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李现、陈立农主演《赤狐书生》原著)
繁体版

第21章 鬼娶亲

    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的早,深山中更是如此,寒冷挟着山风,与夜幕一起慢慢降临,侵入骨髓。

    一个破败的草房里,有人的生命之火正要熄灭。

    仅剩败絮的褥子上躺着一个憔悴的妇人,她面色蜡黄,伸出干瘦的手,摸着一个小女孩的头。

    女孩不过五六岁,大概此时也知道自己的母亲已是弥留之际,失声痛哭起来。

    “珠儿,娘要是走了,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好好地听你爹和大娘的话。”

    “娘,不要叫我珠儿,我不要和姐姐一样的名字……”她说着又哭了起来,好像不太懂她娘嘴里的走了是什么意思。

    凄厉的哭声从茅屋里传出来,飘落到风里,被阴冷的山风撕碎。

    “鬼叫什么啊?吵得大姑娘直害怕!”一个奶娘模样的粗壮妇人,手里拉着一个女童,女童比方才屋子里痛哭的女孩大了一两岁的样子,衣饰华丽,神态骄矜,手中抱着一个彩球。

    漏风的木板门被缓缓拉开,门缝里露出小女孩脏脏的脸,她头发蓬乱,眼中居然冒着异样的神采。

    在黑暗中看起来很是突兀,把门外的奶娘看得吓了一跳。

    “姐姐,”小女孩笑道,伸出手掌,掌心中隐约可见精亮的珠子,“看,这是母亲给我的珍珠。”

    大一些的女童却伸出手打了妹妹的手一下,珠子一下滚落在黑漆漆的地上,不见踪影,妹妹顿时伤心得哇哇大哭。

    姐姐却开心地笑了,笑容诡异而阴险。

    一

    十年后。

    “绯绡,你看这地图,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王子进和绯绡自从走出那大宅,已经在山岭里转了几天还没转出来,二人不得不在一个简陋的茶肆里稍作休息。

    “我来看看。”绯绡一把抢过王子进手中的地图,“啊呀,子进,我们走反方向了啊。”

    “怎么反了?”王子进听了心下一凉,怪不得越走越远,原来二人一直背道而驰。

    “我们去江陵应该一直往下走啊,这个怎么标记的是往上走的?”

    王子进听他说得糊涂,急忙凑过脑袋,却见绯绡把地图拿反了,还在拼命研究,他一把夺过地图,“还是我来吧!”

    旁边卖茶的白胡子老人看了他们一眼道:“二位可是要去江陵府?”

    “不错,老丈知道该走哪条路?”王子进听了异常高兴。

    “从这条小路下去,直走,上了大路就能直通江陵府了。”卖茶老人伸着茶勺为二人指路,仿佛指点江山,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多谢老丈。”绯绡说着从怀里掏出几个铜钱,抛到老人手中,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哎,你等等我啊……”王子进连呼带叫地追上去,人说动物的血比人的热几分真是不假,他的行动力的确令人佩服,似乎完全不经过大脑,全凭本能。

    两人的坐骑转眼间扬起一阵尘土,消失在简陋土路上。

    旁边几个商人模样的人,望向两人消失的方向,瞠目结舌。

    “老人家,你指路好像指错了……”其中一个说。

    “啊?”那卖茶老人叫道,“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我还一直以为那条路是通向江陵的。”末了又抱怨,“你们知道怎么不说话?”

    “我们还来不及说话,他们就跑了。”

    此时王子进和绯绡的身影已经完全在小路上消失,绝尘而去。

    其中一个商人望着那条小路,面现怪异神色,苦笑着说:“这两个人,还走了一条特别难走的路。”

    “你怎么跑得那么快?我还没有喝够水。”

    “听说江陵有一种鸡非常出名,希望晚饭前赶到,能尝上一尝。”绯绡快马加鞭,如风驰电掣般冲了出去。

    两人又走了半个时辰,小路倒是越来越宽阔,可就是不见卖茶老人说的官道。

    “这要到哪里才能上官道?”王子进眼见周围一片崇山峻岭,似乎越走越深入山区腹地。

    “前面有好多人,我们去看看。”绯绡策马上前。

    王子进只见离二人大概十几丈的地方,聚集了上百人,人头攒动,比集市还热闹几分。

    等到二人走近,更是目瞪口呆,只见路口有几十个和尚和道士在相互对骂。

    一拨是灰色僧服,一拨是蓝色道服,两队人互不相让,说得不亦乐乎。由于是出家人,倒听不到市井间的污言秽语,只听耳边“阿弥陀佛”不断,偶尔还夹杂着“太上老君”什么的。

    “这、这是怎么了?”王子进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阵势,急忙问一个小沙弥。

    “阿弥陀佛。”小沙弥道,“回施主,村子的人说是要驱邪,本来已经请了我师父来做法事,哪想着又请了道士过来,我们千里迢迢地赶过来,还没等进村就在这里遇到了这帮道士。”

    “你们一起做不就行了?”绯绡居然神色坦然,毫无慌张之色。

    “阿弥陀佛,施主有所不知,做法事这种事是万万不能起冲突的,怎么能一起做?善哉,善哉。”

    王子进也略有耳闻,似乎佛家讲究一个净字,而道家讲究的则是驱字,一静一动,确实是互相冲突。

    却见人群里有一个身材粗壮的老儿,穿靛蓝色绸缎长袍,正带着一干村民,夹在中间吵得脸红脖子粗。

    “那是不是村长?”王子进问绯绡道。

    “不错,看起来是。”绯绡已经纵马过去,“先问问他路怎么走,这些和尚和道士等会儿再说。”

    “这里妖气冲天。”人群中一个道士拿着桃木剑正在叫嚣,“西南方向尤甚。”他说着转过剑尖,却见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匹骏马,上面一个白衣公子,面容端丽无双,正看着自己笑意盈盈。

    “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道士收回宝剑,暗骂今日邪门,刚才这里明明有妖气,怎么突然被冲散了?

    “请问这位可是村里管事的?”绯绡朝身材粗壮的老儿道。

    “不错,是我。”老儿仰头望去,眼中竟现欣喜之色,似乎是猎人见了猎物的表情,急忙笑道,“不知这位公子可有媒妁?”

    “哎?”绯绡听了一愣,万万没有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在下只是问路,这又关媒妁什么事?”

    “怎么不关?自然关的。”他似乎已经完全把和尚和道士忘在了脑后,热情洋溢地说,“请公子到舍下小坐。”

    “小坐是可以,可是我还有朋友在那边。”

    “你还有朋友?”他兴奋得直搓手,“赶快叫他一起来吧。”

    说罢,叫过来几个家丁替二人牵马,异常殷勤。

    一行人很快就走远,把和尚和道士抛在路旁,还在打着口水战。

    “绯绡,绯绡,这是怎么了?”王子进在马上纳闷道,“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绯绡倒似乎很享受,浅笑轻盈。

    “这里的民风也太热情了吧。”王子进望着那一干家丁,似乎把他们当贵宾接待,如果问路都能问成这样,天下的学子都不必攻读书本,只需坐着问路即可。

    “无事献殷勤,必有名堂,我们且去看上一看。”绯绡朝他眨眨眼睛,似乎等待着瞧好戏。

    王子进懵懵懂懂地骑在马上,被一帮人前呼后拥地围到村子里,只觉得如英雄凯旋一般。

    斜眼间却见先前所见那锦衣老儿正偷眼望着他们,眉眼中满含笑意,神情暧昧。

    王子进与他一对视,不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二

    一行人走了一会儿,浓浓绿意中,出现几片瓦房的屋顶,又走了一会儿,屋子越来越多,俨然是一个颇成规模的村庄。

    村里的人见来了外人,都跑出来看,还有的坐在自家房顶上不停地往二人身上打量。

    “是男的啊”“还是两个”“赵善人这次真是捡着便宜了”……

    王子进耳边听到闲言碎语,不由暗叫不妙,“绯绡,这、这里的人没有见过男人吗?”

