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猴之爪
“年轻人,我就要不行了……”在寂静的深山中,一丛篝火跳跃燃烧,火光之中,正有一个形容枯朽的老人,以鸡爪般的五指紧紧抓着一个青年的胳膊,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老丈,你千万别这么说,坚持一下,明天我们一定可以从山里走出去。”
“能走出去的,只有你一个人……”老头奄奄一息,“我早知道,自己将命丧于此。”
青年刚要安慰他,便见老人呼吸越来越急促,似乎即将力竭而亡。
只见他布满血泡的嘴唇微颤,极其艰难地挤出了一句话:“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你、你一定要答应我……”
“好。”年轻人知他命在旦夕,心生怜悯,急忙点了点头。
“带走我背囊中的盒子……”老头目光涣散,气若游丝,“不要交给任何人,要好好保管,直到你死亡的那天。”
“这里面装着什么?”青年打开了老人的背囊,除去一些生活杂物,确实有一个乌木做的盒子。
木盒年代久远,边角被磨得又黑又亮,狭长而窄小,似乎盛放着首饰之类的物事。
青年手持木盒,一瞬间恍然失神,从木盒中竟传来一阵心跳的悸动。他正被吓得发愣,老人突然扑过来,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
“老、老丈,你、你还要我做什么?”他望着披头散发、如鬼似魅的老人,喉咙不由轻颤。
“这里装的本该是属于地狱的东西,你要向我保证,千万不能打开它,更不能看里面的东西,一眼也不行!”
“好、好,我保证不打开它,否则死无全尸。”
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嘴边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接着头一歪便倒在了地上。
青年伸手一摸他的脖颈,才发现他已然死去,再无声息。
篝火和着清冷的山风,舞出妖冶的光芒,映照在青年手中的黑色木盒上,平添了几分神秘和恐怖。
一
夏日,午后,夕阳西下。
王子进推窗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了然地点了点头。他似在酝酿某种计划,匆忙回到房里换了身干净衣服,又在铜镜前左照右照,端详了半天,才抬腿出门。
“绯绡,你在吗?”他叩响隔壁客房的门,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出去一趟,可能晚点回来。”
“去哪里?”门推开了一条窄缝,可见昏暗的天色中,正有一个身穿白衣的人背对着他坐在桌前。
“去、去参加一个诗会。”王子进结结巴巴地道,“是当地富绅举办的,我想看看能不能遇上昔日的同窗。”
“什么诗会?”屋子里的人笑了笑,不以为然,“你是想去歌楼听琴吧?”
“我才不听什么琴呢,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十年琵琶一年筝’?相比起来,我更喜欢听琵琶……”他说到一半,急忙闭嘴,差点就泄露了自己真正的去向,“不跟你说了,现在天色已晚,我要快点出发,否则就要迟了。”
“子进,你要小心啊。”屋子里的人声音清朗,慢慢悠悠地说,“我掐算过了,最近你可能会有血光之灾。”
王子进听到这话,不由脊背发冷,吓得咽了口口水。
可是他犹豫了一会儿,仍毫无顾忌地拂袖而去,不就是血光之灾嘛,有什么可怕!
今晚听那行首歌姬唱曲的机会千载难逢,况且甩掉了爱抢风头的绯绡,自己可能有幸得到佳人的垂青,怎能临阵退缩?
此时天色渐晚,夜色苍茫。他脚步飞快,一身青衫,转眼便消失在走廊的暗影之中。
而他身后的客房中窗户大敞四开,竹帘被夜风吹得摇摆不定。
坐在桌前的白色人影,在结束了与他的对话之后,失去了依托,呼地一下委顿缩小,变成了一个纸裁人偶,飘飘忽忽地跌落在地。
而在遥远的地方,城里最大的一座酒楼中,正有一个白衣的青年端坐在饭桌前。他美目流转,贪婪地望着桌上的油炸鸡,忍不住要大快朵颐。
今天把子进甩脱,一个人出来真是太对了!他一边夹菜一边想,眼睛都笑得眯成了缝,终于可以独自享受美食。
而且自己临走前还施了个法术留下口信,那家伙一向胆小怕事,定然会被那些恐吓的话吓得关紧门窗,哆哆嗦嗦地躲在房里吧。
他越想越是得意,又端起酒杯喝了口美酒。
他果然是天底下最聪明的狐狸!
然而绯绡千算万算,却低估了王子进好色的动力。饶是他费尽心思,王子进仍无所畏惧地走出客栈,此时正在歌楼里喝酒听曲,时不时掉两滴假惺惺的眼泪,吟两句风花雪月的诗来讨佳人欢心。
或许今晚没有了绯绡的陪伴,他得到的关注格外多,弹琵琶的美人甚至肯走出屏风与他对饮。
两人一见如故,把酒言欢,最后临走时佳人更以头饰相赠,嘱咐王子进明晚一定要再来。
于是当晚夜风轻拂,星斗阑珊,王子进便飘飘欲仙,一步一颠地走在寂静的街道上。
这个南方小城并不像东京城般繁华热闹,一到夜晚,街上寂寞冷清,没有几个行人。
但是此时他满脑子绮望,完全没有注意到,越往前走越是黑暗,他不知不觉竟走到客栈后荒凉僻静的小巷中。
小巷破败狭窄,只有几户人家门口幽暗的灯光映照在残破的石板路上。
但是他却毫不介意,一边哼着歌一边摇头晃脑地走,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穿过这条小巷,再拐一个弯就能回到客栈,比走大路不知近了多少。
但是变故在一瞬间发生。
王子进刚刚走到巷尾,突然从对面冲出来一个身着黑衣的人,那个人看到他也吃了一惊,连停下脚步都来不及,一头跟王子进撞了个满怀。
“哇!你是谁?”他被撞得一跤摔在地上,一直捏在手中的首饰盒也脱手而出,当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然而那人却并不回答,利落地一跃而起,抄起首饰盒,看都不看他一眼,拔腿便跑。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下变故太快,他被撞得七荤八素,等他回过神来,却见夜色弥漫,灯光昏暗,只有自己一人坐在泥水满布的石板路上,哪里有什么过路的黑衣人?
“难道是撞鬼了?”他挠了挠脑袋,爬起来正抬腿要走,却见脚下竟有个黑色的木盒。
佳人相赠的首饰盒明明不是这样的!难道被那个过路的家伙给调包了?
他越想越气,弯腰捡起木盒。然而这一捡,盒子竟似有生命般,在他的手掌中跳了一下。
“哇!”他吓了一跳,酒气顿时全消。
可是再低头一看,木盒仍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中,没有半分异状。
王子进定定地看着手中的盒子,心中涌起一丝奇妙的感觉。盒盖上古朴暗沉的光芒,在黑暗中竟散发着诱人的魅力,似乎有一个声音,魅惑万分地直传到他的心底。
打开看看吧!
打开看看吧!
只是看一眼,不会有事的!
他的灵魂似受到了蛊惑,伸手打开了木盒。盒子似多年没有打开过,缝隙里满是灰尘,他费了好大劲,方用手指抠开了一条窄缝。
灯光昏暗不明,看模样里面似乎装着干枯的树枝。
就在这时,突然从巷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道银光飞驰而至,一下就划破了他的手背。
“哎哟。”王子进手上吃痛,木盒咚的一声跌落在地,而敞开了一条缝隙的盒盖则啪地发出一声脆响,紧紧合拢了。
“你是什么人?”脚步声稀稀落落地停止,王子进才发现自己面前正站着十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他们都身穿仆人的衣服,似乎是富人家的家奴,为首的一人正恶狠狠地盯着他,一看就来者不善。
“你们又是什么人?素不相识,怎么出手就伤人?”他手背上鲜血横流,止也止不住,显然伤得不轻。
“你偷了我家夫人的宝物,居然还有理了?!明天就送你去见官。”
“这不是我偷的,是一个穿黑衣服的人掉下的,正巧被我捡到而已。”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也可以确定盒子里的东西又破又烂,他家的主人不知是什么癖好,居然把这种东西奉为宝物。
“李头儿……”旁边的一个年轻男子对首领小声道,“看他这模样也不能翻墙进来偷东西,而且咱们方才追的那个贼似乎不是这般打扮。”
“算了,这次不跟你追究了。”为首的男子脸色稍霁,捡起地上的木盒,对王子进道,“下次让我看到你在我家夫人的宅院附近转悠,非得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眼见对方人多势众,又孔武有力,王子进虽然一肚子气,却也只敢在腹中暗骂两句。
“不就是根破树枝子嘛,你以为我稀罕?也就只有你家神志不清的夫人才把它当宝物。”
“你说什么?你看到里面装的是什么了?”那帮人原本已经走出几步,听到这话,为首的大汉急忙问道,“难道你方才打开木盒了?”
