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笑春风
“王公子,等等妾身啊。”
王子进的梦中出现了一个柔媚的声音,似乎能酥到人的骨子里。
“小姐定是认错人了,怎么能把我认成你的夫君呢?这可是万万不能开玩笑的。”王子进急忙弯腰赔笑,即便是误会也不能丢了读书人的风度。
“不会,不会!”从黑暗中探出一个女人白白的脸来,云髻高盘,唇色如血,偏偏脸色过分苍白了一些。
只见她嘴角一牵,笑道:“我与你有媒妁之言,已等了你十几年,怎会有错?”
她伸手一把抓住王子进,“快随我去吧!”
王子进只觉得手上似罩了个铁箍,无论如何也挣不开。
再定睛一看,牢牢抓住自己手腕的哪里是一双玉手,分明是枯枝,上面筋肉相连还沾了少许的泥土。
他吓出一身冷汗,大叫一声,拼命挣扎。
“媒妁之言啊,公子莫要忘了啊,奴家只能等你到正月里。”她拉着王子进就往那无边的黑暗中去了。
眼见身后的亮光就要消失了,王子进不由大喊一声:“绯绡救我!”
这下喊得太急,竟然一下醒了,他坐在床上不停地喘着粗气,透过雕花床上的厚重帷帐,可见清朗月光挥洒而入。
只是一个噩梦!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摸到桌边倒了杯茶喝,可是还没等他定下神来,就分明地看到地上有一段白色的东西。
好像是一副月牙白掐青边的女人衣袖。
他颤抖地拿起衣袖,只见上面绣了一朵百合,肉桂一般的花瓣,簇着红色的花蕊,像极了那梦中女人的脸,白白的,缀着猩红的唇。
“哇!”王子进恐惧至极,抓起那副衣袖就推门跑出去,边跑还边哭喊,“娘啊,娘!你帮我找了一门什么亲事啊?”
哭叫声凄厉可怜,在漆黑的走廊中回荡,久久不绝。
一
“王公子,您的家书。”客栈的小厮正在门外叫他。
王子进急忙接过家书,给了那小厮一点小钱,将他打发了。
“不知这女子是怎么回事,日日缠着我,要是娘真的帮我定了这样的亲事,要早日退了才好。”
他嘟嘟囔囔地打开信封,抖落出里面的信来看,不外乎是家长里短、嘘寒问暖之类。
可是王子进拿着家书的手却抖了起来,没有定亲?他娘根本就没有替他去寻亲事。
那梦中的女子又是怎么回事?媒妁之言难道都是假的吗?
此时外面天气阴郁,一场大雪将至,他环顾一下周围,木头的家具影影绰绰,在房间里投出怪异的影子。
想到近日的怪梦,他平白地打了个寒战,慌忙跑出去溜达了。
街上行人稀少,眼看年关将至,外来旅客都回去过年了。
王子进寂寥地信步而行,也不知绯绡去了哪里,他将自己扔在这里,说是要去探访青绫,结果竟一去不复还,转眼过去了十几天也没回来,要是两个人一起吃吃酒、喝喝茶,自己也不会无聊若此。
他正在发呆,就见一家酒楼里临窗坐着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正拿着一只鸡腿往嘴里塞,那见鸡不要命的模样,竟像极了绯绡。
王子进心中喜悦,急忙噔噔噔地跑了上去。
只见那白衣少年坐在一张小方桌前吃得正欢,一张俊脸上全是满足的神色。
吃到极处,他端着酒杯笑吟吟地吟了起来:“有鸡有酒,有歌有曲,更有良辰美景,落花飞雪。快意人生,神仙生活,不过如此。”说完就要把美酒送到自己嘴边。
王子进一见那人,不由痴了,这样的俊美脸庞,如星朗目,不是绯绡是谁?
他急忙冲了上去,一把勒住绯绡的脖子叫道:“绯绡,回来了也不先去瞧我!”
绯绡被他这么一扑,手上一个拿捏不稳,一杯美酒就洒在了地上。
神仙的生活再次泡了汤。
“子、子进。”他漂亮的五官又开始错位了,他旅途劳累,本想填饱肚子再回去做打算,哪想在这里遇到了他。
“绯绡,你喝酒也不找我。”王子进这几日一直在等他回来,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现在心里不知有多高兴,一屁股坐在对面,招呼店家。
“再拿一个酒杯和一副碗筷来。”一点也不客气。
绯绡见状,只好摇了摇头,两个人就说说笑笑地喝了起来。
“子进,我出去这几日,你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哎?奇怪的事情?”此时酒过三巡,王子进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哪里还记得什么奇怪的事情?
