第22章 庭院深
夜色笼罩着扬州城,华灯初上,人头攒动,夜市并没有随着乍起的秋风而寒冷萧条,反有更加繁华之势。
可再热闹的旺景也穿不透高高的围墙,庭院深深中,一名奴婢忙拿着火折掌灯。灯被一盏一盏点亮,院子灯火通明,整栋大宅仍给人死气沉沉的感觉。
内院深处,一扇门被推开,身穿嫩黄色襦裙的小婢女提着一盏花灯进来。
“姑娘,小荷这就给您把灯点上。”
床上挂着厚重的粉红帷帐,垂到地面,里面的人却并不答话。
“姑娘,今天身体可好些了,要不要再叫张郎中瞧瞧?”小荷将蜡烛点燃,屋子里的灯光明暗不定,映出她平庸中透着清秀的面孔。
“姑娘。”小荷走到床旁,从帐子里拉出一只玉手,那手十指尖尖,如葱管一般晶莹剔透,就是稍嫌白了些,没有一丝血色,“等你这病好了,估计便是春暖花开了,我与姑娘去放风筝。”
帷帐里的人依旧没有声息,小荷说了一会儿便转身出去,“一会儿夫人便会端药过来。”门缓缓合上,忽明忽暗的烛光中,粉色的帐子里密不透光,像是藏着死亡。
空旷的走廊中传来脚步声,帷帐里的人动了一下,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双漂亮的软鞋,缎子面的,绣着鲜红的牡丹。
她的心也跟着揪紧了,缎子面的牡丹,妖艳的牡丹,在她看来,和死亡无异。
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又吱呀一声被推开,带来一阵袭人香气,只听一个柔柔的女声道:“柳儿,吃药了……”
绷紧的心弦听到这声音,终于断了,她双眼一闭,失去了意识。
也许就这样死了,倒还好些。
一
“绯绡,你看这夜市比起东京城如何?扬州府果然是大城市啊。”王子进骑着马走在人群中。
“再繁华又怎样,不过是过眼云烟。”绯绡不以为然地说。
王子进暗暗摇头,看来活得太久也不是好事,看什么都索然无味。
“我们还是快找个客栈投宿吧,等一下再逛不迟。”绯绡已经纵马绕过人群,往闹市中跑去。
瓦肆旁一帮人正围着一个杂耍艺人,看样子是吐蕃来的,表演甚是精彩,叫好声连绵不绝。
“再看一会儿嘛……”王子进实在是不愿错过这样的好戏,却见绯绡板着脸,已经先走了。
王子进看他那冷漠模样,真是面若桃花心若尘,无可奈何,只有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刚刚安排好客栈,王子进便迫不及待地要出门,拉了绯绡道:“同去,同去。”
“子进,你一个人去吧,我有点疲惫。”绯绡一进房间便窝在被子里。
王子进知他无心玩耍,也不好强求,便道:“那我一个人出去了。”
“慢着,子进。”绯绡说着,从怀中掏了一个铃铛出来,递给王子进,“把这个带上。”
“咦?这是什么东西?要我带着这个劳什子干吗?”王子进提着铃铛,左右晃了一下,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看来是坏的。
绯绡的东西,确是没有几个经用。
“你带着吧,自会对你有好处。”绯绡懒得和他废话。
王子进只好怏怏地将铃铛放在怀中,又回头对绯绡道:“莫不是忘了比铃铛更好的物事给我?”
“什么?”绯绡见他一脸坏笑,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当然是你那装满银子的荷包。”说着,他就往包袱里摸去。
绯绡听了又气又好笑,从怀里掏了一大锭银子抛了出去,“够了吧?”
王子进得了银子一路哼着小曲出去了,甚是欢喜的样子。
夜市中果然繁华热闹,王子进一路看着,只觉得眼睛不知该放向哪里,各处南北杂货一应俱全,更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花娘在街边卖酒。
看到前面有卖小吃的小铺,忙跑了过去,自己买了碗凉糕,边吃边逛,开始兴致还不错,没一会儿便失了新鲜,自己孤身一人,终究有些寂寞。
也许和绯绡出来更好一些。
他刚要回去,却看到一个卖酱鸭的小贩,不由高兴,看那鸭子做成紫红色,估计是很美味,绯绡一定会喜欢。
“老板,要一包鸭子。”王子进扔过去几个铜板,却见老板对自己的声音充耳不闻,一手抓着案板上的刀柄,眼睛直勾勾地在看着什么。
“老板。”王子进又喊了一声,却还是无人应声,忙也看向那边,只见一个少女的背影,袅袅婷婷地远去,手中也抱着一袋鸭子。
王子进见了不由出神,那少女远看便如笼罩在一团雾中,如仙子下凡,单是背影,便美不胜收。
他似被人勾了魂魄,直直地跟过去。只见少女一身月白纱裙,裙摆绣着绿色的柳枝,人也如弱柳扶风,姿态优美曼妙。
“回头啊,回头。”王子进在心中暗叫,可少女就是不往自己这边看。
他只好快步走过去,装作不经意地回头一看,这一看,居然惊呆了,这张脸竟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眼带桃花,面如春风,像极了绯绡。
王子进脑中似是响了一声炸雷:完了,完了!绯绡变成了姑娘,怎会这样?难道他支我出来,就是不想让我看到他这副模样?
将来可怎么办?不知能不能再变回去?
他忙过去拉起那姑娘的手道:“绯绡,你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
少女偏头看着他,“绯绡?是我的名字吗?这名字倒是好听。”
王子进见她俏皮可人,与绯绡并无二致,只觉心中一酸,突然想起在都丰城,绯绡也是被人陷害,难道这扬州府里也有奸人不成?
他更加焦虑,“绯绡,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你脱困。”
“公子所言是真?”女孩听了甚是欢喜,“我好想回家,公子真的可以帮我?”
王子进立刻热血上涌,“不要说是回家,便是赴汤蹈火我也可以帮你。咱们这就回客栈吧,我记得路。”
他拉着少女便走出人群,心中急切,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一路往前走,却连自己是从哪边来的都忘了。
只觉越走人烟越是稀少,灯火越是寥寥。
“咦?这是走到哪里了?”眼见周围甚是荒凉,与刚刚那番热闹景象相比,竟像是两个世界。
两人正在旷野中一筹莫展,却看到远处有一个人影蹒跚而行,背影佝偻。
王子进开心地回头望向少女,“我们去问问前面的人吧。”
漆黑的夜色中,眼前的人影逐渐清晰,似是一位老妪的背影,眼见那老妪走得甚慢,但自己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王子进发足急奔两步,距离总算是缩短了,身后的少女却开始发抖。
“咦?你怎么了?”王子进不由纳闷,跑了两步不至于累成这个样子吧?
那姑娘的身体竟像筛子般抖个不停,冷汗直冒,拉住了王子进道:“公子、公子不要向她问路。”
王子进眼见老妪的白发已是清晰可见,怎能甘心,“为什么?难道这老婆婆会吃人不成?”
“我不知道,不知道,只知道问了路,就再也回不来了……”
可是周围一片荒凉,眼前只有一条小路,不去问路,怎能回家?
“你不要担心,我问了路便回来,不会有事。”王子进甩脱她的手,快跑两步,追上了前面的老妪。
老妪躬着背,一身衣服破破烂烂,形容枯朽。
王子进忙鞠了一躬道:“敢问去扬州集市的路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老妪十分疑惑道:“扬州集市?我只知道一条路,便是这条,每天都是一直走下去。”她又回头看着他,“你莫不是也要和我一起走?”
王子进见她的脸如树皮般干裂腐朽,泛着死黑的颜色,眼睛只剩下两个空空的黑洞。
“你?你这是?”王子进不由吓得浑身虚软,这路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老妪回手一把抓住王子进的手道:“和我走吧……”
王子进只觉自己的手像是被铁箍箍住一样,怎么也挣不脱,又急又怕间,突然听到耳朵旁边有叮当、叮当的铃声。
老妪突然面孔扭曲,双手抱头哀号:“你怎么带着那样的东西?我的头好疼啊……”
王子进吓得一身冷汗,拉着那少女要逃命,却见她也双手抱头,一脸痛苦的表情。
“公子,公子,快让那铃声不要响了。”
王子进伸手掏出铃铛,那叮当、叮当的声音,如玉珠落盘,甚是好听。可是无论怎么弄,它就是响个不停。
眼见少女额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淌,王子进不由心焦,大声喝道:“别响了。”
这一喊,铃铛骤停,女孩、老妪也转瞬不见,像是瞬间换了天地,自己依旧站在夜市中央,身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王子进呆呆地望着周围的人群,突然觉得手上疼痛,忙低头看去,只见手腕上清晰可见三个黑紫色的指痕,正是方才被那老妪所抓之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刚那条路的尽头又是通向哪里?王子进一头雾水,手攥金铃,茫然地站在人潮中不知该向何处。
二
他回过神来,忙向客栈跑去,现下当务之急就是确认少女到底是不是绯绡所变?