“一个破盒子有什么打不开的?我只是看了一眼,那玩意儿脏成那样,扔在街上都没人要。”
大汉顿时脸色铁青,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紧接着额上又冒出豆大的汗珠,激动得不能自已。
王子进见他磨盘大的一张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红,瞬息万变,比天边的晚霞还瑰丽几分,顿时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这位公子……”可是还没等他拔腿跑,大汉就一把抓住他的手,手心冰冷,满是潮意,“方才小人误伤了你,真是对不住了。明天请务必来一趟,我会说服我家主人,让她设宴招待,以示歉意。”
“啊?不用那么客气吧……”王子进受宠若惊,怎么也搞不清他为何如此热情,与方才竟判若两人。
“公子,我叫李青,我家夫人的宅邸就是这城中最大的那座,明天请公子务必前来。”
李青说完,又叮嘱了他好一阵,详细地说明了他家主人宅院的位置,才带着一干大汉呼呼啦啦地走了。
只余下王子进站在灯下,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
真是太奇妙了!不是今晚的奇遇,也并非李青瞬息万变的态度,而是手握着那个木盒时的一瞬。
竟然有一种权倾天下的错觉。
二
“子进,这么晚了,你去哪里才回来?”王子进捂着伤手,蹑手蹑脚地摸回客栈,刚要推开房门,就见身边的一扇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闪出一张俊美无双的脸。
“我去参加诗会了,遇上几个曾经在东京城有过一面之缘的考生,就忍不住多聊了两句。”他早就编好的理由立刻脱口而出,“绯绡你呢?”
“我可没有你那么风流,一直在客房里打坐冥想,直到现在。”绯绡斜眼望着他,似乎对他的行为极为不屑。
“参加个诗会而已,何来风流一说……”他仍死不松口。
“你作诗能沾染上一身的脂粉味儿吗?”绯绡面色凛然,“别告诉我你的朋友中还有人喜欢涂脂抹粉,熏香满室。”
“嘿嘿嘿,喝完了又顺便去听了两首小曲而已……”王子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刚刚往前踏上一步,便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他脸色顿时一沉,“绯绡,你打坐还能满嘴酒气吗?是不是背着我吃鸡去了?”
“哎呀!子进你的手受伤了,要赶快包扎一下,这股血腥味实在呛得人难受。”绯绡变脸像是翻书,立刻岔开话题。
两人心有灵犀地三缄其口,再也不追问对方的去处,改为咒骂那个出手狠辣的李青。
“如果不是我闪得快,我看他就要剁下我一只手来。”王子进气愤至极地跳脚,“他居然还要请我去他主人家做客,真是莫名其妙。”
“哦?你真的看到了盒子里的东西,确定那玩意儿不值钱?”绯绡凤眼微眯,一看就是贼心大起,对人家的家宝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一根破树枝而已,能值钱吗?”王子进看到他的表情,倒抽一口凉气,“别告诉我你又没有盘缠了。”
“你夜夜笙歌,我贪恋美食。”绯绡痛苦地摇了摇头,“钱到了我们手里,就像流水一样一去不复还,哪里还能有剩?”
“唉,人啊,活着怎么就有这么多的无奈呢?”王子进仰望天边的明月,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明天无论如何也得走一趟了。”
“希望那个树枝只是障眼法,其中另有玄机才好。”绯绡摩拳擦掌,似乎等不及要上门去看。
次日两人收拾停当,顶着夏日灼人的阳光,去李家登门拜访。
远远地还未走近,便见李青带着一众家奴心急火燎地站在门口转来转去,似乎在等着迎接什么人。
王子进一看到他那张横肉纠结的脸,手背上的伤口就不由自主地抽痛,活像是见到了猎狗的兔子。
“这位公子,你可来了,小人已经在门外恭候多时了。”李青一见到他立刻喜形于色,挥着手就跑过来。
“子进,恭喜你,倒霉如你也能让人如此欢喜。”绯绡一见到这大汉激动的模样,不由暗自好笑。
“如果将这蠢物换成美人还差不多……”王子进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回答,任李青带着一干人,前呼后拥地把他挤进了大宅中。
而绯绡在即将跨过门槛时却突然停了一下,打量了一下门楣和地面,似乎有所发现。
“绯绡,怎么了?”王子进见他远远落在众人之后,忍不住回来叫他。
“看来那确实是个好东西呢。”绯绡眯着眼睛笑了一下,“惦记它的还不只是我一个。”
“你怎么知道的?”王子进听到他这么说,猛然想起了昨晚的经历,似乎那个撞倒他的黑衣人就是来偷盗宝物的,如果不是倒霉遇上了他,现在那人一定已经得手了。
“因为这门上被人布置了很多玄妙的机关。”
“机关?做什么用的?”
“现在还不清楚,我们进去再说。”绯绡兴致大起,一撩衣摆,快步走入宅院中。只是每经过一道门,他都要仔细检查一番,双目饱含精光,似有重大发现。
王子进见周围人多嘴杂,也不好再问。二人来到客厅,只见桌上已布置了各色丰盛的酒菜,正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席间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们。
“这位公子,昨晚老身已经听过你的事迹,多亏公子仗义出手,才从贼人的手里抢回了那个木盒。”老人一见到王子进便弯腰行礼,态度恭谨至极。
“小生姓王,名子进,这位是我的朋友,今日是陪我一起来的,至于昨晚的事,实在是不足挂齿。”他这一番话说下来,王子进不由汗流浃背,什么仗义出手?他不过是跟那个贼撞了个满怀,碰巧捡到了被偷走的东西,这也叫仗义吗?
“在下有一事相问。”绯绡好奇地对老人道,“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宝物?引得人夜半偷盗?”
“这个,我也不清楚……”老人面现为难之色,“里面的东西只有我家的主人看过,二位先用餐,稍后我家主人还要当面对二人致谢,到时候尽可以问问她。”
“啊?老伯不是这家的主人?”王子进不由大惊失色。
“怎么会是呢?”老头热情地为他们斟满美酒,“老身只是个管家而已,敝姓崔,叫我崔伯即可。”
“这李家的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绯绡也十分好奇,“能维持如此大的家业,必定是个精明强干的人吧?”
“精明强干是一定的。”崔伯一边陪他们喝酒一边道,“她比我还年长,并且是位夫人。”
这次王子进的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看这老头也年过花甲,一个比他还老的老太婆居然没有痴呆,仍能操持这么大的家业,真是人间奇事。
之后二人再打听那位夫人的事情,崔伯却始终不肯说,直到酒足饭饱之后,老人才站起身,带他们去内室喝茶。
两人跟在他的身后,穿过回廊,左拐右拐,来到一处挂满竹帘的清幽房间。
房外种着青翠的绿竹,偶有微风吹过,在叶片中奏出婉约动人的清响。一个穿着绿色衣裳的俏丽婢女,正垂手站在门边,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们。
王子进看着眼前的幽雅风景,佳人靓丽的容颜,一时失神,仿若陷入了一个美好的梦境中。
“王公子,胡公子,我已经听李青他们说过二位的事情了,多谢二位肯赏脸来寒舍品茶。”就在王子进飘飘欲仙之时,一个画着远山风景的屏风后传来一个娇美的声音。
“请、请问,李夫人在哪里?”王子进望着屏风上映出的窈窕身影,好奇地问道,“难道她不愿意见我们?”
“咯咯咯,怎么会呢?”屏风后的女子开心地笑道,“我就是李夫人啊。”
说罢她从屏风后款款走了出来,只见她云鬓花颜,容貌艳丽,身穿深紫色衣裙,完全不似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倒像个豆蔻少女。
甚至在她走出来的一瞬,王子进竟觉得呼吸微微停顿,被她夺目的艳光攫住了心神。
李夫人朝王子进颔首微笑,算是打了招呼,然而见到绯绡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一愣,连半分表示也没有。
王子进从未喝过这么不知滋味的茶,他如坐针毡,几杯茶下肚,不知是该紧张还是恐惧。
她确实是个老人,因为听她慢悠悠地说着几十年前的尘封往事,细节清晰,仿如亲见,完全不似杜撰。
只是这样一个老人,为什么拥有少女的容颜?
“二位公子一定是在好奇我的容貌吧?”李夫人完全不避讳,直截了当地切入正题,“其实说到这个,就不得不说说昨晚王公子夺回的宝物了。”
“哦?让我猜猜?”绯绡抿嘴微笑,眼珠一转道,“难道那盒子里装的,是猴爪?”
