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李现、陈立农主演《赤狐书生》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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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死复生

    初冬的夜晚,冷风萧瑟,细雪纷飞。

    在一处大宅中,传出呜咽哭声,那哭声哀怨而凄凉,融入飘零细雪之中,转瞬即逝。

    “爹,你快点醒醒啊……”宅院占地广阔,雕梁画栋,花木扶疏,显然是一户富裕人家。

    然而主宅卧房中,正有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女人坐在床前哭啼,床上躺着一位头发花白,年逾古稀的老人。

    在昏黄的烛光下,可见他眼窝深陷,面皮焦黄,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淑英,别哭了,爹已经仙去了……”女人身后站着一个年纪比她稍大的中年男人,双眉粗黑,目光狭促,看起来并非聪敏之人。

    “闭嘴,现在下结论还太早。”女子抹干脸上的眼泪,双目中精光大盛,狠狠地道,“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怎么也要试过再说。”

    “妹、妹子,你到底在想什么?”中年男人看到妹妹的脸色,顿时被吓得后退两步,“难、难道你想让死人起死回生不成?”

    “当然,爹万万不能死,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商会要交给谁打理?你还是我?我们有这个能耐吗?”

    两人正说着,只见厚厚的棉布门帘被掀开,走进来一个衣衫单薄的老和尚。他已逾花甲之年,头戴斗笠,光脚穿着草鞋,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冬日的寒冷。

    “大师,你总算来了,请你一定要救救我爹。”淑英一见到他就似见到了救命稻草,声泪俱下地扑过去,“多少银两都行,只要能让他活过来。”

    和尚点了点头,走到床前,用手使劲掰死人的嘴巴,奈何人死得太久,尸体已经僵硬,只被掰开了一条小缝。

    他只能从衣袖里掏出一把柳叶小刀,利落地割开了死去的老人的手腕,接着他似乎往伤口上塞了什么东西,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诵经。

    兄妹二人都屏住呼吸,默默地看着这和尚的一举一动。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灯花爆裂的噼啪声在冷风中回荡。

    大概过了有一炷香的工夫,僧人终于停止诵经,轻轻抬起了手。

    与此同时,床上已经死去多时的老人双眼竟微微颤动,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一

    十日之后,在东京城的一处酒楼里,又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这日中午,瑞雪初霁,酒楼里客流如云。一个身着青衣的美貌少年带着一个几岁的女童过来吃饭,就像大多数第一次来东京的人一样,两人点了一桌丰盛的酒席。

    然而就在两人将酒菜吃得所剩无几之时,女童竟然一头栽倒在地,双目紧闭,脸色铁青。

    “六月!你怎么了?快点起来啊!”青衣少年立刻将女童扶了起来,但是却无论如何也唤不醒她。

    他顿时热泪盈眶,完全失去了方才的潇洒从容。

    客人们都纷纷放下碗碟,好奇地过来围观。

    “这位客人,可是出了什么事?我们到里面去说吧!”店里的掌柜见再闹下去势必影响生意,急忙从楼下跑上来,带着他们走入了内室。

    “求求你,救救我妹妹……”那美少年哭起来如春柳在细雨中飘摇,令人为之心碎。

    酒楼的老板身量肥胖,一见女童青白的脸色,顿时吓得连话都说不出,她分明已是个死人。

    “不知为什么,吃了你家的酒菜后,她就突然死了……”青衣少年急道。

    “讹诈!你们这是在讹诈!”胖老板立刻气得跳脚,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老子开店十几年,你们这样的见多了。我这就去请郎中过来,看你们怎么装!”

    说罢他急忙吩咐店里的伙计去请郎中,不过片刻,郎中便提着药箱赶来。胖老板立刻似见了救星般扑上去,要郎中辨明女童是真死还是假死。

    郎中一见床上女童的脸色,心知不妙,急忙快步走上前去,先是翻开了她的眼皮,又以手按了按她的脖颈。

    “怎么样?我的妹子还有救吗?”青衣少年红着眼眶问。

    郎中却凝眉不语,又从药匣里拈出一根银针,抓起女童的手,轻轻地往她中指指尖刺了下去。

    眼见针刺入肉中,没入寸许,女童仍没有半点反应,他只好拔出银针,长长地叹了口气。

    “完了,这个小姑娘已然死去多时了。”

    “什么?你说这小孩真的死了?”胖老板顿时一屁股坐倒在地,几近虚脱。

    “正是!她瞳孔涣散,已无脉搏,我以银针刺她十指,她也没有反应,是已经死了。否则十指连心,活着的人万万忍受不了这种痛苦。”郎中怜悯地看了看青衣少年,“这位公子,还需节哀。”

    即便是再高明的骗子,也不会为了钱财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顾,胖老板只好自认倒霉,赔了那青衣的男子一大笔银子了事。

    然而青衣少年拿了银两仍不离去,在内室哀恸了半日,才抱着女童的尸身,自后门走出酒楼。

    折腾了半天,此时已然是夕阳西下的傍晚时分。

    “这位公子请留步。”他刚走到大街上,就有一个人自后面追了过来,来人蓝衣布袍,手拎药匣,居然是方才的郎中。

    “这位先生,不知有何指教?”青绫眼珠一转,脑中已然设想了无数种可能。

    “我看你们兄妹情深,这女孩小小年纪就遭此横祸,实在可怜,才想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你是有心之人,不妨一试!”

    “先生快请说。”这郎中果然有一副悬壶济世的好心肠,追出这么远,竟是为提供帮助而来。

    青绫不由长舒了口气,对他敬佩地一揖到底。

    “最近东京城里出过一件大事,就是关于人死而复生的。”那郎中小声道,“如果公子有足够的银两,或者可以买你妹妹一命。”

    “哦?此事是真是假?”青绫剑眉微挑,似乎颇为惊诧,“死了的人,真的还能够活过来?”

    “起初我也是不信的……”郎中缓缓道,“半个月前,我曾给东京城里一个姓包的富商诊病,那老人明明已经死透了,但是不知他女儿想了什么办法,居然让她的父亲起死回生了。现在包老先生身体矍铄,除了脑筋还不大清楚外,与生时无异。周围的邻里都说老人家的命是用钱买回来的,如果公子不信,可以亲自上门去问问。”

    青绫仔细地询问姓包的人家住在何处,才拜别而去。

    一与医生告别,他就抱着女童的尸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客栈,风姿潇洒,嘴边含笑,一扫方才悲痛万分的模样。

    “喂,青绫,你刚才回来的模样,可有点得意忘形。”两人刚刚走进客栈的房间,女童就一下从他怀里跳出来,笑嘻嘻地道,“万一被胖老板看到了,我们俩岂不是糟糕?”

