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李现、陈立农主演《赤狐书生》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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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桃源居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在一座宅院中,正有两人在灯下把酒言欢。他们喝的是时新的菊花酒,都青衣襦带,风度翩翩。其中一人年纪稍长,唇上胡须梳剪得整齐精致,而另一人看起来二十出头,面容俊美,是个英姿勃发的青年。

    两人交情甚好,不过半晌便喝光了一坛美酒。

    “兄台,如今我已有了温婉美丽的妻子,为什么心底还是空落落的?”英俊青年望着窗外的明月叹息,“昔日我的同乡已平步青云,我却屡次不曾考中,我也想要通达的仕途啊……”

    “你真的想要高官厚禄?”中年男人眼中闪烁出精光,打量了他一眼,“可惜你的心缺了几窍,硬要开窍,怕会影响寿命。”

    “我不怕,只要能一展抱负,少活几年又算得了什么?”青年激动地说。

    中年人点了点头,放下酒杯,“开窍后你会官拜侍郎,但需记得,二十年之后要回到故乡,否则就会暴毙而亡。”

    青年连连点头,而那中年男子大袖一挥,他就一头栽倒在酒桌前,不省人事。

    烛光摇曳,长夜漫漫。

    方才还温馨的室内,已经变成了血腥的地狱,中年男子将青年放到了床上,剖开胸膛,掏出一颗跳动的心来。

    他审视了那血淋淋的心脏一会儿,拿起一根钢针,在心上穿了几个洞,接着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将心放回了青年的肚膛。

    奇怪的是,心一放回去,青年敞开的胸腔就严丝合缝地合拢,肌肤上连一丝疤痕都没留,甚至连床褥上的鲜血都消失不见。

    “记得我们的约定,二十年之后,你要回到我的身边……”中年男人望着呼吸匀畅的青年,以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窗外鸟语花香,夜色静谧,在这美好的暮春夜晚,一个离奇的故事,方才拉开帷幕。

    一

    这日秋雨潇潇,冷风凄然,两匹马一前一后奔驰而来,在风雨中赶路。

    “绯绡啊,我们歇一歇吧,我都要累死了。”其中一个容貌清俊的书生不停抱怨,他的衣襟被冷雨打湿,冻得脸色苍白。

    “不行,我才不要在这荒山野岭中露宿。”另一匹马上是个穿着白衣的俊美少年,虽然也衣袍浸湿,却流露出惑人的美态。

    “哎呀,我说你可真是……”王子进叫道,“以前你当狐狸的时候不是一直在山里跑来跑去,那个时候还有猎人拿着弓箭跟在你的屁股后面射你,这时候摆什么谱啊?”

    “子进。”绯绡瞪了他一眼,这话似乎戳到了他的短处,“我之所以努力变人,不过是为了睡温暖的床铺,吃可口的烧鸡,且不被人到处追赶!”说罢似乎语气激动,“我努力了几百年,这其中的辛苦你怎么能知道?”

    王子进听了愣了一下,“你是为了这个才变人的?我怎么记得以前听的不是这个版本啊?”

    难道他当初说是为了报恩都是骗自己的不成?

    “哎呀,不说了。”绯绡叫道,纵马往一处茂密的大树下,“我们休息一下还不行吗?”

    这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遮蔽了落雨。王子进总算舒了口气,而绯绡却一点疲惫之色都没有,似乎不把这萧瑟秋雨放在眼中。

    两人的坐骑一到树下低头就啃起草皮,看起来也是累坏了。

    王子进歪靠在树干上,望着那欢快吃草的两匹马,无比艳羡地摸摸肚皮道:“我好饿啊,要是此时有一顿佳肴就好了。”

    这话一出口他就开始后悔,果然听到绯绡叫道:“子进,我们去找吃的吧,我也想吃鸡了!”

    “你杀了我吧!”王子进哀号道,“这荒山野岭你要到哪里找吃的?”

    “怪不得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绯绡瞪了他一眼,“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鸡可以吃。”

    说罢他便顶着细雨,神采奕奕地走了,一会儿白色的背影就消失在蒙蒙雨雾中。

    王子进累坏了,歪靠在大树上,在稀落的冷雨中,进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从远处走来一个人,那人也穿着白色衣服,一步一步踏在微黄的衰草中,不紧不慢,似闲庭信步。

    是绯绡吗?他张口想问,苦于睡梦中无法出口。

    来人在王子进的面前停住,穿着一双青白缎子的绣花鞋,似乎是个女人,裙子里隐约有芳草的香气飘散。

    这人是谁?这样的荒山,怎么会冒出这样的一个女人?

    王子进半睡半醒,却听女人轻轻地抽泣起来,“救救齐儿,救救齐儿……”

    难道真是自己八字不好,在外面打个盹都会遇到灵怪哭丧?

    女人哭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可以看到她的背影窈窕,戴了一顶三角形纱帽,白纱甚长,笼罩了她的上半身,在雨幕中宛如烟霭般轻盈美丽。

    轻纱随风飘摇,王子进的心随着轻纱微荡,女人的背影渐渐隐没在一片灰蒙蒙的背景中。

    二

    “子进,子进,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有人摇他起来,王子进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方才看清面前的是绯绡。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休息一下,舒服多了。”他伸了一个懒腰,只觉得无限的精力又回复到他体内。

    “我找到吃的了。”绯绡正用自己白色的袍裾兜了满满一包吃的,开心地站在他面前,笑得比春花更灿烂。

    王子进望着自己眼前的俊逸美少年,几乎被他的风姿晃得睁不开眼睛,他忙道:“什么东西?你找了野果回来?”

    “当然不是野果。”绯绡双手一拽,把白色袍角铺开,展现在王子进面前的是一顿丰盛的大餐,有馒头,有烤鸡,有烧好的猪腿。

    “绯绡,绯绡,你太厉害了!居然能找到这么多吃的!”王子进抓起一个馒头要填满空落落的肚肠。

    绯绡已经扭了一只鸡腿,狼吞虎咽地塞到嘴里。

    王子进一边吃一边说:“前面有饭馆?”

    绯绡只顾吃鸡,根本无暇回答他,只是连连摇头。

    “这真的是野外的?”王子进望着烤鸡,瞠目结舌,他长这么大,只见过活鸡,从来没有见过烤鸡在草地上狂奔,况且这鸡还烤得外焦里嫩,美味无比。

    绯绡叼着鸡腿含混不清地道:“后山有风……”

    “风?”王子进拿着馒头也不知该不该咽下去。

    绯绡努力把嘴里的鸡咽下去,“后山有坟墓啦,我看供品不错,而且又新鲜,就拿了一点回来。”

    王子进听到这里,噗的一口把嘴里的馒头都吐到地上。

    “绯绡,绯绡,你怎么能吃给死人的东西?会遭报应的。”

    “会遭什么报应?”绯绡继续狼吞虎咽,一张俊美的脸硬是给撑得变了形,“况且那些死人根本吃不到这些,这些鸡啊、猪啊,如果不被人吃掉,化为骨血的话,它们不是白白被宰?由着它们在野外坏掉吗?”

    王子进被他抢白得一句话也接不上,他歪理一堆,自己口舌笨拙,但是不管绯绡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他还是觉得这些食物吃不得。

    王子进抱着膝盖坐在一边看着绯绡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转眼间白布上一只鸡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馒头不见了,再过一会儿连猪腿也变成了猪骨。

    他只觉胃里火烧般难受,眼看着别人吃光食物,自己却连尝都不能尝,这是他出生以来吃得最痛苦的一顿饭。

    绯绡吃完了东西,又要翻身上马,准备出发了。他一回头,望着王子进一张哭丧的脸,纳闷道:“子进,你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没有什么……”他只觉得饥肠辘辘,肚子里都能唱大戏了。

    “那我们就走吧。”绯绡说着策马走在前面。

    王子进只能忍着饥饿,硬着头皮跟上去。

    两人行了不知多久,秋雨渐歇,天色逐渐昏暗,王子进也像一个皮影,饿得在马上直打晃。

    他两眼发花道:“绯绡,绯绡,我们要去哪里过夜啊?”

    哪想这话问出去却没有得到回答,再一看,绯绡似乎面色痛苦,脸色惨白,抓着缰绳的手指都要嵌入肉中。

    “绯绡,绯绡,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王子进急忙伸手过去摸他额头,触手滚烫,像是摸到烧红的烙铁。

    “是吗?”绯绡虚弱地说,“这就是生病吗?我还没有生过病……”漂亮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神采。

    说完,居然一头要从马背上栽倒,王子进急忙一把扶住他,只见他面色惨白,状如金纸,紧闭的双唇微颤,吐了几个字出来:“往南,五里处,有户人家……”

    “绯绡,绯绡!”王子进把他扶下马,却见他身体软绵绵的,似乎失去意识。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一直很健康嘛,这病怎会来得如此突然?他把绯绡的身体横搭在自己的马上,自己下去牵着两匹马走。

    野草疯长,阻碍他前行,王子进眼见天空阴云密布,路上泥泞湿滑,自己举步维艰,这路不知何时才要到尽头。

    绯绡啊绯绡,为什么你不变成狐狸以后再昏倒呢?我不是能省很多力气?