“没、没有。”王子进急忙摆了摆手,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我一个人每天去看看歌舞,也挺好的,就是可惜啊……”
“可惜什么?”绯绡急忙探头过去,神色紧张。
“可惜年关将至,稍有姿色的歌伎都不出来卖唱了。”
绯绡听了,一张俊脸气得都变了色,却不好发作。自己怕他有危险,连日赶路,他倒是逍遥快活,日日听歌赏曲?
他结了酒钱,连拖带拽地把王子进带回了客栈。
二
回到客栈,王子进倒头就睡,今日绯绡回来,他不知道有多开心,似乎一切的烦恼都被抛到了脑后。
可是烦恼还是自己找上门来了。
日日梦到的奇怪女人倒没有因为他的醉酒而例外,又出现了。
“王公子,你要奴家等到何时啊?”女人又拉着他的衣袖连声催促。
王子进此时方想起还有这件怪事,可是四周一片漆黑,一看就是在梦中,现在要怎么告诉绯绡呢?
他急忙拨开那个女人的手,“姑娘你认错人了,我已经与母亲通过信了,根本就没有与你定亲。”
女人听了,白白的脸一下变得通红,“王公子与我是私定终身,王公子怎么忘了?”
“啊?”王子进下巴都要掉下来,“私定终身?”
“不错!”她点了点头,“就在十年以前,人说痴情女子负心汉,果然没有错。”说罢,低首垂泪。
王子进立刻慌了手脚,十年以前自己刚刚十三岁,怎么会去私定终身了?
“小姑娘,你莫要伤心……”他急忙安慰那个女人,“请问贵姓芳名?”
“小女子姓颜名如玉。”
王子进一张脸突然惊得扭曲变形,他自读书以来就一直念叨着:“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颜如玉向来是他读书的最大动力,莫不是他用的功被哪个过路神仙听到,真的找了个颜如玉给他?
他斜眼看了一眼颜如玉,云鬓高耸,肤色雪白,眉眼之间有一丝媚色,倒也算是个美女。
“罢了,罢了!”王子进摆摆手,“你要带我去哪里?我随你去便是。”
“此话当真?”颜如玉破涕而笑,拉着王子进就走了。
唉!早知颜如玉是如此姿色,当初不用功苦读就好了。
他叹了一口气,耷拉着脑袋,若是自己还有机会出去,一定要告诫天下读书人:莫信妄语,书中何来颜如玉。
可是不知自己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王子进被颜如玉一路引着,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可见前方一片金光,在黑暗中绚丽夺目。他见了那金色光芒,心中一颤,这莫不就是黄金屋了?
难道自己用心苦读,颜如玉、黄金屋都自己找上门来?可是怎么今年的榜单上连他大名都没有一个?
眼前光芒已越来越近,金光的深处正耸立着一个屋子。那是一个圆圆的、白色的房子,像是一颗巨大的蒜头,门上还挂着轻纱的帷帐。
洁白温润,似是玉石雕成,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房屋,不过形状怪异,实在是谈不上有什么美。
他再次长叹一声,原想黄金屋起码也该黄金铺路,珠玉满地,哪想是这般光景。
如果真有机会出去,他一定要在后面再添上一笔,不要相信书中会有黄金屋!
“公子不要发呆,快随我进去吧。”颜如玉正在前面娇媚地朝他笑。
王子进心中百般不愿,可还是硬着头皮和她走入屋中。
“英兰,快来奉茶。”颜如玉眉开眼笑地叫来一个婢女模样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穿着翠绿的衫子,扎了条红色的腰带,倒比她的主人打扮得喜庆得多,“公子请用茶。”
王子进只觉得那茶清香扑鼻,甚是受用,再一看碗里只泡着几片兰草,不知是什么茶。
颜如玉见他脸色疑惑,急忙道:“这是神仙茶,据说喝了就可以忘却烦恼,和神仙一样快活自由。”
王子进听了刚刚把茶碗端到嘴边,正要尝上一口,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门边响起:“这样的神仙好茶,怎么没有我的份儿?”