    “六月,你的手指痛不痛?”青绫关切地抓着她的手指反复查看。

    “怎么会痛呢?就是把头砍下来都没有一点知觉。”六月依旧笑眯眯地说,“怪不得你提出要带着我一起云游,原来是为了方便诈骗。其实你想要钱,完全可以用更简单的方法得到,又何必这么折腾?”

    “嘿嘿嘿,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只有莽夫才去做那种偷鸡摸狗、打家劫舍的事。”青绫昂着头说,似乎甚为得意。

    “喂!这句话说得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六月,我们不说这个了……”青绫一把把这个扎着两个小髻,看似天真烂漫的女童抱到桌子上,严肃地问她,“你想不想真正地活一次?”

    六月垂首不语,先是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为什么?”青绫剑眉微颦,似乎对她的反应甚为不解。

    “那是不可能的……我已经死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再活过来……”

    “只要有办法,我们就要试一试。”青绫朝她笑了笑,就转身去楼下叫酒菜了。

    只余下六月一人,孤零零地坐在客栈的木桌上,嘴边挂着一抹凄楚的笑容。

    二

    次日一大早,青绫就去包姓人家拜访了。因为他容貌俊美,风姿不凡,仆人不敢拦他,竟极其顺利地进了大门,端坐在客厅里等待主人的到来。

    “这位公子,不知所来何事?”他刚刚喝了半盏茶,就从内室走出来一个身形雍容、略显肥胖的中年妇人。

    妇人看着他的目光迷茫,似想不通这个陌生少年所为何来。

    “请问包老先生在吗?”青绫也故作懵懂,“在下姓胡,是来送还他遗落的单据的。”

    “家父最近身体不适,如果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是一样的。”妇人立刻亲切了许多,令仆人换上热茶。

    “哦?只是身体不适吗?为什么我在坊间听说包老爷已经仙去了呢?”

    “呵呵呵,不过是愚妇们瞎说的谎话,胡公子居然也相信?!”妇人微微一笑,丝毫不在意,“十天之后,包家会举行一次宴席,届时家父也会出席。如若公子不信,也可亲自前来看看。”

    说罢她招了招手,令管家取了张请帖递给青绫,似乎信心十足。

    青绫见她举止严谨,知她一点口风也不会露,干脆从怀里掏出一沓纸,递到了她的面前,“既然如此,就把单据交给夫人保管了,这似乎是账本上掉下的账页,还请夫人交给账房仔细查看。”

    “多谢公子特意走一趟,如果不介意,可否留在寒舍用午饭?”那妇人见青绫面如美玉,心中喜欢,想多留他一时片刻。

    “不了,多谢夫人美意,待十日后我们再见。”如果再耽搁一会儿,等账房发现那账页不过是废纸,搞不好会坏了大事。

    他说罢起身告辞,在与中年妇人错身而过的一瞬,手指微拂,已经在她肩上拈走一根落发。

    待他辞别包家,走出门外,已是晌午时分。大街上车如流水,马似游龙,一扫入冬以来的阴霾。

    他今日办成了一件好事,不由兴致大起,忍不住在闹市间多转了两圈。

    哪知就在天色渐晚,他准备踏上归途之时,身后竟然多了一个人。那人身着灰色布衣,头戴斗笠,手持木钵,似乎是个年轻僧人。

    只是这僧人衣裳单薄,在寒风中仍赤着双脚,一看就知并非泛泛之辈。

    青绫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珠一转,嘴边含笑,突然拐了个弯,往城外走去。

    僧人见状一愣,犹豫了一下,跟着他往荒郊野岭而去。

    不知走了多久,太阳沉下西山,周遭变成冬日里特有的寒冷肃杀。身边冷风如刀,头顶星斗阑珊,每走一步都冷似一分。

    僧人初时还抵挡得住,但是越走越冷,忍不住要打退堂鼓。

    就在他进退两难之时,一直走在他前面三丈开外,不紧不慢赶路的青绫却突然停了下来。只见他懒洋洋地靠在小路边一棵歪脖子树上,看样子是要稍作休息。

    僧人见状,也只好找到一处背风的所在,端坐在地上打坐。可是这一坐就是两个时辰,他手脚都冻得发麻,仍不见青绫有走的意思。

    他再也耐不住好奇,小心地靠近那棵歪脖子树,只见一人青衫磊落,眉目如画,正闭眼靠在树上休息。

    就在他离那棵树不过丈许的时候,青绫突然睁开眼,朝他笑了一下。

    那笑容在寒冷的冬夜看来,像是笼罩了烟雾般缥缈而遥远。

    和尚一见他的表情,顿时觉得不妙,果然,下一刻就见那青衫突然从树上掉下来,委顿在地。

    周围只有冷风寥落,荒草遍野,哪里还有青绫的影子?

    “青绫,你在想什么?怎么一边吃饭一边笑?”此时在客栈的房间里,六月捧着饭碗,好奇地看着自回来之后就一直笑个不停的青绫。

    “嘿嘿嘿,我在想那个和尚啊,居然傻成那样还要跟踪别人。”青绫笑嘻嘻地吃着鸡腿,“我想个办法把他引到了郊外,如果没猜错的话,他现在可能连城门都进不来。”

    “他为什么要跟踪你?”六月皱了皱眉,心底涌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估计是有点道行,看出我是个异类,不自量力地打算降妖伏魔吧。”青绫却不以为然,“六月,你还小,可能不知道,天底下总有那么一些不自量力的人,稍微有点能力,就到处去主持正义,其实这世界上哪有绝对的正义?”