    可是无人能听到他抱怨了,偶尔长草中会飞出几只觅食的蝙蝠,在深蓝的天空中舞出诡异的影子。

    三

    不知走了多久,方看到前方有一户人家的灯火,那房子很大,似乎是个富户,只是不知为何把大宅建到如此偏僻的地方。

    王子进走到那房子外面,身上力气已经所剩无几,他用仅余的力气敲了敲那乌黑的大门,门外红灯摇曳,空洞的敲门声在夜色里不停地回荡。

    “来了,来了,不要敲了。”门里传来一个老管家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门便被打开一个缝,里面露出一张苍老的脸,王子进一见这脸,似乎看到救星,他虚弱地说:“我朋友……重病了,能否借老丈的宝地休息一晚?”

    他说完,眼前一黑,浑身脱力,倒在大门旁边,两匹马一下失去牵制,发出了嘶鸣的叫声,撕裂寂静黑夜。

    “老爷,这年轻人是怎么了?”

    此时大屋中红烛摇影,王子进和绯绡被并排安置在地上,身下都铺了厚厚的棉被。

    “嗯。”被叫作老爷的却是一个年纪不过三十余岁的壮年男人,“这个人奇怪得很。”

    他把绯绡的手纳入被子中,“脉搏和心跳比常人快了很多,不知是得了怪病还是天生如此。”说罢,他又指了指王子进道,“这个好治,得的是你我都无法避免的病,药方更是好拿。”

    管家昏花老眼中闪出疑惑的神采,等待吩咐。

    “他得的是饿病。”男人微微一笑,“药方只要甜粥一碗,小菜若干,最好有鱼肉壮体。”

    管家听了,也跟着笑了起来,急忙去厨房吩咐侍女给王子进准备吃的。

    中年人美髯飘飘,面如冠玉,可见年少时也是一个美男子,他目光满含疑惑,在绯绡的脸上扫来扫去,只觉他怪异无比。

    而且脸庞虽然俊俏美丽,却糅合诸多矛盾,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像是成人又像孩子,莫非这世上真的有妖怪?

    况且这深山野岭中,他们又是如何找到这里?

    还没等想完,昏迷的王子进的肚子突然发出咕咕的饥饿声,打破他的沉思,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也许是自己多虑了。

    这两人大概与自己年少时一样,不过是出来游玩遇到困难。

    他想着走出室外,拉上房门。

    自己年少时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位至交好友呢?那时是不是也曾与谁并驾齐驱,激扬文字,崭露抱负呢?

    可是现在却连朋友的脸都记不清了,真是一场愁梦酒醒时,少年心事谁当云?

    昏迷的王子进似乎又看到一个着白色衣服的女人,这次她是背对着自己,坐在墙角哭啼,声音摧人心肝,无限惆怅。

    屋子漆黑,绯绡就躺在他身边,可是自己却怎么也无法动弹。

    “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啊。”王子进被她哭得心烦,想要出声制止。

    女人戴着一个三角形的纱帽,缓缓地转过头来,王子进被她吓了一跳,刚要伸头去看,就有人一把摇醒了他。

    “这位公子,饭好了,请起身用餐。”是个女子娇俏的声音。

    王子进一下从梦乡中醒转,环顾四周,陌生的屋子,与刚刚梦中所见一模一样,再一看,绯绡正躺在自己身边,双目紧闭,剑眉紧锁,似乎痛苦万分。

    他面前一张方桌,上面放满食物。

    “怎么样?吃了这个就会好了,快点吃吧。”为他开门的老管家热心肠地对他说。

    “多谢老丈相助。”王子进急忙行礼。

    “哎呀,不过略加援手,何必言谢?”

    王子进急忙拿起饭碗往嘴里扒饭,边吃边看那墙角,一片清朗的白月光洒在那里,根本没有什么女人。

    难道是自己眼花?

    “老丈,请问你们这里可有一位女眷?”王子进心中不安,急忙打听。

    “什么样子?”那老人问道。

    “是个苗条的女人,穿着绸缎的绣花白衣服,头上还戴着一块那样的帽子一样的纱。”他说着放下饭碗,连连比画。

    老管家听了,脸色一变,“你在哪里看到那个女人的?”

    “刚刚做梦。”王子进指着那墙角道,“她就坐在那里。”

    “天啊,难道是不祥预兆?”老管家面如死灰。

    “怎么了啊?”王子进开始后悔起来,早知道会这样就不问了。

    “那、那是我们这边死人入土才会穿的衣服。”管家声音中带着颤抖,“这边风俗就是如此,家里有女眷去世,都会做那副打扮钉棺入土。”

    王子进听了,手中的饭碗一下就跌到地上,怎么办?他望着身边昏迷的绯绡,这次连绯绡也指望不上了,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外面清朗的圆月,洒进室内一层淡淡的光辉,像是女人头上的白纱,朦胧而美丽。

    四

    “或许只是一个梦而已,不用担忧。”老管家见他害怕,连忙宽慰他,“老夫姓淮,叫我淮管家即可。”

    “小生姓王名子进。”王子进吃饱了饭,说话都中气十足,“此番是与好友一同出来游玩的。”

    “好。”淮管家听了笑道,“王公子,不瞒你说,在你推门而入的时候老夫就知道你是个性情中人,年轻时能觅得一位知心好友,再快乐不过,王公子要好好珍惜啊。”

    他年纪虽长,却似乎十分理解少年间的情谊,望着王子进连连点头。灯下可见他衣饰古朴简单,眉须皆白,颇有几分出尘脱俗的仙人气质。

    王子进想着自己和绯绡天天打打闹闹,吃吃喝喝,种种趣事,也挠着脑袋开心地笑了起来。

    淮管家与他说了一会儿就要告辞了,王子进担心绯绡病情,没有搬到客房居住,留在这大屋中照顾他。

    “淮管家,这家主人姓什么?”

    “主人姓郑,现下太晚了,不必叨扰他了。”管家说着已经退出房去,当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似乎不愿王子进打听主人的情况。

    王子进一个人留在房中,望着那摇曳的烛影,只觉得心中空空落落,似乎少了什么东西。

    绯绡依旧发着高烧,时而会发出低吟一样的梦呓,王子进不停地给他用凉水敷额,总算有点起色。

    是不是今日他吃了坟墓上的供品,真的遭了报应?他刚刚有个想法就不敢继续想了,实在是害怕再有事情发生。

    待到后半夜,王子进方迷迷糊糊地趴在棉被上睡着了。

    秋夜凉爽的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带着桂花的香气,青草的芬芳,似乎是温柔女人的手,轻轻抚在他的脸上,这真的是一个甜美又痛苦的夜晚。

    黎明时分,身边的绯绡发出痛苦的呻吟,王子进被他惊醒,再一看他的嘴上已经烧得起了水泡,那红若丹朱的唇,现在已经变成灰白的颜色。

    王子进知他口渴,急忙爬起来给他找水喝。

    他抱着一个空空的水壶,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尚有朦胧晨雾,笼罩在院子里。

    王子进望着院子里的树木花草,突然间愣住了。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此时应该是八月中,到了这个节气,夏花凋谢,冷雨纷飞,草木也该有了衰败的迹象。

    可是那窄小庭院中,正是一幅春意融融的热闹景象,不仅是夏天的木槿和芍药,就是春天的桃花和杏花都在各自的枝头展露着芳姿。

    他望着眼前花香满庭,绿意盎然,只觉时间仿佛凝固在这方寸间,不再前进。

    春华与夏华齐放,秋虫与春草共舞,虽然美丽却也是可怕的景象。

    王子进望着那庭院发了会儿呆,想到屋子里受苦的绯绡,急忙小跑着往厢房去了,一般大户人家的厨房都在西边,这家也不会例外吧。

    他这一走起来,却听到身后似乎有细碎的脚步声,再回头一看,走廊上只有晨雾弥漫,自己身影修长,哪里有什么人?