一路狂奔过去,越接近客栈,王子进的心跳越急,生怕推开雕花木门,里面就坐着一个美貌少女而不是一个俊美少年。
他颤抖着推开了客栈的房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只见一个白衣的少年正盘腿坐在床上打坐。
王子进见此情景,心中一阵激动,眼睛不由模糊了,这景致,与平时并无不同的景致,现在却如此叫人珍惜。
“绯绡啊,还好你还在……”王子进说着,便扑到床上抱住绯绡。
绯绡正在修行,闭着眼睛,现下被他这样一弄,吓了一跳,忙一把推开了他,“你这是怎么了?两个大男人,只不过分开一会儿,至于这样吗?”
王子进一把鼻涕一把泪,脸上还挂着一副知足的傻笑。
绯绡见他这癫狂神态不由纳闷,“子进,去逛夜市可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王子进拿袖子擦擦脸,摇了摇头。
“那你定是见了什么美貌的姑娘了。”
这次他点了点头,绯绡见猜得没有错,舒了口气道:“那个好办,只要不是什么鬼魅,我会尽量帮你娶了回家。”
王子进却面现惊恐道:“不错,确是个佳人,但可怕的是,那佳人与你长得一模一样。”
哪知绯绡听了却不以为意,“天下长得相似的人多了,有何见怪?”
王子进听了不由来了精神,“你是说她与你没有干系?”
“是啊!我这样子,不过是自己想了人的长处变的,这么久的时间,倒也见过和我相似的人,奇怪什么?”绯绡问道。
“奇怪的是这个姑娘好像也不是凡人。”王子进说着将自己今天所见与绯绡描述了一番,那黑夜中的小路,没有尽头的小路,路上的可怕老妪,都一一和他说了,边说还觉得心有余悸。
绯绡听了,伸手道:“铃铛拿来,我瞧瞧。”
王子进忙把小金铃掏出来,觉得与刚刚并无不同,“这是怎么了?”
绯绡接过铃铛,放在手中握了一会儿道:“你刚刚差一点便走到了死路上。”
“什么死路?不过是荒郊的一条小路而已。”
绯绡却连连摇头,“你莫不是没有听过黄泉路吧?那便是黄泉路,景致是因人而异,但路的终点都是死亡。”
“啊啊……”王子进立刻吓得不轻,原来自己竟在黄泉路上走一遭了,“怎么会这样,我不过是想回客栈而已,怎会走到那样的路上?”
绯绡听了沉思一会儿道:“不知道,按说你也没有那个本事去那个地方,怕是那少女有什么古怪。”
“是吗?我倒觉得她很正常。”王子进一脸迷茫。
“不要想了,能平安回来便好,明日我们再去夜市找那姑娘。”绯绡说着,翘起鼻子四处闻了闻,问道,“子进,你是不是带了什么美味给我?”
“美味,没有啊?”他正说着,绯绡已经伸手摸到他怀里,掏了一个油布纸包出来。绯绡欣喜地打开来看,竟是一包酱紫色的鸭子。
他立刻欢呼起来,脸上堆满笑容,跑到桌子旁去吃了。
王子进见了酱鸭,想是那女孩留下的,心中不由又浮起一个倩影,月白色衣裙精致飘逸,绿柳栩栩如生,鲜嫩青翠,将萧瑟的秋风都染上几分春色。
次日白天,王子进一早便拉了绯绡去逛扬州府,好不容易来到扬州这样大的城市,怎能不去开开眼界。
两人边走边逛,转眼大半天就过去了。中午逛得累了,便找了一家饭馆休息。王子进见小二过来招呼,问道:“你们这扬州府可有什么出了名的景致啊?”
小二听了掩嘴笑道:“客官可是来对了地方,扬州最好的景致便是在晚上的画舫里。”
王子进知他说的是歌伎,突然想起自己跟沉星也是在画舫中相识,心中不由一酸,忙将他打发了。
绯绡见他不快,也不答话,独自吃鸡去了。
只听旁边的一桌客人道:“唉,那个杨知事啊,真是可怜,没有什么子嗣,只有一个女儿,现下又生不如死,纵有高官厚禄又怎样?”
王子进回头看去,见是一桌书生,触景生情,又想起过去和道然他们一同去赶考的情景,一样的把酒言欢,海阔天空,现在天各一方,也不知道然现在怎样了?
“子进,别多想了。”绯绡见状安慰他道。
“别多想……”王子进不知怎的,心中甚是酸楚,过去种种,一齐向心中涌来,一路上见过的痴妖怨灵,哪个不是执着于自己的人生?到头来又怎样呢?
一股悲愤之气涌上心头,不免多喝几杯,只见绯绡的一张俊脸很是担心地望着自己,不由欣慰,还好,还好还有绯绡,最怕哪一天,绯绡也离自己而去。
当晚王子进迷迷糊糊地被绯绡摇醒,才明白自己原来在那小饭馆中喝醉了。
“子进,子进,我们去夜市逛逛吧,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姑娘。”
王子进应着,忙从床上爬了起来,随着绯绡出去了。
被晚上的夜风一吹,王子进的酒也醒了七八分,只见夜市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常,他一双眼睛就像不够用了一样,东瞧西望。
走了一会儿工夫,便连自己来做什么都忘了,随着人群看了一会儿杂耍,只觉兴致高昂,“绯绡,绯绡,你快来看。”
说着,他便去要拉绯绡,这一拉竟拉了个空,绯绡不知何时与自己走散了。
他心中不由着急,忙去寻找绯绡,只见周围人山人海,笑语连天,在浩瀚人群中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对了,绯绡定是去吃鸡了。”他匆忙往卖鸡的铺子走去,果见一个身穿白衫的人站在摊铺前面。
白色皎如月辉,在人群中煞是打眼,再看那脸,面若桃花,唇似涂丹,不是绯绡是谁?
王子进忙跑了过去,拉着他手道:“你也不和我说一声便走了。”
然而他只觉触手甚是柔软,不由纳闷,却只听一女声道:“公子和我可曾相识?”
王子进的脑海中不由一阵眩晕,居然又遇到了那奇怪的姑娘,绯绡现下不在,自己该如何是好?
三
“公子,前日是不是见过?”少女记性颇佳,居然认出了他。
“不错,姑娘好记性……”王子进颤抖地答道。只见她面带春风,一双明媚的大眼盯着自己,丝毫不见妖气,倒是艳色无双,不由看得痴了。
正出神间,只觉眼前出现了一条长长的、笼罩在月辉中的回廊,王子进见了这景致,不由心中害怕,只见回廊一眼望不到头,不知通向哪里。
王子进吓得咽了口口水,无奈地硬着头皮往前走去,虽然是从未来过的地方,他却只觉得害怕。
仿佛尽头藏着洪水猛兽,会将他吞噬。
他屏息走在无人的回廊上,只觉心中一个声音在随着心跳的节拍叫道:快到了!快到了!他自己却不知快到了哪里。
他在回廊尽头拐了一个弯,只见一扇紧闭的木门呈现在自己面前,门上花纹繁复,在月色中透着古朴的光辉。
王子进只觉这门便是自己的目的所在,刚要伸手去推,便听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声音不徐不疾,似有人踏着月光,迤逦而来。
他心中害怕,忙翻过栏杆,躲到了阴影之中,只见一位身着锦缎绣花衣裙的女子,出现在回廊中。
那精致美丽的衣裳,在夜色中绽放着华美的光辉,她身上也散发着甜腻的乳香气息,熏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王子进根本不敢抬头看她的脸,只见她款款停在门前,薰草色的裙摆下,露出了一双绣花鞋。
那是一双红色的、绣着牡丹的缎鞋,漂亮得不像是人间的东西,但却不知为何,让他害怕得开始颤抖,竟有一种要速速逃离的冲动。
可是女人停在门前,轻轻叩响了房门,让他好奇门里到底关着什么。
此情此景,宛如离奇的梦境,但那打湿他袍角的夜露,馥郁的乳香气息,软糯入耳的吴侬软语,都是如此真实。
真实得令人可怕。
“小荷,快开门啊。”女人见无人应门,连连呼唤。
就在这时,门开了,一丝光线从门里飘洒而出。王子进急忙悄悄站起,探头去看,金灿灿的烛光晃花了眼,隐约可见房中走出一个窈窕少女。
就在这时,他手腕一紧,不知从哪里伸出来一只纤白的手,一把扣住了他。
“啊……”王子进惊恐地叫了一声,再一回头,却见自己依旧站在夜市中,绯绡站在身边,唇边含笑,紧紧地抓着他的手。
看来方才就是他将自己拽了回来。
“绯绡,你可来了,我刚刚又看到了幻象。”王子进抹了抹满头的大汗,长舒口气。
绯绡却并不答话,眼波流转,望向自己的身后。他回过头,只见那跟绯绡长得极为相似的少女正站在身后,而他的手,依旧握着少女的柔荑。
“咦,你与我长得好相似啊。”少女瞪圆了杏眼,好奇地说。
绯绡忙把两人牵着的手拉开,“子进,不要与她有任何接触。”
他又回头对白衣少女道:“你赶快回自己该去的地方吧,这般下去,终有一天会死的。”
“死?”少女听了一脸疑惑,“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连叫什么名字都忘了。”
王子进猛然想起刚才所见,那锦衣女子推门之前似乎叫了一个名字,忙问她:“你知道小荷是谁吗?”