“你怎么知道?”李夫人极为诧异,“一般人根本不会有所耳闻。”
“因为子进说过那是树枝一样的东西,而且夫人已过花甲之年,还如此年轻貌美。综合这两点推测,除了猴爪,那还能是什么东西呢?”
“猴爪是什么?”王子进第一次听到这种东西。
“是一种巫蛊神物,据说它能满足主人三个愿望,而我的青春不老,就是通过它得到的。”李夫人很快恢复了平静,端起茶杯娓娓道来。
“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都可以……”她肯定地点了点头,“富甲天下,青春永驻,长生不老,只要你能想到,它都能满足……”
王子进只觉满手冷汗,紧紧地抓住衣角。她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是真的信任他们,还是另有深意?
他求助般地望向绯绡,却见他一身白衣,端着碧绿的茶杯专心饮茶,只是唇边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似暗含深意。
三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夫人可否借此宝物给小生一看?”绯绡摆出谦和儒雅的神态,微笑着道,“毕竟如此神物,世间难得一见。”
“我不知已经活了多久,对这些身外之物早就没有了牵挂。”李夫人大大方方地走到屏风后,取出一个狭长的黑色木盒,“至于能不能看到,还要看公子自己的缘分了。”
“哦?夫人何出此言?”
“公子自己试试便知……”李夫人玉手轻扬,将木盒放到桌上,推至绯绡面前。
她双眸如漆,黑得如一弯深不见底的潭水,嘴边始终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让人难以捉摸。
“多谢夫人成全,那在下便不客气了。”绯绡颔首致谢,伸出双手,紧紧地抠住了木盒的边缘。
稍一用力,盒盖居然纹丝未动。
王子进知道绯绡并非人类,手劲也异于常人,这看似轻描淡写的动作,实际上已经暗含了很大的力量。
然而他这一掀之下居然没有打开盒子,确非寻常。
“怎么?很难打开?”王子进好奇地探头过来,“要不你再试试?我昨晚打开它的时候也费了不少力气。”
绯绡抿嘴不语,双手再次用力,这次他显然使上了八成的力气,连指节都变得青白,但是木盒仍密不透风,连一丝缝隙也没有。
“在下无法打开这木盒,真是让夫人见笑了。”他摇头笑了笑,将木盒再次放到桌上,“如果不是亲手拿过它,我简直要以为是一整块玄铁铸就的,根本没有打开的可能。”
“可是我昨晚明明就打开了啊,不然怎么会知道里面装着的是树枝模样的东西?”王子进完全不相信他的话,伸手就要拿木盒一试。
“算了,还是我来告诉二位原委吧。”李夫人一扬手,将桌上的盒子拢入袖底,显是不愿别人再碰她的宝物,“这盒子看似普通,实则暗藏玄机。”
“难道有人在上面下过咒语?”绯绡略一沉思,低低地说了一句。
“不错,就是咒语。”李夫人颔首笑道,“这是我的夫君想到的法子,他怕猴爪落入歹人的手中,才遍寻千山,找到一位世外高人,在盒子上加了一道咒。只有心灵澄净,与这宝物有缘的人才能将它打开。”
“我、我就是少数能打开的人?”王子进激动不已,说话都结结巴巴,“所以夫人你才不让我看?”
“老身是为公子好……”李夫人娇俏地笑了笑,看起来与妙龄少女无异,“猴爪虽然能满足人的愿望,但却是蛊惑人心的魔物,如果你看到了它,就会一辈子惦记,除非三个愿望得到满足。”
“夫人你自己能打开吗?”王子进好奇地问道。
“我打开它的时候,它还没有被施咒呢。”李夫人将木盒妥善放好,微笑着看向王子进,“你这孩子可真傻,如果我没有打开过,怎么会拥有如此年轻的容颜和这么庞大的家业?”
王子进看着她秀美的容颜,面颊竟隐隐发热。
这个李夫人明明看着比他还年轻几岁,却一口一个“孩子”,说得他坐立不安,窘迫至极。
“夫人与我们说了这么多,定然不会是为了炫耀宝物吧。”绯绡见她说了这么久,却仍没有送客的意思,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当然,否则今日老身也不会请二位过来。”李夫人长叹口气,“你们都是读过书的人,想必也知道什么叫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我虽并非高风亮节之人,却因为拥有这个宝物,招来了很多麻烦。”
“难道是有人上门偷盗?”这次不待她说,王子进已猜出原委,毕竟昨晚他恰巧碰到了一个梁上君子。
“那些毛贼还好对付,李青那一干家仆就能解决。”李夫人长叹一口气,“可是最近一个月,家里突然出现了一些奇怪的贼。”
“奇怪的贼?为什么会这么说?”绯绡顿时兴致大起,显然忘记了自己来李家拜访的初衷。
“那些贼来无影去无踪。每每要被抓到的时候,都会化作烟雾消失。”李夫人面现惶恐,“饶是我活了这么久都没有看到过如此可怕的事情,虽然他们并未得逞,也搅得我寝食难安,夜夜无眠。”
“所以夫人想让我们助你一臂之力?”绯绡边说边低头沉思,似在琢磨什么。
“因为昨晚得手的贼人被王公子拦下,王公子还恰巧打开了木盒,这未必不是天意!我觉得跟二位有缘,才想要寻求帮助的。”李夫人看了看绯绡,“而且如果没猜错,这位胡公子并非常人吧?我活了这么久,也能感知到一些人类无法察觉的东西。”
“夫人真是明慧。”绯绡谦和地笑了笑,“在下确实懂一些粗陋的法术,但还望夫人能把发生的怪事详细地描述一下。”
“这么说你答应我了?真是太好了!”李夫人开心得不能自已,不由露出一丝小女儿的娇态,“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王子进见她一眼就看出绯绡并非人类,心中不由添了一丝敬畏,“还请夫人详细告之。”
“那些贼来的时候,简直与强盗无异。”李夫人面现惶恐,颤声说道,“每到夜半子时,大门处就会传来拍门的声音,那声音很奇怪,即便捂着耳朵仍听得清清楚楚。”
“然后呢?”绯绡双目中精光大盛,显然是对这桩怪事十分感兴趣。
“第一天是李青带着一帮护院的武师开的门,他们开始还以为是过路的人遇到了困难,才焦急地上门求助,哪想一开门,却见门外竟然站着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
“难、难道这天下还有如此有恃无恐的小偷?”
“李青他们见来者不善,自然兵刃相向,要将他赶到门外,可就在这个时候,更加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夫人快说。”这次连绯绡都忍不住催促。
“刀剑木棒一招呼到那人身上,他就立刻化成一团烟雾,消失在空气中。”李夫人面现惊惧之色,“而且等到他们再回头,却见这黑衣人已经穿过庭院,出现在了前厅的大门前。谁也没有看到他到底是怎么过去的,追上去再打,还会发生同样的事情。唯一不同的是,他每消失一次,就会前进一道门的距离,来无影去无踪,与鬼魅无异。”
“这是疑兵之计,贼人多半另有其人。”
“胡公子,我们想的一样。”李夫人赞许地看着绯绡道,“所以我立刻增加人手,看守存放宝物的房间,不许他们离开半步,至于院子里的人影,则放任不管。”
“那夫人还有什么好烦恼的?”王子进好奇地问道。
“可是夜夜如此,任谁都不堪其扰,最近更有仆人在暗传这个屋子里有妖怪作祟,虽然我不信鬼神,仍觉恐惧。”李夫人哽咽道,“如果真的有鬼怪的话,我好害怕是亡夫来找我报复。”
“他为什么要报复你?”王子进更加迷惑。
“因为他禁止我靠近猴爪,而我不仅背着他偷偷打开盒子,还许下了愿望。”李夫人脸色青白,颤抖地道,“他曾说过,死都不会原谅我!我越想越觉得这来历不明的妖鬼是他。”
“凡人怎能抵得住魔物的诱惑呢?”绯绡轻声安慰她,“夫人不必自责,这并不是你的错。”
此时已近傍晚,夕阳映血,照得绿色的屏风都变成一片血红,似乎有某种可怕的魔怪,正随着夜幕的阴影慢慢靠近。
四
由于李夫人的殷切挽留,二人也不好推辞,便留在李家过夜。
当晚用过晚膳,王子进望着摇曳不停的烛火,心中忐忑难安,“绯绡,你说那夜夜敲门的到底是谁?真的会是李老先生化作的怪物吗?”
