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死药
“伸出手,这个是你的。”闷热的丹房中,头发花白的老人在分发药丸。他的面前端端正正地坐着五六个小童,全都恭敬地举着双手。
洁白干净的手心中,都放着一个闪闪发亮的棕色药丸。
“吃掉它,很好吃的。”老头咧开没有牙的嘴笑道,像是地狱中的恶鬼。
小童们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水碗,仰头把药丸送入肚中。
世界在这一瞬间变得死寂,似乎连窗外雪花飘落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哎哟,肚子好疼!”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童脸色铁青,捂着肚子满地打滚。
老人望了他一眼,把手中一个药盒扔到了火堆里。
接下来越来越多的孩子开始发作,他们或呕吐,或头疼,症状不一。但在这阴冷可怕的景象中,只有一个孩子仍端正地跪坐在地板上。
那是一个小女孩,梳着两个小髻,眼睛漆黑而明亮。
“六月,太好了,你没有事。”老人激动地抓着女孩的肩膀,“真是天助我也,我终于炼出了传说中的不死药。”
他喜不自胜地拿起刚才给女孩吃的那瓶药,倒出一个锃亮的药丸,一仰头吞落肚中。
女孩看到这里,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拉开房门,光着脚走入了苍茫的风雪中。
不过片刻,身后的茅屋里传出凄厉的惨呼:“六月!六月!你骗我,这是毒药……”
但是风雪太大,呼声转眼就被乱花飞雪打散,一片银白之中,只有一串小小脚印,渐行渐远。
一
炎热的夏季似乎永无尽头,在一片闹人的蝉鸣中,王子进正跷着腿躺在轻舟上。
竹帘半卷,微风轻荡,可见窗外的碧绿河水和缠绵的翠柳。
“绯绡,你真是会享受啊,居然能想到这个避暑的好办法。”王子进忍不住高声赞叹。
“也不看看我是谁!活了这么久,连对付暑气的妙招都没有,岂不是太过失败?”绯绡一身白衣,汗不沾身,正端坐在饭桌前。
假如他的手里没有半只鸡,嘴上也不是油光锃亮,白衣翩然,眉目如玉,简直就似入了画中。
“唉……”王子进瞥了他一眼,长长叹息。
“子进,你为什么叹气啊?可是有什么心事?”
活了这么久,却每天一根筋地只知吃鸡,真是失败至极!
但是他怎么敢说出口?就在这时,只见碧蓝的天空中,有一个小小白点慢慢靠近。
鸟?王子进眯起眼睛,仔细观察。
哪只鸟这么不长眼,飞来找死?如果被绯绡抓到,一定会立刻送到后厨!他刚要挥手赶走白鸟,却见它轻轻巧巧地落在了自己的食指上。
“哇!”此时他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一只鸟,而是一只纸鹤。
“子进,你叫什么啊?是不是又看到美人啦?”
他迅速地从床上滚下来,把手递到绯绡的面前,“你见过这样的鸟吗?”
“哦,纸鹤而已。”绯绡只抬了下眼皮。
“可、可是它会飞!”王子进一抬手,纸鹤就翅膀一挥,从他的手指上跃下,倒在桌面上一动不动。
“是谁在传递口信。”绯绡抹了抹嘴边的油,小心地将纸鹤展开。
“谁、谁会用这样的口信……”王子进嘴上问着,脊背却不住冒汗,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青色的人影。
“青绫要来看我们啦!”绯绡看完纸条欢呼不已。
“你这么激动干吗?”王子进不解地望着他,“青绫跟瘟神一样,每次找上门都必无好事……”
“子进,你忘了吗?”绯绡凤眼含笑,狡黠地望着他,“青绫为了重建村庄,正在四处募集钱财……”
“你不妨直说他在到处诈骗。”
“所以他找我们帮忙,必然与金钱有关。”绯绡望着蓝天碧水叹道,“最近生活奢靡,贪图享乐,我也有点入不敷出了。”
“什么?你没钱了?!”王子进惊诧地问,态度立刻变得诚恳真挚,“听你这么一说,我也真希望他早点到,毕竟许久没有去歌楼听曲了。”
“子进,你真是我的知己。”
“绯绡,天地之大,知我者唯你啊!”