    “嘿,我们俩,还不知道谁比谁大呢!”六月冷哼了一声,“小心行得万年船,这是我活了上千年的经验。我总觉得,和尚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跟踪你。”

    两人吃过晚饭,六月就走入内室睡下了。昏暗的客厅里,只有青绫一人孤身坐在灯影下,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请柬,小心地翻开,里面露出了一根卷曲的长发。

    “哼,你不告诉我,就以为我真的无从得知吗?”他冷笑一声,将长发凑近火烛,头发顿时发出刺的一声轻响,冒出了一缕白烟。

    青绫望着袅袅升起的烟雾,口中念念有词,渐渐那细不可见的烟雾竟扩散、加深,浓郁得宛如庙堂里的香火。

    奇怪的是,在烟雾中,闪现出几个模糊的人影,其中之一正是中午接待他的妇人,衣着华贵,体态雍容。

    她身后是一张床榻,锦被下有张形容枯朽的老人的脸。老人虽然双目紧闭,气若游丝,与死人无异,但是青绫还是一眼看出他神魂安稳,已经没有大碍了。

    “多谢大师救了我爹的性命,小女真是无以为报。”在烟雾深处,仿佛还隐藏着另一个人,不过那人道行甚深,留下的痕迹太少,无论他怎么看也看不清这人身形。

    “老人家的命确实是救回来了,但他会忘记很多事情,只能有一些基本的记忆,还望女施主包涵。”

    “只要我爹能活过来,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还有一件事,请女施主千万要注意……”那人不但身形缥缈,连声音都断断续续。

    “大师请说。”

    “千万不要让他照镜子,一次也不可以,如果不小心被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所有的努力就都前功尽弃了!”那人说完,便一转身走了。

    就在这瞬息之间,门外似吹进一股冷风,吹得他衣袂飘飞,刻意掩饰的身影也变得清晰起来。

    只见这人头戴斗笠,身穿灰色僧衣,背有些微驼,似乎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和尚。

    “怎么又是和尚?”青绫看到此处,一挥衣袖,打散了凝聚在半空中的烟雾,他只觉一头雾水,兀自坐在椅子上嘟囔着。

    而且,为什么起死回生的人不能照镜子?这两者难道有什么冲突?

    三

    “六月,我好像知道掌握起死回生之术的是什么人了。”次日早晨,天光大亮,一直枯坐在窗边的青绫突然说道。

    “那又怎样?”六月像是所有的孩童一样,扎着两个小髻,歪着头坐在桌前看书,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不想去试试吗?”

    “试了又怎样?希望落空的话会更难过,还不如没有希望!”六月撇撇嘴,继续翻书。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去看看热闹?”青绫微微一笑,似看穿她的心思,“探查一下起死回生的奥秘?”

    “逆天而行的手段,多半龌龊。”六月想了一会儿,合上手中的书本,颇为不屑地说,“不过你要是感兴趣的话,我倒是不介意陪你走一遭。”

    青绫嘴角轻扬,知她早已动心,只是面上挂不住,不好意思说而已。

    于是正午时分,两人便相携出发了。青绫找了个卖香烛的店铺,跟小贩打听了半天,才知道附近的山上有一座破庙,里面人丁寥落,香火稀少。

    “看来多半就是这里。”他想起昨天所见的和尚,赤着双足,衣不蔽体,一看就不是什么名门大庙里的。

    “你要去拜菩萨吗?”六月穿着绣花的棉袄,踏着积雪,笑嘻嘻地看着他道,“千年妖怪去进香,也不怕被雷劈。”

    “我可不是去拜菩萨,而是去找和尚。”青绫得意地笑了笑,“我昨天得到些线索,好像会使那起死回生之术的人,就是个老和尚。”

    “哦?又是个和尚?”六月敛起笑容,低头望着脚下皑皑的白雪,“昨天跟踪你的也是个和尚,你不觉得太巧了一些吗?”

    “这有什么?只能证明那庙里的和尚还有点本事,与只知收香火钱的笨蛋不同。”

    “但是你自己送上门去,就不怕被他们算计吗?”六月越说声音越低,似乎忧心忡忡。

    “哈哈哈!”青绫似听到了一个极好玩的笑话,突然仰天大笑,笑得俊美的五官都几乎错位,“六月啊,你也忒小瞧我。那些秃驴就算一拥而上我也不怕,我唯一怕的就是官兵,因为他们人太多了,实在有些不好对付。”

    “难得你也知道怕点什么。”六月见他如此托大,知他信心十足,不由稍稍放了点心。

    两人在街上雇了辆马车,就往郊外赶去。

    此时正是寒冬,草木凋敝,白雪皑皑,巨大的山石陡立在道路两边,平添了一丝肃杀的氛围。

    两人一路无话,各想着自己的心事。

    马车在颠簸的山路上前行,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减缓速度,慢慢停了下来。

    “二位客人,你们顺着这条山路往上走,就能看到那座寺院了。”赶车的车夫朗声笑道,“不过两位一定要仔细看着点,因为那寺庙又破又小,一不小心就会错过。”

    两人相视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相携向山上走去。

    因为青绫本就是野兽变的,走起山路驾轻就熟,而六月虽然看似年纪幼小,却也比常人步伐轻盈。

    因此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二人就踏着积雪,来到了山顶。

    只见山上树木掩映,荒凉阴森,只偶有寒鸦掠过头顶,连半点人烟都不见。

    “我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六月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景色,皱眉道,“这里别说和尚,好像连个会喘气的都没有。”

    “应该不会错。”青绫停在一块歪斜的石碑前,以衣袖拂掉薄薄的落雪,只见上面依稀显露出三个大字:长生寺!

    “这寺名倒是讨巧啊,好像就是那些追求不老不死的人起的。”六月一见这石碑立刻来了精神,“这样的人我不知见了多少个,他们大多数都被自己制造出来的仙丹给毒死了,你说有趣不有趣?”

    “凡事都有例外,我们且去看看再说。”青绫却不以为然,嘴边依旧挂着一抹满不在乎的浅笑,向山林的更深处走去。

    果然,两人行了不久,便见树林中有一角飞檐,似乎真的有一座寺庙。

    只是寺庙又小又破,被层层树木包围,还好这是冬天,如果是在盛夏,难免不会被周围的树海淹没。

    只见庙门半掩,周围荒草丛生,正有一个衣衫单薄的年轻和尚在扫门外的积雪。

    和尚听到树林里有动静,一抬头,便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身着青衣的俊美少年和一个看起来连十岁都不到的女童,不由一愣。

    “这位师父,我们想拜见这长生寺的住持,不知能否代为通报一声?”青绫打量了一下这个和尚,似乎跟昨日跟踪自己的极其相似。只是他头戴斗笠,未见他真实面貌,却也不敢乱认。

    “二位施主请稍等,我这就去叫师父。”小和尚阔口大耳,活像是做贼被抓了现形,飞快地扔掉扫把,一溜烟地跑到了寺院里。

    “这和尚怎么见了咱们跟见了鬼一样?”六月诧异地叫道,“难道我们长得很奇怪吗?”