“要见过才知道。”绯绡坐在烛光下,突然轻佻地看向王子进,“子进,你有没有注意到李夫人身上的味道?”
王子进被他问得面色一红,“当时本以为见我们的是个老太太,可是没想到竟是个比我还年轻的少女,我吃惊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思留意什么味道。”
“一个年纪那么大的人,应该心态很平和了,这点看她房间中的摆设就能得知,可是身上怎么还要熏那么呛人的香呢?”绯绡剑眉微蹙,似乎甚为不解。
王子进经他一提点,才想起李夫人身上确实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香气,几乎令人无法呼吸。
“身为女人,哪有几个不喜欢熏香的?”王子进立刻嗤之以鼻,“不信哪天我带你去珊瑚那里听琵琶,她的屋子里还要香几倍。你既然有心研究女人身上的香味,还不如多留意半夜奇怪的敲门声。”
“那个不用留意,该来的自然会来。”绯绡笑嘻嘻地对他道,“只是我有点好奇,这个半人半妖的老太婆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王子进对青春不老的李夫人颇有好感,只觉她身上既有女人的端庄,又有女孩的娇俏,甚是为之心折。
此时听绯绡如此称呼她,心下顿时不快,气得拂袖走回自己的房间。
反正在绯绡的眼里,美人一向与白骨无异,跟他说到半夜都说不通,与其多费口舌,不如借机休息。
因为白天的经历太过奇特,王子进几乎是和衣倒在床上的一瞬,便陷入深沉的梦乡。
梦境漆黑而幽暗,只有他一个人端坐在一个方桌前,桌上放着一个漆黑狭长的木头盒子,正是他前晚打开的那个。
那盒子仿佛有生命的灵物,传出一个细小的声音。
打开看看吧!
打开看看吧!
不会有事的!
甜美得令人无法拒绝,于是他又像前晚一样,伸手打开了盒子。但是这次还没等他看清盒子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突然便觉得颈上一凉,一把锋利的长刀已然架在咽喉。
他吓得一哆嗦,手中的木盒咣当一声跌落在地,从里面滚出一个干瘪得没有皮肉的、棕色的爪子。
“哇——”他吓得尖叫一声,即刻从梦中惊醒。
环顾四周,只见夜色深沉,漆黑如墨,正有哐当、哐当的砸门声从前院传来,声声刺耳,无止无尽,甚是惹人心烦。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就要去大门口看个究竟。只见回廊上暗影重重,那些白日里晃来逛去的家丁护院居然一个都看不到了。
他顺着声音的来处,很快摸到大门,只见月光下,正有一人白衣如雪,长身而立,正是绯绡。
“绯绡,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不叫上我?”王子进一见是他,心中顿时踏实了不少,快步朝大门处跑去。
“嘘——”绯绡美目流转,朝他微微一笑,指着大门道,“来了。”
只见大门被砸得尘迸土落,那人每敲一下门,铸铁的门闩便发出咯吱一声呻吟,似乎随时可能报废。
“子进,我就要开门了,待会儿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绯绡说着伸手拉下门闩,利落地打开了大门。
在大门洞开的一瞬,一股腥风扑面而来。
那味道又腥又臭,活像是在烈日下暴晒了十几天的臭鱼烂虾,熏得王子进立刻屏住呼吸。只见洞开的大门外,正站着一个焦发长毛、青面獠牙的恶鬼。
“哇——”虽然心中早有准备,王子进还是吓得失声尖叫。
不是穿黑衣服的小偷吗?怎么会是一只这么恐怖的鬼怪?他拔腿便要逃跑,却见那鬼怪长臂一伸,一把就抓住了他的咽喉。
王子进立刻被它抓得呼吸困难,两眼发花,眼看就要赶赴黄泉。
便在这时,只见斜里伸出一只白色的手,速度奇快,手势狠辣,以同样的手法一把就掐住了那恶鬼的咽喉。
鬼怪连叫都没叫一声,呼地一下便化作一缕黑烟消失在凄冷的夜风中。
“这是怎么回事?”王子进死里逃生,慌慌张张地按着自己的脖子,“他们为什么会说是个小偷打扮的人?这分明就是恶鬼。”
“从来魔由心生,这家的人天天提心吊胆地防备盗贼,遇到幻术时看到的便是盗贼,而你畏惧鬼神,看到的自然就是恶鬼。”
“难、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王子进刚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便见绯绡拔腿就跑,身影如离弦的箭,瞬间便到达了前厅的那扇大门。
几乎在他跨过门槛的一瞬,门前呼地蹿出一个巨大的影子,居然就是方才消失的那个鬼怪。
“子进,快关上大门,千万不要让人趁机进来。”绯绡抬起一脚,准确地踢向那只鬼怪的脑袋,它就又像方才一样,悄无声息地凭空消失了。
王子进听了绯绡的吩咐,虽然吓得浑身发抖,仍迅速地关上大门,落下门闩,紧张万分地守在门前。
夜风轻拂,云影飘摇。
绯绡的身影如风驰电掣,转眼便又奔向了内院的大门,渐渐地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呼喝声也归于平静。
在这个深沉的午夜,只余他一个人孤身站在灯影之中。
他又紧张又害怕,也想追上绯绡去看个究竟,可是又唯恐有人乘虚而入,只好兢兢业业地站在夜风里把守大门。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似乎有什么人正在渐渐靠近。
“谁?”王子进吓得一哆嗦,急忙转身,却见长草中正匍匐着一个一身黑衣、形迹可疑的人。
那人见到王子进也是一愣,似乎没有想到这里会有人把守,立刻手脚并用,飞快地翻墙而出,消瘦的身影转眼便消失在夜幕中。
他身手灵敏,速度极快,以至于王子进在他逃逸之后还揉了揉眼睛,根本搞不清方才的惊鸿一瞥是真是幻。
“公子,王公子。”就在王子进仍仰头望着灰白色的高大围墙发呆的时候,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快步从前厅走了出来,是护院的头目李青,“我家夫人叫你过去,请速速移步吧。”
“你们怎么才来?”王子进立刻急得跳脚,“方才我好像看到有贼人侵入了。”
“其实我们也不想这样的。”李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胡公子特意吩咐过,说今晚院子里不要留一个人,他要独自捉贼,否则我们怎么敢怠慢?”
王子进也不好再说什么,跟在李青的身后,七拐八拐便来到了一个偏僻的房间中。只见房中一灯如豆,有一个身着白衣、一个身着黄衣的璧人坐在灯下,正是绯绡与李夫人。
“子进,让你受惊了,这件事我原本想独自解决,但是没想到你听到敲门声赶了出来。”绯绡一见到他便连忙安抚,态度温柔可亲。
“没事,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王子进原本想指责他两句,现在却只有哑巴吃黄连,将种种不平咽入肚中。
“我检查了一下,确是有人在门上画了符咒、布置幻术,才搞出这些诡异的事情。”
“啊?那还不赶快把符咒拆掉?”
绯绡转头望了望李夫人,微笑着道:“现在还不行,我刚刚与李夫人商量过,目前不是时机。”
“时机?你们到底在等什么?”
“这个布置符咒的人能将最后一道符贴在我所居住的院子前,多半是个内鬼。”李夫人蹙眉凝思,明艳不可方物,“所以我想将计就计,将这个人引出来。”
“你、你们早就想到了?所以今晚才没有让李青他们参与?”
“对,这院子里的人,除了我们三人,没有第四个人可信。”绯绡微笑着点了点头,“那些人固是忠仆,也难免暗藏祸心,万一被他发现我已识破他的诡计,则极其不利于之后的行动。”
王子进听到这里,再次闷声闷气地坐在桌前。
为什么总是这样?
无论什么事,他都是最后知道的那一个。就像现在,绯绡跟那个李夫人在灯下眉来眼去,他居然猜不出这两个人到底在筹谋着什么诡计。
五
“喂!你们到底在想什么?难道就不能说出来听听吗?”王子进一见二人的神情立刻气得跳脚,加上李夫人年轻貌美,完全不像个长辈,他连敬语都忘记用了。
“子进,现在太晚了,我们先各自休息,明天我自有安排。”绯绡朝他眨了眨眼睛,目光闪烁,灵动而狡黠。
“真的?这次不会再瞒我?”