于是当天夜里,在王子进和绯绡望穿秋水的企盼中,一向潇洒不羁、玩世不恭的青绫果然来了。
他刚刚推开客栈的房门,就迎来了两道如狼似虎的目光。
“绯、绯绡,多日不见,怎么这样看着我?”出于动物本能,在危险面前,他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
“青绫,需要帮忙就直说吧,不要跟我们客气。”王子进几步蹿过去,堵住了他的退路。
“连子进都这么说,我可不客气啦。”青绫捋了捋发巾,沉吟着说,“最近有件事极其让我头疼,但又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只好来找你们。”
“哦?普天之下,还有令你头疼的事情?”绯绡扬眉道。
“是不死药。”青绫坐在灯下,青衣宛如流动的春水,皱着眉回答。
“不死药?似乎历代帝王都竭力追求,却全一无所获,其中以始皇帝最为闻名。”王子进也十分好奇,“可是世上真会有这种药吗?”
“不可能!”绯绡连连摇头,“春夏繁茂,冬日凋零,有开始就有结束,怎么会有不死的生命?”
“那你呢?不是号称不老不死?”
“子进,那只是个噱头而已。”绯绡轻轻笑道,“我怎会不死?只是活得比人类久一点,只要我愿意,任何一天都可能是我的死期。”
王子进不由黯然神伤,这世上果然没有神话,即便神通广大如绯绡,也终有死去的一天。
“你别听他胡扯。”青绫看出王子进失落,朝他眨了眨眼睛,“我敢保证,这世上只要一日有活鸡,他就一日舍不得死。你投个七八次胎再回头看,他依旧快乐地活在人间。”
“青绫,你刚刚说的不死药是怎么回事?”绯绡见人揭他老底,急忙岔开话题。
“差点忘了正事。”青绫连忙道,“其实不光是皇帝,所有人都对不死药有着极端的渴望。前两天,就有一户人家找上我,为的就是它。”
“哦?那户人家是做什么的?”
“世代行医,也研制秘药,其中就有这不死神药。”
“他们成功了?”
“失败了就不会有诸多是非。”青绫端起茶杯,得意地抿了一口香茗,“不过这不死药却在一天晚上,不翼而飞了。”
“所以他们拜托你找回来?”绯绡将玉面凑到他面前,眼睛亮得好似偷到油的老鼠,“说吧,有没有报酬?”
“当然有,而且还是个不小的数目。”青绫烦恼地说,似乎为吃不到近在眼前的肥肉而难过。
飘摇的烛光下,王子进和绯绡心有灵犀地交换了个眼神,露出了然的微笑。
二
“此事说来话长,药已经遗失了一个月有余。”青绫望着窗外皎皎明月,长叹道,“而且其中还牵扯到一桩人命。”
“哦?是人类做的吗?”绯绡好奇地问。
“不好说……”青绫皱眉道,“虽然普通人类根本做不出来这样的案子,但我去藏药的房间探查过,却连一点妖气都没发现。”
“于是你逗留了一个月,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找我?”
“谁说我没有办法啦?”青绫怒道,“只是雇主给的期限快到了,我才不得已而为之。等你亲自查看,就知道此事有多么棘手!”
“哦?那户人家住在哪里?”王子进听说要去远行,立刻来了精神。
“就在杭州城外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主人是个会享受的老郎中,挑的地方极好。”
“镇上可有美女?”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
“子进,附耳过来……”青绫见他一脸痴相,朝他勾了勾手指。
“你真是小家子气,认识了这么久,有什么话不能明说?”嘴上说着,他还是没出息地凑了过去。
“他家有个漂亮的姑娘尚未出阁,貌若天仙,让人过目难忘。”
王子进听到此处,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正气凛然地说道:“身为君子,怎么能置朋友的危难于不顾?青绫,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个忙我们帮定了!”
“子进,你要去一个人去,天这么热,我留守在杭州城等你们回来。”绯绡懒洋洋地斜靠在椅子上,似乎在等人张口求他。
“绯绡,小镇上还有一个妙处,你可知晓?”青绫又拿出三寸不烂之舌,开始游说。
“我对美女没有半分兴趣!”