    “嘻嘻嘻,你说得真是太正确不过,咱们俩又有哪个是人呢?”青绫面带轻佻,笑嘻嘻地说。

    “二位请跟我来吧,师父已经知道二位所为何来了。”小和尚再出来时仍有些慌张,强自镇定地引他们进入寺庙。

    只见寺院里狭窄破旧,与大户人家三进三出的院子差不多大。

    只是寻常百姓家用来做客厅的地方供奉着一尊佛像,供案上放着香炉烛台,才有了一丝庙宇的氛围。

    小和尚领着二人穿过庙堂,走入内室,推开一扇破败的木门,只见昏暗的光线中,正有一个老和尚盘腿坐在蒲团上。

    形容枯朽,面黄萎瘦,乍一看活像个坐化的僵尸。

    “二位施主,老僧在此恭候多时了。”老和尚看起来已年逾花甲,尖削的下巴上飘着几缕白髯,为他添了几分仙风道骨之气。

    “在下姓胡,名青绫,这是我的妹妹,还没有大名,小名就叫六月。”青绫一听到他沙哑的声音,便知自己这趟是找对了人,因为这老和尚的声音竟与昨晚他从包家妇人的回忆中听到的一模一样。

    “贫僧法号虚云,那是我的弟子德清,我们师徒二人在此地清修已久。很多人都毫不得知,二位长途跋涉而来,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吧?”老和尚缓缓站起来,礼貌地朝二人合十道。

    “大师父你既然已经早就料到我们会来,难道还不知道我们所为何事吗?”青绫眼中精光大盛,已在暗暗戒备。

    “是为了起死回生的事情吧?”老和尚微微一笑,“可是这要看那人死了多久,还有死的时辰,如果肉体已经腐烂的话,即便是神仙也没有办法,何况我这个凡人呢?”

    “肉体当然没有烂,还栩栩如生。”

    “哦?如此甚好,不知胡公子可否带我走一趟,让贫僧去看看那死去的施主再说?”

    “不用走了,就在这里。”青绫说罢将六月拉到身前,推她走了两步,“你看看这孩子,她已经死了上千年,能不能想法让她活过来?”

    虚云打量了一下状如女童的六月,先是一惊,接着浑浊的老眼中竟流露出少许艳羡之色。

    四

    “孩子,过来让我看看。”虚云朝六月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过来,接着试了试她的脉搏,又捏了捏她的手腕,只觉触手冰冷,脉息全无,分明已死去多时。

    但是眼见这女孩脸色红润,双目清澈,完全不似一个死人的样子,不由诧异地咦了一声。

    “爷爷,我确实已经死了,不过因为吃了长生不老药,才保持着活人的姿态直到现在。”六月撇撇嘴,似触动心事,悲伤地答道。

    “与其说是长生不老,还不如说是活僵尸。”青绫皱眉道,“这位师父,你看她还能不能变成个活人?”

    “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长生不老药?你们又是从哪里得到的?”

    “此事说来话长。”青绫将六月在皇宫里试药,偶然吃到长生不老药的事一一向他道来,等全部说完,已然天色渐晚。

    虚云沉吟了一会儿,似在思考什么,接着他又围着六月转了两圈,仔细试探她的脉搏跟呼吸。

    “好,胡公子,贫僧见你心诚,这次就帮你一遭。可是我也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到时如有差错,还需胡公子助我一臂之力。”他做完这一切,坚定地对青绫说道。

    “多谢大师了,需要我做什么,尽管直说。”

    “这女孩已死去了上千年,我也不敢保证能让她复活,只是如果事成,还希望公子能捐些银子助我们修葺寺庙,给佛祖镀层金身。”

    这些话似乎都在青绫的预料之中,他嘴角轻扬,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轻轻地点了点头,“到时候要多少钱,大师就请直说,这世上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是小事。”

    眼见天色已晚,朦胧的月影挂上天空,小和尚德清急忙为二人准备床铺,让他们留宿。

    “让这个孩子复活,跟刚死的人不同,贫僧可能要多准备两日,希望二位能在此多留两天。”

    两人见他这么一说,只好答应,当晚就住进了这座简陋小庙的后院。

    “青绫,你说这老和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并非人类?”六月坐在肮脏简陋的床铺上,似乎忧心忡忡。

    “嘿嘿嘿,那是一定的,只是我们彼此都以假面示人,又何必戳破呢?”青绫懒洋洋地歪坐在床上,眼角微斜,冷冷地道,“你看哪个出家人像他一样贪财?我看他多半是江湖术士所扮,而且很有可能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躲到这座破庙里当假和尚。”

    “既然知道他们是骗子,那你还会给他们钱吗?”

    “谁知道呢?”青绫闭目养神,懒洋洋地道,“到时候再说吧,想从我的手里骗到钱,简直难如登天。”

    六月见他视财如命的模样,不由摇摇头,长叹口气。

    原本就是只狐狸,活了这么久,居然连个“财”字都参不透,真是离奇之至!

    山上的温度本来就比城里低,再加上这个破庙里炭火不够,两人聊了一会儿,就急急上床休息了。

    哪想刚过午夜,便从院子里传来压抑的说话声。

    青绫跟六月皆非常人,那声音方一响起,两人便不约而同地睁开眼睛,同时从床上坐了起来。

    青绫身姿如春水般灵巧,悄无声息地走下床,将窗户推了个小缝,只见朦胧的月光中,洁白的雪地里,正站着两个人影。

    两人身披着厚重的棉衣,手持一盏白色的灯笼,鬼鬼祟祟地说了几句话,便相携着走出了寺庙。

    看那身形,分明就是老和尚虚云和他的徒弟德清。

    “他们这是去干什么?”六月也爬起来,好奇地问道。

    “不知道,我们跟上去再说。”青绫拉着六月的手,小心地走出了房间。

    虽然早已不见了师徒二人的踪影,但是雪地上尚留着轻浅的足迹,他们追踪着断断续续的脚印,很快就来到了后山。

    只见在后山的一处枯草遍野的空地上,老和尚手持一张白色的布幡,不停地挥舞着,而且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施法布阵。

    而小和尚则提着灯笼站在他的师父身边,一动也不动。

    在银白色的月光下,只见周围荒草丛生,草丛中影影绰绰似立了几十个墓碑,看起来倒像是一片坟地。

    “他来坟地里做什么?”六月跟青绫一起矮身藏在树后,虽然活了上千年,可是一见到这老和尚的架势,还是不免有些害怕。

    “好像是在招魂。”青绫看了一眼即心如明镜,“看他招魂的方法,一看就不是出家人。”

    “那他为什么大半夜的要来这里招魂?”六月更加迷惑,“难道他还想见某个死人不成?”