王子进心中一惊,手中的茶碗掉到地上,只见门边斜斜靠着一个高挑的男子,白衣若雪,黑发及腰,温文尔雅,折扇轻摇,一张俊脸上正挂着好笑的模样。
好像正在看一出闹剧,那似笑非笑的脸,不是绯绡是谁?
三
颜如玉见茶碗翻在地上,眼中露出凶光,“这位公子怎么不请自到,坏了奴家的好事?”
“哪里是坏了姑娘的好事?”绯绡一撩衣袖,和她作了一个揖,笑道,“在下是来主婚的。”
王子进听了这话,差点被自己一口口水呛到。
他指着绯绡道:“你,你,你到底帮谁?”
颜如玉听了这话,细细思量,便喜上眉梢,“我怎么没有想到,这终身大事,原是缺了个主婚的。”
王子进听了不干了,跑过去抓住绯绡的胳膊,“你今日是怎么了?真的要我与这妖怪般的女人成亲?”
“你先别急……”绯绡急忙安慰他,“和妖精结婚就像和人结婚一样,等一下咱们让她拿你的生辰八字,她自是没有,我们就可以以这个理由退婚了。”
“这是个好主意,我的生辰八字,她怎么会有?”王子进的心终于回到了肚子里。
只听绯绡朗声朝颜如玉道:“就请姑娘拿了王公子的生辰八字来,就可以行礼了。”
“英兰,英兰,你快去将王公子当日给我的小匣子拿来。”
绯绡听了这话,脸色不由一变,急忙扯了扯王子进,“你当真没有给过她生辰八字?”
“没有,”王子进连连摇头,“连她是哪里冒出来的我都不知道。”
“那就好……”绯绡长吁了一口气,“不然我们还要另想办法出去。”
这一口气还没有舒完,就见那侍女已经捧了一个盒子到他面前。
那盒子破旧不堪,还沾了少许泥土,似乎已经有了很久的年月。
绯绡伸出长指,嗒的一声打开了上面的搭扣,只见盒子里放了一只弹弓,一只竹篾编的螳螂,一看就是小孩子的玩具,在这些东西下面有一张泛黄的纸。
王子进在一边见了那盒子里的东西,心中不由一颤,这些东西怎么如此熟悉?好像很久以前,曾陪着自己度过许多快乐的时光。
绯绡面有得色地打开了那张黄纸,不过只看了一眼上面的字,一张俏脸就被气得变形!
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如虫爬一般,一看就是儿童的笔迹。
不过那上面写的字他再熟悉不过,过去他多少次为王子进卜算吉凶的时候都是按着这几个字掐算的。
正是王子进的生辰八字!
“这是什么?你不是说她不会有你的生辰八字吗?”他回头朝身后的王子进愤怒地叫道。
王子进也愣住了。
这泛黄的纸条他似乎很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幼小的他曾经为谁提过笔,写下过这些字。
他那厢还在发呆,绯绡已经一把把他拉到身后,朝颜如玉道:“姑娘,请多包涵了。”
“包涵什么,有什么不对吗?”她急忙把盒子夺过去,又看了一遍那字条,“这莫不是王公子的字迹?”
“是王公子的字迹……”绯绡笑道,“不过我们现下要悔婚啦。”
说完,他拽着王子进身影一飘,已经退到门外。
“你是哪里来的东西,这般与我过不去?”颜如玉一下双手就变成枯枝一般,一甩长袖就追了上去。
王子进被绯绡提携着往外逃命,心里却懵懵懂懂。
好像在哪一个初春,哪一个艳阳天,他曾经对谁说过:“你这样美丽,将来长大了我定将娶你。”
可是那似乎是一厢情愿的感情,他始终没有得到对方的回答。
那些埋藏于过往云烟中的记忆又渐渐地浮现,他回头望着如妖似鬼,正在追杀他的颜如玉,那一张白白的脸,那一抹红红的唇,好像似曾相识!
在何时的春风中?
也有这样的一张脸,带了一丝羞涩,随风含笑低首?