“镇上山清水秀,最为难得的是,生出来的鸭子极为肥美,烹饪成菜肴,松嫩多汁,只要尝一口,便唇齿留香,难以忘怀……”
他这话还没有说完,就见绯绡凤眼微睁,眼睛里闪烁出贪吃的光芒。
次日清晨,三个人就起程了。
绯绡和青绫极尽奢侈之能事,雇了一艘舒适至极的小舟,买好酒菜,顺水而下。
“真是人生有情泪沾衣,江水江花岂终极。”烟波江水,让王子进想起了东京赴考时的奇遇,一样的荡漾碧波,轻舟如梭,自己跟沉星却已天人两隔。
“子进,小心书剑使人愁。”青绫见他郁郁寡欢,拿起一坛美酒招呼道,“快来跟我们吃鸡喝酒。”
“此话说得极是,来这世上只有一遭,哪有闲情愁眉苦脸?”绯绡递给他一碗美酒,扬眉笑道,“何不宝马轻裘换美酒,逍遥快活,笑看人生?”
王子进苦笑一下,接过他手中酒碗,一饮而尽。
或许做人就当如此,要时常想想自己所拥有的。想自己一个落魄书生,既登不上天子堂,也做不了田舍郎。
得友如此,何其幸也?
三人开怀畅饮,一路顺水而下,当晚霞布满西天之时,小舟已泊到了一个小小码头。一位身穿布衣布裙的老妇人,正在一个年轻人的搀扶下,站在码头等待他们。
“是程老夫人。”青绫纵身一跃,跳上码头。
“大概是看到了银子的光芒,不然怎么如此热心?”绯绡压低声音对王子进说,“可是看这老人的打扮,却似普通农妇。”
王子进和绯绡也跟着走下船,朝老夫人弯腰行礼。
“青绫,这位就是你的朋友?”老妇人淡淡地看向绯绡,“果然跟你一般俊朗出色,不知该如何称呼?”
“小生也姓胡,与青绫兄弟相称,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令夫人愁眉不展?”绯绡善于察言观色,只是短短一瞬,已看出这老人家心情郁结。
老人并未回答他,只邀请他们去家中小住。一行人走出码头,向乡间的小路上走去。
集镇虽小,风景却极为明丽,曲水绕田,远山含黛,王子进跟在众人身后,欣赏着沿途美景,不知不觉便来到了一户人家前。
待入室坐定,老夫人才垂泪道:“程家世代行医,说来让人笑话,老爷居然颇信仙术,四十几年来一直沉溺于研制不死药。”
“可听说不死药已经制出?岂不是好事一桩,夫人又有何苦恼?”王子进插嘴问道。
“原本是件好事,江南还有一家富商,愿以高价购买。”老人说到这里,昏花的老眼中闪烁出恐惧的光芒,“可就在富商验药的前一夜,发生了凶事。”
“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绯绡立刻来了兴致,剑眉微挑,似乎甚是好奇。
“为了保证药效,老爷把不死药放在了密封的蜡丸里,并且让一个女童留在房中看守。”
“为什么要个孩子看守?派两个大汉岂不是更好?”王子进甚是不解,压低声音问青绫。
“你有所不知,神药一般被认为是至纯之物,只有童男童女接近,才不会令它染上污垢,破坏药性。”
王子进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种奇怪的说法,不由啧啧称奇。
“可、可是,当天午夜,突然从那个藏药的房间里传来一阵惨叫!”程老夫人心绪激动,手脚微颤,似乎回忆起极为恐怖的事情,“然、然后,我们全家都匆匆忙忙地赶过去,却、却发现……”
“药不见了?”绯绡接口道。
“是……而、而且……”老太太以手拭泪,“那个可怜的孩子已经被人杀了。”
“真是太过分了!”王子进怒道,“居然连一个小小女童都不放过,难道夫人没有报官?”