    青绫沉吟了一会儿,似想到了什么,突然拉了六月一把。

    “我们快走,先回去再说,我好像知道他在干什么了。”

    六月见他这模样,知道他已想出端倪,但是不便在此时说,只好快步跟他沿着坎坷的山路走回了寺庙。

    “如果没猜错,他们可能是在为你的复活做准备。”青绫回到房间便苦笑道,“我有点明白起死回生的法术是怎么回事了。”

    “你知道什么就快点说吧,不要卖关子。”六月急得抓耳挠腮,始终也没有想出个头绪。

    “所谓的起死回生,其实就是在人的身体已经死透、魂魄离体的情况下,在尸体里放入另一个魂魄,再以秘药辅助,吊出一口阳气。后来的魂魄多半是山间游荡的孤魂野鬼,所以求生能力极强,即便抓到一线生机也不会放过。”

    “所以,那些魂魄在得到人的身体之后,就会拼尽全力复活,而虚云和尚再在一边助一臂之力,只要不是脏器损坏的尸体,大多都能活过来?”

    “多半如此。”青绫想到昨晚所见,沉吟道,“所以那些活过来的人都被提醒不能照镜子,因为一旦照到镜子,里面居住的魂魄看到自己面目全非,就会想起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失去了那一缕念力的支持,活过来的人还会再次死去。”

    “可是那些灵体就没有记忆吗?”

    “估计能记得自己生前长什么样就算不错了,它们寄居到新的身体里,自然渐渐会与肉体融合,得到的也都是这具身体的记忆。”青绫想了一会儿道,“可是这个方法好像对你不适用啊?为什么他还答应我们?”

    “确实,我的灵魂从未离开过,而且因为不死药的缘故,身体已经变成了不老不死的僵尸,他又怎么能令我复原?”

    “或许这老和尚有别的方法也未可知,毕竟此等贪财之人,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青绫信誓旦旦地说道,完全忘记了自己正是财迷中的翘楚。

    两人正在说着,门外又传来阵阵轻响,似乎是两个和尚从外面回来了。

    青绫与六月急忙蹑手蹑脚地摸上了床,六月望着窗外隐隐透进来的月光,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件事哪里不对劲,如果那两个和尚要的只是钱而已,为什么前一天还要跟踪青绫呢?

    但是她想了许久也想不出头绪,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五

    次日清晨,小和尚德清便彬彬有礼地叫二人起床,并准备好了干菜跟白粥,脸上丝毫不带疲惫之色,仿佛昨晚根本没有出去过。

    青绫与六月见他举止有礼,进退有度,也不好直接逼问,只好滞留在这个破旧的小庙里,静观其变。

    但是一有空闲,青绫就在院子里绕来绕去,还丈量好了那座佛像的高度,似乎在探查线索。

    “青绫,你在干吗?是不是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了?”六月好奇地跟在他的身后,见他面色严谨,双眉微颦,似乎正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哎……你先不要烦我。”青绫不耐烦地朝她道,“难道你没看出来,我是在计算这庭院的大小吗?”

    “庭、庭院的大小?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个?难道这院子里暗藏玄机?”

    “笨蛋!我是在算钱啊!”青绫忍无可忍,朝她痛心疾首地道,“不算清翻新这院子所需的数目,怎能做这笔买卖?如果一不小心被那老秃驴占了便宜可怎么办?”

    六月听到此处,已经无话可说,只有长长叹了口气,低着头走回了房间。

    而在青绫忙着计算钱财的同时,和尚师徒俩也一刻都没闲着,白天整日闭门诵经,晚上出去捉鬼招魂,忙得不亦乐乎。

    就这样,三日的光阴匆匆而过。第三天晚上,刚刚用过晚饭,德清便来敲二人的房门。

    “二位施主,师父想请两位去内室一趟。”他手持着白色灯笼,在清冷的雪地上,映照出一丝不祥的光辉。

    “好,多谢小师父了,我们稍后便过去。”青绫朝六月使了个眼色,伸手关上了房门。

    “为什么还要稍后?我们直接跟他走不就好了?”六月自认识青绫以来,知道他一向磊落大方,很少这样婆婆妈妈。

    “因为我有些话想对你说。”青绫矮身蹲在地上,直视着她的双眼,“这次的机会,不论真假,你都一定要努力抓住。痛痛快快地活一天,也好过做一万年的行尸走肉!”

    六月见他情真意切,竟突然觉得鼻子酸涩,眼眶一红,两行清泪便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六月,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死去的人,为什么能够奇迹般地生还?”

    “当然是因为老和尚做了手脚。”

    “不,是因为那些被注入尸体中的魂魄,有着极强的求生意识。”青绫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你能答应我吗?今晚无论发生什么,你也要拿出一样的毅力!”

    “好,我答应你。”六月顿时破涕为笑,方知道青绫看出她心绪不稳,才说这番话勉励自己。

    “那就好,我们走吧。”青绫微微一笑,牵着六月的手,推门走出陋室。门外冷风萧瑟,月朗星稀。

    淡淡的月光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仿佛映照出一个缥缈清丽,而又无尘无垢的世界。

    “二位施主,你们终于来了。”哪知两人尚未走到后院,便见老和尚虚云头戴斗笠站在门口。

    只见他衣衫单薄,赤着双足,手持一盏白灯,后面则跟着同样打扮的德清。

    “怎么?你们这是要出门吗?”青绫见状一愣,随即笑道,“该不会还要我们同行吧?”