    “不会啊。”绯绡指着十几名家丁道,“不是这么多嘛。”

    王子进正在纳闷,那帮家丁却拥着两人停在了一个宅院前面。

    那宅院是整个村里最大的一所房子了,有青石台阶、朱漆大门,似乎是乡下富户住的地方。

    只是里面种的树似乎多了一些,白日里影影绰绰地投下许多阴影,把这富丽的宅院映得阴冷幽森。

    绯绡一见这院子就呆住了,两人胯下的马到了院子前也突然直立了起来,发出嘶鸣之音。

    “这、这是怎么了?”王子进坐不稳,差点摔下去。

    “子进……”绯绡盯着院落道,“你有没有看到什么?”

    “没有啊。”王子进只见眼前郁郁葱葱的树荫,碧绿喜人,哪里有什么奇怪?

    “算我多说了。”绯绡说着翻身下马,“此地不可久留,等会儿找机会速速离去。”

    “二位公子请进,请在客厅稍候片刻,老夫去去就来。”胖老儿引了二人进屋,自己一溜烟地往后院走去,也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王子进和绯绡坐在客厅里等候,只觉得屋子里相对外面太过阴冷,只见窗外的参天大树几乎遮住了一大半的阳光。

    “这树可真多,怎么不砍几棵?人住在这房子里多不舒服。”王子进嘟囔道。

    “这位公子有所不知。”耳边传来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两人回头看去,只见那老儿换了一件赭色绸缎袍子出来了。

    头上戴着一个便帽,完全不似方才冒失的模样。

    “这话怎么说?”绯绡问道。

    “我们这里盛传山鬼的传说,据说上了年纪的大树都是山鬼的耳目,万万动不得的。”

    “哦。”绯绡听了点了点头,似乎若有所思。

    却听他继续说道:“在下是这里的村民,免贵姓赵,外人都叫我赵善人,不过是个虚名。”

    “在下王子进,不知赵善人叫我们二人到宝地有何事啊?”王子进朝他行了个礼问道。

    赵善人却不答,两只贼溜溜的小眼一直饱含着笑意,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王子进被他看得发毛,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果没有什么事,我二人还急着赶路,这就告辞了,望赵老先生能帮我们指一条通往江陵的道路。”绯绡也着急要走,估计还惦记着江陵的烧鸡呢。

    “怎么没事?”赵善人笑道,“老夫叫二位公子过来,就是要招婿的。”

    “什么?”王子进听了,下巴差点跌到地上。

    “不错。”他异常亲切地走过来,拉着二人的手道,“哎呀,这样仪表堂堂、风度不凡,我真是有福气啊。”

    言语之间,这门亲事似乎已然定下来了。

    王子进急忙甩脱他的手,颤声道:“不,不,终身大事,还没有经过父母许可,怎能轻易下决定?”

    赵善人突然面带失望之色,退了一步道:“二位不愿意?”

    王子进和绯绡从来没有这样心灵相通过,两人一起狠狠地点了点头。

    赵善人似泄了气的皮球般,胖胖的身躯一下瘫在椅子上,悲哀地说:“我怎么这样命苦啊!我的两个女儿要怎么办?可惜我那如花似玉、貌若天仙的女儿了。”

    王子进听了这话,突然来了精神,等他再说下去。

    却听旁边的绯绡问道:“赵老先生如此匆忙招婿,甚至从大路上拉了陌生人回来,怕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吧?”

    赵善人抬眼看了绯绡一眼,“贤婿啊,看来你不光长得一表人才,脑袋也甚为好用啊。”

    绯绡听他如此称呼自己,一时哭笑不得,还没等出言否定,他却继续说道:“说来话长,我们这村子在深山之中,真是靠山吃饭,一切物资皆来源于这大山之中。”

    王子进听了点了点头,这种偏僻地方确实如此。

    “可是山也是有灵魂的,而且还有妖怪潜伏在里面,我们就叫它们山鬼。以前还是好好的,它们大不了就是捉弄一些砍柴的人,可是、可是……”他说着语气激动,似乎不能自已。

    “可是什么?”

    “近十年来,山鬼们越来越猖狂,居然要一年进贡一个女孩给它们,不然就会闹山洪或塌方,不知死了多少人。”

    绯绡听到这里似乎明白了,皱眉道:“可是山鬼娶亲?”

    “不错。”他说着竟哽咽起来,“那些姑娘,进了山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尸体都在深山中被发现,还有的连送嫁的队伍都一起消失了。”说罢又抹了抹眼泪,“这村里只要一生了女儿,就急忙说媒,以至于有儿子的人家一下能娶上几个女娃。”

    “你、你的两个女儿,都没有结亲?”王子进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了七八分。

    “不错,这村里就连三岁的小男孩都结了几门亲家,我那两个女儿又不想找小相公,这才把二位拖了过来。”

    绯绡和王子进听了面面相觑,万万没有想到是这个原因。

    眼见这老儿哭得伤心,这亲事又万万结不得,如此拂袖而去也太过冷血。王子进一时之间也没有了主意,只有庭前大树郁郁葱葱,似乎有灵魂一般随风挥舞着枝丫。

    山鬼吗?真的有这样的东西?

    眼前崇山峻岭,连绵不绝,一个青面獠牙的鬼脸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似乎那碧绿的、深深的树林中,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恐怖。

    三

    “绯绡,这该如何是好?”王子进悄悄拉了拉绯绡的衣袖。

    绯绡脸上一副冷漠表情,“我们也没有办法插手,况且这屋子也不宜久留。子进,我们还是赶快上路吧。”

    “那、那我们走了,这家姑娘怎么办?”王子进不由急道,“难道眼见着她们去赴死?”

    绯绡听了眼珠一转,立时明白他的心意,打趣笑道:“生而为人,早晚都是要见阎王的,也不差这几十年。”

    赵善人听了二人对话,似乎听出了名堂,也不抹眼泪了,一把拉住绯绡道:“贤婿,贤婿,你是不是有办法救小女啊?如果能的话帮帮老儿我吧。”

    绯绡见他老泪纵横,哭得甚是伤心,想他为人父母,又年事已高,这丧子之痛确实是无法承受之重,不禁调笑道:“办法也不是没有,不过我也不敢保证能不能解决,还要看这位王公子了。”

    “我?”王子进指着自己鼻子叫了一声,赵善人肥胖的身躯已然扑了过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抓着他的衣襟哀号,“贤婿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王子进望着绯绡一张坏笑的脸,又看了看哭丧般的赵善人,知道绯绡是将这难缠的皮球踢到自己这边,无奈地点头答应:“赵老先生你莫要伤心,我们定当尽力而为。”

    “贤婿啊……你真是活菩萨转世……”

    当晚,王子进与绯绡受到了贵宾一般的款待,虽然未到江陵,赵善人的厨子还是给他特意蒸了一只茯苓鸡吃,待得酒过三巡,王子进还是不见两位娘子露面,心下不由失望。

    “绯绡啊,你说这家的姑娘长得美不美呢?”王子进回到客房,望着烛光浮想联翩。

    “世间女子,美女本是少数,哪会恰巧在这山沟里遇到一个绝代佳人?”绯绡照例给他泼冷水。

    两人正说着,却听庭院里有人走动,那人似乎穿着厚厚的衣服,在走廊里发出裙角曳地的声音。

    “是不是这家姑娘出来了?”王子进心中暗道,将窗户推开一点,只见外面秋风乍起,树影婆娑。

    天上一弯新月不甚明朗,庭院中青石板上反射出暗暗的光泽,哪里有什么人?

    “子进,不要看了。”绯绡过来一把拉上窗户,正色道,“我刚刚进这屋子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还是一切小心为妙,少惹事端。”

    已完全不似刚才的调笑表情。

    王子进缩了缩头,打消了猎奇的心思,两人又说了一会儿就各自睡去。

    山里的夜晚异常沉静,窗外偶尔传来似野兽般哭号的声音。

    王子进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只觉得心绪久久不能平静,这深山之中,真的会有山鬼吗?如果有的话,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迷迷糊糊,伴着树枝摇动发出的沙沙声,进入浅浅睡眠。

    不知睡了多久,窗外又传出人走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这次听得清楚,似乎是个女人,脚步碎缓,不徐不慢。

    王子进想到绯绡叮嘱,缩在被子里不敢探头,这是什么样的女人?会在这夜晚里出来走动?