四
“快走。”绯绡急忙推了他一把。
“是,是,是。”王子进顾不上回头,急忙跑出了屋子。
身后的颜如玉已经张牙舞爪地和绯绡斗在了一起,可是才刚刚跑出大门,王子进就傻眼了,屋子外是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连路也没有一条,不知归途何方。
“子进等我。”绯绡说着纵身一跃,从屋子里跳了出来。
然而紧跟着从屋内蹿出了几十条如手臂一般的绿色叶子,直往两人的方向卷了过去。
只见颜如玉穿了月白的衣服,端坐在那一片绿色中央,阴笑道:“奉劝这位公子还是将王公子交还于我,我自当引路送你出去。”
“你以为我当真出不去这里吗?”绯绡笑道,“这般雕虫小技,不要托大了。”
“那你倒是试试看?”她厉声一喝,那百十条叶子就如有生命般,万箭齐发地往绯绡那边裹去。
“绯绡。”王子进见状跳脚,却又帮不上什么忙。
眼见那叶子如毡布一般将绯绡裹了起来,瞬间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绿色的球体。
“绯绡,我来救你。”他急忙扑了过去,伸手去扯那叶子,只弄得满手满身都是绿浆,甚是恶心。
“王公子不用心焦,”颜如玉已经袅袅婷婷地从叶子上走了下来,“他一会儿就会变成花肥,定然没有痛苦的。”
“你这妇人?怎的如此心地狠毒?”王子进见绯绡受困,指着颜如玉骂道。
颜如玉听了,脸上立刻现出悲哀的神色,低声道:“我也不想的,可是奴家实在是没有几日可活,才出此下策,只望王公子能留下来陪我几日。”
“没有几日可活?”王子进见她神色似乎不是假装的,怎么会这样?
刚要出口问个明白,就闻到一股焦臭的味道,好像有什么东西着火了。
对面的颜如玉直直地望着王子进的身后,一张白脸唰地一下就青了。王子进急忙回头一看,只见缚住绯绡的巨大叶球冒出滚滚浓烟,正烧得热烈。
“绯绡?”王子进一见这状况不由心花怒放。
还没等他笑完,只见白影一闪,一个人已经晃到他的面前,不是绯绡是谁?
“绯绡,绯绡。”王子进见他平安,长长地舒了口气,“你这般可吓死我了!”
颜如玉指着绯绡的俊脸,气得说不出话,“你!你居然烧了我的叶子?!”
绯绡轻笑一声,扬了扬眉毛,“不光是叶子,连你也要烧。”
说完两只长指一弹,一股青色火焰如灵蛇般飞向颜如玉的身上,一下就点着了她的衣服。
“啊!”颜如玉这一吓花容失色,急忙拍着身上的火,“恶贼,我定然饶不了你!”
“我们快走。”绯绡见状急忙拉着王子进狂奔。
“我们要往哪里走啊?”王子进只见四周一片黑暗,根本寻不到来路。
“顺着这云走。”绯绡伸手指了指头上的一道灰云,那如练一般的云彩,直往前方飘去。
“这云是?”王子进回身看了一眼身后着火的房子,立时明白了,“这云是那叶子冒出的浓烟?”
“不错,”绯绡笑着点了点头,眼睛里全是狡黠的目光,“这出路,可是她自己指给我们的。”
“绯绡,绯绡,你真是太厉害了,小生认识你真是三生有幸。”王子进捡回一条命,嘴巴立时像抹了蜜一般甜。
绯绡但笑不语,脸上全是得色,估计这马屁拍得他也不是一般的舒服受用。
眼见那浓烟越来越窄,最后竟如百川归海,都从一个小孔里出去了。
“这洞这般小,我怎么出去啊?”王子进见那不过钱币大小的洞,不由犯愁。
“哎呀呀,你不要耽搁了,现下是魂魄受困,就是比这更小的洞你都能出去。”
绯绡见他依旧犹疑不决,在他身后大喝一声:“快走,有人追来了。”
“哇哇哇!”王子进心下一急,一撩袍角,一头就钻到那缝隙中。
这一钻立时头晕目眩,仿佛眼前掠过一个庭院的景色,那庭院中有高高的红墙绿瓦,还有四季常青的松柏。
其间布满了落雪,一时黑的黑,白的白,青的青,直如一幅上好的写意山水。
可是这景色转瞬即逝,他一睁眼,看到的却是客栈床上的帷帐,绯绡一张脸上挂满关切之意,正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绯绡……”王子进挣扎着起来,只觉得浑身无力。
“子进?怎么样?”绯绡急忙问他,“可是伤到哪里?”
王子进张了半天的嘴,方吐出几个字来:“我、我好饿……”
绯绡万万没有想到他挣扎了半天说出这样的话来,被他气得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望着面前王子进清秀木然的一张脸,只觉得业障重重,不知出路在哪里。
五
“这粥熬得好香啊。”王子进捧着一碗鸡粥在桌旁狼吞虎咽,“这么说我昏迷了三日?”