    可是再一抬脚,那脚步声却又出现了。

    王子进被惊得头皮发麻,又想起绯绡曾与他说过,遇到妖怪就当没有看到他们,如果不是害人的东西自不会纠缠人,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

    他几步跑到厨房前,推开木门,里面是黑暗的一片,屋子角落里一个棕色水缸清晰可见,他急忙掀起缸盖,拿起旁边的木勺就要舀水。

    哪想刚刚要舀,就见粼粼的水光中映出自己的倒影,是个清秀书生的面庞,而在自己身后,清晰可见一个庞大的身影,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袍子,正站在黑暗中。

    那人身材高大,从水光中只能看到他的脖颈,根本就看不到头,王子进哆哆嗦嗦地回过头去,却见眼前一双碧绿的眼珠正紧紧地盯着自己,眼睛足有铜铃大,炯炯有神。

    王子进被它吓得一下坐在地上,这不是人,哪有人长了这么大的头?

    只见他的头比水缸还要大上几分,双眸大而明亮,鼻子和嘴却小巧玲珑,皮肤隐隐泛出木板般的棕色。

    “不要害怕。”古怪的妖怪细声细气地说起话来,声音倒是像小孩子的一样稚嫩。

    王子进见它会说话,恐惧之心稍减。

    却见大头妖怪居然坐在厨房里的矮凳上,对王子进道:“请坐。”

    他急忙战战兢兢地坐在它面前,身上大汗淋漓,真是妖怪也分三六九等,脾性不同,怎的今日自己还遇到一个这样讲礼数的?

    五

    “我是守护这个屋子的宅灵。”妖怪晃了晃大大的眼珠,“任何东西存在久了都有灵气,我就是这老房子的灵气集成。”

    王子进听它滔滔不绝,急忙道:“在下还有朋友生病,他口渴得要命,我还要拿水给他,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要回去了。”

    “当然有事。”宅灵又说道,“你朋友得的不是寻常疾病,是他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惹来灵魅跟着他,让他无法脱身而已。”

    说罢,拿起王子进掉到地上的水壶,它的手像是猫一样的小,五指都蜷缩在一起,那水壶一到它手上,马上就注满了像是蜜一样黏稠的金色液体。

    “拿着这个给他喝,应该就能好了。”

    “这是什么?”王子进此时也不怕了,只觉得这妖怪性情直爽,很是有趣。

    “房子久了,自然也会有很多宝物,这是我积攒下来的佛龛前的净水。”

    “多谢,多谢。”王子进急忙朝他行礼。

    宅灵却用小小的手托住硕大的脑袋,面带愁容道:“可惜我白白有了人形,却无法走出这间房子,我变人不过为了能快活地、无忧无虑地去玩耍,不再永远地站在一个地方,却始终不能达成心愿。”

    它的心愿竟与绯绡如出一辙。

    王子进望着它的样子,上下打量,原来它变的是人啊。是不是因为房子太高大,它天天从上往下俯视,不然怎么会变出这样的畸形?

    却听宅灵道:“帮我个忙吧,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外人来了。”

    “你不会是让我拆房子吧?”王子进听它说了个开头,就知道它想干吗。

    “这个自然不会。”宅灵继续道,“只不过这屋子被巨大的力量封住,屋子里的人不会衰老与死亡,就是院落中的花草也是如此,终年开放。”

    “那你要我如何帮你?”

    “我在这房中日夜生活,很多事也不大明白。”它摇头叹息,“只知道这其中似乎有许多古怪,最奇怪的当数一件事。”

    它说这话的时候,滑稽的脸上居然挂出惊恐的表情。

    “什么事?”王子进强自镇定道。

    “你要注意,这家里的女人……”

    它话还没有说完,厨房的木门就被人推开了,一阵强光投射进来,大头的妖怪居然一下就在光束中烟消云散。

    王子进被这光刺得睁不开眼睛,那光后闪出一个粗壮身影,却是厨娘来做早饭了。

    他急忙抱着装满了金色液体的水壶,跑回绯绡的房间。

    一路上尚自疑惑,刚刚看到的是真实的事情吗?如梦似幻,可是自己手中的水壶却沉甸甸的,如此真实。

    眼见院子里花花草草绽放得异常热闹,全然没有秋日的样子,也许大头妖怪说的是对的。

    它要自己注意这家里的女人?王子进又想起前日做的梦来,那在角落里啼哭的女人,那奇怪的白纱头巾。

    它说的,是她吗?

    王子进回到屋里,绯绡还是没有醒转的样子,他从水壶里倒出一杯水,水散发着刺鼻的气味,让人无法忍受。

    他一手托住绯绡的头,一手掰开他紧闭的双唇,把水倒入绯绡口中。

    哪想刚刚倒进去,绯绡就一下子翻身坐了起来,把口中的水全都吐了出来,面色憔悴,但神志显然已经清醒了。

    “子进,你、你拿了什么东西喂我?”他还在拼命地把手塞到嘴里干呕。

    “是、是佛龛前的净水。”王子进见他似乎十分痛苦,说话不由心虚。

    “是吗?”绯绡拿起那杯子闻了闻,俊俏的五官马上就扭曲到了一起,“这好像是变臭了的净水。”

    “绯绡,不管怎样,你好了不就成了?”王子进声音中夹着喜悦,从昨日绯绡生病,他的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无法放心,这次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了。

    看来那大头妖怪还真的有些办法。

    “谁说我生病了?”绯绡纳闷道。

    “你、你明明高烧不止,面色憔悴,怎么不是生病?”

    “说来惭愧。”绯绡似乎低头思量什么事情,“昨日因为吃了坟前的供品,被一个女人的怨念纠缠住,一直求我帮她。”

    “那你答应不就好了?”王子进哀道,就是因为他这一坚持,自己昨日不知吃了多少的苦。

    “关键是一缕如烟如雾的念想,记性能好到哪里?”绯绡面带愁色,以往只有没有鸡吃时才会见他如此痛苦,“她只说,要我救救齐儿,救救齐儿,却连齐儿是谁都说不上来,最后只告诉我她家就是这大宅……”

    绯绡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子进便颤声问:“是、是不是一个穿着白色绣花裙子的女人?戴着一个奇怪的白纱头巾?”

    绯绡听了面色一冷,望着王子进道:“你也看到了?”

    王子进想起自己所见,缓缓地点了点头,心想自己八字果然不好,即便没吃东西都能看到这些牛鬼蛇神。

    两人都心存疑惑,看来这女人早已去世,因绯绡吃了坟前的供品才缠上他,让他代为实现心愿。可她口中的齐儿又是谁?听这名字似乎是个孩子的小名,这屋子里,有没长大的孩子吗?

    六

    正在此时,咚咚咚的敲门声打破房间里的寂静,把王子进吓了一跳,却是这家的婢女来叫两人用餐了。

    绯绡神志一清醒,身体也恢复了七八分。他打开房门,望着屋外的景致,突然愣住了,继而笑道:“蓬莱仙境?”

    “此话怎讲?”王子进不知他何出此言。

    “你看这庭院布置,一池一幽冥,一花一风景,又有薄雾终日不散,便是草木都各成景致,不正是传说中的仙境吗?”

    王子进经他这样一提醒,才发现确是这样,只差一只仙鹤在荷花池中翩翩起舞了。

    “只是这仙境未免做得太假……”绯绡指向一只蝴蝶。

    王子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蝴蝶飞过花丛,消失在院外,但很快又从另一边飞了过来。蝴蝶永远在荷花池旁转来转去,不曾飞到别的地方。一只青蛙扑通一声跳入水中,不过随即又出现在同样的地方,再次跳落。

    与其说是仙境,这更像是一幅会动的画,虽然美丽,却透着诡异的气息。

    “不知这家主人是个什么样的想成仙的人物?”绯绡在他耳边悄声坏笑。

    王子进不敢搭腔,与绯绡跟着婢女往饭厅走去,只见院落后面似乎有一片乌云遮天,再一看,却是一棵极大的槐树,估计已有百年树龄。

    这样的参天古树,大概只有这仙境似的庭院才配得上。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来到饭厅。

    只见长桌上摆了几副碗筷,一个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俊美男子正端坐在桌前等他们。

    他大概三十年纪,留着长长美髯,头戴碧玉金冠,穿着枣红色缎子衣服,正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二人。

    “二位公子看来已经大好了?在下就是这家的主人,免贵姓郑。”他说着顿了一顿道,“年轻时求取功名而不得,教书为生,二位叫我郑先生即可。”

    王子进望着那郑先生,只觉得他自有一番脱俗风度,不能言说,他急忙上前一步行了个礼,“在下王子进,多谢郑先生相助。”

    绯绡在一边行礼道:“胡绯绡。”

    郑先生笑着摆了摆手,面带歉意地望着绯绡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本来我也对医术略懂一二,可惜只学了皮毛,对于这位胡公子的病,无法加以援手。”

    “小生天生体质比常人强壮许多,现在已经好了,劳烦郑先生挂心了。”绯绡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打量着郑先生,嘴边带笑,似乎完全恢复成以往的潇洒神态。

    三人寒暄一会儿就开始吃饭,王子进坐在饭桌上,吃着清粥小菜,一边打量着郑先生,怎么也不信他以前是个教书的。

    绯绡却只翻肉吃,对他轻笑道:“我刚刚说什么来着?果然有想成仙的人物吧?”