    可好奇心还是战胜了害怕,耳听那声音越来越近,他急忙翻身爬了起来,刚好看到一个人影映到自己的窗前。

    他小心地拉开窗户看了一眼,只见黑暗中一个女人的背影,正慢慢地在走廊里往前走,身影窈窕,衣着也甚是华美,在月光中泛着淡淡的樱红。

    她黑发如云,一扭一摆地消失在黑暗的走廊尽头,似乎拐了个弯,不见了。

    这里是客房,看来这家还有别的客人,怎么没见赵善人提起?

    他见此事稀松平常,就又去睡了,这一夜再无异事,睡得安稳舒服。

    四

    次日一大早,王子进和绯绡就被请到客厅,赵善人已经在大厅端坐着等候多时。

    此时天色已明,庭院中的参天大树已不似前日般阴郁,绿油油的树叶在阳光的辉映下,如翡翠一般晶莹美丽。

    “不知赵老先生找我们何事?”绯绡的眼珠转了一下,笑道,“今日是初五,是不是娶亲之日接近,赵老先生来商议对策?”

    赵善人急道:“不错,正是如此,后天就是初七了,按照我们这里的风俗,就会有正当年的小伙子来接新娘,再将花轿抬到深山里一处断崖旁,还要准备供品,一起送给山鬼。”

    “之后送嫁的人就会回来吗?”王子进问道。

    “不错,就像一般的人家嫁女儿一样。”赵善人说着又面现悲哀之色,“只是这女儿嫁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知是决定了哪位姑娘出嫁?”绯绡在一边问道。

    赵善人听了,急忙对旁边的仆人道:“去把二位娘子请出来。”

    “不知这姑娘们长得美不美?”王子进在一边朝绯绡挤眉弄眼。

    绯绡却瞪了他一眼,似乎毫不关心。

    过了一会儿,从内室走出两名少女,都是十几岁年纪,一个稍大一些,穿着嫩黄衣裳,姿容艳丽,身材高挑,宛如牡丹。另一个则面带病气,容貌清秀,好似芙蕖。

    “这就是我的大女儿,名唤珠玉。”赵善人接着指向年幼一些的道,“小女儿珠喜。”

    珠玉落落大方地朝二人行了个礼,一双明媚的大眼打量着他们,最后停在绯绡身上,眼神久久不能移开。

    王子进在一边见了这情形不由心下一寒,不要从山鬼娶亲,变成狐狸娶亲就好。

    “那这次出嫁的是哪位?”

    却见赵善人面现愁容,似乎拿不定主意。

    “爹,你不要发愁了。”小女儿珠喜张口说话,声音婉转好听,“女儿愿代姐姐出嫁。”

    “珠喜……”赵善人听了,似乎甚为愧疚。

    “不要紧。”珠喜苦笑道,“反正就算我不说,也是我出嫁,什么时候见过好事轮到我头上?”

    旁边的珠玉听了,艳丽的脸上一下就阴云满布,“真是没有教养,在外人面前这样说话。”

    珠喜听了,却不答话,只是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哼了一声,转身走回内室。

    “真是不好意思,让二位见笑了。”珠玉说着愧疚地朝他们道歉,笑容明媚,却是个美人。

    “珠玉,你也赶快回去。”赵善人似乎没有想到两姐妹会在外人面前吵起来,面上十分挂不住。

    王子进和绯绡见了这两姐妹,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

    却听赵善人继续说:“既然珠喜愿意,那么明日就让她准备准备,代姐姐出嫁吧。”

    语气虽然沉重,却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伤心。

    王子进和绯绡退出大厅后,不由心寒道:“这家人真是偏心得厉害,也不怪那做妹妹的生气。哪有爹眼看着亲生女儿去送死是那样表情的。”

    “子进,人的感情我们是摸不透的。”绯绡听了摇头道,“这世上万物皆有规律可循,唯有人心,却是无影无形,无法捉摸。”他看了看远处的巍巍青山叹道,“最险恶的东西,又哪里是什么鬼怪了?”

    王子进听他说得有道理,也跟着连连点头。

    五

    “你要怎么办?”王子进回房后问绯绡,“跟着送嫁的队伍一起去吗?”

    “不错。”绯绡趴在窗棂上,抬眼望着窗前如乌云遮顶一般的绿树,“我应该会去的,倒要看看山鬼是什么样子。”

    “那我呢?”王子进问道,“我也想跟你过去。”

    绯绡听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再说吧。”

    “为、为什么这样说?”王子进见他眼神,分明是看不起自己。

    却听绯绡慢慢道:“子进,山里云深不知处,是否隐藏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我也不敢说,”他说罢笑道,“又怎么能让你跟着去赴险?”

    王子进听他这样说,愤然拉开门走了出去,怎么会这样?

    不管怎样的危险,两人不是都在一起的吗?他怎么会想着把自己撇下呢?

    不是嫌自己无用,又是什么?他气冲冲地走到外面的庭院里,还没等平复心情,就听到耳边有草笛悠扬的声音,丝丝入耳。

    再一看,却见一个穿着浅绿色衫子的少女歪靠在一棵大树旁边,双手拿着一枝嫩草,神情专注,双唇微动,白皙的脸上带着一丝病气。

    正是早上看到的妹妹珠喜。

    王子进见了不忍打扰她,刚刚转身要走,却听风里传来一个婉转好听的声音:“王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见她发现自己,王子进只好无奈地转过身,“小生四处走走,不想唐突了姑娘。”

    “不要紧,我也正想找个人说会儿话。”珠喜抱膝坐在草地上,神情仿若没有长大的女孩,偏着头,撇着嘴,似乎很不高兴。

    王子进想到早上所见,不由对她心生怜意,坐在她旁边安慰道:“你不要害怕,我那朋友本事大着呢,定不会让你有危险。”

    “是吗?”珠喜听着勉强一笑,“可是听说以前的女孩没有活着回来的。”

    “我和你拉钩。”王子进笑着伸出手来,“你定能活着回来。”

    珠喜却摇摇头,“王公子,就算你的朋友本事再大,也不过助我渡过一劫而已。”说罢她望着葱翠的大树,“在这个家里,我不过是个多余的人,就连爹都不喜欢我,活着还有什么幸福?”

    “为什么?”王子进奇怪地问,“你不是你爹亲生的吗?”

    “我是二娘所生。”珠喜抿嘴笑了笑,“你听过哪个二娘的孩子被人重视?我出生就没有名字,到了该请先生的时候才勉强给了我一个名字。”

    她虽然笑着,面色却甚是凄婉。

    王子进听了不知该说什么,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尤其是母亲地位不高的话,孩子更是可怜。

    “姐姐也恨我入骨,巴不得我早日死了才好。”珠喜咬牙切齿地说。

    “怎么会呢?”王子进疑道,“令姐似乎知书达礼啊。”

    珠喜却笑了一下,“我也不知过两天是死是活,不然也不会说这些给你听。”说罢,她拍了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似乎不愿再说。

    王子进也觉得身为一个外人,确实是不好打听人家的纷争,便指着客房前的回廊道:“那边的房间,是不是还住了一个客人?”

    “这我就不清楚了。”珠喜摇了摇头,“多谢王公子,和你说了一番话我心里舒服多了。”说完朝王子进微微一笑,转身便走。

    王子进见她一袭绿衣青嫩如柳,似乎要被树影吞没,心中不由难过。

    外人只见这少女锦衣玉食,又怎能想到庭院深深中还有这许多痛苦呢?

    小小年纪的珠喜,与其说是自己自愿出嫁,还不如说是被亲生姐姐和爹爹逼着赴死,又是何等可怜?