“怎么能瞒你?明晚若要事成,还需要你助一臂之力呢。”
“如此甚好。”王子进终于放宽心,与绯绡二人拜别李夫人,各自回房休息了。
此时天边隐隐泛出青白的微光,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王子进回到客房便蒙头大睡,时光在错乱的睡梦中飞快流逝,等到他再爬起来却见窗外暮色迟迟,已近黄昏。
“绯绡,绯绡你在吗?”王子进穿好衣服就去拍绯绡所住的房门,刚拍了两下,便见远处匆匆走来一个绿衫的婢女。
婢女看到他不由哑然失笑,边笑边对他道:“王公子总算起来了,我家夫人跟胡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们也真是,怎么不早点叫我起来?”王子进脸色涨红,一边嘟囔一边跟着婢女向内院走去。
此时夕阳照晚,春风拂面,吹得院子里绿色的竹林沙沙作响。他望着眼前的清幽景色,只觉心旷神怡,信步而行,不知不觉便在婢女的引领下穿过茶舍,来到了李夫人的卧室。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刺鼻的香气,浓郁得几乎令人无法呼吸,顿时拉回了他飘摇的神志,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布置雅致、宽敞明亮的房间里。
房间中央立着一个绘制着花鸟图案的屏风,屏风后有人影若隐若现,似乎有一人坐在后面。
此情此景,与昨日午后相差无几,他想都没想便朝那人一拜,好奇地问道:“晚辈见过李夫人,只是不知为何这房间中仅有夫人一人?绯绡他去了哪里?”
“王公子,别管你那个朋友了,快来陪我共饮一杯。”屏风后的人语气轻浮,边说边笑,还隐隐传来倒酒的声音。
“夫人,大白天就饮酒作乐,这不好吧?”他顿时一愣,因为这口气竟像极了酒馆里卖酒的女子,完全不似那个端庄优雅的李夫人。
“怎么?你不敢和我喝酒吗?”屏风后的人笑得更加妖冶。
“喝就喝,有何不敢?”王子进被她这么一激,踏上一步,就要去拿酒。
哪知还没等他绕过去,就从屏风后伸出一只冰冷坚硬的手,一把掐住了他的手腕。
“哇!你是谁?”王子进这一吓不轻,因为这只手骨节分明,力大无穷,根本不该是一个女人所有。
“嘻嘻嘻,子进,你再好好看看!我是不是夫人啊?”他惊魂未定,却见眼前白影一闪,从屏风后蹿出一个人来,那人身材颀长,俊秀中带着一丝英气,分明就是个男子。
“绯绡,原来是你,可吓死我了。”王子进一见到他立刻松了口气,之前虽然也见他假装别人的声音,可是没想到他骗人的功夫越来越高明,几乎连自己都分辨不出。
“如果连你也认不出是我,那别人更无可能。”绯绡一撩衣摆,利落地坐回屏风后,为王子进倒了一杯热茶,“怎么样?现在我不说你都能知道今晚要做什么了吧?”
“你要假扮李夫人,留在这个房间捉贼?”
“不错。”绯绡眯着眼睛笑了笑,如狐狸般狡黠,“今晚我们就将计就计,制造一场混乱,引那个贼人上钩。”
王子进想到昨晚在大门前看到的那个黑色人影,不由有点害怕,“绯绡,贼人也有可能是外人,你要千万小心。”
“不管是什么人,今晚我都要令他现出踪迹。”绯绡说着,自信满满地喝光了杯中的清茶。
碧绿的茶水摇晃不停,映照出两张年轻的面孔,只是一个忧心忡忡,一个志在必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天王子进并未见到李夫人,想必她忙于筹谋布置,无法分身。他一边跟绯绡在客厅用餐,一边斜眼打量着周围的人。
无论是年老的崔伯还是年轻的李青,甚至连那些端茶倒水的婢女,都神色如常,没有半分异状,仿佛这个夜晚与过去的千百个晚上一样,并无不同。
然而王子进却知道,在这个姗姗而来的夜晚,隐藏在暗潮汹涌下的谜底,即将揭晓。
窗外天色渐黑,将高大的围墙,婀娜的垂柳染上深深浅浅的暗影,最终苍穹化作一片黑幕,天边最后一缕霞光也收敛了颜色,只余星辉点点,弯月如钩。
夜晚,终于来了!
“绯绡,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一回到房间,王子进便紧紧关上大门,紧张地朝绯绡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过去?”
“等一下,她就要来了……”绯绡镇定地指了指门外,“我要先将你们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你说的她是谁?难道是李夫人?”王子进话音未落,便听身后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绯绡急忙踏上一步,将门拉开,门外迅速地闪进一个瘦小的家仆打扮的人。这人一进门,斗室中便香气四溢,不用猜便知是喜欢熏香的李夫人。
“夫人为何做此装扮?”王子进见她改换了男装,不由一愣。
“我装作她的模样守株待兔,夫人自然要带着宝物躲到别处。”绯绡朝王子进笑道,“子进,所以我说要你出一臂之力,就是在这段时间内保护夫人。”
“这是当然,男子汉大丈夫生来就该保护妇孺。”王子进见自己的任务艰巨,一股豪气自胸中油然而生。
“那老身还要多谢王公子。”李夫人眼若秋水,朝王子进盈盈一拜,风情万种,楚楚可怜,完全不似一个花甲老妪。
“我们这就走吧,不知夫人找没找到合适的藏身之地?”
“就是后院的那座小屋,房间很小,仅有一窗一门。平日是崔管家用来关不听话的仆人的,所以门窗分外牢固,如果从外面锁上,绝对无人能够进出。”
“如此甚好,我们这就过去。”绯绡皱眉想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不过这道锁一定要我亲手落下,否则我无法安心。”
王子进知他一向谨慎多疑,也不再多说,迅速吹熄房中的火烛,一行三人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门。
天边一弯明月,静静地挂在树梢上,三人踏草而行,穿过庭院,很快就来到了李夫人所说的小屋前。
那小屋貌不起眼,窗上装着铁栅栏,门上也架着两道铁梁,的确十分牢固。
“我们要在这里待上一夜?”王子进打量了一下木屋,心生抵触,这房子简直与监狱无异。
“也许用不上一夜。”李夫人却毫不在意,走进去点燃一盏油灯,“胡公子进行得顺利的话,可能只要两个时辰。”
只见油灯之下,方桌之上,还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壶茶,两个茶杯。
“今晚不能喝酒,王公子,你我二人在这里只能以茶代酒,聊以遣怀了。”李夫人笑意盈盈地坐在桌前,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的木盒,轻轻放在木桌上,“要是不小心喝醉,将宝物弄丢可就糟了。”
绯绡将斗室打量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叮嘱了王子进几句,便将大门从外面反锁。但是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伸手入怀,从胸前掏出一支玉笛,自窗口递给了王子进,“子进,你拿着这个。记住!若有危险,先要自保!”
“我知道了,你也要小心。”王子进伸手接过玉笛,坚定地朝他点了点头。
绯绡这才放心,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快步奔入沉沉黑夜中。一抹银白色的背影,如寂寞的孤鸿,转眼便被浓墨重彩的黑暗吞没。
六
绯绡脚步轻捷,如兔起鹘落,一抹白影飞快地穿过了庭院,来到后院李夫人的卧房前。
他见四处无人,一探手便拉开了窗户的插销,悄无声息地跃进房中。
屋子里香气四溢,浓郁的芬芳,如漫延的潮水,仿佛要将人的灵魂也吞食淹没。他走在黑暗中,宛如在白昼穿行,很快便从窗口摸到了屏风后。
其间穿过了三道房门,门前各有一个伺候的侍女,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踪迹。
成败,便在今晚一举!
绯绡坐在明月之下,屏风之后,嘴角露出一抹自信的微笑,果然,还没有一时片刻,前院便响起了一片嘈杂喧闹之声。
“夫人,李青他们好像正依胡公子的指点,往门上洒狗血驱邪呢,大门那边可热闹了。”一个小婢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语气暗含兴奋,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
“随他们去吧……”他一捏嗓子,从嘴里蹿出一句甜美的女声,“只要能让怪事不再发生就好。”
“我再过去看看,有什么进展再随时跟您通报。”小婢女说完,又连跑带颠地去看热闹了。
空旷的房间中,又只剩下绯绡一人。
还有两个时辰,时间似静止了一般,分外漫长。
他本性活泼,一向好动,坐了没一会儿便觉无聊,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摸来摸去,摸过桌子下的一堆书卷笔墨之后,修长的手指竟意外地碰到了一个圆形的坛子。
这里面装的会是什么?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该出现在内室的东西。
绯绡一探手,将坛子搬到明处,只见那坛子有一尺来高,口小腹大,呈扁圆形,像极了寻常百姓家储存酱菜的器皿。
难道这个李夫人也跟自己一样贪吃,午夜梦回之时也不忘伸手捞点吃的?只是她偏好的是腌菜?