“小荷?”少女听了甚是欣喜,“这个名字好生熟悉啊,听着也好亲切,好像我就是叫这个名字。”
绯绡疑惑地看了王子进一眼,耐心地对她说:“小荷,快回家吧,你这样长久下去,真的会很糟糕。”
小荷听他这样说,竟然急得哭了出来,姿容清丽中带着娇艳,白梅沾露般动人,“我真的不知道家在哪里,找了好久也找不到,二位公子能否帮帮我?”
“你这般在外面有多长时间?”绯绡问道。
“多久?”小荷偏着头想了一会儿,“多久都有,长的几天,短的几个时辰,有时一醒来,节气还会发生变换,也不知我这么久是在哪里过的。”
绯绡与子进对望了一眼,都听得一头雾水,绯绡只好连连摇头,“你先与我们回去吧,我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
“多谢公子相助。”小荷听了,朝二人行了礼,举止优雅,颇有闺秀之风。
王子进不由纳闷,悄声对绯绡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少女怕是一个生灵,她的肉体不知在何处活着,魂魄却跑了出来。”
“这个好办,只要找到她的肉体在哪里不就好了?”王子进见她不是妖怪,不由松了口气。
哪知绯绡却连连摇头,“好好的人,魂魄怎会跑了出来?”
王子进听了心中又是一紧,“难道?难道……”
绯绡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错,怕是她已经不久于人世。”
王子进听了这话,心中不由一酸,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少女,美丽的脸庞在夜色中绽放着莹白光芒,漆黑明亮的大眼中散发着勃勃的生机以及对人生的向往。
这样可人的一位少女,怎么又要死了?
王子进下定决心,一把握住了绯绡的手,“我们一定要救她,不能让她就这样死了。”
绯绡见王子进的眼里写满了坚决,似有情愫暗生,微笑着点了点头。
王子进心中苦楚,这一路上,他见过太多的死亡与悲伤,自己的心也变得越来越脆弱。
他望着神采奕奕的小荷,只觉她娇俏迷人,鲜活可爱,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助她活下去。
不能再像沉星那样,来不及品味人生的精彩就离开了。
趁一切还来得及。
四
三人回到客栈,王子进与绯绡盘问了半天,小荷却只是瞪着大眼,什么也想不起来。
“绯绡,这样不是办法,你快想点好法子出来。”
“办法是有,看你愿不愿意冒险。”绯绡抱着胳膊想了一会儿,突然笑着看向王子进。
估计是什么凶险的法子!王子进刚有些胆怯,但是小荷一双美目,清澈分明地盯着自己,他只好点头,“不要紧,我们可以试一下。”
不知为何,他对小荷格外亲近,只想处处维护她,或许是因为她长得像绯绡?
“子进,你要想好,这趟只有你独行,我无法陪你。”
“我会处处小心,你不用担心。”王子进嘴上说着,心里却极为忐忑。
“子进,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你一遇到小荷便会见到幻象?”
“那又是为何?”
“你进入的就是小荷的内心,她自己都遗忘了的过去,那处可是凶险?”
王子进想起那走不完的小路,回廊上鲜艳的绣鞋,心中又是一紧,忙点了点头。
“你还愿意再去那里找到真相回来吗?”绯绡问道。
“啊!”王子进失声高叫,“你不能陪我去吗?”
“我若去了,遇到危险,谁来拉我回来啊?”绯绡笑眯眯地连连摇头,“既然要充英雄,就不能胆小哦。”
王子进无奈地看了看绯绡,又看了看小荷,两张极为相似的脸,都带着期盼的表情对着自己,他只好垂下头,任绯绡摆布。
“子进你不用紧张,我在这绳子上施了法力,遇到危险你拉这绳子便可。”绯绡将一根细绳系在王子进的腰带上。
王子进见那绳子不过是手指粗细的麻绳,越发担心,“这个东西牢靠吗?”
“哎呀呀,你就如此不相信我吗?”绯绡着急地推了他一把,“子进,不要磨蹭了,赶快走吧。”
说罢,就将他和小荷的手十指相扣,拿了一张绢帕绑在一起。
“喂,你可一定要记得将我带出来啊……”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王子进就觉脑中眩晕,竟掉落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王子进只觉身下清凉柔软,似长满了柔嫩的青草,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往四周打量一番,果然是在一片草原上面。
只是景色甚为荒芜,一条小路,弯弯曲曲不知通向哪里。
王子进一个人站在旷野中,又想起那日所走的小路,路上遇到的老妪,难道这就是小荷心中的黄泉路吗?
只见四周空旷,实在不知该往哪里去,他只好硬着头皮沿着小路走下去。
路狭窄潮湿,王子进一路走一路担心,怕前面又会出现一个老妪,将自己拖到地狱中。哪知走了一刻钟工夫,前方竟出现了一座大宅,看来这小荷的内心,还真是变化万千。
大宅孤零零地立在这旷野上,突兀至极,似散发着沉沉死气。
只见大门是朱漆的红色,映得墙壁越发灰暗,让人觉得这宅院越发不真实。
王子进拉起门环去敲门,只听咚咚的轻响在旷野回荡,格外空旷寂寥,可他敲了半晌也无人应声,只能推门走了进去。
门里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直通到里院,院子里种着松柏乔木,与寻常院落格外不同。
看来这是个大户人家的宅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王子进正纳闷间,听到耳边传来沙沙的声音,原来有人在扫地上的落叶。他顺着声音寻去,只见一个老人弓着背,拿着一把大扫帚,正在庭院里扫地,地上却没有半片落叶。
王子进忙跑过去,“敢问老丈,这屋子里住着什么人?”
老人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也不知,只知在这里打扫庭院。”
王子进见老人的眉目如笼罩在云里雾中,甚不清楚,看来就是小荷,也忘了他的面貌。
他见问不出眉目,只好继续往前走去,路上又遇到几个仆人,都是眉目不清,语焉不详。
不知不觉中,王子进已经在大宅中兜了一大圈。再抬头看时,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回廊,两边房间的窗沿上雕满了繁复的花纹,竟然十分眼熟。
他心中升起一丝恐怖的感觉,这竟与他方才陷入幻境中所见的回廊一模一样,忙依着记忆一路向前走去。
他越往前走越是害怕,回廊在阴暗的光线中看去,诡异而幽森,然而他又按捺不住好奇,想看看回廊尽头的大门中有什么。
很快他便来到了那扇古朴的木门前,门后无声无息,隐藏着可怕的秘密。王子进只觉自己的心跳声清晰可辨,虽然从未见过门里光景,他竟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他摸了摸腰间的绳索,暗道:绯绡,有什么事就靠你了。
随即伸手就将大门推开,门没有上锁,吱呀一声就开了,声音也和之前听到的一模一样。
王子进想起锦衣妇人所说的话,也提着胆子,依样画葫芦道:“小荷,你在里面吗?”
五
许久都无人应答,他孤身站在房间中,月光照在他的身后,在地面上投映出长长的影子。
“小荷,小荷你在里面吗?”
依旧没人应声,王子进适应了黑暗,这才看清房中家具俨然,都是梨花木的材质,床上悬挂着绸缎床帐,坠着紫色流苏,一看这排场,便知是哪位名门闺秀的闺房。
房中的木桌上,放着一个药罐和一只药碗,看来是有人生了病,他好奇地碰了一下药罐,顿时哎哟叫出声,药罐竟烫得厉害。
他正在揉着手,桌子下突然伸出一只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袍角。
“啊啊啊!”王子进吓得连连高叫,在这鬼屋一样的地方,确是没有几人经得起这样的惊吓。
他一下甩脱了那手,就要往门前奔去,却听后面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大哥哥,不要出去,我害怕,她一会儿便要来了……”
王子进忙收住脚步,只见那绣花的丝绸桌布下,一个小女孩慢慢地探出头来,皮肤白皙,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甚是动人。
他忙又折返回去,蹲下来问她:“你是小荷吗?”
女童趴在桌子下面,歪头思考,“我叫柳儿,小荷这个人,我好像听过,但是又想不起来。”
王子进不由高兴,这屋子里总算有个人知道小荷了,忙又继续问:“你好好想想,能不能带我去找小荷?”
哪知小女孩甚是不乐意,抱膝坐在桌子下,“好多东西我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带你去找小荷?”