“俗话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若是晚了一时三刻去救你,现在你已经没有命在这里吃粥了。”
“我说怎么饿成了这样!”王子进最后舔了舔羹匙,“小二,再帮我来一碗!”
“你不要开心得太早。”绯绡见他吃得欢,忍不住要打击他。
“此话怎讲?”王子进听了不由一愣,难道那个颜如玉吃了教训还会再来不成?
绯绡面色凝重地说道:“你的生辰八字我们还没有带走,她拿了那个自会再上门找你。”
王子进听了,手上一个拿捏不住,青花瓷碗掉落在地上,“这么说我们还算是有婚约?”
“不错。”绯绡点了一下头,“你见过凤仪的父母,该知道跟妖怪定下的婚约只能以生命解除。”
“客官,你的粥送上来了。”门口的店小二叫道。
可是王子进现在实在没有心情吃粥了,眼前那白白的粥,都幻化成颜如玉的一张白脸,饱含着狰狞的神色。
“你倒是好好想想那个女人的来历。”绯绡急忙提醒他,“要是我们能够找得到她的真身,或许还有办法可想。”
王子进挖空了脑袋也想不起来他十年以前和谁私定终身,更想不起来自己是把生辰八字给了谁。
那盒子里装的玩物是如此熟悉,可是怎么又到了那样一个女人的手中呢?
这样一想就是几个时辰,转眼半夜过去,他禁不住困意,又歪在床沿睡着了。
“王公子,王公子……”王子进听了心中一凛,这不是那颜如玉的声音?
果然回身就看到颜如玉白着一张脸,穿着白色的绸缎衣裙站在他的身后。
“姑娘啊,小生不才,求你另觅佳偶吧。”王子进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哭腔,这般难缠可怎么办才好?
“王公子误会了。”颜如玉已经没有了前一日嚣张的神色,一副凄楚模样,“我在世的时日不多了,正巧王公子又来到扬州府,这才急着见王公子一面。”
说罢,眼里还掉了几滴晶莹的泪珠。
“你,你不要哭……”王子进一见立时慌了手脚,“为何在世时日无多啊?说来听听?”
颜如玉低首垂泪,“说了也只是给王公子平添愁绪而已,总之正月一过就是我的死期了。”说罢又展颜一笑,“我十年以前曾得到公子百般照顾,人说结草衔环,现在公子又正巧来了,这才想着款待公子一番。”
她又低首叹息了一声:“哪想着人妖殊途,倒唐突了公子,希望公子莫怪吧。”
王子进见她这楚楚可怜的模样,对她的惧意减了一大半,急忙摆手道:“哪里!哪里!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怎会怪你?”
“公子能这样说我就放心了。”颜如玉朝王子进作了一个万福,“这就与公子在此别过。”说完,眼泪又流了下来,“此生还能见得公子,我也该满足了。”
“喂,到底什么事啊?你为什么要死?”王子进急忙追去。
“若是有缘,就请公子在正月初一重游旧地,我定当盛装恭迎公子。”
紧接着人影一闪,已经不见了踪影。
“喂!”只余下王子进在黑暗中叫道,“你说的旧地,是哪里啊?”
可是空旷而悠远的黑暗中,哪里有人回答?
这一夜就再也没有梦到颜如玉,次日晨光破晓,王子进才悠悠转醒,发现自己的手中还紧紧地攥着一截绸缎,正是前几日从颜如玉的衣服上撕扯下来的。
那上面绣着的百合,在晨光中看起来分外娇艳动人。
十年以前吗?
十年以前他好像是来过扬州,当时似乎是寄住在一个大户的亲戚家。
可是在那关于过往的记忆中,并没有什么女子啊?
十年的光阴,就像一团迷迷蒙蒙的雾,模糊了王子进的记忆,也挡住了他的前路,让他不知该何去何从。
六
眼见街上的人忙忙碌碌,各家店铺也张灯结彩,细雪中红的红、金的金,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除夕之夜转眼将至。
王子进走在街上,只觉一筹莫展,与颜如玉约定的日子眼见就到了,可是他现在还是想不出来她口中所指的旧地是在哪里。
“子进,你在想什么?”绯绡见他愁眉不展,急忙问他。
“没、没有什么……”王子进无法说出口,绯绡处处为他着想,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把他从幻境中带出来,他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担心颜如玉的安危呢?