越想越是不可能,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
借着昏暗的月光,清晰可见,坛子里竟装满了白色的粉末,他好奇地伸出手指,沾了一点粉末,凑至鼻尖。
一股刺鼻的气息顿时蹿入脑际,这坛子里装的,竟然满满的全是石灰!
绯绡弹掉手上的石灰粉,望着月色出了一会儿神,将坛子封好,又放回原处。等到他再次坐在屏风后时,原本志在必得、玩世不恭的表情已经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紧蹙的双眉、冷落的面色。
绝不会如此简单!
择人而开的木盒,能满足人愿望的猴爪,青春不老的女人,满室浓重的熏香,藏在卧室里的石灰。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指向一个可怕的谜底。
但是无论他怎么想,这些错乱的线索却始终交织在一起,无法理出头绪。
就在这时,院子外突然传来一阵呼喝叫喊之声,他急忙望向窗外,只见一弯圆月悬挂在深蓝色的天心,已经到了午夜时分。
如果没有猜错,李青此时应该按照他的吩咐假装逮到了一个入侵的贼人,故意令门庭守备空虚,给墙外的盗贼一个潜入的机会。
可是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吗?内鬼确实存在,但是有了内鬼,就必然有一个在外面接应配合的人吗?
如果没有的话,这精心的布置,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在此时,房间中突然响起轻捷的脚步声,似乎有什么人偷偷摸了进来。
来得正好!
料定来人必定会先来擒拿自己,逼问猴爪的所在,为了诱使贼人靠近,他还故意捏着嗓子发出几声女子的轻咳。
但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他的声音方落,便见眼前寒光一闪,一柄利刃以追星赶月的速度袭向自己的面门。
那刀来得又快又稳,夹着凛冽的寒风,带着浓重的杀意。
要挡已经来不及,危急之中,他急忙将头一偏。只听哧的一声轻响,利刃穿透屏风,在他的脸侧划了一道寸余的口子,钉在他身后的木架上。
来人一击不成,居然并不收手,刀锋一偏,手腕划了个圆弧,竟由刺改砍,直砍向他的脖颈。
不过这次绯绡有了准备,手掌一翻,稳稳地捏住了那冰冷的利刃。
“你到底是谁?”他厉声问道,“为什么要取我性命?你早就知道今晚坐在屏风后面的并非李夫人,是不是?”
那人并不答话,双臂用力,想要抽回自己的兵刃。
但是在绯绡的钳制下,那薄薄的利刃便似嵌入了石缝中,他运了几次劲,居然纹丝不动。
两人就这样隔着一张被割破的屏风,一个在外,一个在内,过了许久,仍僵持不下。
那人见夺不回兵刃,突然扔下长刀,撒腿便跑。绯绡早已料到他会来这一手,将刀倒转,手持刀柄,嗖的一声便朝他掷去。
这一掷看似轻描淡写,甚至连瞄都没有瞄准,然而那把刀似有生命般,准确地飞向了逃跑的贼人,一下就划破了他的脚踝。
贼人发出哇的一声惨叫,捂着腿在地上打滚,脚筋已然被割断,无论如何也起不来了。
冰冷的利刃在完成任务之后,叮的一声钉在了房间的地板上,在暗夜中颤动不已,闪烁出纷乱的刀影。
绯绡蹿上一步,从屏风后跳了出来,只见那人一身黑衣,与李夫人描述的盗贼极其相似。
“你为什么要杀我?是谁授意你这么干的?”绯绡伸手就去拽那贼人,想看他的头脸,可是他却拼命捂着脸,喉中嗬嗬作响,似乎无论如何也不愿被识破真面目。
绯绡见此情状,眼珠一转,突然笑道:“让我猜猜!你是李青吧?”
这次贼人不再躲了,全身一僵,缓缓回过头来,只见清冷的月色中,映出一张惊恐至极的脸孔,正是护院的头目李青。
“你、你怎么知道是我?”李青呆呆地望着月光下绯绡俊美无瑕的容颜,似见到了一个可怕至极的鬼魅。
“除了你,还有谁有这样又狠又准的刀法呢?”
“你将我交给夫人吧,其实这一切都是我做的,妄图盗取猴爪的是我,装神弄鬼的也是我,与他人无关。”李青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努力挺直胸膛,想要承担责任。
“你以为我会相信?如果你真的要盗猴爪,为什么连一句话都不问,直接举刀相向?而所谓的鬼怪,不过是在门楣上贴了一些能导致人产生幻术的咒符,你有这个本事吗?”绯绡微微一笑,对他嗤之以鼻,抬腿便走。
“我没有撒谎,真的是我做的,快点把我捉起来啊。”李青脸上的肉跳动不已,激动地大喊,“你还要去找什么?”
“找什么?你说呢?”绯绡回头朝他冷笑道,“当然是这一切事情的始作俑者。”
说罢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庭院,在经过一道月亮门时,脚刚刚踏过门槛,便传来呼的一声轻响,半空中凭空跳出了一个拦路的鬼怪。
他仰头盯着这个青面獠牙的恶鬼,脸上露出冷酷的笑容,长臂一展,一把就撕下了贴在门框上的纸符。
那张轻飘飘的黄纸,瞬间在他的手指下化成一片乱花飞雪。
与此同时,鬼怪连叫都没叫一声,硕大的身体便碎成一块块,鲜红的烂肉在地上蠕动不停,分外恶心恐怖。
原本门边站着几个想阻止他的家丁,见到这骇人的景象不由退避三舍,哪敢再上前一步?
他一袭白衣,如锋芒毕露的宝剑,就这样畅通无阻地闯出内院,直往后院的小屋走去。
七
王子进对外面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自绯绡离开之后,他便头昏脑涨地端坐在木桌前。
虽然明知事关重大,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是不知为什么,刚刚喝了几口茶水,意识就开始飘忽不定。
渐渐地,李夫人的笑靥在他的眼前碎成一圈圈的涟漪;渐渐他视线昏花,一头栽倒在桌上,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方迷迷糊糊地从桌子上爬起来,却见不仅是他,连李夫人都耐不住辛劳,疲惫地趴在木桌上睡着了。
“夫人,李夫人,快点起来啊。”王子进透过布满栅栏的窗口看了看天边的明月,只见一弯弦月正挂在天心,正值怪事频发的午夜。
然而李夫人睡得格外深沉,被他推了两把居然还不醒,随着身体的摇晃,竟有一个黑色的木盒从袖间滑了出来,当的一声砸在地上。
王子进惴惴不安地望着那狭长乌黑的木盒,心跳如鼓,口干舌燥,不知是该捡还是不该捡。
自小巷遇贼的夜晚之后,他便再也没有碰过这个木盒,可是即便时隔三日,那种温暖而强悍的感觉仍留在掌中。
似乎只是那短短一瞬的接触,隐藏在他心底的野心便像是火山下沉寂多年的岩浆,霎时喷薄而出。
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和燃烧灵魂的灼热,无论如何都压抑不下去。
他内心犹做着天人交战,恍惚间耳边竟传来一个细小而柔媚的声音
打开看看吧!
打开看看吧!
只是看一眼,
不会有事的!
声音如前几日一样,充满了蛊惑灵魂的力量,他再也无法抗拒,踏上一步,捡起那个黑色的木盒,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了盒盖。
然而在盒盖开启的一瞬,他顿时目瞪口呆。
只见黑色的木盒里铺着软软的红色丝绒,鲜红如血的绒布上,正摆放着半截手臂。那手臂又干又瘦,几乎没有皮肉,五指佝偻,活像是一个风干的孩童的手,分外狰狞可怕。
难道这就是猴爪?
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抓起了恐怖的手臂。在他的手指碰到它的一瞬,突然从那干瘦的爪子上传来几下剧烈的跳动,仿佛是在响应他内心的召唤。
真的是活的!怪不得它能自己选择主人!
他仰头发出尖厉刺耳的笑声,似乎从未如此开心过。真是太好了!不死的生命,年轻的容颜,都将属于他王子进,他终于能跟绯绡一样,永远游离在时间之外,逍遥又自在了!
但是他笑声未歇,却突然觉得脖颈一凉,一柄短刀竟架在了脖子上。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发生如此变故,连理智都吓得恢复了几分,可是这房间自门外反锁,偷袭他的除了李夫人还会有谁?