“当然报了,但是官府也查不出什么端倪,而我家老爷,也在神药丢失后一病不起。”
“这件事非常古怪。”青绫压低声音道,“藏医的房间里外都各上着几道锁,根本就没有任何破门而入的迹象,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通风,却十分狭窄,仅能容人手臂通过。”
“药不翼而飞,看药的人也死了?”绯绡听了秀眉微颦,似乎极为苦恼,“活了这么久,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怪事。”
青绫点头不语,望着窗外苍茫的夜色,似乎陷入了苦苦愁思。
三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程老夫人带着绯绡和青绫去探望程老爷。王子进不喜见个将死的老人,便一个人溜达到了后院的药圃中。
只见不大的一方药圃,密密麻麻地种满了药材,王子进对草药一窍不通,不由好奇地蹲下来看。
只见脚下正有一簇乱蓬蓬的、锯齿状的小草,毫不起眼,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摸去。
“不要碰,那是剧毒的断肠草。”就在这时,他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小孩子稚嫩的声音。
王子进吓了一跳,手一抖,总算及时缩回,没有摸到草尖。断肠草,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很毒。
“你这个人真不小心。”一个女童快步走近,蹲在王子进身边道,“这药圃种的花草也敢随便乱碰。”
王子进上下打量她,只见她不过五六岁年纪,貌不起眼,脸上还带着少许菜色,但是一双大眼睛却漆黑明亮,目光炯炯,完全不似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
“我救了你一命,还不快快道谢?”她无惧王子进的目光,如大人般含笑说。
“多谢小妹妹救命之恩,小生在此多谢了。”王子进颇为配合地对着她一揖到底。
“你这书生也真是有趣。”女童笑得乐不可支,“我叫六月,不知道你如何称呼?”
“我叫王子进,你叫我王大哥就行。”王子进听到她名字不由好笑,“你是不是六月出生,爹妈为了图省事,就给你起了这个名字?”
“不是……”六月神情寂寥,幽幽地答,“因为我是六月死的,所以才起名叫六月,好永远记得那一天。”
寒意从王子进脚底升起,他望着六月稚嫩的面孔,似乎猜到了什么。
夕阳西下,天边残阳如血,将整个庭院都笼罩在血海般的夕光中。王子进哇地大叫一声,拔腿就跑。
“子进,你在干什么呢?”他像是只受惊的兔子,刚跑出庭院,就撞上了来寻他的绯绡。
“鬼、鬼……”王子进哆哆嗦嗦地指着身后道,“我刚才看到鬼了,一个小女童,五六岁大!”
“你逛个花园也能撞鬼?”绯绡显然不信他,笑吟吟地说,“大家都在找你呢,快点跟我去看看程老爷。”
王子进见今日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见糟老头子的命运,不由暗自叹息,只好低头跟着绯绡走进大屋。
只见昏暗的卧房中,白烛的光照亮了床头的一角,卧榻前正站着几个模糊的身影。
整个房间弥漫着药香,在层层叠叠的被褥中,躺着一位形容枯朽的老人。
老人头发花白,皮肉松垮,整个人似一副活着的骨架,气息奄奄地望着床边的众人。
“药……我的药……”他浑浊的眼珠微转,望着绯绡跟青绫,似看到了缥缈的希望,“找到了药……我就能长生不死了……”
“老爷,你放心,药一定会找到。”程老夫人轻轻拍着他的手,安抚他的情绪,“即便有人出再高的价钱,我也不会出售。”
“那就好……”老头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长生不老,多少人求之不得,我却能得偿所愿……”
王子进见他皮肉都松松地挂在骨架上,似一副活着的骷髅,居然还心心念念地惦记着永生,只觉心中恐惧,不由后退了一步。
“哎哟!”哪知这一退,居然撞到了一个松软绵香的身体,只见一位身着华服的少女,正怯生生地站在自己身后。
“小生实非有心,望姑娘见谅。”眼见唐突了美人,他急忙鞠躬道歉。只见她十六七岁年纪,粉面桃腮,水杏大眼,一定是青绫口中所说的佳人了。
“嘻嘻嘻,望姑娘见谅?”少女却朝他一作揖,举止轻浮地模仿他,“真是有趣,嘻嘻嘻,有趣极了!”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礼节,她却笑得前仰后合,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姑娘,我们走吧,快别笑了。”一位布衣荆钗的婢女忙走上来,将少女拉走,“那是外人,不能随便跟陌生男子说话。”
“嘻嘻嘻,有趣死了,陌生什么?什么男子?”她含混不清地重复着婢女的话,一边走还一边依依不舍地望向王子进的方向。
王子进眼见她走出房间,立刻怒气冲冲地跑到青绫的身边,“你这个骗子,那就是你说的佳人吗?”