    他孤身沿着回廊转回屋子,一抬头,就看到前晚那女子走过的道路。

    当晚她似乎拐了个弯,消失在回廊尽头,可是怎么就没有看到她是往哪个方向拐的弯?王子进一边寻思,一边沿着回廊往前走,走到尽头却是一堵墙壁,厚厚的青花石的砖墙,泛出隐隐的绿色。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穿着淡红色衣服的女人,明明就是在这里消失的啊?左右都是木质栏杆,也不可能跨过去啊?

    或许她根本就不存在,只是自己梦中所见?他百思不得其解,缓缓走回房间。

    房里绯绡正凭窗而坐,白衣如春日梨花,不惹尘埃,姣好的面容上隐含忧虑,似乎有重重心事。

    见他回来,美目顾盼,“子进,你回来了。”

    王子进本来心中难过,但是听了珠喜的一番话,竟然觉得自己无比幸福,缓缓道:“绯绡,你不要为我担忧,我不去就是。”

    绯绡微微一笑,如春花绽放,“我只是不明白一件事,所以才不敢让你去赴险。”

    “什么事?”

    却见绯绡虽面带笑意,眼光却如刀剑一般冰冷,“这里面,怕是有什么陷阱。”

    “陷阱?”

    绯绡望着窗外的参天大树道:“因为山鬼是不能娶亲的。”

    王子进听了一头雾水,那这村子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又是什么?山鬼为什么不能娶亲?

    “因为她是女的,山鬼是女的,又如何能娶亲?”

    王子进听了这话,一时呆住了,眼前绯绡俊俏的五官严谨认真,似乎不是在跟他开玩笑。

    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们二人都成了人家的棋子?被人利用?

    六

    转眼间娶亲之日将近,赵善人家杀猪烹羊,闹得不亦乐乎。

    王子进望着满屋的人来来往往,忙来忙去,一幅热闹非常的景象,似乎不像演戏,也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绯绡,你看他们的排场,似乎不像假的啊。”王子进转身回房,关上房门。

    绯绡手持着玉笛,兀自坐在窗前吹奏,听他这样一说,抬起头来,“不管怎样,机关算尽终究会露出马脚,我们只要耐心等待便是。”

    王子进听了叹了口气,可怜少女珠喜,全家如此热闹非常地张罗,不外是要送她去赴死。

    想她小小年纪就受尽家人白眼冷遇,死的时候倒要敲锣打鼓地庆祝,不免替她伤心。

    “子进,你在想什么?”绯绡见他不说话,微笑着看他。

    “没有什么。”王子进坐在桌旁倒了一杯茶喝。

    “你可是在可怜这家的二姑娘?”绯绡望着窗外景色,道破他的心事。

    王子进听了一愣,“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亲口对你说她身世可怜,受尽欺侮,你这样心善,怎么不会同情她?”

    “你、你都听到了?”

    绯绡转过头来朝他眨了眨眼,“我说过这里很是古怪,又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四处乱转呢?”

    王子进挠了挠头,想他昨日本是负气出去,哪里想到绯绡居然不放心地跟踪他,心中不由开心无比。

    “子进。”绯绡望着他继续道,“不要只听一面之词,此事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王子进听了这话,立时愣住了,“难道?难道你说珠喜在撒谎?”

    绯绡听了脸上又露出狡黠的笑容,“人心深不可测,我们只需耐心等待,一切都能水落石出。”说罢,伸手拿起玉笛,按在唇边,又闭目吹奏起来。

    此时已近黄昏,王子进呆呆地望着倚窗吹笛的绯绡,在树影的映衬下,他素白而单薄的身形似乎要被吞没在这一片浓翠之中。

    也许自己是错的?眼见绯绡这次如此没有把握,他不由后悔。

    为什么在那土路上时二人没有出口拒绝赵善人呢?

    为什么在绯绡当初要走的时候自己要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呢?

    为什么?为什么?

    如果不是自己优柔寡断、滥发善心又怎么会卷入这样的事情当中?

    绯绡似乎看透他心事,所吹的曲子都是平和喜乐的一类,似乎在默默地安抚他,两人一直无话,转眼间天色渐晚。

    天地之间一片黑暗,似乎只有柔和而优美的笛声,在秋日的天空中缓缓蔓延。

    是夜,王子进心中焦急,睡得极不安稳,庭院中的大树似乎也感应到他的心事,枝叶摇动不停,发出簌簌轻响。

    不对,不是树叶的声音,似乎是女人的裙裾发出的响声,前日所见的穿着淡红色裙子的女人,正从他窗前走过。

    他恍惚中下了床,穿上鞋子,推门走了出去。

    在幽幽的月光下,可见女人又缓缓地摆动着腰肢走在阴暗的回廊中。

    王子进望着她窈窕的背影,黑亮的长发,淡红色衣服上的金色花纹,只觉得心里害怕万分。

    这样的深夜,为什么她会一个人在庭院里散步?

    他缓缓地跟在她的身后,身上已经被吓出了冷汗,可是好奇心却驱使他继续走下去。

    不知跟了多久,她樱红色的裙摆在他眼前一闪,居然凭空消失在黑暗中。

    王子进吓了一跳,忙查看一番,只见眼前只有一堵青砖墙,两旁是松木栏杆,她又去了哪里?

    他颤抖着往砖墙上摸去,没错,就是这里,上次自己看到她也是在这堵墙前消失的。

    然而砖墙冰冷而粗糙,似乎没有什么异常,可是自己刚刚看到的又是什么?这次是亲眼所见,不可能有错。

    七

    “子进,子进。”有人在焦急地叫他,他一睁眼,只见烛火刺眼,绯绡正披散着黑亮长发,手持着蜡烛坐在他的床头。

    “绯绡,你怎么过来了?”王子进挣扎着坐起来,只觉得身上冷汗淋漓,说不出的难受。

    “我夜里听到你痛苦呻吟,过来瞧瞧。”绯绡关心地问道,“子进,你不要紧吧?”

    王子进想到方才梦到的女人,摆摆手说:“不要紧,可能是个噩梦。”

    “明日就是送亲之日,一切小心为好。”绯绡擎着蜡烛坐在他的床沿,目光中皆是忧虑之色。

    王子进望着他手中忽明忽暗的烛火,只觉得等待着二人的前途,也如这诡异火光,捉摸不定。

    次日一早,王子进便被院落里传来的嘈杂人声吵醒,他急忙收拾整齐出去看热闹。

    只见大厅里围了很多人,吹吹打打,还有一顶大红花轿摆在庭院中央。

    赵善人一脸凄苦之色,给那些送嫁的小伙子发喜钱,那些村民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还有几个人抱着胳膊似乎在看热闹。

    王子进一见这些人,立时觉得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子进,还有两个时辰就是吉时了。”绯绡不知何时站在他的旁边,折扇轻摇,甚为悠闲的模样,“你留在这宅子里,要处处小心。”

    “我在这里还能有什么事?”王子进望着他明媚的笑脸,只觉得万分放心不下,握紧他的手道,“绯绡,你倒不要有什么危险才好。”

    绯绡笑了一下,走到人群外面,牵了马就翻身上去,俯身对赵善人道:“现在还不出发,怕会误了时辰。”

    赵善人眼中泪珠滚动,拉着马匹的缰绳道:“胡公子,你可答应老夫的,定然要让珠喜活着回来。”

    “好,我答应你。”绯绡已经纵马出了院子,参天大树之下,万丈阳光之中,绯绡一身白衣立在门外,阳光透过层层的绿叶,在他身上洒下一片细碎的光芒。

    王子进站在大厅的石阶上,远远地望着绯绡立马停在树下,只觉得心中万分难过,这层层叠叠的群山,又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可怕?

    绯绡此去,能平安回来吗?

    正在忧虑间,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耳边响起,他回眼望去,只见两个妇人搀扶着一个窈窕单薄的身影上了花轿。

    喜服是艳丽的红色,镶着珠玉,绣着金边,王子进望着新娘的背影,只觉得心中如揪痛一般难过。

    在鞭炮弥漫的烟雾中,送嫁的队伍敲锣打鼓地抬着花轿走出院门,后面还有人拿着各式各样的祭品,一行人出发了。

    远处的绯绡见了,也纵马走在前面,王子进望着这热热闹闹的队伍,这就是送嫁的队伍吗?