“李夫人,在下知道错了。”王子进自然知道她的心意,长舒一口气,“多谢夫人拯救小生,不然非被这魔物引得许下愿望不可。”
然而他说完这番话,那柄架在颈间的尖刀不但没有拿走,还贴近了两分。
“夫人不要跟小生开玩笑了。”王子进隐隐觉得不妙,仍故作轻松地道,“我不会贪恋你的宝物,这就当着你的面将它放回去。”
就在这时,房门前突然传来了阵阵响动,接着咣的一声巨响,有人将大门一脚踢开。
那人身姿矫健,一袭白衣,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笑容,正是绯绡。
“绯绡,你来得正好,刚才我被这魔物迷惑了心智,差点就要许愿,李夫人才出手阻止我。”王子进焦急地朝绯绡道,“你快跟她说说,让她放下刀,我再也不会碰那猴爪一下。”
“哼!”绯绡冷笑了一下,朝李夫人道,“夫人机关算尽,不就是为了让你许下愿望,怎能半途而废?”
“你这是什么意思?”王子进诧异道,“她明明千方百计阻止我接近猴爪。”
“那是因为时机未到,夫人原本打算利用你,可是却没想到我会跟过来。她身为凡人,居然能够感受到我是妖怪,真是难能可贵。”绯绡缓缓走近二人,慢悠悠地道,“那天初见的时候,她见到我的时候愣了一下,接下来连态度都变了几分,故意在我们面前示弱,引你入瓮。”
“胡公子,你不要含血喷人。”李夫人边说边绕到王子进面前,只见她秀发如云,目如点漆,明艳中透着一丝狠辣,“如果这一切都是我一手布置,那午夜时分出现的鬼怪又怎么解释?你该知道那并非是朝夕间可以完成的法术。”
“你是说时间来不及?”绯绡红唇微翘,轻蔑地看着她,“因为那法术早就已布下,而且是你一手所为。”
“哈哈哈,胡公子,你真是越来越会说笑了,我布置这么吓人的玩意儿吓自己吗?”李夫人仰头大笑,身体花枝乱颤,但是手中的刀却仍架在王子进颈间,丝毫没有偏离。
“布置这个机关,本来就不是用来威吓这个家里的人的,而是为了吓退那些半夜闯入的毛贼。”绯绡面孔一冷,缓缓地道,“你说是不是呢,李夫人?其实仔细想一想,你说的话里满是破绽,如果有贼能够将每一道门都贴上符咒,为什么不干脆潜入偷盗,何必用这么拙劣的方法打草惊蛇呢?唯一的可能就是主人家不堪其扰,在必经的门上设下机关,旨在吓走闯入者。”
这次李夫人不再辩解,微微低着头,沉默不语。
“不过在下对夫人的心机甚是佩服,从发现我是妖怪,到坐下喝茶的短短一瞬,就能利用已有的条件,编造出这么完美的谎言,并且还诱导我的思路,使我相信这个家里有内鬼。而在我假扮你坐在屏风后时,你就已经安排手下准备杀掉我,至于子进,也如你所想,与你一起被关在了这个没有第三个人能进入的斗室中。”
“绯、绯绡,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王子进越听越觉得心寒,颤声问道,“我身无长物,夫人她年轻富足,为何要算计我?”
“因为她要你的愿望。”
“愿望?”王子进更加迷惑不解。
“是的,起初我也没有丝毫怀疑,但是我在她房中发现了满满一坛石灰,才觉得有些不对劲。”绯绡双目晶亮,定定地望着李夫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卧房里为什么要石灰呢?而且你身上的熏香格外浓烈,综合看来,只有一个可能。”
“什、什么可能?”王子进嘴上问着,脑海中已经产生了一个可怕至极的想法。
“你说得没错……”李夫人面色一冷,露出了一个阴冷可怕的笑容,“我要的就是他的愿望,我等了几十年方等到一个能打开盒子的人,怎么能半途而废?昔日我曾经许下三个愿望,便是家境富足、容颜不老、长生不死,哪想却不小心出现了差错。”
八
“什么差错?”王子进被她鬼魅般的眼神盯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我忘记了,猴爪毕竟是猴爪,它只是一个实现奇迹的工具,不能跟人一样思考。”李夫人说着单手拉开衣襟,“它只让我的容颜不老,却并未让我的身躯与容貌一般年轻。”
王子进望向她的胸前,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原本光滑有弹性的肌肤被黑褐色的烂肉取而代之,自脖颈之下,皮肉全都烂成一团团败絮,胸口甚至还露出了森森白骨。
他多瞄了几眼,顿感胃中泛酸,差点将晚饭都吐出来。
“现在你明白了吧?”李夫人掩上衣服,苦涩地笑了一下,“自三十年前,我的身体便开始腐烂,为了不让它继续烂下去,我甚至每日以石灰擦身,这种日子我已经受够了。”
“所以你将身上熏得那么香,就是为了掩盖石灰的味道。”王子进到此时方恍然大悟,心中不由暗自佩服绯绡的谨慎细心。
“废话少说!现下我已与你说清原委,还不快点助我实现愿望?”李夫人突然神色凌厉,手臂一振,锋利的短刀立刻割破了王子进的脖颈,鲜红的血液即刻渗透而出。
“子进,猴爪在你手里,是杀她还是帮她,由你决定。”
“杀我?”李夫人眼若秋水,偏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绯绡,“你以为王公子说话的速度能快过我手中的刀?他若是说错一个字,我就会让他永远闭嘴。至于你,离我足有五尺之遥,怎么快过这毫厘的刀锋?”
“夫人,你这又是何苦?”王子进利刃在喉,心下却并无畏惧,只望着她美丽的容颜,语重心长地道,“像普通人一样衰老和死去不好吗?你这样勉强地活着,跟那些妖魔鬼怪又有什么分别?”
“还不快点许愿。”李夫人面色更加阴冷,手腕一振,“不要想跟我玩什么花样。”
“唉……我怎么会害你?”王子进摇头叹息,紧紧攥着那个干枯的动物爪子道,“说吧,你要什么愿望?”
“年轻的肉体,让我的肉体变得跟六十年前一样年轻!”李夫人发出尖厉刺耳的笑声,眼珠变得血红,兴奋得连五官都跟着扭曲。
“如果你真的能实现愿望,就让方才这个女人说的话变成现实吧。”
然而他话音刚落,便有一道白光嗖的一声从窗外射了进来,那光芒速度极快,绯绡眼尖,伸手就要去拦,终究还是差了一步。
那道白光带着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瞬间欺至二人身前,当的一声将李夫人手上的刀震成两截。
“什么人?”李夫人吓了一跳,急忙望向窗口。
却见窗外黑夜苍茫,正有一个惨白色的人头悬浮在半空,那张脸孔面无人色,眉目英挺,似乎属于一个年轻的男子,但是因为这情景太过诡异,反而不见其美,更见可怕。
“哇”不知为什么,一向沉稳老辣,连诡计被拆穿时眉头都没皱一下的李夫人,居然在见到这张面孔之后,发出了一声骇人的尖叫,显然是恐惧到了极致。
王子进也被吓得连连后退,而在这时,站在窗外的人影一晃,他才发现原来这个人穿着一身黑衣,只露出了一张惨白的脸。在黑夜的映衬下,乍一看便像个飘浮的人头。
“绯、绯绡!这人是谁?”王子进不再被李夫人钳制,撒腿便跑到了绯绡的身边。
“不知道,可能又是一个要夺取猴爪的,不要急,一会儿他便会进来自报家门。”绯绡甚是悠然自得,似乎有恃无恐。
他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走进来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这人面貌英俊,缺乏血色,大概二十余岁。
“王公子,我们又见面了。”男人见到王子进跟绯绡并不害怕,落落大方地抱拳作揖,微微一笑。
“你怎么会认识我?我们在哪里见过?”
“当然,算起来这可是我们的第三次见面了。”黑衣人扬眉道,“第一次是在暗巷里,第二次是在李家的大门前,王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
“你、你就是那个偷东西的小偷?”
“正是敝人。”
“你?该不会是这家的主人吧?”绯绡打量了他一番,犹疑地问道。
“别过来!阿泉,我求求你,放过我吧,别再缠着我了!”王子进听到他们的对话,正一头雾水,刚刚张口要问,便见李夫人蜷缩在墙角,眼神惶恐,大汗淋漓,似乎受到了强烈的惊吓。
“晓枫,你这是何苦呢?”男人走到李夫人面前,柔声说道,“即便你将我杀害,身首异处,我也未曾恨过你啊。”
“不、不!你不是阿泉,阿泉他已经在地底下了,他不会再在这个世上!”李夫人突然笑嘻嘻地道,“快点说你是谁,为什么要装作阿泉的样子来骗我?”