    “绯绡!”王子进怕人听到,忙叫他闭嘴。

    三人坐在桌子上一直无话,绯绡见人声寂静,也不说什么了,一顿早饭吃得压抑而难过。

    “两位看我的庭院如何?”郑先生指着窗外美景道,估计是想打破沉寂。

    “很美!很美!”王子进连连应声,却不敢说这美分外的不真实。

    “其实说来惭愧。”郑先生面有得色,“我几年以来一直探求得到成仙,长生不老之术,只想摆脱人世凡尘。”

    “那又怎样?”王子进只知历代帝王皆追求不死之术,没有想到这荒山野岭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奇人。

    “王公子,你看这院落就知道了。”郑先生笑道,“这里的花不会谢,树木不会调零,就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也能一样永葆青春。”

    绯绡却轻笑一声,偏头看那庭院,阳光把他的一张脸映得晶莹剔透,如映月白雪,他嘴角一牵,不以为然,“不老不死,就是得道成仙了吗?”

    “怎么不是?”郑先生笑道,“你看古书中记载,仙人皆能长生不老,蓬莱仙境也无四季之分,仙人每日生活其中,岁月不会流逝,每日悠然度过,得道成仙,不过如此。”

    绯绡又笑道:“先生每日生活在这方寸间,对外界不闻不问,日子波澜不惊,不觉得寂寞吗?”

    郑先生却不以为然,“既然成了仙人,怎能再留恋凡俗尘世?现在我对皇上是谁做都没兴趣。”

    他笑意盈盈,却不愿再与二人说话,拂袖离席。

    王子进望着郑先生的背影,只觉得隐含愤怒,看来绯绡是一句话说中了他的痛处。

    眼见那院落里薄雾缭绕,荷花池里金鲤戏水,来来回回在池中往返,一幅繁荣热闹景象,只是不知这是假的热闹,还是真的寂寞?

    生活在这时光静止的仙境,真的就意味着快乐?

    他又想起那大头妖怪的落寞表情,微笑道:“连他家的房子都挨不住了,他也真是厉害。”

    “你说什么?”绯绡凑过来问道。

    “没有什么。”王子进恰好看到婢女在收拾碗筷,急忙问道,“请问这家可有小孩?”

    婢女垂首道:“老爷并无子嗣。”

    那齐儿是谁?绯绡和王子进相视一望,满眼皆是疑惑。

    “可有女眷?”

    “夫人一直重病,老爷不让任何人靠近夫人,只亲自伺候她。”

    夫人重病?王子进听了一颗心如打鼓般乱跳起来,婢女口中的夫人,可是那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是不是也是大头妖怪要他多加注意的女人呢?

    待要再问下去,旁边伸出一只冰冷的手,一把掩住了他的嘴,王子进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到了肚子里。

    只见绯绡面色严肃,眼角瞥着门外道:“有人。”

    王子进回头一看,饭厅的门旁站了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儿,长须飘飘,一双眼睛正露着凶光望向二人。

    正是那姓淮的管家。

    七

    两人用过早饭就回到房中,绯绡已经痊愈,一个人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拔起地上的小草放在手掌中把玩,脸上全是专注的神色。

    “绯绡,你又在干吗?”王子进见他在院子里大太阳下晃来晃去,头都被他晃大了一圈。

    “假的,都是假的……”他一身白衣,在阳光下散发着金辉般刺眼的光芒。

    “什么假的?”王子进从房里跑出来,也拔起地上的小草,沾了一手绿色的草汁,一切都是这样的真实,怎么会说这是假的?

    绯绡一手遮着晃眼的阳光,笑看着他,“今晚我们就去看看那生病的夫人吧,也许都会水落石出。”

    “你已经知道这其中古怪了?”王子进问道。

    “大概吧,只是不知道,那叫齐儿的到底是谁。”

    “听起来,像是个小孩的名字。”

    绯绡望着蔚蓝的天空道:“我也知道,可是这家并没有孩子啊。”

    王子进听他这样说,心里一阵发毛,颤声道:“不会是那小孩死了吧?不然怎么会消失?”

    绯绡却不答话,手里抓着几根嫩嫩的小草,似乎若有所思,神智刚刚集中,就感觉一股寒冷的视线如胶似漆,紧紧地黏在他背后。

    他急忙回头一看,身后却是高大的房檐,一枝老槐的枝丫正探过头来,伸展着茂密的枝叶。

    “怎么了?”王子进也回头看去。

    “没什么。”绯绡弹落掌中小草,负手走入屋中,笑道,“子进,今日好好休息吧,晚上还有事情要做。”

    王子进精神却很好,一个人在春意融融的院子里散步,等他回来的时候,却见绯绡已然伏在被子上睡着了,桃花的花瓣飘进房里,撒在他白色的衣襟与长长的黑发上。

    王子进望着他几近婴儿的香甜睡脸,不禁摇头暗笑,他怎么在哪里都能睡着啊?哪怕是在这怪异的桃源仙境,也能安之若素。

    此时屋外落英缤纷,轻雾缭绕,王子进抱膝坐在窗旁,望着窗外美景,旁边酣睡的绯绡,心中竟隐隐不愿从这里离去。

    或许让时间静止,也不是一件坏事?

    绯绡一觉睡到下午,晚上婢女端了晚饭过来给他们吃,显是郑先生不愿再见他们。

    王子进只觉得怏怏的没趣,看郑先生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没想到如此小气,只是因为绯绡一句话不合,连饭也不与他们同吃了。

    绯绡却不在意,嫌弃地在素材中挑可口的,“子进,你说今早偷瞧咱们的是谁?”

    “是这家的管家,姓淮。”王子进一边吃饭一边答道,“昨夜看起来还是很和蔼的一个人老人家啊。”

    “和蔼不和蔼,不是用眼睛瞧的。”绯绡笑道,“你看我和善不和善?”

    王子进看他虽然俊美无双,眼睛里却写满狡猾,一看就不是善类,不禁摇头不语。

    “可我生起气来也是很怕人的。”

    “是啊,有人和你抢鸡吃,你是气得挺厉害的。”王子进抱着饭碗哈哈笑道。

    两人说说笑笑,转眼就是半夜了,此时一轮明月高悬,偶尔有鸟儿夜啼的叫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

    漆黑的走廊中,仅有烛火忽明忽暗,庭院里的花木影影绰绰,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蹿出来。

    此时一扇雕花木门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打开,从门后走出两个人影来,黑暗中依稀可见是两个男人的影子。

    “夫人住在哪儿?”王子进伸手拿下走廊上的一盏油灯,用手端着照明,“我们为何要先去找她?”

    “一个没人见过的女主人,你不觉得奇怪吗?”绯绡已经沿着回廊往内院走去。

    王子进左右张望了一下,虽然心中害怕,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他走。

    两人又穿过一个庭院,眼前出现了几间房子,看布置似乎是收藏东西的地方。

    “不是这里,去那边看看。”绯绡说着转身要走。

    “等等。”王子进指着一扇微敞的大门道,“那里好像是书房,我想去看看。”

    见绯绡不高兴,他急忙道:“你先去找那位生病的夫人,我马上就过去。”

    他说完,也不理绯绡了,端着忽明忽暗的油灯,往书房走去,房中漆黑一片,像是个等人踏入的陷阱。

    可是好奇心还是驱使他要去里面看看,郑先生说他是读书人。

    不巧王子进也是读书人。

    天下的读书人,都喜欢把秘密藏在书里。

    八

    绯绡顺着回廊走到后院,在这大宅中,似乎有人布置下了机关,他不敢轻易展露法术,所以才用这样粗浅的法子找人。

    后院的景致已经远远不如前面的庭院,他却像是有灵感一样,径直往一个有着琉璃瓦顶的房子走了过去。

    在黑夜中,都能感觉到这屋子里飘来的死气,这家的夫人真的重病了?死亡的味道怎么如此浓郁?

    他踏在青石砖上,环视左右无人,推门就要进入房中,哪想门却上了锁。真是奇怪!哪有人住在家里还要锁上自己的房门?而且还是从外面锁的?