“哦?我可没有骗你。”青绫笑嘻嘻地答,“你能说那娘子长得不美?”
“可、可是你没有说她是个……”王子进“疯子”二字刚刚要说出口,觉得少女甚是惹人同情,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在心底打定主意,从此再也不会信这骗子的一言半语。
“子进,不要失望。”绯绡见他不高兴,朝他眨眼笑道,“很多时候,你看到的东西,未必就是真的。不要过分相信自己的眼睛,世上有太多迷惑人的假象。”
王子进望着灯光下这两个少年,一个青衣潋滟,一个白衣胜雪,皆是飘逸出尘,仿若仙人,不由暗自叹息。
世间果然有万般幻象,程老夫人,你自求多福吧。请来这一对骗子帮你寻药,难保不会人财两空!
四
诸人相继退出程老爷房间时,天已经蒙蒙黑,一弯弦月挂在天际,明亮如弯钩。
“夫人能否带我们到藏药的房间一看呢?”绯绡没有丝毫疲惫之色,再次向程老夫人提出请求。
“几位远道而来,车马劳顿,难道不用休息吗?”老夫人面现欣慰之色,却推辞道,“明日天光大亮我们再看不迟。”
此话甚得王子进心意,今日舟车劳顿,刚刚又见了个瘦得皮包骨的老人,对他这个崇尚美形的人来说,不啻是巨大的打击。
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一头扎到松软的被褥中,好好休养生息。
“事不宜迟,我猜不死药尚在这座宅院里,并没有流落世外。”绯绡完全不理会王子进疲惫的脸色,毫不退缩。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青绫也附和着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真有不死仙药现世,一个月的时间,早就该在世上掀起轩然大波。”
“可是药房并未整理,晚上看来,会有些骇人。”程老夫人听了他们的话,似在漆黑的夜晚看到一线光明,“如果几位不介意的话,今晚去看当然无妨。”
谁说不介意的?我明明就很介意!王子进不由在心中暗骂。
但饶是他痛苦万分,还是耷拉着脑袋跟在众人身后,往偏僻的后院走去。
其间又路过药圃,此时夜色如水,晚风乍起。望着黑暗中摇曳的药材草木,想起六月漆黑的瞳仁,他不由又浑身发冷。
前面引路的家丁带着他们穿过一片荒芜的草地,来到了后院一间偏僻小屋前。
小屋是石头砌成,虽然外表简陋,实则坚不可摧。一扇坚固而沉重的包铁大门,正沉默地把守着这唯一的入口。
“这是老爷炼丹的地方,他只要有空闲,就躲在这里钻研。”老夫人对家丁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打开大门。
家丁忙跑了过来,掏出腰间挂着的一大串钥匙。
“难道这么多钥匙都是开这扇门的?”王子进见到壮观的钥匙串,暗自惊叹,“今日可真是开了眼!”
“这屋中放着程老爷毕生的心血,最珍贵的宝物,难免会格外珍视。”绯绡偏头笑道,“人类真是有趣!”
在两人说话间,只听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家丁连开了五六把锁,总算打开了石屋的铁门。
门里漆黑一片,不见微光,几人找到根白烛点燃,相继摸索着进去。
“这就是丹房。”程老夫人走在前面,指着另外一个房间,“因为要通风换气,这间屋子有烟囱。”
王子进探头看去,只见那黑暗的房中正放着一个极大的香炉,香炉下还有草木燃烧的灰烬。
“最里面的那个房间,就是藏药的所在。”老夫人指着狭窄的走廊尽头道,“自从出了事,门只开过两次。”
只见石头的墙壁上镶嵌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暗影,几乎要吞没蜡烛的点点余光,待到走近,才看清那是扇铸铁的大门。
“这、这简直就像是牢房。”王子进摸了两下,触手冰冷,坚不可摧,“药就是在这个房间中丢的?”