    那样吉祥,那样热闹,旁边还有小孩子跟在周围起哄,可却是一桩与死亡相关的亲事,一行去往地狱的行列。

    一见队伍远去,赵善人便蹲坐在自家门口号啕大哭起来,王子进急忙过去安慰他,好说歹说才将他连拉带拽地拖到屋子里。

    待安抚好了他,王子进才回去休息。

    此时正是正午,他心中忐忑不安,不停地看向窗外,绯绡他们到哪里了呢?是不是到了那深山中呢?又该什么时候回来呢?

    正在这时,耳边居然又传来每晚听到的簌簌的裙裾摩擦声。

    王子进本就异常紧张,一听到这声音急忙翻身从床上下来,伸头往窗外望去。

    窗外正巧走过来一个女人,身材苗条,举止轻盈,刺眼的阳光把她的影子映在碧绿窗纱上,如剪影一般神秘而美丽。

    王子进在屋子里看到那人影,心脏却突的一声开始狂跳起来。

    这会不会是自己夜夜看到的女人呢?难道那个穿着淡红色衣服的女人不是梦中才会出现,而是真的有这样一个人?

    他颤抖地推开窗户,只见她窈窕的背影,艳丽的衣裙,在阳光下是如此刺眼,缥缈而不真实。

    王子进眼见她就要走远,壮着胆子颤声问道:“姑娘,你、你是谁?”

    那女人听到了王子进的声音,缓缓地转过头来。

    可见一个优雅的侧脸,双目如漆,姿容艳丽,白里透红的脸颊上挂满了笑意,正是这家的大姑娘珠玉。

    “王公子,怎么如此健忘?”珠玉站在走廊上,披着一身的树影朝他妩媚一笑。

    王子进望着她的笑靥,不由呆住了。怎么会是她?自己每天晚上梦到的都是珠玉吗?不对,不对,那个女人明明比她更苗条一些,也更阴森一些。

    可是这淡红色的,绣着暗金色丝线,艳丽而又可怕的裙子,分明是一样的。

    八

    “珠玉?”王子进站在门外疑道,“怎么会是你?”

    “怎么不会是我?”珠玉瞪大了眼睛,巧笑嫣然,“王公子,我可是这家的人,走这里有什么不对吗?”

    “这、这里不是客房吗?”王子进挠挠脑袋,又看了看周围,确定不是自己走错了地方。

    “我刚刚在书房看了一会儿书,这里是我回房的必经之路啊。”

    “必经之路?”王子进听了心下不由害怕,“书房在哪里?”

    “就是那里。”珠玉伸出纤纤细手,往王子进身后一指,“那堵墙后面就是书房,出来以后穿过庭院就是这回廊了。”

    王子进听了,顺着她指引的方向看去,正是自己夜夜梦到的女人消失的青石墙壁。

    墙壁在白日里看并不吓人,只是默默无言地立在树荫里,石头细腻的纹理清晰可见,似乎保守着什么秘密。

    真的只是书房吗?那书房中又有什么?

    想到这里,王子进鼓起勇气朝珠玉作揖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咦?王公子请说吧。”

    “在下是个读书人,天性好书,希望能准许小生去书房看看。”

    珠玉听了他的话,面色突然变得惨白,颤声道:“你、你要去书房?”

    “不错。”

    “今天不大方便,明日吧。”珠玉连连摆手。

    “今日令妹出嫁,并没有人在书房里吧?”王子进见她的模样,更加坚定了要进去的决心。

    珠玉面色一沉,咬着嘴唇道:“好,我这就带你过去。”

    说完,她缓步走在前面,王子进望着前面引路的珠玉,只觉得她似乎一边走一边思考,似乎极不情愿自己过来。

    两人穿过庭院,踏在点点野花之上,又走上了几个石阶,珠玉伸手指着面前一扇梨花木门道:“这就是书房。”

    “胡公子,送嫁的时候,你也穿白色衣服,是不是有一点丧气啊?”珠喜在轿里和绯绡调笑。

    “丧气不丧气,可不是穿什么颜色的衣服。”绯绡笑道,“姑娘你穿着再吉利的颜色又有什么用?”

    珠喜听他这样说,拉开轿帘,露出一张婉约的泪颜,“胡公子,都这时候了,你就不要笑话我了,你说我会不会被鬼吃掉?”

    “不会的。”绯绡摇头笑道,“这山里面,根本就没有鬼怪。”从他来的时候就发现这山中雾气洁净,根本就没有瘴气。

    “可是以前的新娘都死在山里了。”

    “可能是野兽吧。”绯绡说着翻身下马,前面的路甚是崎岖,已经不能骑马过去了。

    珠喜望着他的背影道:“胡公子,你不会扔下我吧?”

    绯绡回头望着她从花轿中露出的小小面庞,脸上拂过一丝不忍的神色,“珠喜,你怕死吗?”

    珠喜摇了摇头,“我不怕死,从我娘死了以后我就几乎没有害怕的东西。”说罢突然掩面哭了起来,“我只是很伤心、很难过、很想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绯绡低头赶路,脚下的路崎岖不平,野草丛生,旁边两个抬轿的轿夫却很是轻松的模样。

    那两人步履轻盈,连踩在地上的脚印都没有那么深。

    绯绡望着东倒西歪的杂草,耳边传来珠喜呜咽的哭声,心中不由难过,此时山风渐起,送嫁的队伍已经快到山顶了。

    其实死亡已经来过了,就像风一样,吹过了,不一定要留下痕迹。

    他望了一下巍峨的群山,已过正午,太阳正在西斜,在耸立的山石上、葱翠的树林中,洒下淡淡的、轻柔的余晖。

    九

    待到夕阳西下之时,送嫁队伍方爬到山顶,众人将花轿和祭品放到一片空旷的草地上。

    接着一个身材单薄的中年人穿上彩色布条做的衣服,又戴了一个鬼脸的面具,开始口中呼喝着跳起舞来。

    他嘴里说的什么听得不甚清楚,似乎像是梦呓又像是诅咒,伴着阴冷的山风,听起来甚为怕人。

    这个巫师又跳了半个时辰,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冷风吹得人头皮发麻,开始有几个随行的小伙子熬不住了,闹着要回去。

    过了一会儿,巫师终于停止了舞蹈,一把掀开轿帘,口中喃喃地念着什么。

    花轿里的珠喜,本来就吓得魂不附体,突然见轿帘被掀开,眼前现出一张狰狞的鬼脸来,不由哭了起来。

    绯绡见了,急忙几步走过去,伸手按在巫师手臂上,“适可而止,现在下山要紧。”

    那帮送嫁的人早就熬不住了,都跟着嚷嚷道:“不错,不错,下山要紧。”

    巫师愣了一下,脸上戴着面具,看不清神情,似乎甚为不情愿地放下轿帘,随着那一帮人下山去了。

    绯绡并没有跟他们走,立马站在珠喜的花轿旁边,山风猎猎吹得他的衣裾随风飘扬。

    “胡公子,我们怎么办?”待众人散去,珠喜在花轿中小声地说,“能不能随他们一起下山啊?”

    “不,我们不走。”绯绡清澈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的树林。

    影影幢幢的灌木杂草中,正有一个黑影缓缓地显出形来。

    他一见那黑影,嘴角牵出一丝轻笑,伸手抄出腰间的玉笛,来了吗?这么快?所谓的山鬼,就是这个吗?

    突然阴风乍起,吹得草地上飞沙走石,花轿上缀着的珠玉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绯绡胯下的白马也被吓得一声嘶鸣,居然如人一般直立起来。

    接着一条手臂粗细的黑线似有生命一般,突的一声就从林木中蹿了出来,直奔二人而来。

    王子进屏着呼吸,缓缓推开面前的梨花木门。

    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布置整齐的书房,黑黝黝的楠木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书本,正中一张梨花木的长桌,散发出古朴的光泽。

    “姑娘的书房真的好雅致啊。”王子进见了急忙打哈哈,信步走了进去,在书架上随便捡了本书看。

    “这个书房本是父亲的,因为离我的房间比较近,后来就我一个人在用了。”珠玉跟在他后面说道。

    王子进回头看了她一眼,是因为她穿着这件淡红色衣服,还是屋内的光线太暗,怎么觉得珠玉格外阴险?