    “不错,正是要劳烦二位跟我们去后山走一趟。”虚云双手合十,行了个礼道,“在这三天之中,贫僧已经想出了一个能令这位小施主起死回生的方法,但是因为小施主已经死去多年,所以要比别人多费一番工夫,还望二位见谅。”

    青绫见他这么说,也不好出言拒绝,只好与六月一起,跟着师徒二人向深山中走去。

    这晚朗月皎皎,照得路面上雪光辉映,山路倒比平常的夜晚好走一些。

    “因为满月之夜阴气比较强,所以师父才特地选的这一天。”在路上,小和尚德清一边赶路一边跟二人解释。

    “如果要令死人复活,难道不应该找阳气大盛的日子吗?”

    “不然,这位小施主与普通的死人不同,她只是因为某种药力,被变成了活的僵尸,但是灵魂从未与身体分开,而我师父就是想办法把她体内的药物驱逐出来。”

    青绫一边听他说,一边缓缓点头。

    看来这老和尚也并非平庸之辈,如果要令六月复活,确实只有这么一个法子。

    而六月似乎也在他的只言片语中看到了希望,抓着青绫的小手都微微颤抖,似乎心潮起伏,激动不已。

    四人边说边行,转眼就来到了荒僻的后山。

    “就是这里。”德清指着荒草中的一片空地道,“近日我跟师父夜夜出门,就是为了布置这个法坛。”

    青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片空地寸草不生,连积雪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空地周围被一圈麻绳围住,绳子上贴满了黄色的符咒,在冷风中瑟瑟飘摇。

    “孩子,过来吧。”虚云伸手解开绳子的一端,朝六月柔声道,“能不能成功,就看今晚了。”

    “好!”六月毅然地点了点头,跟他走进了绳圈,端坐在空地上。

    “这位施主,你也要进来。”然而虚云却不系牢绳子,又朝青绫招了招手。

    “为什么还要我进去?”青绫诧异道,“难道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当然需要施主你的力量……”虚云嘿嘿一笑,“否则以贫僧一己之力,怎么能令活死人复生?公子你虽刻意隐藏,贫僧却早已知道你并非常人,不然当初也不会一口答应下这么困难的事情。”

    “说了半天,原来还要我出力。”青绫一撩袍角,潇洒地跳进绳圈,朝那老和尚笑嘻嘻地道,“不过事成之后,费用可要打折!”

    “青绫!”六月在一边听得忍无可忍,“你怎么时刻都不忘惦记着钱?”

    而就在两人斗嘴时,虚云已经将绳圈围了起来,牢牢打了个死结。德清则留在绳外,手持灯笼,为三人照明。

    “孩子,你坐在这里。”虚云指了一个方位,令六月坐下,又朝青绫说了几句,三人席地而坐,方位正成鼎足之势。

    “可能一会儿开始的时候,会有点疼,所以你先把这枚药丸服下,好好睡一觉,等醒来时,一切都会好了。”虚云见两人坐好,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药丸,递给了六月。

    “大师父,我用不着这个。”六月并没接过,笑嘻嘻地道,“我的身体根本就没有疼感,就算再疼,对我来说也不过是挠痒痒。”

    “那是因为长生不老药的药力在你体内滞留不去,如果我们真的能成功,失去了药力的庇护,你搞不好会疼得死去活来。”虚云仍坚持地伸着手,毫不让步。

    六月听他这么说,也不好推辞,只好接过他手里的药丸,一口吞下。

    “这才是乖孩子……”虚云朝她笑了笑,又对青绫道,“这位施主,我们也各服一枚丹药,敛住心神吧。”

    说罢他又伸手入怀,掏出两枚蜡丸,捏去上面的黄蜡,露出里面红色的浑圆的丹药。

    “为什么我也要吃?”青绫双眉微皱,显然甚是不愿。

    “等会儿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还是护住心魂为妙!”虚云说罢,似是为了打消他的疑虑,自己先吃了一枚丹药。

    就在此时,坐在对面的六月突然头一歪,便倒在地上,似沉沉睡去了。

    “施主,我们要快点开始,否则便来不及了。”虚云急道,“难道你现在还不信任我吗?”

    青绫看着双目紧闭、呼吸平稳的六月,又看向身边急得满头大汗的虚云,顿时不假思索,接过他手里的丹药,一口吞下。

    “大师,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青绫急忙问道。

    但是这话问出去,却久久未得到回应,他猛地一转头,却见清冷的月光下,老和尚虚云正咧着仅剩几枚黄牙的嘴,露出一个诡异万分的笑容。

    六

    青绫见状心知不妙,心猛地一沉,脑海中似升起一团迷雾,神志竟越来越不清晰,仿佛魂魄正一丝一缕地离体而去。

    “这是怎么回事?”他手腕一翻,一把抓住了虚云的衣襟,厉声道,“原来你自始至终都在算计我们,难道你想要夺取六月长生不老的身体?”

    “嘿嘿嘿,谁要她的身体啊!那种生不如死的躯壳,不要也罢!”虚云突然仰天大笑,脸上的皱纹都笑得开了花,“我真正想要的,是你的身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能长生不老的,只是她一个人吗?”

    “我、我的身体?”青绫突然想起前几天的夜晚,跟踪在他身后,戴着斗笠的小和尚,终于心如明镜,“原来几天前你们跟踪我,就是要伺机抢我的身体?”

    “当然了,德清跟我说发现了一具上好的躯壳,开始我还不信,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你们居然会自己送上门来。”虚云阴森地笑道,“这么年轻的身体,这么俊俏的脸,是花了多少时间才渐渐修炼而来?现下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了,等你的魂魄被咒语球彻底打散,我就能取而代之了!”

    “你给我吃的,是咒语球?”青绫到此时方知道自己为何会神志涣散了。

    “当然,对付你这种厉害家伙,怎么能用蛮力?从内部破坏才是上上之策,就是修为再高的妖怪,都奈何不得吞到肚子里的咒语球。”

    虚云说罢,朝德清做了个手势,厉声道:“还等什么,快点启动咒术阵!”

    而一直站在绳圈外,持灯而立的德清,听到这声命令,立刻盘膝坐在地上,口中喃喃念出含混不清的咒语。

    那咒语似梦呓,又似鬼哭,在凄冷的山风中缓缓回荡。

    与此同时,青绫只觉胸口的一丝热气开始不断升腾,如奔涌的江水,要从毛孔中四散溢出。

    他再也顾不上对付虚云,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伸手往自己的嗓子里抠去。

    然而无论他怎么吐,都是食物跟胃液,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吞下去的那枚丹药。

    渐渐地,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的景物也变成了迷茫的一片,他到此时才终于明白,原来这个早就准备好的咒术阵,根本不是为了救六月而设,分明就是捕猎他的牢笼。

    万万没有想到,他一人孤身旅行了这么多年,见过无数奇闻异事,居然只因为一念之差,便落到了这师徒俩的陷阱里。

    可是如果自己就这样死了,六月该怎么办呢?