“找到小荷,所有的事情就会迎刃而解,你会知道一切……”看她不开心,王子进只好极尽耐心,慢慢地哄她。
哪知女童大眼里突然闪烁出惊恐的光,忙让王子进收声,悄悄地道:“她来了,我们快躲起来……”
王子进仔细地听,果然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仿佛一步步都踏在王子进的心上,让他心跳如鼓。
他见四下无处可躲,只好抱起女孩,钻到雕花的楠木床下。
两人刚刚藏好,门便被人吱呀一声推开,地上映出一个长长的人影,看高耸的发髻和飘逸的衣裙,似乎是个妇人。
她悄然而入,如猫一般轻捷无声,只见一双绣着红牡丹的缎鞋,在裙角下闪过。
怎么又是这双鞋?王子进的心弦顿时紧绷,似乎十分畏惧。但见绣鞋在桌前停了一会儿,又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带上门走远了。
王子进带着女童从床下爬出来,却满心遗憾,那个女人究竟是谁?为何小荷的内心总是有这样一个穿着绣花鞋的女人?
只见药还好好地放在桌子上,不似有人动过的样子,可见她并非进来取药。正出神间,门外又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王子进忙又抱着柳儿躲起来。
这次时间仓促,二人只好躲到了门后阴暗处,不过这次来人却风风火火,是一个身穿翠绿衫子的婢女,看样子只比柳儿大几岁而已。
她端起桌子上的药碗就一阵小跑地出去了,连门都没来得及关。
王子进见她走远,将柳儿放到地上,浑身脱力,“你知道那是谁吗?”
“之前是姨母,刚刚那个就是小荷……”柳儿指着敞开的大门道。
“什么?”王子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婢女就是小荷?怎么和那明眸善睐的少女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王子进听了,忙要追出去,哪知柳儿甚是害怕,抓着他的手不放,“大哥哥,带我一同走吧……”
王子进无奈,只好抱着她去找小荷,边走边问:“你知道那药是给谁喝的吗?”
“娘病了,病了好久……”
“娘是正室吗?”王子进问道。
“不知道啊,所有人都叫娘夫人,没有人提过这个……”
王子进听了心下暗想:果然没错。
柳儿叫那穿绣花鞋的女人为姨母,估计就是侧室,她去那房间干什么?桌子上放着的药,显是给柳儿她娘的,可是她却没有端走,又为何而来?
王子进想着,突然猜到了一种可能,忙道:“柳儿,我们一同去看你娘,你记得路吗?”
那个女人不是来拿药的,而是往药里添了佐料?要人命的东西!
依照柳儿的指点,他很快摸到一间大屋,屋子里烛火昏暗,竟是这间大宅中唯一点着蜡烛的房间,可见夫人在小荷心中极为重要。
房门微敞,传来细碎的说话声,他将柳儿放到地上,对她道:“柳儿乖,不要乱跑,哥哥一会儿便会回来。”
说完,他悄悄地从窗缝中向里望去,只见一个锦衣妇人和一名穿翠绿衫裙的婢女在服侍床上的夫人喝药。
看不清锦衣妇人的脸,只见身材窈窕,秀发如云,估计也是个美人,而小荷的面目却不甚清晰,难道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吗?
“夫人快将这药喝了吧,凉了便不好了。”锦衣妇人说着,端起药碗,就要递给床上的夫人。
王子进只觉此事大大不妙,那棕色的、冒着热气的药汤,在他眼中,竟与死亡无异。
万万不可!他情急中一把推开房门,闯了进去。
床边的两个人见了他俱是一惊,王子进见锦衣的妇人长得端庄可人,只是一双眼中,比绯绡竟还多了几分狐媚。
“你是谁?”她厉声问道。
王子进并不理她,一把抢过药碗就摔在地上。
美貌妇人见了脸色不由一变,颇有气势地说:“这知事府怎能让你随便造次?小荷,赶快叫人把这狂人赶出去。”
小荷听到吩咐,忙要夺门而出,王子进好不容易找到小荷,怎能轻易放她走,一把拉住她,“小荷,赶快与我走,我有事要问你。”
小荷惊声尖叫,与王子进记忆中那白衣少女无任何相似之处,“你这疯子,我并不认识你啊,你要怎的?”
“你在这里并不认识我,可是出了门你便认识我了,赶快与我走。”他拉着小荷就要跑。
小荷吓得使尽浑身力气推开了王子进,王子进被她一推,竟一个趔趄倒在了夫人的床上,耳边传来嘶啦一声轻响,只见床上的帷帐竟被他扯掉了半副。
他不由惶恐,床上本就是病人,自己压在人家身上,实在太不尊重,忙对床上的人道:“小生唐突,实在抱歉。”
床中却没有声息,他忙伸头看去。谁知这一看,竟将他自己吓了一个跟头。
只见床上躺着一个妇人,一脸死黑,双眼圆睁,不知死了多久。
王子进吓得大呼一声,夺门而出。床上为什么会躺着一个死人?她们怎么管一个死人叫夫人?
这大宅就是小荷的内心吗?她的心中怎会有如此可怕的情景?
他刚刚跑到庭院中,就听柳儿在叫:“大哥哥,等等我啊,我好害怕。”
王子进想她小小年纪便死了娘,甚是可怜,一把抱住她,一路狂奔,跑出朱漆大门。
只见外面夜色苍茫,一片黑暗,还是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不知通向哪里。
王子进只觉身后脚步轻响,似有恐怖的人追上来,他把心一横,抱着柳儿冲入那辽阔无边的未知黑暗中。
六
王子进抱着柳儿一路狂奔,只觉夜色中空气湿凉,一月如钩,高高地悬在天际。
不知跑了多远,只见前方一个人影,也在赶路,王子进忙停下脚步,生怕又是那可怕的老妪。
“大哥哥,前面有人,我们去问路吧。”
“不,我们不能去,那可能是妖怪。”
“比我的后母还可怕吗?”柳儿歪着头问,一脸天真。
王子进回过头看去,大宅还在远方寂寥地立着,此番算是什么都搞砸了,小荷没有找到,现下又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正踌躇间,只见远处的人影越来越近,他定睛一看,那人竟是往自己这边走来的。
他忙拉了柳儿道:“我们快走。”
哪知那人移动甚快,转眼间就能看见一身锦缎衣裙,正是大屋中那漂亮的美妇,一双绣着鲜红牡丹的绣鞋,在夜色中格外刺眼。
“公子,可否把柳儿还我,不要将她带走?”妇人面无表情地对王子进道,美丽的脸上没有一丝人气。
“你是谁?凭什么带走她?”王子进心中畏惧,却毫不退让。
她朝王子进行了个礼道:“我是这家主人的侧室,柳儿是正室的女儿,怎能被人随便带走?”
“那要问柳儿愿不愿意了。”王子进低头问柳儿道,“你愿意随她回去吗?”
柳儿抱着王子进的腿,一双大眼怯生生地看着美妇,轻轻摇了摇头。
“来……柳儿乖。”她伸了一只手出来,要去逗柳儿。
王子进忙一把将柳儿抱起来,不让她碰,“她不愿和你走,你还不明白吗?”
那美妇眼珠突地一翻,道:“你这书生,哪里跑来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两只袖子竟如虬蛇般袭向王子进面门。
王子进吓得抱着柳儿打了个滚,总算是躲开了,再一抬头,如花美人竟变成了一只青面獠牙的厉鬼。
柳儿叫道:“就是她,大哥哥!她吃了我娘,现下又要来吃我……”
王子进一看形势不好,忙去摸腰间的绳索,哪想竟然摸了个空,绳索不知何时断了。心中不由大急,他道:“大哥哥打不过她,咱们一起跑吧。”说罢抱起柳儿就夺命狂奔。
刚跑了没两步,脚下一个趔趄,不知被什么绊了个跟头,再一看路上竟然都是长发,黑发一缕缕,如有生命般往人身上攀爬,要将人都裹进去。
王子进回头一看,那青面獠牙的恶鬼双眼暴突,长长的头发如花一样,绽放在草原上,诡异而美丽。
秀发铺天盖地地奔涌过来,转眼间就将他淹没了,发丝紧紧地嵌到肉里,勒得他无法喘气。
绯绡啊,你可害死我了,你的东西,果然从来没管用过!
他一口气上不来,只觉眼前一黑,竟也看到了一条小路,不过路边百花齐放,姹紫嫣红,甚是美丽,前面竟有一个红衣少女在向他招手,看着风姿绰约,正是沉星。
王子进心下大喜,便要朝她过去,忽然想起绯绡说的话:每个人的黄泉路,所见各有不同。
难道,这就是自己的黄泉路吗?