    他伸出长指拨了一下亮晃晃的门锁,门应声就开了。

    里面一股浓郁的呛人的气息迎面扑来,似乎还夹杂着厚重的脂粉味道,他急忙用手掩鼻,走了进去。

    那是一个有着帷帐的房间,厅里放着一张八仙桌,与别的房间并无不同,只是过分干净,似乎没有人居住一般。

    这屋子的主人,会是那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吗?

    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只好伸手唤出青火,托在掌心。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帷帐重重,屋子里仅有家具,哪有人的影子?

    他拨开帷帐,往内室走去,刚刚走了几步,就见眼前一张雕花大床,厚厚的深红色帷帐遮住了整张床,床下的踏脚凳旁,放了一双女人的绣鞋。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这便是重病的女人?

    绯绡轻轻地伸手掀开布帘,只看了一眼,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过了一会儿,又轻轻地放下了帷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望着窗外隐隐透过的月光,只觉得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多,本以为自己料到七八分,哪想事实却全然和自己想的不同。

    这屋子里,有太多的事无法明白。

    王子进拿着油灯摸到书房里,书房中棕黑色的书架靠墙而立,在黑夜中带来一种压迫的感觉。

    他一进去,就关上了房门,点上蜡烛,急忙在书桌旁翻找东西。

    怎么会没有?

    如果没猜错的话,书房中应该有家书,虽然不是道德的行为,但从只言片语中,或许可以知道一些有关郑先生的事情。他手忙脚乱地翻着,把书桌前的书本都碰落在地上。书房里几乎全是有关药石灵丹的书,看来这家主人真是想成神仙想疯了。

    他一本本地翻着散落在地上的书籍,终于从一本书里找到一张泛黄的纸条。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那泛黄纸条似乎是一张花笺,上面写了两行字: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字迹清瘦端正,似乎是个男人的笔迹,下面的落款有些看不清楚。

    王子进急忙将那花笺凑到烛光下,隐隐可见几个小字:礼部侍郎郑仕齐。

    果然,郑先生哪像个普通的教书先生?那举手投足的高贵优雅,那傲于凡人的广博见识,确实只有朝廷中的官员,而且是专门负责迎来送往、司仪祭奠的礼部侍郎才该有的风度。

    他望着花笺上的署名,脑海中似有电光闪过,似乎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事,连油灯也不拿了,匆匆忙忙地跑出门外。

    可他想要拉开房门,却发现门被人在外面死死反锁了。

    他急急推开书房的窗户,想要爬出去,哪知不看还好,一看只见庭院中的假山绿树飞快地发生了变化。

    高大嶙峋的假山,摇曳的鲜花,都幻化为黑色瘴气,在月光下弥漫扩散。清静优美的蓬莱仙境,转眼就变成了幽森恐怖的地狱。

    王子进吓得浑身一颤,急忙关上窗户,但却为时已晚。那黑烟宛如长了眼睛,看到了蜡烛的光芒,直朝他袭来。

    窗棂传来咔嚓一声轻响,整扇窗都被烟气冲破。王子进站立不稳,连叫都来不及,就被笼罩在瘴气之中。

    烛火一晃,转瞬便在黑暗中熄灭,而他眉头紧皱地倒在地上,陷入混沌之中。

    王子进只觉自己脚下又湿又黏,周围冰冷黑暗,像是走在泥沼之中。他走了一会儿,只见不远处有昏黄灯火闪烁,似是有户人家。

    他惊骇至极,连忙加快脚步,向那户人家走去,而他身后始终有簌簌轻响,似有人在追踪着他。

    他哪敢回头,疾步向灯火处走去。果然,只见夜色中出现了一个茅屋,那昏黄灯光,正从茅屋的窗内透出来。

    “请问有人吗?快救救我……”王子进急切地拍门。

    柴扉缓缓打开,屋内走出来一个老迈的妇人,她见到王子进却毫不惊诧,将他让入室内。

    王子进只见室内极其简陋,一盏孤灯如豆,老妇人正坐在灯下缝制新衣。那新衣的料子是灰蓝色锦缎,被她以银线细细勾边,低调中透着奢华。

    “这、这到底是哪里?我怎么会来到这儿?”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老母,不由心中酸涩,他坐在桌边,好奇地问老妇人。

    “这里是我的家,我已经等了二十年,却始终没有等来我的儿子……”老妇人抬眼望了他一眼,满含苦涩地说,“他走时,也就像你这般大的年纪……”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王子进小心翼翼地问。

    “听说他当官了,当了很大的官,每天交际应酬,好不热闹……”老妇人揉了揉酸涨的眼睛,“这么多年我缝了很多衣服给他,派人送过去都杳无音信,他不仅忘了自己的娘,连老朋友都忘光了。”

    王子进望着这孤独的老妪,不由心下凄然,只见她伸手指向窗外,“还好他的旧友一直陪着我,你不想看看他的样子吗?”

    就在这时,木门突然被人拍得震天响,顿时将王子进吓了一跳。

    “不、不要开门……”他想起方才在夜色中独行,尾随在自己身后的奇怪的脚步声,连忙后退。

    陋室窄小,他这一退不要紧,竟然退到窗边。两扇木窗居然无声无息地开了,凉风像是一只缠绵的手,搭在了他的后颈上。

    他凭空打了个冷战,哆哆嗦嗦地向窗外望去。

    只见窗外正立着一棵高大的槐树,树下正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身穿布衣,年纪尚轻,面容英俊,似乎正是这家主人郑先生。

    “明日我就要赴京赶考,多谢兄台帮我开了心窍。”郑先生对另一个男人一揖到底。

    那人比郑先生年长几岁,身穿靛色长袍,风度甚佳,唇边胡须修剪整齐,似是富贵出身。

    “你这一去,定然会平步青云,只是你命中本无此福分,是我取巧为你强求。千万不要贪恋权势富贵,二十年之后,一定要回到这里,否则必有灾祸加身。”靛衣人连连叮嘱。

    “好,我一定会回来的……”

    郑先生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显然十分心虚,随即他的身影虚晃,便消失在夜风中,再也不见。

    王子进望着这诡异的景象,额上渗出丝丝冷汗,这似乎是发生在过往时光中的离别,不知为何,却让他十分害怕。

    “什么人?”靛衣人突然双眸含精,直望向他的所在。

    而在他话音响起的同时,他身后的高大槐树飞快地发生了变化,繁茂的枝叶、粗壮的树干,都化为蓬勃的黑烟。

    黑烟幻化汇聚,转眼间就变成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黑色巨龙。

    “去!”男人朝巨龙一挥手,那龙咆哮一声,直朝王子进扑来。

    九

    “哇!”王子进连忙后退,龙头却撞破了茅屋,灰尘漫天,屋脊塌落。

    只见灯下缝衣的老妪消失了,那抹温馨的灯火也瞬间不见,只有一个大头的棕色妖怪,跟他并肩而立。

    “你被人以妖法困住,我在你身后追了很久,你却不理我。”那妖怪细声细语地说,正是这座老宅的宅灵。

    原来方才敲门的竟是它,亏他还以为是什么凶神恶煞。

    黑龙却不容他细想,张开血盆大口,直向他们袭来。

    “去!”大头宅灵双手一挥,从袖底洒出几滴水,那水沾到龙头上,顿时令森森鳞甲飞快瓦解。

    王子进哪敢耽搁,急忙撒腿便跑。

    他只觉脚下湿滑,像是没头苍蝇般在黑暗中乱转,身后狂风袭来,似那巨龙仍穷追不舍。就在他即将筋疲力尽时,只见眼前出现一线光明,同时耳边响起一个清朗动听的声音。

    “子进,快抓住我的手!”

    果然有一只冰冷坚硬的手握住了他,他想也不想,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紧扣住那只手,一股大力瞬间将他拉住,向光芒之中拽去。

    王子进只觉自己如腾云驾雾,身体轻飘飘地飞起来,再睁眼时,却站在书房门口。方才紧紧关住的大门被人打开,绯绡白衣如雪,笑靥似花,正站在月光下凝视着他。

    而他的一只如玉长手,正紧紧扣着自己的手腕。

    王子进见到他立刻长舒口气,只见庭院中假山俨然,景色清幽,哪有什么瘴气袭人?

    “可吓死我了……刚才做了个可怕的梦……”他连连呼叫。

    “并不是梦。”绯绡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几个黑影翩然而落。

    王子进定睛一看,那竟是几片碧绿的树叶,更加不明所以。

    “有妖怪要袭击你,想把你也困在这桃源仙境。”绯绡好奇地问,“是不是你发现了什么?”

    “对了,我确实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他一拍脑门,突然想起了其中关键,颤声道,“你、你有没有想到小孩子的事?小孩子除了死了,还有一种方法可以消失。”

    绯绡偏着脑袋,皱起眉头,似乎不明白他话中的玄机。

    只听王子进瞪着眼睛小声道:“小孩子,还能变成大人啊,他会长大的啊。”他继续道,“郑先生全名叫郑仕齐,名字中刚好有一个齐字,会不会是那白衣女人口中的齐儿啊?”