“不错……”老夫人似想起难过心事,以手掩面,示意家丁继续开门。
紧接着又是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大门发出沉重的闷响,终于被打开。烛光昏暗而飘摇,但也足以让人能够看清房内景致。
王子进只看了一眼,顿时倒抽一口凉气,胃里面翻江倒海,几乎要把在船上吃的美食贡献出来。
只见狭窄的石屋中,桌椅翻倒,一片狼藉,地上布满了凌乱的脚印,似乎有人在此进行过殊死的搏斗。
但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个,而是房中的青石地板上,正凝固着一大摊深褐色的液体,即便只是惊鸿一瞥,也能看出那是干涸的人血。
“药当初是放在哪里?”绯绡毫无惧色,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房间。
“我们也不知道……”老夫人指着墙角的一处道,“但是那块石板被撬开了,里面露出一个空空的盒子,看那木盒的大小,似乎就是装药的!”
“我检查过了,这里除了大门没有别的入口。”青绫丈量了一下那狭窄的窗口,“能从这个窗户钻进来的,大概只有猫。”
“那、那块血迹,就是看药的女童留下来的吗?”王子进心惊肉跳地指着血迹问。
“是的……”老夫人听到他一说,忍不住低头垂泪,“那孩子脖子被人割断,根本就活不了了,可怜六月这孩子,为什么会遭此惨祸?”
“等等……”王子进耳边似响起一声炸雷,令他脑中嗡嗡作响,“死去的女童叫六月?”
“是的,她是老爷两年前收留的,炼丹只能用童男童女,就把她留下来帮忙……”
“她、她可是一个年纪约五六岁大的小小女童?”王子进颤抖地问道,“头上还扎着两个小髻?绑着青色丝带?”
“不错,王公子如何得知?”
“我看到她了……”王子进脸色惨白,心慌意乱地回答,“就在今日傍晚,那片药圃中。”
他这话刚一说完,就见程老夫人脸上的褶子颤了几颤,接着两眼翻白,头一歪就晕倒在了地上。
五
由于主人晕倒,大家再也顾不上检查房间,七手八脚地把程老夫人抬进了卧室救治。
待一切稍定,绯绡开始不满意地埋怨王子进:“你自己八字不好,见到妖怪是常事,也不能对年纪那么大的老人家说啊。”
“这次有趣了,我看就算找到不死药也无济于事,都不够分的。”青绫幸灾乐祸地补刀。
“可是我真的看到她了!”王子进犹自沉浸在恐惧的回忆中,“她还为我讲解草药,跟一般小孩无异。”
“或许那女童心怀怨气,灵魂徘徊不去。”绯绡似想到了个好主意,“不如明晚我们把她的灵魂招上来问一问?”
青绫极为不屑地朝他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没干过吗?不知是不是那孩子太小,意志力不强,我招了半天一无所获,白费了一番力气。”
“哎呀,如此可难办了……”绯绡蹙眉咬唇道,“房间布置得滴水不漏,如果真的有人能穿门而入,一定非鬼即狐。”
“你我心知肚明,屋子里根本没有半分妖气。”
“这事真是奇怪。”绯绡抖落了一下雪白绫袍,朝王子进笑,“子进,忙了大半天,你有没有觉得腹中空空啊?”
“你怎么天天就记挂着吃?”王子进连声抱怨,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是为美色所迷才来到此地。
“我知道有一户养鸭子的,他家的鸭子最是肥美。”青绫听了立刻眼冒精光,“我们出点银子,让他抓一只烤来吃怎样?”
“天色已经晚了,事不宜迟,我们速速前去。”绯绡迫不及待地朝王子进道别,“子进,你自己保重。”
“赶快走吧,别回来了。”王子进见状怒道,“我要好好休息!希望你们能吃一整夜的鸭子!”
青绫和绯绡笑嘻嘻地走出房门,他们的脚步悄无声息,一青一白,像是两道飘摇的影子,转眼消失在漆黑的院落中。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便他们变出再美丽的皮囊,也时刻忘不了偷鸡摸狗!
王子进重重关上木门,倒在床上,蒙头便睡。
白日里车马劳顿,刚才又受了一番惊吓,他几乎是沾上被褥的同时,就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梦里有人,在渐渐接近,似乎就是白日里见到的女童六月。她瞳仁漆黑,毫无感情地望着他。
“大哥哥,大哥哥……”六月伸手按在他手背上,“快点跟我来。”
“去哪里?”王子进只觉得她手如寒冰,透着刺骨的凉意,一个激灵就醒了,颤声道,“而且你不是死了?怎么还在阳间徘徊?”