这偌大的扬州府,少说有几百户人家,要在这庭院深深中找出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王子进望着眼前这俗世繁华,只觉得力不从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新年的那天热闹非常,各家都烹鸡煮肉,还有的放起驱逐鬼神的鞭炮。更有大户人家请来了戏班子,正搭着台子唱戏,咿咿呀呀,浓歌艳曲,一片喜乐氛围。
王子进拿着一把油纸伞,一大早就忧心忡忡地出门了。他徘徊在行人冷落的街道,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一家一家地去打听了。
他犹疑着敲开了一个院落的大门。
“是谁啊?”里面一个小厮急急忙忙地出来应声。
“那个,那个……”王子进结结巴巴地问,“请问贵府有没有一个女眷,喜欢穿月牙白的绸缎……”
话还没有说完,小厮就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震得檐上的积雪簌簌直落。
“看你这人也是读过书的,怎么这般不要脸,上门来问人家的女眷……”
只余下王子进一个人站在门外的细雪中,拎着伞,不知该往哪里去。
可是一想到过了今夜就是约定之日,他又疾步向前走去,伸手敲开了另一家的大门。
颜如玉那凄婉的神色,还在他心间萦绕,在这细雪纷飞,天寒地冻中,他又怎么能让她等太久?
也不知走了多久,挨了多少的骂,眼见天就要黑了,还是没有头绪。
正在迷迷茫茫之际,只见前面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也擎着一把伞,歪歪地靠在高墙边等他。
那人通身雪白,在飞扬的雪花中看来不似凡人,五官如玉石雕成,只一把黑发如墨,眉宇之间一缕愁色,正在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绯、绯绡!”王子进见了那人,心下不由感动,又看他伞上已经积了一层雪,显然出来不是一时半刻了,颤声道:“你一直跟着我?”
绯绡点点头,缓缓地踏着雪走了过来,收了自己的伞,一躬身站到王子进的伞下,轻声道:“子进,我们可是朋友?”
王子进听了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可是你在想什么为何不说与我听呢?”
“我、我怕……”王子进不敢看他,实在是怕惹他不快。
绯绡闻言轻笑一声道:“子进,你向来是个痴人,荒唐事干了无数,也不少这一桩,当初你去找那沉星的尸骨,我不是还和你去了!”他说完又笑道,“你现下是要找那颜如玉吧?”
王子进见他知道了,也不隐瞒,将那晚的约定与他说了。
“找妖怪怎能用找人的法子?”绯绡听罢笑道,“快点将那绸缎给我。”
王子进急忙依言从怀里掏出那月白色的绸子来。
“给我火折。”
“在这里!”
“妖怪的东西大多是幻术而成,当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时候,就会有魂魄出来,回到它们的主人那里去。”
说完,绯绡打火点着了那块白色绸子,那绸子越烧越残,转眼间就要烧没了,冒出淡淡的青烟。
“去……”绯绡说完,将手中残破的黑灰往天上一撒,只见青烟中蹿出一只白色的鸟来,轻啸一声就往天空中飞去了,在日暮的昏黄天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而闪亮的弧线。
“快,跟着它。”绯绡拉着王子进就跟在那白鸟后面,直往城西的方向去了。
眼见那鸟在日暮中如一颗启明星闪耀在天际,两人快,它也快,两人行得慢了,它也徐徐地缓慢低飞。
这般不知行了多久,王子进只觉得双腿酸胀,一直到月上中天,那鸟才如扑火飞蛾一般,钻到一个大户人家中,不见踪影。
那是一个冷清的后院,王子进望着这高高围墙,不禁呆住了,墙内有松柏的枝丫探头出来,衬着这红色的墙,绿色的瓦,清细的白雪,清幽怡人。
这景致是如此的熟悉,正是他还魂时曾经惊鸿一瞥的院落!