他正犹疑间,只觉一股大力拖着自己的手,将他从花间的小路中一把拽了出来。
“子进,子进,你有没有怎么样?”王子进睁眼一看,眼前竟是绯绡的一张俊脸。
心中惊喜异常,他忙道:“你可来了。”
再看周围,仍幕天席地的全是那妖妇的长发,绯绡抽出长刀,一刀便将头发砍断,可马上又有新的头发涌来。
绯绡拉起王子进道:“快走!在这里我的力量也施展不开。”
“哎,柳儿可怎么办?”王子进急道。
却见绯绡笑眯眯地望着他,“子进,干得好,我已然将她送回去了,就差你了。”
王子进听得一头雾水,他干得好?他连小荷都没有找到,干得怎么好了?
正迟疑间,只见那妖妇再次朝他们扑来,秀发飘在半空,乌云般遮蔽了月影,甚是吓人。
“绯绡小心。”
“知道。”绯绡回手一刀,砍断了即将袭上面门的长发。
“不要理她,我们快走。”
“走?到哪里去?”王子进见四周只有空落落的草原,哪有什么出路?
绯绡口中念念有词,长刀竟然腾空而起,绯绡跃到刀背上,一把提起王子进的衣领,大喝一声:“起。”
王子进只觉自己在空中疾驰,见绯绡正带着自己,驾驭着长刀,直冲天际。
下面那女妖叫道:“哪里有那么容易。”那地上的头发便如有生命一般,一束束,一根根,如万箭齐发,直奔二人的后心而来。
绯绡见了,一只手竟然暴长,指甲如钢刀一般,回首一爪,将秀发抓断。王子进见断发千丝万缕,飘飘洒洒地从空中飘落,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哼,想和我斗,再等个几百年吧。”绯绡用力提了一下王子进道,“子进,就要回去了,抓稳啊。”
王子进抬眼一看,两人竟笔直地向月亮飞去,柔美的光辉挥洒而下,细细的光粒在他身边飘飞舞动,宛如进入了仙境。
一缕光照入他的眼中,他连忙用手一挡,再睁眼时,却见一点烛火在眼前跳动,自己已经坐在了客栈的床上。
七
王子进知道自己的魂魄总算是回来了,不由松了口气。突然想起什么,他忙问道:“绯绡,小荷呢?她怎么样?”
绯绡看着子进,笑道:“你说呢?”
王子进一转头,只见小荷坐在他身边,漂亮的脸上笑容洋溢,正恋恋不舍地望着自己。
两人十指相扣,虽然绢帕已被解开,却仍不愿松开彼此的手。
“小荷,我对不起你,没有找回你的记忆……”王子进垂头丧气地说。
哪知小荷笑道:“我全部都想起来了,多谢王公子。”
“这是怎么回事?”王子进奇道。
“子进,你可记得自己一直抱在怀里的女孩?”绯绡道。
“柳儿吗?自是记得。”这又关柳儿什么事?
只听少女娇俏地说:“王公子,我记错了自己的名字,那小荷是我的侍女,我就是柳儿。”
“咦?”王子进看看她明媚的容颜,又想起方才柳儿美丽的小脸,好像确是一个人。
只听柳儿垂下头,忧心忡忡地说:“我是扬州府知事家的女儿,不知怎的得了重病,慢慢丧失了意识……”
“是不是那个侧室会妖法害你?”
“不会,你刚刚所入的世界,全是幻象。侧室只不过在柳儿心中如鬼怪一般,本人未必如此。”绯绡摇头道。
“可是我好害怕啊,家里确实有人害我……”柳儿眨了眨大眼,泪水涟涟,“我不敢回去,也不能回去……”
“你可知那人是谁?”王子进说着,脑海中却又浮现一双绣着红色牡丹的软鞋。
柳儿却不答话,望着王子进,两人都是心照不宣。
“柳儿,现下还未水落石出,不好妄下结论,你回去了,那害你的人自会现身。”
“可是,我好害怕,到了那里,又没有人保护我了……”
绯绡伸出一只长指,指着柳儿的眉心道:“不要害怕,我们自会帮你将歹人找出来。”
柳儿感激地望着绯绡,“谢谢公子……”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人就呼地一下凭空消失。
“柳儿去了哪里?”王子进惊呼道,只觉自己手中空落落的,再也没有了温润的柔荑,不由失望。
“她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绯绡皱着秀眉,“不过,此事有点棘手,刚刚我送她回去,甚是费力,似乎那边有人阻我……”
“什么?是妖怪吗?有何棘手?”王子进道。
“不,不是妖怪……”绯绡连连摇头,“没有妖气,因此才更棘手。你难道没有听过,这世上,最险恶的就是人心!”
王子进听了,更加担忧,此时躲在暗处的是个凡人,无迹可寻,要如何将他揪出来?
“子进,明日我们就去找个媒人,到杨知事家去提亲。”绯绡突然不怀好意地望着王子进,说出了惊人之语。
“提亲?提亲干吗?”王子进顿时惊得下巴差点砸到地上。
绯绡朝他一笑,如春花初绽,“自是要引出凶手。”
“咦?”王子进一头雾水,提亲和凶手怎么又挂上了钩?
绯绡最爱卖关子,忙活了半夜,笑嘻嘻地跑到灯下喝酒吃鸡,王子进疲惫地躺在床上,看他那副模样,什么事都要等明日才能知晓。
八
次日一大早,绯绡拿着王子进的生辰八字就要出门。
“为什么是我啊?你不是更合适?”王子进心头小鹿乱撞,却强自矜持地说。
“我跟柳儿长得如此相似,去提亲岂不是吓坏他们一家人?”
王子进像是大姑娘上轿般扭扭捏捏,让绯绡将生辰八字拿走,心底却隐隐担忧起来,“扬州府的知事怎会看上我这般庸人做女婿,怕是连理都不会理我。”
“那可未必,你看柳儿的样子,怕是不久于人世,哪会有人去提亲?”
“啊?若真是他们答应了,岂不是大大不妙?”王子进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绯绡一脸坏笑,斜眼看他道:“这样好的亲事,一般人还攀不上呢,有什么不妙?到时候弄假成真不就完了?”
王子进听了吓了一跳,“不要吓我,要我每天对着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我可吃不消!”
“到时候换一张不就好了?”绯绡仍满含笑意。
“如何换一张?”王子进不由纳闷。
可是见绯绡不再搭话,便索性闭嘴,反正他满肚子主意,自己无须担心。
之后一整天就再没见绯绡出现,不知他在忙些什么。
王子进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躺在客栈的床上,心中记挂着柳儿,不知她回去后会怎样,希望她能快点好起来吧。
夜幕降临,绯绡才神神秘秘地回来。王子进忙道:“是不是要去杨知事家?”
绯绡点头道:“不错,正是去看看柳儿如何了。”
说着,他又拿了一支毛笔插在王子进头上,施了隐身法术,“走了,一切要小心行事。”
当夜快近十五,月满如盘,清冷的月光在地上洒下一片白霜。
“绯绡,你可知杨知事家在哪里?”王子进走在大街上,只觉处处陌生。
“知道,不过到了里面,还要靠你了。”
“靠我?此话怎讲?”王子进不由纳闷。
绯绡朝他眨了眨眼,“我又没有见过柳儿的记忆,如此大的一间宅院,叫我去找一个凡人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难道那个宅子真的是存在的?”王子进一想到那立在荒芜的旷野上的大宅,死气弥漫,压抑阴暗,恐怖的记忆就排山倒海而来。
“不错,我们到了……”绯绡折扇一指,只见一座宅邸立在街上,门是朱红色,与幻境中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在扬州璀璨的灯火中,这座端庄古朴的宅院,只见大气磅礴,不见丝毫诡异阴森。
“我们怎么进去?不会又要撬门吧?”王子进见这宅院如同官邸,估计门内会有守卫当值。
“当然不是。”绯绡摇了摇头,拉起王子进的手就朝宅邸的砖墙走去。
“又要穿墙吗?好难过……”他刚刚抗议了一声,就闻到一股泥土的味道,身上似乎也沾满了泥土,土灰似乎渗到他身体深处,甚是痛苦。
“子进,我们走吧。”王子进听到绯绡叫他,忙睁开眼睛,只见自己已经站到了庭院之中。
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路直通大厅,与幻景中所见一样。
“子进,我们该往哪边走?”绯绡回头问他。
王子进连忙一马当先,跑到前面去带路。
两人轻车熟路地走到回廊上,回廊中也不见阴森,旁边花木扶疏,昏黄的烛火从窗缝中挥洒而出,显得温馨而宁静。
“再往前走,就是柳儿的房间。”王子进惧意全消,果然幻景是幻景,现实是现实,差别不啻天上人间。
他快走两步,带绯绡来到了一扇古朴的雕花木门前,轻声道:“就是这里!”