    青绫悲从心来,双腿一软,再也无法支持,一下就跪倒在雪地上。

    “对,这样就好,乖乖的,不要抵抗。”虚云从地上爬起来,微笑地站在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道,“万一把这副身体弄坏了,将来我还要细心养伤,岂不是麻烦?”

    “如果我死了……帮我照顾那个孩子……”青绫抬头看着他,目光已经涣散,眼见是撑不了多久了。

    “嘿嘿嘿,没想到你这个妖怪居然还挺重情义?!”虚云得意地笑道,“你放心,我会把她送到一户好人家,找人收养她。”

    “呸!谁要你的好心!”虚云的话音未落,夜风中便传来一个女孩的娇嗔。

    接着一个人影突然从地上暴起,手持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下跳出绳圈之外。

    她手起刀落,一道银光便朝德清的咽喉刺去。

    德清万万没有想到突然便利刃加身,连躲避的时间都没有,危急之中,只好猛地向后一躺,但是终究还是慢了一分,短刀仍划破了他的咽喉。

    “青绫,快起来,念咒的人已经没了。”六月立刻跳过去,刀刃一横,紧紧地逼向虚云的脖子,“嘿嘿嘿,至于你嘛,则要小心,你敢吐出一个字,我就让你去见阎王!”

    “你、你怎么没有睡着?那明明是强力的迷魂散!”虚云眼见这女孩正是被自己骗了吃下迷药的六月,一时竟吓得口舌钝结。

    “迷魂散?那是什么?对我有用吗?”六月笑嘻嘻地看着他,“老和尚,如果我告诉你,在这一千多年里,我吃过鹤顶红、断肠草、砒霜、穿心丸,你就知道那点迷魂散为什么对我没用了。”

    “这、这怎么可能?”虚云吓得后退了一步,然而还惊魂未定,突然觉得颈上一紧,一只冰冷坚硬的手已经紧紧掐住了他的脖颈。

    他急忙定睛看去,眼前却是青绫惨白失血的脸。

    “快滚!带着你的徒弟,给我远远地离开这里!”青绫冷冷地说道,五指成钩,已经在他的颈上捏出血痕。

    “救、救命……”虚云只觉呼吸困难,意识模糊,他千算万算,万万没有想到这二人竟能在败局已定时扭转乾坤。

    “青绫,不要手软,把这两个为非作歹的和尚杀了再说!”六月说罢,手臂一扬,便朝德清的心口刺去。

    只见德清瞪圆了双眼,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号,就地一滚,居然躲过了这一下袭击。六月的刀刃落空,哧的一声,刺入深深的积雪中。

    “不、不要杀我啊,这都是师父指使我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捂着血流不止的脖颈,突然手脚并用,飞快地攀上了身边的一棵高大的柏树。

    他身体灵便至极,转眼就借助柔软的树枝,从一棵树跳到了另一棵树上。

    只见他一边逃,一边脱下身上的衣服,身体变得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消失在茫茫的树海中。

    “猿、猿猴?”六月也忘了追杀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它渐渐消失,显然受惊不小。

    “原来如此……”青绫看着化为原形消失的德清,微微一笑,“怪不得会起死回生之术,怪不得要隐居在这座荒山里,想不到你们竟是猴子变成的妖怪!那座破庙,根本就是人类荒废了,被你们俩占据用以行骗的吧?”

    虚云见德清露了原形,也不再抵抗,突然身形一矮,佝偻着背蹲坐在地上,除了长了一张老人的脸,姿态举止与猿猴无异。

    “你走吧,我不杀你。”青绫缓缓收回手,朝他冷冷地道,“如果真的想要什么,就要努力争取,巧取豪夺,总有一天会害了自己。”

    虚云朝他作了个揖,似在感谢不杀之恩,接着纵身一跳,也灵巧地攀上了一根树枝,几个纵跃,便不见了踪影。

    只余树枝摇曳,落雪纷纷。

    “真是气死我了,你为什么要放过他?”六月在一边急得直跺脚,“杀不了小的,宰了老的也行,留他们在世上,难保不会继续为非作歹。”

    “六月,不是我不想杀他……”青绫突然一下坐在地上,苦笑道,“而是我现在根本杀不了他。”

    “青绫,你怎么了?没有人念咒语,你该好了才对啊?”六月立刻奔到他的身边,只见他脸如金纸,汗如雨下,原本俊俏美丽的五官已经憔悴得变了形。

    七

    “我不行了,那个咒语球,一直在我的体内,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青绫头一歪便倒在地上,小声对六月说,“将来你自己一个人,一定要小心,这世上坏人很多,有时越是努力帮你的人,越是会算计你。”

    “青绫,你不要死啊!”六月再也忍不住,突然放声大哭,“你一向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的,怎么会着了两只破猴子的道道?”

    “嘿嘿嘿,所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就是在说我吧……”青绫苦笑了一下,“我这一生,从未受人骗过,还自以为聪明。待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之所以清醒,是因为我心无所系。一旦心有所系,谁还能保持清醒的理智呢?”

    “心有所系?心有所系……”六月喃喃地念道,一时竟百感交集,心如刀割。

    青绫喘了几口气,继续道:“我死了之后,你一定要好好看护我的尸体,不要让任何孤魂野鬼乘虚而入,我宁可死了,也不愿身体被别人占去……”

    他说几句,便大口喘几下,似乎坚持不了多久了,然而六月却愣愣地望向天空,脸颊挂着两行清泪,似乎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不行,你不能死!”她突然猛地扳过青绫的头,伸手就往他的嘴里探去,“快点吐出来,只要把那个鬼东西吐出来你就有救了!”