    此时树影摇曳,似乎连月亮都隐去了光辉,两人在这时间停滞的院落间,只觉得有太多的事无法了解。

    这里,真的是桃源仙境吗?

    “子进,难得你聪明了一回。”绯绡朝他扬眉浅笑,甚为钦佩地说,“我在那夫人的房中,也发现了奇怪的事。”

    “什么事?她是拜托我们救郑先生的女人吗?”王子进慌忙问道。

    “似乎不是……我们这就去看看,等会儿你见了便知。”绯绡连忙拉着他便向夫人的房间走去。

    王子进哆哆嗦嗦地走在他身后,只觉这桃源仙境格外恐怖,似乎一草一木随时都能化作瘴气,要了他的性命。

    哪知他们在回廊上走了一半,绯绡突然眼角一斜,把王子进一把拉进树木的阴影里,一只手按在他嘴上。

    王子进大气也不敢喘,只见眼前的回廊石阶上,有一双穿着缎子面靴子的脚从二人面前缓缓踏过。袍角卷起一阵风,夹着尘土扑面而来,他甚至能闻到灰土的味道。如果不是绯绡耳力了得,两人此时定会被发现。

    那人脚步匆匆地往后院走去,看那颀长的背影,似乎是这家的主人郑先生。

    绯绡松开按着王子进的手,一把拉住他,两人就借着黑暗的掩护,跟在郑先生身后往内院走去。

    只见郑先生径直走到一个有着琉璃瓦顶的房前,看了一眼门上的锁,似乎甚为惊讶,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后,确定没有人,一闪身就推门进去了,又小心地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哎,”王子进望着郑先生隐没的身影对绯绡道,“你看他身手如此敏捷,正当壮年,有什么要别人救助的地方啊?”

    绯绡却摇头道:“子进,现在不可妄下定论,我们肉眼所见的东西不一定是真的。”说罢又笑道,“你别忘了绿竹村庄,当时你看到的一切皆是幻象。”

    王子进想起以前发生的一切,自己在千山镇遍寻不着的景况,心有余悸,颤声道:“你、你说,我们看到的都是假的?”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绯绡回头对王子进道,“今晚是不成了,只能明天再来。”

    说完,他就拉着王子进蹑手蹑脚地回到了两人的客房。

    王子进惊魂未定,连连追问绯绡在那生病的夫人房间中看到了什么,绯绡却不理他,一进屋就蒙头大睡。

    王子进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直至天明时分,才打了个盹。哪想他刚刚睡着,就听到耳边响起一个细细的声音。

    “起来啦,起来啦……”那声音像个小孩子,惊得他从床上一跃而起。

    只见面前正有一个硕大的头颅,那比磨盘还大的脸庞上,嵌着一双如幽潭般碧绿清澈的眼珠,正定定地望着他。

    居然是这老宅的宅灵。

    “你不是想知道郑夫人的事吗?我可以告诉你。”宅灵细声细气地说,显然是听到了昨晚他跟绯绡的对话。

    “快说,快说!”王子进立刻从床上坐起来,连连催促。

    “她是很久之前回来的。”宅灵坐在他的床边,眯着眼睛回忆,“我不懂计算人类的时间,所以也不知是多少年之前。只知道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但一进这大宅就得了重病,多年来一直被关在房间中,再也没有踏出过房门一次。”

    “这么说她还活着,并没有死?那头戴纱帽,拜托我跟绯绡的女人到底是谁?”

    “除了我竟然还有人拜托你们……”它话说了一半,身影突然消失在晨晖之中。

    王子进正在纳闷,只听房门传来吱呀一声轻响,绯绡探进头来。

    “子进,快点收拾一下,我们得上路了。”他双眸如星,俏皮地朝王子进笑。

    “上路?要去哪里?”王子进迷茫地问,但见天边天光破晓,不知他何出此言。

    “离开这桃源仙境啊。”绯绡懒洋洋、慢悠悠地答道。

    十

    而正如他所说,王子进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婢女告知主人不希望他们久留,既然病已经好了,最好速速起程。

    显然二人昨晚的探查,已得罪了这家主人。

    眼见重重谜题就要解开,王子进当然不愿走,但绯绡却难得爽快地一口答应,于是用完早饭,王子进便怏怏地跟在绯绡身后,走出了郑家大宅。

    送他们离开的只有两名婢女,不仅郑先生,就连淮管家都不曾露面。

    一推开大门,只见门外冷雨霏霏,树叶飘零,正是一片秋日的肃杀景象,与高墙内春意盎然、鸟语花香截然不同。

    事已至此,虽万般不愿,他也只能骑上马背,跑入秋雨之中。

    “这下我们该去哪里?其实厚着脸皮,多赖一晚也无妨啊。”王子进垂头丧气地说,他本想今晚再在那宅院中探查一番,哪想计划就这样泡了汤。

    “你多待几晚都没用,他们起了戒心,定会防备我们。”绯绡凤眼微眯,笑嘻嘻地说,“不如欲擒故纵,假意离开,反而更方便行动。”

    “好吧,你说得也有道理,可现在下着雨,又这么冷,我们该去哪里歇息?”

    “找棵大树避雨即可,待天黑我们就可以再进那桃源居。”

    事已至此,王子进也别无办法,只能跟在绯绡身后找树荫避雨,所幸晌午时分雨便停了,太阳在积云后探出头来,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

    王子进又累又饿,歪靠在树上睡着了,绯绡却不知又跑去了哪里。他这一睡不要紧,居然又陷入了奇怪的梦境。

    这次梦中人不再是戴三角纱帽的白衣女人,而是一位明媚娇艳的美丽少妇。她坐在妆台前对镜梳妆,身后郑先生身穿锦缎长袍,将一支精致耀眼的金钗插入她云鬓中。

    两人一看就是夫妻,姿态亲昵,难解难分。

    而就在这时,镜光一闪,美女的倒影已经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朽的妇人,她脸色灰败,口角挂着干涸的鲜血,只有鬓上凤钗华丽如故,仿佛见证了她昔日的绝色容颜。

    “这就是代价啊,你没有遵守约定,所以要以全部的幸福来偿还!”不知是谁在室中喃喃低语。

    铜镜中映出一张男人的脸,他唇边美髯修剪整齐,颇有几分仙气,正是曾追杀过王子进的奇怪男人。

    他漠然地摇了摇头,抱走憔悴的妇人,而郑先生则双眼失神,宛如行尸走肉般跟在他身后离去。

    斗室中陷入了一片死寂,但离奇的是,窗台上枯萎的花竟然再次开放,窗外阴霾散去,碎金般的阳光挥洒而入。

    桌椅家什似都被镀上一层朦胧金光,一只仙鹤在庭院中翩翩起舞,将身影映在窗纱上。

    桃源仙境,宛如梦幻般降临。

    “子进,快醒醒,别睡了。”耳边传来清朗的男声,王子进立刻从梦中醒来,只见天色已然全黑,绯绡一张脸白如夜昙,正含笑望着他。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王子进疲惫地揉了揉眼睛,“似乎是关于郑先生的夫人的。”

    “很快你就能见到她了。”绯绡带头打马而去,去的方向正是他们早上刚离开的桃源居。

    两人怕惊扰到大宅中的人,将马远远地拴在别处,蹑手蹑脚地翻墙而入。有绯绡这偷鸡摸狗的行家,很快便顺利地来到了后院。

    “快看,他怎么又来了?”王子进躲在长廊下的草丛中,只见郑先生正从远处走来,似乎目的地跟他们一样。

    “不管了,我们跟他进去,今晚必须令真相水落石出。”绯绡毫不畏惧,一把拉着王子进,跟上了郑先生的脚步。

    只见郑先生推门而入,门微微敞开了一条细缝,王子进双腿发颤,被绯绡连推带拉,才走进了这神秘夫人的闺房。

    一股刺鼻的香粉味道扑面而来,只见房中挂满层层叠叠的纱缦,烟云般飘洒荡漾,颇有几分云深不知处的意味。

    绯绡冰冷的手一直紧紧地拽着他,两人蹑手蹑脚地穿过大厅,却完全没有留意,身后的景致已经在悄无声息中发生了变化。

    缤纷的鲜花,婆娑的树影,栖息的仙鹤,都化为重重瘴气,一缕缕地顺着门缝溜了进来,追随上他们的脚步。

    王子进在黑暗中摸索,来到内室,只听在黑夜中传来一个男人温柔的声音。

    绯绡伸出长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他要听仔细。那男人声音浑厚低沉,语气中似乎夹杂哽咽。

    “芸英,你听得到吗?我好久都没有听你说话了,我好想念你啊。”似是郑先生在对自己的妻子诉说衷情。

    王子进只觉得听人说私房话不妥,却见绯绡依旧满脸认真地偷听,只好跟着他一起听了下去。

    越往下听,越觉得不对劲,只听他说的话语中似乎隐约可以听到东京什么的,还有就是开宝年间的什么事。

    王子进听他所说朝代,立时就惊呆了,此时已是景祐年间,距离郑先生所说的开宝年间,已经过了五十几年。

    莫非郑先生真的有不死之术?