七
“就是这里了。”绯绡见那白鸟一去不复回,肯定地说。
“好像我真的来过这个地方。”王子进望着眼前的熟悉景致,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缓缓地涌了上来。
“来没来过,要进去再说。”绯绡四处看了一下,“哎呀,这里离门太远,我们直接爬过去吧。”
“这、这不大好吧……”王子进说着整了整衣冠,“她说过要等我,不如找人通报一下再进去,这样未免……”
绯绡听了这话,不禁头疼,指了指天上,“现在已是月上中天的半夜了,你还指望谁帮你通报啊?”他低声道,“你小心了,要进去了。”
王子进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觉得衣领被人提起,接着两脚离地,整个人就飞了起来。
“哇哇哇,你要干吗?”还没等他叫完,整个身子又开始往下沉,眼见那墙檐就在眼前,他急忙伸手扒住,吓得他一身冷汗,趴在墙檐上直喘气。
“你这是要我的命啊……”他回头一看,那墙足有两人多高,绯绡正站在下面抬头朝自己坏笑。
明知他行事一向如此,王子进也不想说什么了,急忙探头就往墙里看去。
这一看,王子进整个人都愣住了,鼻头跟着一酸。
只见黑夜中,庭院里,落雪间,正有一朵百合花迎着细细的轻雪,傲然绽放。
那花茎碧绿,花瓣雪白,白玉般的花瓣中簇着火一般红艳的花蕊。
似乎如一个娇羞的女子,在默默地等着他。
“王公子,我将盛装恭迎!”颜如玉的话犹然在耳,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方式,他不知道一朵应该在春天开的花绽放在雪中是什么滋味。
可是他知道看到这夺目芳华后自己心中的难过。
王子进见了那花,顾不上疼痛,从墙上连滚带爬地溜了下来,他缓缓地走过去,撑开自己手中的油纸伞,挡在那株百合上。
眼中全是爱惜之色,他口中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能忘了你呢?”
想他十年以前曾随母亲来过这里暂住,那是一个有着温暖的杨柳风的春天,小小的他,懵懵懂懂地喜欢上一枝百合。
它是那么白、那么美、那么香,那是他所见过的最诱人的东西。
“如果你是女子该多好?我定当娶你为妻。”
他为了这花浇了一个夏天的水,除了一个夏天的虫,终于在分别的日子把当时最喜欢的玩具埋在花的旁边。
如今岁月如潮,他已长大成人,那陪伴了他一个夏天的花,那最初所迷恋的美,怎么就被他给忘了呢?
也许人就是这样忘恩负义,会在成长的过程中失去曾经拥有过的童真。
然而它竟然记得,所以才拿了他的生辰八字,变成女子,拼尽性命只为见他一面。
“就是它吗?”绯绡从身后走了过来,见王子进呆呆地蹲在那朵百合前面,不言也不语,听了他的话也只是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嗯?”绯绡看了一眼那在雪中绽放的百合,又看了看王子进的脸色,心下立刻明白了几分,笑道,“没有想到你那么小就是一个花痴。”
王子进也不生气,急忙问他:“它说活不到正月,我们要怎生救它才好?”
绯绡环顾了一下四周,“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要它的命,我们把它带回去养在身边,看看再说。”
“好主意。”王子进听了一扫积郁,急忙动手挖起雪来。
两人几下就挖出了那花根,夜色中可见一个白白的如青蒜般的根,上面还纠缠了一些别的植物的须根,泥土相连。
王子进一见那花根形状,立刻笑了起来,他终于知道前几日梦中所见的黄金屋是什么了。
“子进,不要傻笑。”绯绡急忙拍了他一把,“赶快找一下那个盒子是不是在附近,拿了你的生辰八字要紧!”
“对,对,对……”王子进急忙拿着一截木头挖起土来。
两人又翻了半天,才在花根附近找到了一个破败的小小木盒,王子进累得一下坐在地上,心满意足地打开了盒盖。
可是里面只有一个弹弓和玩物,哪里有什么纸片?
“怎么会这样?”他急忙把盒子倒过来晃了几晃,果然再没有多余的东西,他急忙望向绯绡,“这是怎么回事?”
“看来它还想见你啊。”绯绡见状掩嘴偷笑。
还想见我?王子进听了这话,不由痴了,也好,他也很想见她,见见她花瓣般的面庞,红红的唇,他还有好多话要和她说。
王子进想到这里,又开始傻笑起来。
八
次日两人去买了一个花盆,又添了许多新土,将它摆在客栈向阳的地方,这才放心。
王子进从此日日早早上床,可是那颜如玉却再也没有在他的梦中出现过。
“可能是离你近了,了却一桩心事,所以就不再出来了吧。”绯绡懒洋洋地边吃鸡边回答他。
王子进回头看着那花盆,新土中吐出一个小小的翠绿幼芽。
外面春风和煦,不知不觉中,春天已经到了。
“过两日咱们去把这花再移回那个庭院中吧。”绯绡见正月过了,不由放心,“不然总放在咱们身边也不是办法。”
“好!”王子进点头答应,不管怎么说,一株花还是长在院落里比较幸福。
拣了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两个人就捧着花盆信步回到那个院落,哪知远远地就见有人热火朝天地在搬运石头。
“这是在干吗?”王子进急忙拦住一个工人就问。
那工人擦了擦脸上的汗,气喘吁吁地答道:“这家在翻修庭院呢,好像主人不喜这庭院的摆设。”
“啊?”王子进叫道,“已经干了多久了?”