    她年纪幼小,手腕也比别人细小很多,这一抠,整只手掌竟然全部塞进了青绫的咽喉。

    只见青绫干呕了几下,仍吐不出胃里的咒语球。

    “我会救你,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六月眼中嚼泪,突然拔出短刀,“我还从未试过操纵离开身体的手,你说过,只要有毅力,就能做成很多事,现在我就想试一试。”

    青绫双目含泪,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奈何喉舌被六月紧紧塞住,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虚弱地摇头。

    “谁让我们都是妖怪?当然也不能用常人的方法……”六月微微一笑,突然手起刀落,一下就切断了自己的手腕,鲜红的血液顿时溅了两人一身一脸。

    “去!”六月眼珠血红,突然大喊一声,接着那只断腕便如有生命般,顺着青绫的咽喉滑落进去。

    “六月……你又何苦如此……”青绫只觉喉中一轻,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食道滑落,知道那是六月的断腕,已经被自己吞入腹中。

    “从来置之死地而后生,不铤而走险,怎么能找到生路?”六月握着受伤的胳膊,眼中精光大盛,突然猛地一抬手。

    青绫只觉胃中翻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嘴一张,便从喉咙里跳出一只蜷成一团的断手。

    “成了……成了……”六月缓缓地爬过去,将断手的手指一一掰开,只见小小的洁白的手掌中,正牢牢握着一枚斑驳的红色药丸。

    “你、你的手……”青绫只觉神志瞬间恢复,正有绵绵不断的力量,自身体的深处涌出,他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扶起倒在地上的六月。

    “没事的,离体的时间很短,只要善加调养,应该还能长回去。”六月毫不在乎地捡起手腕,与手臂上的伤口相连,又撕下一截衣襟将二者绑好,简直就像接上断掉的花木。

    青绫弯腰捡起地上的红色药丸,只见剥落的红衣下,竟然是个梨花木球,只是上面被人密密麻麻地刻满了蝇头小字。

    那些字扭曲纠结在一起,如一团蠕虫,让人一见之下便顿生寒意。

    “亏我还以为他们准备了三天,是为了让你起死回生,却没想到,他们是在闭门做这种东西!”青绫冷笑一声,稍一使力,圆球便在他手中化作纷乱的木屑,顺风而去。

    “不过总算你平安无事。”六月将手腕接好,朝他笑了笑,“我们回去吧,这冰天雪地的深山沟,我连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

    “好。”青绫拉起她未受伤的那只手,两人相携着向山下走去。

    “六月,谢谢你,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你会为了我割断手腕。”青绫边走边说,只觉心下感动。

    “哎……当人心有所系,自然就不能活得那么潇洒了,我实在不忍眼睁睁地看你死去。”六月蹦蹦跳跳,揶揄地说道。

    青绫知道她在取笑自己,也拿她没有办法,只好摇了摇头,跟上她的脚步。

    此时山谷空寂,冷风萧瑟,两个一大一小的人影,转眼便被清冷的雪光吞没,只余一大一小的两行足迹,淡淡地蜿蜒向远方。

    五日之后,东京城里的富贾包家正在大宴宾朋,据说是在庆祝包老爷恢复健康。

    当天酒肉满席,宾朋满座,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正坐在主位上,微笑着接受宾客的祝福。他的眼神有些恍惚,似乎对这些人不甚熟悉,但是经人一提点,又能很快想起来。

    客人中有人见他这副模样,知道老人已经意识不清了,不由摇头叹息:“唉,这又是何苦呢?”

    “叔叔,你为什么这么说呢?”客人一低头,只见膝下正站着一个大概五六岁大的女童,头扎两个小髻,大眼睛乌黑明亮。

    “我是觉得老先生很可怜。”中年男人拈须叹道,“他虽然是商会会长,子女却无一争气,所以连死都不敢死,生了很重的病,仍要挣扎着活过来。小娃,你说人活到这个份儿上,是不是很可怜?”

    “真的吗?那我也该去敬这爷爷一杯酒。”女童说罢,端起一个漆制海碗,倒了一碗酒摇晃着跑了过去。

    “小妹妹,你是来给我爹敬酒的吗?”她刚跑到主位前,便被一个衣裳华贵的中年女人拦住,“怎么拿这么大一个碗啊?真是可爱。”

    她开心至极,将女童带到老人面前,笑吟吟道:“爹,你看这么小的孩子都要沾你这人瑞的光,给你敬酒来了!”

    “好啊,乖孩子……”老人端起酒杯,对着女孩笑道,“可是你能喝得了这么多酒吗?”

    “这酒不是用来喝的哦。”那女童偏头笑道,把碗递了上去,“爷爷你看,碗里有什么?”

    老人心下诧异,探头向碗中看去。只见荡漾的酒水中,映照出一张鸡皮鹤发,满是褐斑的老脸。

    “哦……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啊……”他突然长叹一声,像是解脱了一般,微微一笑,便向后仰倒下去,再也没有了呼吸。

    而女童则轻轻放下酒碗,趁着骚乱消失在人群中,见过她的人都说,她的右腕缠着一条白色的绷带,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东京城里包家的主人,在一夜之间复活,又在一夕之间死去,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开始在坊间四处蔓延。

    此时青绫已跟六月搭着马车,踏上了新的旅程。

    “你为什么非要把那个老头弄死呢?要知道他女儿为了让他复活,可是花了无数的心思。”青绫坐在马车里,望着在一边摆弄着糖人的六月。

    “闲潭云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六月小声吟道,“这世间的万物,都难免生老病死,甚至连天上的星星都不能例外,只有我知道,一直活下去,到底有多么可怜。”

    青绫见触动她的心事,也不愿多说,正在此时,只见天边竟缓缓飞来一只小小的纸鹤。

    那纸鹤满身霜雪,一落在他手上边立刻萎靡不振,变成了一张洁白的纸条。

    “哦?这种把戏,只有绯绡爱玩啊,他递口信给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六月立刻将手中的糖人一扔,好奇地凑了过来。

    “哼,还能有什么?”青绫展开纸条,只看了一眼,便将它扔出了车外,“他说最近手头紧,想跟我借点银子。”

    “那你借是不借?”

    “六月,你是知道的,我跟绯绡是相识了百年之久的朋友,我们俩的友谊可谓坚如磐石,难以转移。”青绫皱了皱英挺的双眉,语重心长地道,“我怎么舍得令这样纯洁的感情,被肮脏的金钱玷污呢?”

    六月摇了摇头,知道这个铁公鸡连一根毛都不会拔,只有望着窗外的雪景,长长叹了口气。

    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她竟有点后悔,自己怎么会拼着命,救回了这么一个吝啬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