    “那令妹不用吗?这个书房?”

    珠玉听了,面色一冷,也随手抽了本书看,“她过去也用的,可是两年以前就不用了。”

    “哦,她不喜读书?”

    “不。”珠玉抱着那本书翻了几页,“她用不了了。”

    还没等王子进再问,就见珠玉将手中的书放在桌子上,“王公子,你先看书吧,珠玉失陪了。”说罢,居然拉开门走了出去,又随手关上了房门。

    王子进万万没有想到珠玉竟然会把自己一个人扔在这书房里,难道这书房中真的没有什么古怪吗,所以她才这样的放心?

    他想着回头看了一眼书架上的书,居然有一半都是有关神灵鬼怪的,有《酉阳杂俎》,还有什么《搜神记》,似乎都是新的,齐齐地码放在书架上。

    难道这家人在近年关心起鬼魂神怪来了?莫不是这山鬼闹的?

    他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一翻之下,居然直接翻到一章,有人在书中放了一个檀木书签。

    映入他眼帘的是四个大字“死而化妖”,后面还有什么“形俱死,而神不灭”之类的字眼。

    他又翻了几本书,都在有关死人变成妖怪的章节做了标记,这些不都是妄言吗?死了的人怎么能轻易妖化呢?

    难道真是有人想让死人化妖?那死的又是谁呢?

    他正兀自思索,完全没有发现房门被人拉开了一条缝隙,正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美目透过那狭窄小缝,暗自窥视。

    十

    绯绡眼见那黑线直奔珠喜的花轿而去,一个纵跃跳下马背,伸手挡住了那怪物。

    黑色的东西似乎是个触角,带着黏稠的液体一下卷在了他的玉笛上,腥气扑鼻。

    “哎呀,你这样搞,让我以后怎么吹啊?”绯绡见了气道,话音未落,手上的玉笛已然变成一把长刀,那触角一下便被斩成七八截,掉在地上,兀自扭曲挣扎。

    “胡公子,胡公子,这是什么?”珠喜听到声音,就要拉开轿帘。

    “不要看,只是幻术而已。”绯绡眼望着树林深处,这是什么人,隐身在阴暗处操纵这些东西?这明明是不该存在于人间的怪物,是谁把它们想象出来,又赋予它们形体的?

    他伸手出去,长刀一挥,一股火线呼的一声沿着黑色触角出现的轨迹一路烧了下去,火线迅捷无比,转眼就到了树林深处。

    接着里面传来凄厉的哀号声,更有焦臭的味道飘散而出。

    “胡公子?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样难闻?”

    “我烤肉呢,好不好玩?”还没等绯绡笑完,居然又从树林中伸出几十个触角来,似利剑一般直往绯绡面门扑去。

    “怎么这么多?”绯绡长刀一挥,砍掉了几根触角,一个纵跃,跳到高处。

    眼见绯绡身在高处,没有借力的地方,触角一个转弯,似乎长了眼睛,直蹿向半空中的白影。

    “这次看你往哪里跑?”丛林中一个人影正蹲在一块石头上,面前祭着一个小小法坛,手中摆弄着一个灯笼草扎的草团,草团上面,爬了百十条蚯蚓,看起来分外肉麻吓人。

    那人正神情激动地观战,突然颈上一凉,原来是有人拿着一把尖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他浑身一抖,只见刀刃是血红色的,而如水一般清冷的刀面上,映出白衣少年俊俏飘逸的身影。

    “你、你怎么在这里?”他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抖得似筛糠。

    绯绡面带笑意地望着他,英俊的脸上满是得意之色,“老东西,你怎么摆弄这么恶心的玩意儿?”

    “你、你不是在那边?”他指着远处空地上搏斗的白色人影道,“怎么又会在这里?”

    而空地上的白衣少年,此时已经被黑色触角紧紧围住,性命眼见就不保了。

    绯绡笑道:“拿个袍子骗你,你还真当真了?”说罢伸腿踢落他手中的蚯蚓球,又踏了一脚上去,蚯蚓挣扎着爬向周围的草丛中。

    接着他抬脚又要往那烧着香炉的法坛上踢去。

    那人见了,急忙道:“不要破我法术。”身子一长,整个脸都露在月光下,正是那招神的巫师。

    “求你饶我一命吧,千万不要破我的法术。”巫师磕头如捣蒜。

    “破了又怎样?”绯绡说着收回长刀,“你施在别人身上的术,会转嫁到你身上?”

    巫师的脸在月光下变得惨白,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着,颤声道:“不、不错。”

    绯绡一把拉起他的衣领笑道:“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就饶你一命。”

    巫师吓得两腿发软,今日是怎么了?怎么撞到这样一个人?他明明长了一张俊俏的脸,脸上明明还挂着明媚的笑容,怎么比魔鬼还要可怕?

    他颤抖着点了点头,“我、我说,我全都说。”

    绯绡见那些骇人的黑色触角已经全部消失了,安下心来,剑眉一颦道:“快点,不要吞吞吐吐的。”

    “我、我本是这村子里的一个游民,因为家里根本就没有田地又游手好闲,就学了一点巫术来糊口。”

    绯绡听了眼珠一转道:“这山鬼娶亲的把戏也是你一手造成?”

    “不、不错。”巫师接着道,“开始,我只是想被大家重视,骗点钱花。可是、可是后来的情势就愈演愈烈,完全不受我掌握。”

    “此话怎讲?”

    巫师擦了擦额上的汗道:“开始有人上门找我,借着这娶亲送亲的名目,杀自己讨厌的人。”

    绯绡听了心中一寒道:“你说什么?”

    巫师点了点头,“这都是真的,送嫁的是谁,都是由我指定,那些人会把仇人的名字告诉我,我就会借此机会用巫术杀了他们。”

    “那这次呢?这次也是如此?”

    “是、是的。”巫师低首道,“这次有人拜托我,不能让新娘活着回去。”

    绯绡听到此处急道:“是谁给你银两,让你做这样的事?”

    “是、是这家的大姑娘珠玉。”

    绯绡听了一愣,原来如此,看来珠喜前日与子进所说的是真的了?她的姐姐真的要害她?

    想着珠玉那灿若春花的脸,怎么小小年纪居然如此狠毒?

    却听巫师继续道:“她和我说她很害怕。”

    “害怕什么?”一个要杀人的人居然也会害怕?

    “害怕她的妹妹,因为她两年前已经死了,化为妖兽。”巫师说着脸色已经发青,似乎怕到极点。

    绯绡听到此处,只觉得耳边山风呼啸,吹得他的脸生疼,头上树影摇曳,如同鬼魅,他望着远处那红色花轿,终于明白这其中的关键。

    从出门的时候就存在于心中的怀疑,此时方得到了证实。

    十一

    绯绡一转身,收回长刀,对巫师道:“此番饶你一命。”说罢看了看那焚着的香炉,点点香火忽明忽暗,“待到香火灭了之前,你自己想办法吧。”

    巫师听了,突然凄厉地叫了起来:“公子,公子!救救我啊,我只会施术,不会破术啊。”

    绯绡却健步如飞,几步跑到花轿前,一掀轿帘,露出珠喜吓得花容失色的脸。

    她见了绯绡,颤声道:“胡公子,这是怎么了?”

    “跟我走。”绯绡一把把她拉出来,抱着她一起上了马,两人一骑飞快地往山下奔去。

    珠喜只觉得马背上颠簸得难过,耳边的风声不断呼啸,她颤道:“胡公子,我们得救了是吗?”

    绯绡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太好了……”珠喜靠在他怀里,脸上泪水纵横,“老天终于可怜我一回,能让我继续活下去。”说罢她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道,“我就说,穿着这样漂亮的衣服,我又怎么会死呢?”

    她仰起小脸又问道:“胡公子,我是不是很漂亮?”