    却见绯绡面色如常,显是人间年号,朝代轮换,在他那里都是没有意义。

    “芸英啊,芸英。”郑先生继续道,“我的人生少了你,多活这许多年又有什么用呢?”说罢,他又无限温柔地说,“我今日已经与淮管家说了,让他尽力医治你,让你早日好起来,他是那样厉害的一个人,又有求必应,你定能好起来的。”

    这话一出口,王子进和绯绡都听得清清楚楚,两人相视一愣,淮管家?这又关他什么事?难道那淮管家,才是这些怪事的始作俑者吗?

    绯绡在黑暗中却突然面色一变,拉着王子进的手,迅速地向旁边一闪。

    王子进一个趔趄没有站稳,坐在地上,还没等他出口询问,就听耳边一阵布帛撕裂之声,一团黑气化为利剑,居然撕裂帷帐,直取两人后心。

    若绯绡慢上一时片刻,两人此时就成了一串糖葫芦了。

    “来了。”绯绡说着一把把王子进拉到自己身后,只见暗夜里,层层叠叠的帷帐随风慢慢地飘摇出不尽的风情。

    这样美丽婀娜的柔软帷帐中,又有什么隐藏在后面,又遮盖了怎样的恐怖?

    十一

    “谁来了啊?”王子进颤声问道,还没等得到回答,就见绯绡身子一蹿,就往屋子的一个角落去了,白色的身影立刻隐没在那重重叠叠的帷帐中。

    王子进一个人坐在地上,只听黑暗中,耳边不停地传来布帛撕裂的声音,似乎有人正借着这帷帐与黑暗的掩护,在互相搏斗。

    他吓得浑身颤抖,手脚并用地往屋里爬去,黑暗中看不清方向,帷帐又挡住他视线,再抬头时,却见眼前有个踏脚的凳子,那凳子上面放了一双女人的绣鞋。

    绣鞋做得精致且小巧,缀满珠玉,看起来倒像个摆设,而不是用来穿的。

    难道这女人一直躺在床上?王子进站起身,抬头看了一眼,果然,自己面前正有一张雕花木床,床上也挂着厚厚的帷帐,透出暧昧的风情。

    这就是那夫人的床吗?这床里的,会不会是拜托他们的女人?

    王子进想到女人的白色头纱,身上冷汗直冒,颤抖地伸出手,缓缓拉开了挡在床前的帷帐。

    一股腐败的气息随之扑面而来,他一眼看去,只觉得心脏停止了跳动。

    借着黑暗中洒进来的点点月光,可以看到床上锦缎的被褥发出的淡淡光泽,上面躺着一个骷髅,穿着华丽的绣着繁复花纹的衣服,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而骷髅的云鬓上,插了一支非常精致的金钗,上面镶满珠玉,宝光流动,衬得那没有皮肉的白骨更是凄惨可怕。

    “不、不是,不是她……”王子进颤声道,这个躺在床上的女人,这副骷髅,根本就不是央求他们拯救郑先生的女人,竟是他下午梦见过的美貌少妇。

    梦中那倾世佳人,婉约明媚的容颜,此时已经化为枯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家夫人已经化作白骨,可是为什么郑先生却夜夜来瞧她,还对人隐瞒她的死亡,不让她入土?

    正在这时,他只觉得颈上一凉,似乎有什么兵刃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只见黑暗中一个人渐渐从床边的帷帐中显出身影,手中拿着一柄泛着冷冷光泽的长剑,那人面如冠玉,美髯飘飘,正是这家主人郑先生。

    “你竟如此无礼!”郑先生眼睛里全是恼怒的神色,“为何夜探我夫人房间?”

    “这?这是你夫人?”王子进指着床上的骷髅,这男人真的想成仙想疯了吗?

    “不错。”郑先生答道,“她现在是这副模样,有一天一定会变成人的,她一定会复活。”

    王子进用余光扫了一眼累累白骨,只怕东西就是真的复活了估计也不会是善类,他的胆子也未免忒大了一点。

    只听郑先生继续说道:“淮兄定有办法,她一定还会像以前一样与我吟歌唱曲,谈诗论画的。”

    “真、真的吗……”王子进实在不敢多说,毕竟一把宝剑架在自己脖子上,争志气也不在这片刻。

    “自是真的。”郑先生似乎非常生气,眼睛中冒出异光,王子进只觉得自己脖子吃痛,剑锋已经割破了他的皮肤,有温热的血流了下来。

    “自我记事起,淮兄,那时他还不长这般模样,他本领很大的,我想要走仕途,他就替我的心开了窍,助我平步青云。我想要桃源仙境,他就让这庭院中时间静止,薄雾终年不散,这点小事又算什么?”

    “是,是,不算什么……”眼见郑先生神志失常,他只好顺着他说话。心中却暗暗叫苦:绯绡啊,绯绡,你还在外面折腾什么?还不快来帮我?

    刚刚想完,就见一个东西裹着一团红色帷帐打了几个滚就冲了进来,正停在二人脚边。

    “这又是什么东西?”郑先生吓了一跳,急忙把剑从王子进的脖子上撤了下来,直指着地上的帷帐。

    帐子中突然伸出一个人的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就夹住那闪亮的剑锋,再一抽手,郑先生手上的那把宝剑居然脱手而飞,一下就钉在了房梁上,剑柄兀自摇晃颤动。

    王子进见了这人身手,知道必是绯绡无疑了,异常开心。

    果然地上的人缓缓站起身来,抖落裹在身上的红色帷帐,露出一头如瀑黑发,一张桃花春风面,眼角带笑,正是绯绡。

    “你,你到底是谁?怎么有这般身手?”郑先生颤声道。

    “在下胡绯绡啊。”绯绡说着朝他行了个礼,“郑侍郎也太健忘了吧?”

    这话一出口,郑先生面色一变,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浑身颤抖,一步步往后退去,目光涣散,口中喃喃念叨:“对、对了……我、我是礼部侍郎来着,可我并未遵守二十年之约,贪恋权势,再也没有回到家乡。后来被同僚抓到错处,奏了一本,被贬了官不得不回来……”

    “你记性终于好起来了,再仔细想想,后来发生了什么?”绯绡轻轻地说,他的声音似隐含魔力,充满蛊惑,能令碎片般的记忆浮现。

    郑先生顾不上跟他争执,不断轻拍着脑袋,竭力回忆:“就在同一时间,家乡传来了老母病重的消息,我们加紧赶路,却仍然来不及见母亲最后一面……”

    王子进想到那在灯下缝制衣服的老妇人,不由心中酸涩,那大概就是他的母亲吧。

    “而且不只如此,由于旅途劳累,芸儿一到我的老家就得病死了,我在一个月间,失去了权势、亲人和爱妻……”他说罢声音哽咽,茫然四顾,“我的记性怎么这样差?好多事都想不起来。淮兄呢?我有好多事要问他,他在哪里?”

    “你的朋友就在那里。”绯绡说着指着身后如堆云般的重重帷帐,“只是他不敢出来见你。”

    “为什么不敢出来见我?”郑先生跳脚叫道,“淮兄,淮兄!你快出来,我有好多事要问你。”

    却见帷帐缓缓飘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走出来。

    渐渐地,紫红色的帷帐中显出一个轮廓来,凸起巨大的一片,一个庞然大物渐渐显出轮廓。

    接着布帛撕裂的声音不绝于耳,从里面走出一个狰狞的怪物,郑先生见了,一下坐在地上,颤声道:“你就是淮兄?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王子进望着眼前出现的怪物,不禁也吓得呆了。

    十二

    只见那怪物身高两丈有余,头颅都要顶到房梁,身上疙疙瘩瘩,四肢如虬枝纠结而成,躯干上凭空多了一双眼睛,却是无头无脸,可怕异常。

    “淮、淮兄?”郑先生指着眼前的怪物,死活都不敢相信这是那个风度翩翩的朋友。他一直保持着两人初见时的模样,但这桃源仙境建好之后,便迅速地衰老,只能以管家自居。

    “不错,是我。”声音却还是一样的。

    “这样说你一直没得道成仙?”郑先生惊愕道,“那我、我呢?我也没有成仙吗?可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我没有死,也没有老呢?”