“嘘。”绯绡竖起一只手指,暗示他不要说话,只见屋中光线朦胧,竟有人在里面。
只见一位中年美妇和一位眉须皆花白的老爷坐在房中,商议事情。
“今日竟有媒人给柳儿提亲了,那户人家是不是不知道柳儿的病啊?”老爷长相端庄,颇为忧虑地说。
“媒人下的礼单甚是丰厚,就看柳儿有没有这个福分了……”身穿靛色锦袍的美妇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似喜极而泣。
王子进听了她的声音,脑中竟轰的一响,这声音竟与在旷野上追杀他的妖妇的声音一模一样。
只见那位老爷拉着她的手道:“芙蓉,这么多年,可苦了你了,待柳儿出嫁了,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
“老爷……”芙蓉望着丈夫,竟无语凝噎。灯光映出她姣好的侧脸,确是如芙蓉般艳丽出尘,只是此时人到中年,比幻景中添了几分沧桑憔悴。
王子进见她面貌平和美丽,完全没有那日所见的戾气,更加疑惑。
正寻思间,只见这对感情至深的夫妻携手起身,似要离开。
芙蓉轻轻对那位老爷道:“柳儿到了该吃药的时间,我要去准备了。”
她轻提裙摆,一双绣着白色兰花的绣花鞋在锦缎袍子下若隐若现。
王子进和绯绡忙将门口让开,只见两人先后出去。
那中年男子道:“明日便答应了那门亲事吧,看聘礼那户人家似乎甚是殷实,希望冲冲喜柳儿能好起来。”
两人边说边走,慢慢走到回廊的尽头,拐了个弯,身影便消失了。
王子进却不由傻了,现实与柳儿的内心相差太大了,而那要加害她的人,真的是这个侧室吗?
绯绡也满眼迷惑,二人不约而同地长长叹息,只觉这平凡的宅院,不知比幻境中可怕多少。
是那种让人亦步亦趋、越陷越深的可怕。
九
王子进与绯绡推门走进了柳儿的闺房,只见烛光摇曳,照得屋子里忽明忽暗。
一个粉色的帷帐挂在床边,里面的人没有半分声息。
王子进望着这帷帐,不知为何,竟觉得与幻景中那位夫人所用的极其相似,生怕里面躺着一具干尸。
“柳儿?柳儿?”他一边呼唤一边走过去,轻轻拉开帷幕,只见里面躺着一位苍白的少女,眉目如画,秀发似堆云,双眸紧闭,正是前日与他们分别的柳儿。
绯绡过来看了一下道:“她好像是被什么人下了咒。”
“什么?”王子进奇道,他又想起那日在幻境中所见,那绣着牡丹的鞋停在八仙桌旁,似将一包毒药放了进去。
“那符咒可有让人喝了生效的?”
“有,”绯绡轻吟着点头,“不过那都是粗浅的法子,没什么用。”
“法子虽然粗浅,若日日都用呢?”王子进问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是没有用过这样笨的方法……”绯绡说着,拿折扇挠了挠头,一脸疑惑。
两人正说着,只听回廊中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似是有人过来。
绯绡忙拉王子进躲开,只见房门被推开,一只绣鞋踏了进来。
两人一见这鞋,便知来者何人,果然芙蓉带着一个穿着翠绿衣裙的婢女走来,只听她吩咐道:“小荷,去将小桌搬到床边。”
婢女应了一声,忙去搬一个小方桌过来。
王子进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不由一震,不论是幻境还是现实,他无数次听到过这个名字,却一直未见她的模样。
他好奇地探头看去,只见那少女低眉顺眼,姿色平庸,毫无惊艳之处。
小荷将小方桌放在柳儿面前,又将她扶起来,身后塞了个软垫。芙蓉便端着药碗坐在柳儿面前,烛光中只见她皓腕如雪,衬得漆黑的药汁更加可怕。
“柳儿,吃药了,身体好了,便可嫁人了……”芙蓉拿着小勺舀了药汁就往柳儿的嘴中送去。
王子进只觉一颗心提在嗓子上,心中一个声音暗叫:不能喝,不能喝。
刚要上去阻止,便觉手腕一紧,只见绯绡的俊脸难得严肃,毅然决然地冲他摇了摇头,意思是叫他不要过去。
王子进双手握拳,眼看这碗里的药一点一点地被喂了进去,却又无可奈何。
小荷听到芙蓉的话,倒甚是惊讶,“夫人,姑娘要出嫁了吗?”
芙蓉又兑了些蜂蜜水喂给柳儿,“不错,今日有人来给姑娘提亲了,那人家境殷实,礼单甚是丰厚。”
王子进来这里不过一个时辰,已经听他们几次提到“礼单”,看来绯绡是为自己准备了一份丰厚的聘礼。
他感激地望向绯绡,却见斯人如玉,清清冷冷地立在暗影中,对王子进的目光视而不见。
“老爷可是答应了?”小荷关心地问。
“不错,老爷觉得还是尽快完婚较好,姑娘的身体不知还能拖几天了。”她说罢一声叹息,竟有两行清泪顺着她不再光洁的面庞流了下来。
王子进见了,心中一酸,实在不明白一个如此清丽温婉的妇人,为何在柳儿心中竟如妖魔?
两人又伺候柳儿梳洗一番,才悄悄退了出去,此时已是月上中天。
“绯绡,我看那侧室不像是会害人之人啊,我们还是先回去,过两日直接将柳儿接走便是。”
绯绡坐在床沿,握着柳儿的手,沉思了一会儿道:“除非你想接的是一具死尸。”
“什么?”王子进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你要害一个人,但是那人现下就要离开,你会怎么办?”绯绡冷冷地说道。
“自是加紧下手。”
“不错,所以这几日那人定会现身,你我万万不可松懈。”
当晚,王子进和绯绡一夜未眠,却一切如常,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只是柳儿也没有苏醒的迹象。
十
次日白天,绯绡就又忙着为王子进张罗亲事,王子进知道这亲事越是紧锣密鼓,真凶便会越早现身。
而到了晚间,两人再去杨府保护柳儿,只见芙蓉每日带着不同的当值婢女,不厌其烦地服侍柳儿吃药擦身,枯燥而烦琐。
几天下来,王子进已经吃不消,绯绡却精神极好,日日喝酒吃鸡,不显疲态。
这晚王子进刚刚在床上打了个盹,就被绯绡叫了起来。
“能不能休息一天啊?”他哀叫着说。
“你跟柳儿定亲就在明天,估计凶手今晚就会露面。”绯绡提着他的脖领走出客栈,两人又如前几日一样,看着芙蓉伺候柳儿。
一样的程序,一样的枯燥无聊,王子进看都看腻了,不由佩服起这叫芙蓉的女人,能几年如一日地照顾着正妻的女儿。
而待芙蓉带着侍女离开,绯绡却对他道:“子进,我要解开隐身术,你先抱着柳儿找个地方躲起来。”
“怎么?今晚会有变化?”王子进抱起柳儿,只觉手中之人轻得像是孩子一般,甚为憔悴。
他心中不由难过,忙找个屏风躲了起来。屏风后一片黑暗,不见微光,也看不清绯绡在玩什么花样。
他这一坐不知多久,又困又乏,不由打起盹来。
哪知刚睡了一会儿,便听门外轻响,一片月光洒入,竟是有人走了进来。王子进屏住呼吸,在屏风后看不到来人的面目,只见一双绣着兰花的绸缎绣鞋从面前匆匆而过。
绣鞋停在了柳儿的床前,王子进顿时睡意全消,心提到了嗓子眼。
“柳儿,你别怪我,我实在是被逼无奈,才会做那件事,不然我的人生便要完了。”声音凄苦哀怨,正是那叫芙蓉的侧室。
可柳儿明明是在自己的怀中,她又在与谁说话?他看着柳儿的面庞,忽然脑中灵光一闪,知道躺在床上的正是绯绡。
“柳儿,现下你就要离家出嫁,就把过去的事情全忘了吧,也不要恨我,这么多年,我也活得好辛苦……”她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王子进听她哭了一会儿便悄悄地退出房间,并不像要害人的样子,不由纳闷。
门缓缓合上,房中又陷入无边黑暗,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王子进再次昏昏欲睡时,只听门又吱呀一声被打开。
这次是一双布鞋从他面前缓缓踏过,停在了床前。
这又是谁?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还没有想清楚,只见一道银光闪过,划破沉沉夜色。
王子进见了,心中暗叫不妙,那分明是刀具的光泽,冰冷可怕,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他大喊一声就从屏风后面冲了出来,那人吃了一惊,望了王子进一眼,下手的速度却加快了几分。
虽然屋中黑暗,王子进还是眼看着刀刺到了床上的人身上,心下立刻大惊。
只听一个女声在黑暗中响起:“你是谁?却又为何害我?”
娇媚温柔,正是柳儿的声音。
王子进立刻吓出了一身冷汗,柳儿明明躺在屏风后,怎会在这里说话?