    绯绡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神,只好点了点头。

    珠喜非常开心,靠在绯绡温暖的怀里,幸福无比地望着头顶不断倒退的树枝,谁说人生不是美好的呢?那巍峨的、如巨人一般的大山,此时看来也不觉得那样可怕了。

    她又抬头看了看绯绡美玉般的脸,秀气的下巴,突然觉得心中无比平安喜乐,竟然隐隐希望这山路永远不要有尽头。

    此时天色已暗,王子进点着了烛火,在灯下翻看着书籍,这些书似乎要告诉他什么,可是他又偏偏找不到事情的线索。

    烛光不甚明朗,忽明忽暗,他伸手挑亮蜡烛,却一不小心碰翻了烛台,那蜡烛无力地委顿在地上,烛泪洒了一地。

    眼前突然一片黑暗,他急忙摸索着去找滚在地上的蜡烛。

    正在摸索中,耳边却传来房门开启的声音,一个人影已经闪了进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黑暗中刀光一闪,一个闪亮的弧形就朝着自己的方向过来了。

    “哇哇哇,救命啊。”

    王子进叫嚷着钻到桌子底下,吓得手脚发软,这到底是谁?怎么会对自己下杀手?

    还没等他想完,尖刀就又朝着他隐身的桌子下面插了进来。

    眼见刀锋尖利,无处可避,他一着急间,一下站了起来,随手抄起梨木椅子,就往来人头上砸了过去。

    椅子带着风声呼啸着飞出,那人身材矮胖,在地上打了个滚避开攻击。

    王子进扔完椅子,只觉得手臂火辣辣地疼,似乎被刀割了一道口子,急忙夺门而出。

    庭院中飘散着树林中才有的清新气息,王子进死里逃生,大口地喘着气,还没等心情平复,就听黑暗的夜色中,突然有人在他的身后说了一句话:“王公子,你的书看完了?”

    王子进战栗地回过头来,只见身后正站着珠玉,她还穿着白日里的那件淡红色的衣服,站在朦胧的夜色中,看起来甚为可怕。

    “珠、珠玉。”王子进回头看向书房,刚刚追杀自己的人并没有跟出来,“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说过,我是这家的大姑娘,我怎么不能在这里?”珠玉说着笑了一声,摆动着款款的腰肢就向他走了过来。

    此时王子进只觉得心脏狂跳不已,手臂上的伤口似乎还在流血,可是他都无暇管这些事了。

    因为珠玉的身后,分明站着另一个女人,一个也穿着淡红色衣服的女人。

    那个女人没有抬起头,看不清眉目,只能隐约看到她笑容阴森的红唇,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那、那是谁?”王子进抬手指着珠玉的身后颤声道,“跟在你后面的,是谁?”

    “王公子,你当我是孩子吗?”珠玉阴笑道,“以为我会上你的当?”说罢,手一翻,就从袖口里拿出一把匕首来,直往王子进的心口刺去。

    “不要怪我,只能怪你自己非要进那书房。”

    王子进眼见珠玉脸孔狰狞,明晃晃的匕首就要刺向自己,刚刚要抵挡,就见那女人一伸手就拽住了珠玉的手臂。

    “啊?”珠玉吓得浑身一抖,回头一看,脸孔都白了,“你、你不是坐上花轿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谁说我走了?我一直都没走。”女人缓缓地说,语气倒像是没有生气的叹息,低沉的声音在空气中飘浮。

    王子进这才看清夜色中那女人的脸,她一张脸惨白,头发乌黑,眼神空洞,在额角有一个三角形的伤口,皮肉外翻着,甚为怕人。

    可是那翘鼻,那眉眼,那苍白而消瘦的脸庞,让他想起一个坐在绿树下吹草笛的女孩。

    那时她眼波流转,笑意盎然,穿着翠绿的衣服,吹着轻快的曲子,怎么不过两日就变成了这样?

    她分明就是珠喜,今早坐着花轿离家的珠喜。

    十二

    接着她手臂一长,一把就掐住了珠玉的脖颈,“你杀了我,我也要你去死。”

    “珠喜,放过珠玉吧,她并不是故意要杀你的。”漆黑的书房中突然跑出一个肥胖的人来,脸上肌肉纠结老泪纵横,正是这家的主人赵善人。

    他说着就要扑过去拉开女人,可是一看到女人带着伤口的脸,又停在原地不敢动了。

    王子进这才知道方才在书房中要追杀自己的正是那赵善人。

    怎么会这样?王子进望着这父女两个,怎么他们都要杀了自己,只是因为他进了书房?

    却见那被掐住脖颈的珠玉,眼白外翻,脸色青白,似乎就要没有命了。掐着她脖子的女人,脸上始浮现出一丝浅笑来,那是妖异的,如魔似魅的笑容。

    正在此时,斜里飞出一支碧绿玉笛,一下就打在女人的后心,她立刻就松了双手,手中的珠玉,就如一团破败的棉絮,晕倒在了庭院的草地上。

    “绯绡?你回来了?”王子进一见这玉笛,心中不由高兴万分,知道绯绡必定安然无恙。

    却见远处的回廊中缓缓走来两个人影,一个白衣如雪,长发飘飘,另一个娇小玲珑,穿着一身红色嫁衣,正是绯绡与珠喜。

    王子进望着绯绡身边的珠喜,不由愣住了,眼见她笑靥如花,眼见她生气勃勃,那这个穿着淡红色裙子,如妖魅般的女人又是谁?

    赵善人见了珠喜与绯绡走过来,又看了看那冷笑着的红衣女人,突然抱头痛哭起来。

    珠喜欢快地跑了过去,在赵善人面前道:“爹,爹,你看我回来了,你高兴吗?”

    赵善人见了她,一把把她推开,颤声道:“你、你不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早就死了,在两年前就死了。”

    珠喜被他推得一下坐在地上,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妖怪般的女人,一下就呆住了。

    这个女人是谁?怎么和自己长得这般像?她的头上为什么会有伤痕?难道自己真的死了?

    她回头朝绯绡诧异道:“胡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的死了吗?可是为什么会有两个我啊?我不是还活生生的吗?”

    她饱含着泪水的双眼望着绯绡,“是不是我没有死?我还活着,是不是啊?”

    绯绡见了,缓缓地走到她面前道:“珠喜,你看开一点吧,你是已经死了,已经两年了,只是你自己尚未察觉。”

    “不,不会,怎么会?”珠喜慌忙摇头道,“那、那她是谁?为什么会和我长得那么像?”

    王子进也用探询的目光望着绯绡,希望他能解释自己心中的迷惑。

    “那是你的怨恨化为的魅啊,珠喜。”绯绡望着红衣女人,“山中树木繁多,灵气极重,导致你死后化身为魅,并且忘记了自己已经死了,恶意成了妖魔,善心则依旧保持自己生时的模样。如果你走到山外,就会灰飞烟灭。”

    珠喜想了一会儿,目光变得迷离,“是的,我好像有些想起来了。”说罢,她抬头望了一眼赵善人道,“爹爹,你什么都知道是吗?所以才想通过山鬼娶亲的事把我送出这个家?”

    赵善人抱头哭道:“珠喜,不要怪爹爹啊,你和姐姐因为琐事发生争执,结果姐姐失手误杀了你,我怕又赔了你姐姐一条性命去,没有报官,和你姐姐偷偷地把你的尸体藏了起来。”说罢脸上带着恐惧的神情继续道,“哪知,哪知你居然在第二天早上又像活着的时候一样走到我们面前。”

    “这实在是太恐怖了,太恐怖了!我受不了了,你明明已死,却又活着回来,这两年间我没有一日睡过好觉。”赵善人说着哀号一声,瘫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珠喜听了,望着红衣女人额角的伤口,眼神迷茫,“这就是我死的时候的样子吗?”她说着哭了起来,“我全都想起来了,那个时候好喜欢姐姐的这件衣服啊,就偷偷试了一下,结果被姐姐发现,争执中我的额头磕在了桌角上,就这样死了。”她说罢望着绯绡道,“胡公子,帮帮我吧,我要怎么办才好?”