    绯绡见他忘记往事,急忙插口道:“你好好想想,你是真的没有死吗?”

    这话一出口,庞大的妖怪突然喷出重重烟瘴,化为虬蛇,往绯绡身上缠去,怒道:“我救了你们,你们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还不快快离开这里?”

    绯绡纵身一跃,轻灵地躲开,“你要瞒他到何时?让他在这里灵魂得不到超升,当一辈子糊涂神仙就是幸福吗?”

    怪物听了,似乎触动心事,长长叹息:“我、我本是这院子里的槐树,活得太久,成了精魅。因为好酒,跟这家主人的公子结为知己,后来又助他飞黄腾达,哪想他竟然违背约定,一去不复返,妖力反噬,令他家破人亡,不久后连自己也得暴病而死……”

    郑先生听着,神情恍惚,在他的脑海中又浮现起儿时在这院落中玩耍的情景,那时是多么开心。

    后来更结识了淮兄,两人每晚觥筹交错,以酒结缘。这仙风道骨的中年朋友,几乎能满足他一切愿望,不但帮他娶到了一直心仪的芸英,更助他踏上仕途。

    可是那又怎样呢?纵使有荣华富贵,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却是在这偏远庭院中度过。

    那是纵使死去也不能忘怀的快乐时光。

    却听树妖继续说道:“如果不是我逆天而行,助他开了心窍,他是不是还会平凡而幸福地活着?他死前想脱离尘世,得道成仙,我为了弥补昔日的错误,就造出了这桃源仙境,困住了他的灵魂,令他以为自己还活着……”

    “但令时间静止,造就这浩瀚的仙境,耗费了你太多妖力……”绯绡怜悯地望着这慷慨慈悲的妖怪,“你原本可以青春永驻,此时却老成了这般模样。”

    “过多的给予,有时并不是帮他,而是在害他啊。”王子进难得睿智地点评。

    树妖望着王子进,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最终只能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郑先生听着他们的对话,望着床上的骷髅,想起了全部的前尘往事。芸英死后,他伤心欲绝,不久也跟着殒命。

    这一切都如此重要,他怎么全都忘了呢?

    他回头朝王子进和绯绡行了个大礼,眼中却有泪水流出,“多谢二位相助,不然郑某还迷途而不知返。”

    他说罢看向槐树妖,“谢谢你,我的朋友,是你让我有了如梦似幻的人生。虽然短暂,却知道了富贵如浮云,仙境不过幻境。人生最珍贵的,便是与亲人和爱人共度的时刻,而很多人到死都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望着树妖恐怖狰狞的脸,前尘往事,尽入脑海。他想到自己最快乐的时候,便是少年时意外地在槐树下结识了一位朋友。

    他们以兄弟相称,每日去集市上买最昂贵的美酒喝,还会坐在高大的槐树上,眺望着长河日落。

    那时凉风习习,美景尽收眼底,何等快意自由,宛如在天际翱翔。

    原来人生中最珍贵的东西,自己在那么久之前就得到了。

    “让我走吧,我已想起了过去的一切,不能再执迷不悟。”郑先生沉吟良久,似下了很大的决心,对自己的朋友道。

    槐树妖似异常悲痛,颤抖个不停,身影忽然从屋中消失了,似乎不愿与他话别。

    “拔掉那女人头上的金钗,一切皆可恢复如常。”

    只留下一个沙哑的吩咐,在帷幔间浮荡。

    王子进望向床上的骷髅,只见她秀发间一支金钗华丽耀眼,原来宅灵口中所说的女人就是指这具森然白骨。

    一切关键,就在她的身上。

    他刚刚要伸手去拔,郑先生却拦住了他,只见他眼角带泪,唇边却含着笑意,“我来拔。”

    王子进和绯绡缓缓退开,但见他无限怜爱地捋了捋死尸光亮顺滑的秀发,似是抱着最珍爱的佳人。

    “芸英,昔日这凤头钗是我给你插上的,现在我要拿下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骷髅黑洞洞的双眼似乎露出几许笑意。

    郑先生见了,点了点头,伸手拔下白骨头上的金钗。

    王子进只觉得脑中一阵眩晕,似乎突然间变了天地,屋中帷帐一下布满蛛网,破落得不成样子。

    定睛一看,床上躺着两具骸骨,不知死去多少年,皮肉都已烂光。只余褴褛衣衫,挂在骨架上,其中一具枯骨的手掌中还抓着一支金光耀眼的凤钗。

    王子进见了,吓了一跳,对绯绡道:“这就是人间仙境吗?”

    绯绡笑道:“仙境与地狱,有时不过一线之隔。”

    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两人往屋外走去,只见幻术一去,这庭院破旧不堪,房子几近倒塌,断垣残壁无处不在,池塘早已干涸,院落里杂草丛生,哪里还有一丝桃源居的样子。

    王子进望着这破败房子,又想起屋子里的那两具干尸,不由心中郁结,这残屋破瓦,竟成了死人的仙境。

    一个死后还在做的美梦,又是何等讽刺?

    “绯绡。”王子进有所感悟,不由叹道,“我想岁月的美,就在于它的必然流逝吧。”

    绯绡笑着连连点头,“子进,说得有道理啊。”

    “这样说来,我会变老,也是一件好事啊。”王子进满含笑意地向门外走去,只见大门外面似乎隐隐约约地站着一个戴着白纱帽、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

    王子进和绯绡见了这女人,都呆住了,只见她缓缓掀开白纱,脸上皱纹密布,似乎已六旬有余。

    竟是王子进在意识被困时,见过的那位在灯下为自己儿子缝制新衣的老妇。

    她朝二人鞠了个躬,转身就走,白色背影又消失在连天碧草中。

    “绯、绯绡,我好像知道她是谁了,这是郑先生的母亲,前几日我差点被瘴气熏死时,曾见过她一面。”

    “母爱真是伟大啊。”绯绡望着辽阔的草坪,叹道,“虽然生命已逝,仍惦记自己的骨肉被困于梦魇,四处托梦求助。”

    两人刚走出不远,就听到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原来是那座老宅的大梁年久失修,失去法术庇佑,终于坍塌。

    尘灰四溢,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灰尘渐歇,却走出一个头大如斗、棕色皮肤的妖怪,正是几次帮过王子进的宅灵。它仍穿着蓝色的破旧衣服,摆着小小的手,从废墟中走出来,一双碧绿大眼睛里全是喜色。

    “多谢王公子啦,我终于能下山去玩了。”它忙不迭地跟王子进道谢,声音稚嫩,如孩童一般。

    王子进朝它摆了摆手,那妖怪便大摇大摆地走出破落庭院,往山下去了。

    绯绡望着它的背影奇道:“子进,这是什么东西?”

    “它说是这老房子中的灵气化为的妖怪,一直想出去看看,可是苦于被困,不能得偿心愿。”

    “不,不是。”绯绡望着它棕色的蒜头一样的脑袋道,“我问的是它变的是什么?蒜头吗?”

    “它说它变的是个人。”

    “噢?”绯绡不由紧张地摸起自己的脸来,“我没有那么难看吧?”

    “你?”王子进笑道,“你绝色无双,容貌无人能及,是古往今来第一美男啊。”

    绯绡也不觉是讽刺,甚为得意地走出庭院,笑道:“子进,你还磨蹭什么?莫非真的要在这仙境中做神仙不成?”

    王子进见他白衣胜雪,负手在前面等他,急忙跟着他去了。

    此时天色已然放晴,淋漓不止的冷雨也停了,两人找到马匹,一阵疾驰,将这桃源仙境远远地抛到身后。

    “绯绡,绯绡,我想到一首诗,唱给你听好不好?”王子进在马上赶路,眼见秋风凉爽,不由诗兴大发。

    “你唱吧,我听着。”

    王子进朗声唱道:“一个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绯绡笑道:“你什么时候当农夫了?”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王子进继续摇头晃脑,“布衣得暖胜丝绵,长也可穿,短也可穿。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绯绡在一边听他唱歌,不禁摇头浅笑。

    却听王子进突然提高嗓门,继续唱道:“雨过天晴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这话甚得绯绡心意,他不由拊掌大笑。

    “夜归儿女话灯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王子进提高嗓门,声音变得破锣般难听,却不失豪迈,“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子进,恭喜你,得道成仙了。”绯绡听了这句,会心地笑了起来。

    两人踏着秋阳和凉风,在官道上渐渐远去。虽然天气渐凉,道路崎岖,却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好心情。

    谁说长生不老,锦衣玉食就是神仙?

    所谓神仙,不过一时心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