“子进,别让他跑了!”王子进听这吩咐,与绯绡的口气一模一样,冲上去一把扭住那人的胳膊。
两人搏斗中将桌椅悉数碰翻,王子进还没等抓牢,就觉手上一疼,原来被刺了一刀,吃痛地松开了手。
那人摆脱王子进的桎梏,立刻扑向大门要逃跑。哪知使劲拉了两下,大门居然纹丝不动,转眼间就如瓮中之鳖,再无出路。
王子进知是绯绡使法术锁上了门,忙忍着痛掏出火折,将蜡烛点燃。
那人一见烛火的光芒,甚是惊恐,捂着脸便蹲坐在地上,知是没有逃路。
“你是谁?”王子进好奇地问道。
话音未落,就听床上的绯绡道:“小荷,你为何要害我?”
用的依旧是柳儿的声音。
十一
小荷?王子进心中一惊,要害柳儿的竟是小荷?!
王子进忙回头看去,只见昏暗的烛光中,绯绡坐在床上,帷幔的阴影投在他脸上,一时还真看不出是个男子。
小荷见被人识破,抬起头来,一张平庸的脸满含惊恐,看到绯绡坐在床上,仿佛见了鬼一般,“姑娘,你怎会醒了?”
绯绡抬起一只手,两指间夹着一柄三寸有余的匕首,“你见那咒术不顶用,干脆用上了这个……”
说罢他将匕首掷在地上,只听当的一声轻响过后,利刃闪烁出点点寒光。
王子进见了不由捏了把汗,这床上躺的如果不是绯绡,恐怕早已没命了。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柳儿?出了什么事?值夜的婢女是谁?快开门啊。”方才桌椅碰撞的声音惊动了其他人。
绯绡目光如炬,朝大门看了一眼,门呼地打开。
一下涌进来五六个人,当先的便是杨知事的侧室芙蓉,随后便是杨知事和两名家丁、婢女。
芙蓉见了绯绡端坐在床上,顿时面色苍白,吓得瞪圆了眼睛,“柳、柳儿你怎么醒了?”
语气中未见惊喜,倒是惊恐占了大半。
“你是谁?”杨知事瞪着王子进道,显然将他认作歹人。
王子进忙行了个礼,“在下王子进,江淮人氏。”
“王子进?可是向我女儿提亲的那个?”
王子进听了冷汗直冒,面色通红,忙道:“正是。”
杨知事听了甚是不悦,“虽然你与柳儿已有媒妁,可也不能如此胡来。”
而坐在地上一直不吭声的小荷见了这情势,突然指着王子进叫道:“老爷,就是他!他要害姑娘,我去阻他,却被他推在地上。”
王子进见小荷反咬一口,不由生气,忙道:“是你自己要害柳儿是真,别血口喷人!”
但是周围的人都盯着他鲜血淋漓的手和刚刚绯绡抛在地上的匕首,眼中满是疑惑,看来是百口莫辩了。
正在着急,只听绯绡道:“爹,让这些不相干的人都出去,我有事要说……”
杨知事立刻明白,王子进擅闯女儿闺房,并非光彩之事,确是家丑不可外扬,忙将家丁遣散,将门紧紧关上。
小荷见了如此情势,知是不妙,坐在地上如筛子般发抖。
“柳儿,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杨知事悄声问,眼中全是泪水,似乎生怕声音大了会吓到宝贝女儿。
只听绯绡悠悠道:“爹,这王公子确是来保护我的……”
声音有气无力,似是大病初愈,演得活灵活现。
“这又是怎么回事?”杨知事指着地上的匕首问道。
绯绡并不答话,对王子进道:“子进,你去小荷怀里找一下,应该有用来下咒的东西……”
王子进却垂手不动,毕竟是个姑娘,他怎能去翻人家的衣服?
芙蓉看出王子进的难处,忙伸手道:“小荷,什么东西给我,不然我就要自己动手了。”
小荷一脸惊恐地看着绯绡,似是不敢相信他会瞧破自己。芙蓉伸手入她怀中,掏出一个手帕包着的物事。
她将手帕打开,看了里面的东西,脸色不由一变。
只见猩红的手帕里包着一个布做的小人,人偶上贴着一条黄纸的符咒,便是傻子也看得出这是害人的东西。
“小荷?我和姑娘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
小荷见事情败露,突然眼露凶光,脸孔扭曲得狰狞怕人。
她站起来冷笑道:“待我不薄?你们那是真的对我好吗?吃剩的食物、穿旧的衣物赏给我,便是待我不薄吗?”小荷的语气冷若冰霜,“可惜、可怜在我来看并不是一种对待人的感情。”
杨知事气得浑身发颤,“就因为如此,你便加害柳儿,让她整整昏迷了三年?”
小荷看了杨知事一眼道:“不错,就是因为如此……”说着她恶狠狠地指着绯绡道,“我们都是一般年纪,凭什么她就该锦衣玉食,凭什么她就该受尽宠爱?这个世界为何如此不公平?”
“最让我记恨的是,三年前,刘家公子来提亲,不过是看了她这张脸,就被迷得失魂落魄……我那样喜欢他,他却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小荷说着,低头拭泪,“人道:曲有误,周郎顾,我在他旁边伺候,茶水都泼出去,他却无暇看我……”
所有人都被这少女眼中的妒意和她自怜的神情惊呆了,谁也没想到,这些生活中的小事,竟让她起了杀心。
“结果你呢,姑娘你却嫌刘公子呆头呆脑,拒绝了这门亲事。你可知他后来积郁成病,就此一病不起,在秋天就去世了?”说罢她冷笑了两声,“你害死我的心上人,我要你和他一样受罪,便找到偏门的法子来害你。”
王子进听了不由心惊,柳儿的记忆中连刘公子这号人物都没有,却因这嫉妒成狂的婢女,差点丢了性命。
杨知事听了甚是气愤,“小荷,你、你也太过歹毒……”
哪知小荷继续冷笑,“歹毒的怕不止我一人吧?姑娘变成这副模样,有人和我一样开心呢。”
她眼风如刀,不断地瞄向侧室夫人芙蓉。
“芙蓉?这是怎么回事?”杨知事不傻,看向自己的妻子。
“没、没有什么。”芙蓉颤抖地回答,语气中尽是惶恐。
正在这时,小荷突然像发了疯一般向床上的绯绡扑去,尖叫道:“我就是死了,也不能留你在这世上独活。”
想来她见自己没什么好下场,要拖恨的人下水。
这一下变故太快,杨知事夫妇吓得愣住,王子进大叫一声“不可”便去阻止,哪知却只抓到一个衣角。
只见小荷抓起钢刀,扑在床上,众人不由傻了。
“柳儿!”杨知事高叫一声,几欲昏厥。
哪知小荷的身体一扑到床上,便如同败絮般轻飘飘地又弹了回来,跌坐在地。
只见她面现恐惧之色,尖刀却不知哪里去了,这下变故太快,小荷如何出手,刀又是如何被夺,却无一人看清。
只听小荷指着帷帐深处,颤抖地说:“你、你不是姑娘,你到底是谁?”
她这话一出,杨知事和芙蓉皆是一愣,却见帷帐被人掀开,绯绡一袭白衣,满面笑容地走下床来。长指间夹着一把匕首把玩,正是刚刚小荷拿的那把。
王子进见已被拆穿,忙拱手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多亏他相助才让此事水落石出。”
其余三人见到绯绡与柳儿一模一样的脸,不由傻了。
绯绡朝杨知事夫妇行了个礼,“小生姓胡,习得一些玄门法术,希望二位不要见怪。”
杨知事见状急得满头大汗,忙问:“柳儿呢?你们将柳儿弄到哪里去了?”
绯绡微微一笑,“不用着急,我这就将柳儿还给你。”说着他走到了芙蓉面前,“请夫人把咒术人偶给我,我这就将柳儿唤醒。”
芙蓉吓得面色惨白,颤声问:“柳、柳儿,她真的会醒吗……”
“芙蓉,快将那人偶给了他……”杨知事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女儿速速康复。
事已至此,她只好颤抖着将人偶交给绯绡。王子进见她莫名惊恐,十分疑惑,难道这位夫人也不想柳儿醒来?
十二
只见绯绡拿起人偶,念了几句咒语,人偶上的纸符冒起缕缕白烟,竟然凭空燃烧起来。待符纸烧尽,绯绡又伸出长指,从它的身体里抽出一根黑亮的发丝。
“这便是夺走柳儿魂魄的东西,现下好了。”他轻松地笑着说。
王子进也暗自松了口气,可几乎在人偶被破坏的同时,便听身后响起了一个柔美入骨的声音。
“刘公子,这茶可好喝?”只见小荷坐在地上,手中比出端茶的姿态,唇边含笑,露出小女儿的娇态,居然说起了胡话。
“这是怎么了?”杨知事看得毛骨悚然,连忙问绯绡。
绯绡长长叹了口气,道:“大凡施术者,都是以自身性命相搏,现下法术被破,咒术便全转到施术者身上。”
“刘公子,别烫到了……”小荷说着,似为一个看不到的人擦拭打翻的茶水,眼中满含爱意,似乎她所爱慕的刘公子就在面前。
王子进见她这模样,不由心酸,也许这样也好,这个狠毒少女的记忆,已经停留在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就在大家的目光都在小荷身上时,只听屏风后响起一个悠悠的女声。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芙蓉凭空打了个激灵,而王子进和杨知事兴奋地向屏风望去。
只见一个长发披肩、身穿白色绫纱睡袍的美丽少女,正艰难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王子进见她病了太久,已然忘记如何走路,连忙上去扶她。
而芙蓉却后退一步,脸上浮现出僵硬的笑容,“柳儿,你醒了?”