“我没有骗你,我是阿泉,不信你看这个……”男人说着解开脖颈的衣服,清晰可见,他的脖子上缠着几层白色的纱布,似乎是为了固定头颅的。
王子进见到他的模样,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终于明白这个英俊的男人为什么会面无血色了,原来他的头竟是被硬接上去的,几乎与行尸走肉无异。
“难、难道又是猴爪?”王子进低头看了看手上那个干枯狰狞的爪子,背上不由冒出一层冷汗。
“当然,如果那东西真的能带来幸福,怎么会被称为魔物?”绯绡抿嘴一笑,眼睛中满是不屑,“这些人总想通过捷径得到快乐,殊不知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王子进望着这一对夫妇,一个身首异处,一个全身溃烂,人不似人,鬼不似鬼,既不能享受到生存的快乐,也无法超然死去,虽尚在人世,却如同身在地狱。
一时之间竟心有戚戚,满腔悲怆。
“阿泉,我错了,我不该以为你死了。”李夫人的脸上突然绽放出夺目的艳光,仿若纯情的少女,一头扑至那男人怀中,“你只是像往年一样,出去置办货物,怎么会死呢?你看我多傻啊。”
“晓枫,你怎么了?”那个叫作阿泉的男人突然大声叫道,“突然胡言乱语些什么?你忘了吗?自从我们家境富裕之后,我几十年都没有再出过远门。”
“不对,你撒谎……”李夫人娇俏地笑道,“你不知道,每次你出门我都担心得紧,距离你快回来的日子,我就天天去村口打望,虽然外面冷得很,我还是忍不住出去,不过是想让你回家的时候第一个看到我。”
“晓枫,晓枫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阿泉看着李夫人痴笑的脸,才发现她双目涣散,嘴角流涎,显然已经神志不清了。
九
“她疯了,人的脑子原本就寿命有限,她心思缜密,算计了这么多年,本就已经油尽灯枯。你又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再也抵受不住,终于选择了逃避。”绯绡冷冷地对阿泉道,“这次你回来,自然也是为了猴爪吧?”
“对,不过我不是为了复生。”他脸色落寞,抱着被吓得疯癫的李夫人,朝二人恭谨地鞠了一躬,“我想拜托二位,让我与内子一同赴死。”
“为什么?”王子进惊诧地问道,“长生不老不好吗?”
“一点也不好,它带给我的,只有无穷的寂寞与孤独……”阿泉摇头苦笑,“百年之前,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商贩,跟晓枫相依为命,日子虽然清贫了些,倒也有不少欢乐。但是直到有一天,我在山上救了个老人,那个老人将猴爪托付给我,噩梦就开始了。”
“我知道了,你一定忍不住用它许下了愿望。”王子进扼腕叹息,“不过估计世间没有任何凡人能抵挡它的诱惑。”
“确实,虽然那老人叮嘱我千万不要打开盒子,我还是忍不住打开了。”阿泉长叹口气,“先是我,后来是晓枫,我们都变成了不会老也不会死的人。开始的几年我们确实过得很开心,可是后来痛苦就远大于快乐,而且怕这东西贻害后人,我遍寻世外高人,想办法将它封印起来,而就在我继续找人想要毁了它的时候,晓枫知道了我的心思,她害怕死亡,在一个下雨的晚上将我的头砍了下来,扔到山上。”
王子进听他轻描淡写地讲着自己被杀的经历,心中不由阵阵发寒,他颈上的白布条变得更加狰狞刺眼。
那布条之下是什么?一定是模糊的血肉和分离的骨头吧?
他想了个开头便不敢再想,甚至连直视阿泉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讽刺的是,即便头断了,我仍然死不了……”阿泉苦笑着说,“万不得已下,我只得再次回来偷窃猴爪,本想一把火将它焚毁,却没有想到几十年来,这个没人打开过的盒子居然被王公子打开了。我才特意在今晚现身,求王公子赐我们夫妇一死。”
王子进望着痴痴傻傻的李夫人,又看了看面无人色的阿泉,心情沉重,缓缓地点了点头,“好吧,我答应你。”
“多谢公子,但是希望公子能在我们走后三日再许下愿望,我要在这三日之间,替我们夫妻二人寻个好坟地。”阿泉说罢,朝二人深深一拜,抱着衣裾翩翩、香气袭人的李夫人,大步流星地走入苍茫的夜色之中,无尽的未知深处。
两人的身影转瞬即逝,遥远的夜风中传来李夫人梦呓般的歌声:“来如流水兮,去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生死修短,不过朝夕。急急流年,匆匆逝水……”
王子进站在庭院中,遥望着二人远去的方向,只觉心神激荡,久久难平。
过了许久,他方回头问绯绡:“绯绡,你说李夫人她真的疯了吗?为什么听到那首歌,我觉得她根本就没疯?”
“其实她是疯了的,从看到猴爪的那时起,只是直到今天,那疯癫的大梦刚刚醒了而已。”绯绡白衣如雪,风姿绰约地站在夜风中,俊俏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长生不死,真的如阿泉所形容的那样又寂寞又孤独吗?”王子进挠了挠脑袋,似乎百思不得其解。
“有机会你自可试试,反正即便满足了他们二人,你尚有两个愿望。”绯绡脸上的笑容突然一扫而尽,看都不愿看他一眼,转身负手而去,似乎对他的问题极为反感。
三日之后的夜晚,王子进依照阿泉的吩咐许下了愿望。
当晚月白风清,静谧安详,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有两个受尽折磨的灵魂,已经超然地离开了人世。
“还有两个愿望,你想要什么?”此时绯绡跟王子进坐在月下,面前摆着一壶酒,一只鸡。
“有酒有肉,快意人生,我还真不知道想要什么。”王子进看了看绯绡,摇头道,“长生不死就算了,希望明天老天能赐给我们一百两纹银吧。”
“怎么只要一百两?”绯绡一下跳起来,“那只够我们花两个月。”
“不行,要提防点青绫。”王子进压低声音道,“万一被他知道我们有这么多钱,一定会找上门来抢。”
“那第三个愿望呢?”
“第三个愿望很重要,我早就已经想好了。”王子进闭目凝神,默念了许久,最终将那干枯的猴爪郑重其事地放回木盒里,紧紧盖上了盒盖。
“完了?”
“完了!”
“许的什么愿?”绯绡好奇地问道。
“不能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王子进话音方落,便听院外传来小厮的叫喊:“王公子,王公子!外面有个人送来了这个盒子,说是给你的。”
“居然这么快,难道是阿泉前几天就安排好的?”王子进喜形于色,撒腿便跑到前院,等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个狭长的木头盒子,只是这盒子以金丝掐边,透着一丝香艳的气息。
“这就是你许下的愿望?里面装的是什么?”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王子进说罢打开了木盒,只见里面放着一根女子用的牡丹金钗,雕工精细,煞是好看。
绯绡看了一眼,立刻面如死灰。
“这是珊瑚姑娘赠给我的定情信物,前几天在暗巷里不小心被阿泉捡去了,心疼死我了。这次总算通过猴爪令它失而复得,否则我怎么有脸再去珊瑚那里听琵琶?”王子进边说边笑,一看就是高兴得不能自已。
“子进,你真是个没有欲望的人。”绯绡打量了他半天,确定他不是假装,方吐出了一句话。
“啊?你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我要的东西都很不对头?”王子进听出不对劲,开始不依不饶地问他。
但是绯绡已经不愿再跟他浪费口舌,抓起鸡腿便塞到嘴里,边吃边仰望着天边的明月,发出悠长的叹息。
又过了几天,王子进雀跃地带着绯绡去歌楼听琵琶,只是那个曾信誓旦旦要与他分享人生的珊瑚姑娘已经完全将他忘到了脑后,倒是见到了绯绡之后眼冒精光,不断表现,一会儿端茶倒酒,一会儿弹曲献唱,最后竟从床下拿出了整整一小箱一模一样的金钗,要全部送给绯绡做定情信物。
“多谢姑娘美意,可是这么多的金钗,想必价值不菲,在下实在不敢收啊。”绯绡一边推辞一边拼命地抛桃花眼,欲拒还迎的手段使得比青楼的女子还高明。
“胡公子,你真是折杀我了,其实这些都是假货!我平常用来骗那些傻头傻脑的恩客的,可是没想到今晚却遇到了你,我又没有准备什么值钱的东西,只希望你不要嫌弃,一定要常来啊。”珊瑚边说边含情脉脉地望着绯绡,一时被他的风姿迷惑,不小心露了自己的老底。
而那厢王子进气得浑身发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锦盒便扔到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