    绯绡望了一眼那妖怪般的女人,只见她青白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昏厥在地的珠玉,只是慑于绯绡的力量,不敢造次。绯绡摇头对珠喜道:“你只要去除心中怨恨,自可以得到解脱。”

    “我、我怨恨什么啊?”珠喜缓缓道,“生下来的时候就没有名字,那时家里人都叫我‘杂种’,因为我娘是个下人,并没有地位。”说罢她又笑了一下,“别人问我的名字,我还说我叫‘杂种’呢。后来请了先生,才给了我名字,可还是随着姐姐的。”

    她眼望着倒在地上的珠玉哭道:“这些我都不怨恨,都不怨恨,就连她杀了我也不怨恨,我唯一怨恨的,是母亲临死前留给我的东西,她也要夺去。”

    “那是什么?”王子进按着伤口过来问她。

    “是珍珠,好美的珍珠……”珠喜望着王子进答道。

    “珍珠?”王子进听了一愣,回头望向绯绡,珠喜的母亲是个下人,怎么会有那么贵重的东西?

    那珍珠,又是什么?

    十三

    “子进,你不要紧吧?”绯绡此时方看到他的伤口,急忙走了过来。

    “不要紧。”王子进疑惑地看着他道,“她说的珍珠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绯绡俯身过去,问珠喜道,“珍珠是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吗?”

    “是圆圆的、软软的,可是掉到雪里就再也找不到了。”

    绯绡听了笑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伸手到草丛中,似乎抓了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对珠喜道:“伸出手来,我给你珍珠。”

    “真的?”珠喜伸出小小白白的手掌,摊开手心,等着绯绡给她东西。

    绯绡的长指一松,一把细碎的光芒洒了下来,珠喜只觉得掌中一凉,手心中竟然聚集了几颗闪亮的珠子。

    “这、这是露水。”她望着手中的水珠颤声道,脸色跟着一变。

    “不错,多年以前你母亲留给你的,怕只是她的眼泪,只不过你年纪太小,记成了珍珠。”

    珠喜望着手中的夜露,颤声道:“不错,不错……我说贫穷的母亲怎么会有珍珠留给我?我居然为了这莫须有的事情,怨恨了许多年。”

    说罢她仰天笑道:“就为了这眼泪,死了以后还念念不忘,成了魅,这是多么好笑啊,多么有趣啊!”

    她笑中带泪,更显得声音凄惨。

    一直站在珠玉旁边的红衣女人,此时缓缓地低下头,款摆着腰肢,走入淡淡的夜雾中,直往大门的方向走去了。

    “她怎么走了?”王子进问绯绡道。

    “珠喜心中恨意已除,她自然就消失了。”

    珠喜望着那女人消失的方向,朝二人作了个万福道:“多谢二位公子,珠喜也要走了。”

    “你、你要去哪里?”王子进急道,只觉得这少女太过可怜,想到她的遭遇,心中不由难过。

    “我不想超升了,做人太辛苦,只愿做只魅,在这青翠的山里,过逍遥自在的生活。”她又朝二人鞠了一躬道,“望二位公子能找到我的尸骨,好好安葬,这是珠喜最大的心愿。”

    “你这样在山中游荡,根本不是办法啊。”绯绡见了劝道。

    珠喜回身望着远山幽影,笑着说:“我活着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快乐,死了以后倒是找到了一生中最喜乐平安的时光,这山中,有我太多的回忆。”

    在那黑暗的山林中,在凛冽的山风中,是谁带着自己纵马狂奔?又是谁用温暖的怀抱保护着自己?

    那她第一次被人重视,被小心地保护,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要变成风?还是变成雨?还是依旧成为魅,在这美丽的树林中央,守护着属于她的小小幸福?

    珠喜的身影慢慢地变淡,最后消失在浓重的夜雾中,王子进急忙要去挽留,却只抓了一把湿润的水滴。

    这是什么?掌中湿湿冷冷,在夜色中泛着炫目的光泽,真的只是夜雾?还是一个女孩伤心的眼泪?

    “绯绡,绯绡,她走了吗?到哪里去了?”王子进急忙回头问站在自己身后的绯绡。

    绯绡眼光冷峻,望着远处如剪影一般云雾缭绕的群山缓缓道:“这山里,本来是没有山鬼的,现在倒是有了。”

    “你是什么意思?”

    还没有得到回答,却听见地上传来一个女人呻吟的声音,原来是珠玉醒了,只见她头发蓬乱,目光涣散,抓着赵善人的手道:“爹爹,我做了一个好好玩的梦啊,呵呵,好好玩的……”

    “珠玉啊,珠玉啊,已经没事了,爹爹对不起你们俩,都是爹爹的错,才会闹成今天这个局面。”

    却听珠玉笑道:“珠喜呢?珠喜呢?我要和她玩游戏呢!”她还拍手唱道,“小彩球,蹦蹦跳,姐妹淘,乐逍遥。”

    显是已经疯了。

    王子进望着珠玉那痴痴傻傻的一张脸,心中只觉得难过万分,难道她也知道自己做了亏心事,不堪重负,以至于记忆回到童年时刻?

    “子进,我们走吧,还要找出珠喜的尸体来。”绯绡说着拉着王子进远离那两父女。

    王子进想起夜夜梦到的女人消失的青石砖墙,又想起自己摸索到书房墙角时,进来砍杀自己的赵善人,缓缓道:“我知道尸体在哪里。”

    如果没有猜错,应该就在书房的墙壁中吧,所以珠玉才会那样紧张自己进去看书,所以在自己找蜡烛的时候他们父女要杀他灭口,皆因为他们误会他已经发现尸体。

    十四

    次日,这小小的村镇便被流言包围,一夜之间,发生了太多怪事。赵善人家的墙壁中,居然发现一具女子的干尸,听说就是二姑娘珠喜。

    而大姑娘珠玉,却在一夜之间疯了,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还要找自己的妹妹玩耍,以行善闻名的赵善人也被官府来的人带走。

    去送亲的巫师也没有回来,后来尸体在山中被发现,死的时候身边爬满了蚯蚓,面色狰狞,似乎是被吓死的。

    当流言如山风般在村镇上席卷,王子进和绯绡已经纵马离开,又来到了岔路口。

    “走哪条路能到江陵府呢?”王子进望着眼前纵横交错的道路,面现迷茫。

    “我来看看地图吧。”绯绡拿起地图,看了起来,手指天空道,“子进,我们该往上走啊。”

    王子进见了无奈摇头,正在踌躇间,只见路边坐了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女孩,正笑着望向二人。

    “二位公子,去江陵的路,便是那条。”少女伸手指着其中一条路道。

    王子进望着女孩明媚的笑脸,不由愣住了,似曾相识,又如此陌生,他记忆中的那张脸,何尝绽放出如此快乐的表情?

    “多谢姑娘了。”绯绡抱拳朝她微笑了一下,纵马走上了那女孩指引的道路上。

    王子进急忙紧跟在他后面,再一回头,两人身后只有马蹄卷起的烟尘,又哪里有什么红衣的少女?

    “绯绡,绯绡,那是什么?”王子进问道。

    “是魅,山鬼的一种。”绯绡说着望着身后巍峨的青山,叹道,“本来山中是没有鬼的,倒是人的怨恨,造就了山鬼。”

    “也许有了她,这山上就不会再有祸事发生了吧。”王子进叹道,“看她的笑容,不管能不能超升,只要幸福就是好的。”

    “不错。”绯绡说着快马加鞭,已经走在前面,“快乐与幸福,本来就没有什么定义。”

    王子进见他背影渐远,急忙跟上,两人的坐骑很快就卷着烟尘,消失在土路上。把这青山,这绿水,这小小村落,这遥远的怨恨,都抛到了身后。

    “子进,不知为什么,我有预感,或许下个要成亲的就是你了呢。”绯绡走了一半,突然回过头,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我还没玩够呢!”

    王子进白了他一眼,却听山风呜咽,送来细细的草笛声,似是谁家少女,凭靠在绿柳之下,在吹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