柳儿倚在王子进身上,看都不看她一眼,明媚的眼波只在王子进清秀文雅的面孔上流连不去,“王公子,你待我怎样,我都知道,真是太谢谢你了……”
“柳儿,你终于好了啊!这几年为父为你操碎了心……”杨知事老泪纵横,也要去搀扶女儿。
“爹,你就没有半分对不起我娘吗?”哪知柳儿看着他,一双明媚的大眼中竟满含泪水。
“柳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杨知事问道。
站在他身后的芙蓉,却悄悄别过头去,面如死灰。
“我娘在一夜之间暴死,你就没有半分疑惑吗?”柳儿抬起头,一双妙目盯着芙蓉,眼中的恨意几欲喷薄而出。
“柳儿,你可知道什么?快点告诉爹。”杨知事连连催促,因情绪大起大落,脸颊变得通红。
“这是我守了十年的秘密,本想等出嫁后再告诉你,可是如今遭人暗害,只怕再拖下去,就没机会告诉爹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朝杨知事道,“我七岁的时候,娘得了一场重病……”
“不错,你娘就是因那场风寒去世。”
“那日小荷煎好药,放在我的房中,自己不知做什么去了。人人都以为房中无人,却不知我就躲在桌子下面。”
“然后呢……”杨知事颤声问。
绯绡和王子进的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里,夜色中充满了紧张的氛围。
“我看到门被推开了,一双绣着牡丹花的鞋走到桌子旁边,停了一下又退了出去,当晚就传出了娘的死讯……”听着柳儿描述,王子进又想起那日在幻境中所见,那绣花鞋上的牡丹,如地狱之花般让人恐惧。
柳儿再也承受不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可我那时太小,长大之后才明白,娘是给人毒死的……”
“那、那绣鞋的主人是谁?”杨知事颤声问,仿佛瞬间便苍老了许多。
“爹,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包庇她吗?娘对你那么好,难道只是因为她老了,你便将她弃之如敝屣?”
杨知事顿时如遭雷击,浑身颤抖地望向芙蓉。
她最爱穿绣花鞋,牡丹、芍药、白兰,都曾绽放在她的绣鞋上,昔日他曾无比迷恋她的玉足,可是却做梦都没想到,这风雅别致的爱好,竟成了罪恶的证据。
“芙蓉……”杨知事未语泪先流,怎么也不愿承认她是杀害妻子的凶手。
“老爷……我对不起你。”芙蓉已经泣不成声,显然是默认了罪行。
“芙蓉,这是为何?”杨知事痛心疾首地大哭起来。
芙蓉却对柳儿痛哭不止,轻轻地说:“当初你的母亲逼我太急,我出身青楼,家里本没人知道,可是她却不给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说如果不把我赶出家门,她就要让我跟老爷同归于尽,甚至还逼我喝下毒药,让我终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她哭得更加伤心,“不错,我是歌伎,可是歌伎也是人啊,也有争取幸福的权利,可是她却连这点幸福也要剥夺。”
她说罢泪眼婆娑地望着杨知事,“而且如果让老爷因我惹来杀身之祸,还不如让我去死……”
“那你便毒死我娘?我娘难道就没有生存的权利了吗?”柳儿冷笑着,泪目中满含恨意,“而且我的幸福呢?你又有什么资格剥夺?”
芙蓉颤声道:“这十年来,我没有一日好过,这罪恶如同大石,日日压在我的心上,我待你如同己出,从未亏待过你……”
“你以为这样我便不会恨你了吗?”柳儿哭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双绣鞋,我娘死时黑色的脸庞。”
杨知事一时老泪纵横,拉着芙蓉的手道:“芙蓉,你怎的如此糊涂,这叫我如何是好?”
“爹,你知道真相,还不忍报官吗?”柳儿见杨知事心软,妙目中光彩骤然褪去,她握紧了王子进的手,决然地说,“我、我这就嫁给王公子,从此再不回来,成全你们这对神仙眷侣。我永远不会忘记,娘也是在最美丽的时候嫁给你,却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芙蓉夫人却看向杨知事,笑中带泪,漂亮的脸庞上现出满足的表情,“芙蓉最幸福的时光便是同老爷在一起的日子,我在画舫中初次见到老爷,便已倾心。现下芙蓉做错了事,老爷可能原谅?”
杨知事听她提起往事,回想起两人初见的春日,深仇大恨,似乎也随着缱绻春风瓦解。
“芙蓉,即便你做再多错事,我也不会恨你……”杨知事怜惜地帮她理了理鬓边碎发,眼中满含爱意。
柳儿却身体一震,苦笑着看向王子进和绯绡,“劳烦二位公子带我走吧,我不想再在这屋子里待下去了。”
语气平淡,却是伤透了心。
芙蓉夫人却转向柳儿,轻言细语地说:“柳儿,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怀着赎罪的心。虽然活着,却没有一天快乐过,即便如此,你也不会原谅我?”
柳儿摇头浅笑,“我不会。”
芙蓉脸色骤然一变,苦笑着对杨知事道:“芙蓉手上沾满鲜血,怕是不能与老爷白头偕老了……”
“你此话怎讲?”杨知事一句话还没有问完,芙蓉就一把推开他,捡起小荷掉落的匕首往腹中刺去。
几人都没想到她突然自寻短见,心中都是一惊,待反应过来,芙蓉已倒在地上,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锦裙,显然是活不了了。
只见她喷出血沫,期待地望向柳儿皎洁的容颜,“现下……柳儿你可会原谅我?”
柳儿也没想到她会自裁谢罪,不由动容,却仍眼含泪水地回答:“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
芙蓉听到她这样说,一双美目中的光辉渐渐隐去,脸上一副凄楚的神色,杨知事见了,忙一把抱住她,“芙蓉,我这就找最好的郎中救你……”
哪知他刚要抱起芙蓉,一股温热的血从伤口涌出,转瞬便将他的衣衫浸透。
芙蓉夫人伸出一只沾满了血的手,理了理他的头发,“老爷你看,我的手上已经全是血了,我要去赎罪了,如今留下老爷一人在这世上,老爷不会怪我吧?”
杨知事已泣不成声,连连用力摇头。
柳儿见了,已经疲惫至极,对王子进道:“王公子,带我走吧……”
王子进见这场面,不知如何是好,“此话当真?”
“那还有假,我现在就要走,马上就要走……”
王子进见她态度坚决,又看了看绯绡,绯绡对他点了点头,这样的状况,实在是出乎他意料,人世间的一切,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
王子进无奈,只好一把抱起柳儿,往大门走去。杨知事只是抱着奄奄一息的芙蓉,未看向女儿一眼。
王子进朝他行礼道:“杨知事,柳儿跟我走了……”
将死的芙蓉,眼睛只是盯着柳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苍白的脸庞上,两行清泪无声地淌了下来。王子进只觉她甚是可怜,不忍再看,忙抱了柳儿离开。
走到门边,只见小荷抱膝坐在门槛上唱曲:“遥遥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刘公子,我这曲子,可是好听?”
一个疯,一个死,简直是人间惨剧。王子进不忍再看,抱着柳儿离开。才在回廊中走了几步,便听身后屋中杨知事大喊一声:“芙蓉!”
声音甚是凄楚悲怆,在空旷的回廊中回荡,久久不绝,知是芙蓉夫人已经升天。
柳儿躲在他怀中,如猫一般抽搐着,王子进道:“柳儿,别哭了……”
“谁说我哭了……”她细细地回答,不愿承认。
王子进只觉胸前的衣襟被她的眼泪浸湿,温暖的泪水在秋风中迅速变凉,似冷到了心底,令他觉得胸口的方寸间如凝固的寒冰,感受不到任何暖意。
“子进,我们回去吧。”绯绡似察觉到他的寒心,拍了拍他的手。
“好!”王子进点了点头,抱着柳儿走在落叶飘飞的庭院中,向夜阑人静的扬州城中走去。
身后庭院深深,似一个巨大的坟墓,困住了痴情的女人们,她们以爱为由,拿起了利刀或毒药,最终却被自己的罪恶埋葬。
风里似传来小荷哀怨的歌声,这次她唱的是李后主的词: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