“正月刚过就动了土,现在已经有两个月了。”
“原来如此。”王子进这才恍然大悟,与绯绡相视一笑,两人这才知道那颜如玉口中的死期是怎么回事。
回去之后,绯绡就找了一个老花匠,把那花埋在了一棵柳树的旁边。
“这花好啊。”那老花匠眯着眼睛望着新出的幼芽,“这是一种很美的百合,雅号叫‘颜如玉’。”他回头又道,“公子真的不想卖出去换钱?”
王子进听了笑着摇了摇头,果然,只有这样美丽的花才能配得起这样的名字。
花匠于是拿起锄头,嘟嘟囔囔的一边念叨什么一边把花种了下去,罢了说:“太美的花是有灵魂的,要一边埋一边诵经。”
他说完又摸了摸那花边的柳树,那树亭亭玉立,正吐翠绽芳,笑道:“埋在柳树边再好不过了,柳树的落叶多,正好可做花肥。”
王子进却全都充耳不闻,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在春风中摇曳的小芽,“如玉,你看,我没有忘了你吧?”
那小芽似乎明白了王子进的一番心意,在含笑低首,娇羞不语。
“此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王子进望着它一时心酸,感慨一声,和绯绡回客栈去了。
但是没有两日王子进就再见了颜如玉。
“公子,公子可曾忘了我?”颜如玉一如往昔,站在黑暗中朝他笑。
“如玉,如玉,你近来可好?”王子进一时喜出望外,想道歉,又想诉衷情,一肚子的话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公子请不要叫奴家的闺名嘛。”颜如玉竟娇羞地躲避。
“咦?”王子进听了一愣,只觉这话里有话。
只见她一摆手,不知从哪里走出来一个青衣的少年,那少年风度翩翩,身材瘦长,站立之中也有一番风姿。
“公子,这是柳郎。”颜如玉低头含羞道,“我和柳郎多亏了公子的撮合才能在一起,我们此番是来谢媒的。”
“谢、谢媒?”王子进一时目瞪口呆,自己怎么这么快就从她的如意郎君变成了媒人?
“多谢公子撮合,才能令小生觅得如此如花美眷。”那青衣少年一揖到底。
“不、不谢……”王子进不知该说什么话好。
“王公子,我要走了,咱们后会有期吧。”颜如玉说着往王子进的手里塞了一张纸片,低声道,“王公子,这个还你,我家柳郎见了又该不快了。”
王子进低头一看,手中多了一张皱皱巴巴的小纸片,正是自己的生辰八字,再一抬眼,颜如玉和那青衣少年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捏着那张纸片,一个人站在黑暗中,一时哭笑不得。
“这茶可真是好喝啊。”绯绡捧着茶碗感慨。
那日颜如玉走后,两人在书桌上发现一罐兰草,绿色的叶子,中间一条红线,正是那日在颜如玉屋中不曾入口的神仙茶。
“是吗?”王子进抿了一口道,“这谢媒礼可不怎么样……”
绯绡知他因颜如玉的事吃醋,心中不快,便一伸手推开了窗户,一心想引他高兴。
只见下面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姑娘们都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出来踏青,正是一幅热闹景象。
“子进,我说一个上句,看你这下句接得如何?”
“你说吧。”
只听绯绡摇着扇子道:“三月三日天气新,绣罗衣裳照暮春。”
王子进想了一下,摇头晃脑道:“雪肤花貌颜色娇,谁家玉人笑春风?”
“好!好一个‘谁家玉人笑春风’!”绯绡听了不禁拍手叫好。
王子进听了夸奖,面露得意之色,只见窗外一片旖旎风光,不由觉得这大好春光似乎已照入他心底。
外面春意盎然,正是鸟语花香的好时节,院落里的柳树旁,一株百合迎风盛放,舞着如玉般雪白的花瓣,似在春风中轻笑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