“呵呵呵,谁说我死了?”六月偏头笑道,“再说大哥哥不知道吗?生命永远短暂,只有死亡才能永恒。”
王子进见她生得活泼,与一般女童无异,对她的恐惧顿时大减,“你要带大哥哥去哪里?我随你去便是。”
“你来了便知。”六月朝他一笑,推开房门,顺着阴暗的走廊往花园里走去。
王子进望着她小小的背影,几次三番想冲口问她,是否记得到底是被何人所杀,可是话到嘴边,却实在不忍提起。
只希望这个小女孩的美梦永远不会醒来,活在她构筑的甜美梦境中。
两人从后院走到前厅,居然又来到了白日相逢的药圃前。
“这是干吗?”王子进望着眼前的芳菲舞动,好奇地问,“你又要教我如何识别草药吗?”
“嘘……”六月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襟,示意他伏低身体,“一会儿就会有人来了。”
王子进只好依照她的指示,矮身蹲在花丛中。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月影西移,草木沾露。突然一阵细小的踏草声由远而近,似乎有什么人,正在小心谨慎地靠近。
接着回廊上响起一串急切的脚步声,另一个人影急切地从王子进藏身的地方掠过,甚至在那么一瞬间,他都能闻到那人身上的熏香气息。
“你来了……”黑夜中响起一个压抑的女声,“我等你好久,怎么现在才来?”
“书院的事情太忙,我一时脱不开身。”接口的是一个年轻男子。
“今天有人来查药的下落了。”女人接着道,“怎么办?会不会发现你曾进过那个房间?而且你真的没拿到药?”
“如果我拿到了药,早就把它卖了,带你远走高飞。”男人声音激动,似乎极为生气,“那晚我拿着你配给我的钥匙,走入石屋中,就发现药已经不翼而飞,而女童也横尸在地,如有半分虚假,让我天打雷劈。”
“我知道了,我信你还不成?”女人似乎被他的话感动,轻轻地说,“今日那二位公子说,药可能还在屋中,待我有了消息再告诉你!”
“我先走了。”男人柔声道,“你不要担心,没有人会识破。家里人都对你放松警惕,想到谁的头上也不会怀疑你。”
接着两人又低语了几声,轻轻道别,女人提着裙子又从王子进身边急急掠过。
王子进蹲得双脚酸麻,半天都站不起来。他望着苍茫的夜色,不由愣愣地出神,刚才那两人是谁?看来他们曾经计划盗药,却被人先行一步,并未得手。
可药到底是为谁所盗呢?
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端倪,再一看六月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只好腿脚发胀地走回房间。
绯绡跟青绫一去不复返,看样子吃得极其尽兴。他一夜几乎无眠,直到第二天在饭桌上,才看到了绯绡的影子。
“绯绡,等会儿有要事跟你商量。”人多嘴杂,虽然他心中疑团重重,还是不敢泄露半分。
“我也有事跟你说!”绯绡朝他得意一笑,似乎胸有成竹。
“说来听听?”王子进看他那脸色,就猜到事情必然有了进展,立刻欣喜若狂。
“嘻嘻嘻,天光明媚,小鸟飞飞,小鸟飞飞,真是有趣啊,有趣……”就在绯绡张口要回答时,走廊上突然传来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声。
王子进立刻惊得手上的饭碗差点掉在地上,因为这和他半夜听到的女人声音,竟然一模一样!
“子进?”绯绡打量了他一下,微笑道,“你不是想听我的发现吗?”
“是、是,你又做了什么好事?”王子进压抑住紧张的情绪,故作镇定地问他。
只见绯绡和青绫相视一笑,交换了下眼色,似乎有暗潮涌动,诡计重重。
“我找到药了。”
“什么?”王子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过出去吃了趟鸭子,就有这么大的收获?难道是在鸭子的肚子里找到的?
“就藏在药房中,根本没有被拿走,被盗的是假药。”绯绡悄声道,“今日午时,我自当公布给所有人知道。”
六
“昨晚我们不是看过?那盒子中分明空空如也!”王子进更加诧异。
“子进,你难道没有听过曹操的七十二疑冢?”绯绡喝了口茶,悠然地答道,“人类对于自己珍视的东西,往往最会花心思隐藏。程老爷也效仿古人,在房中埋了多个盒子,昨晚我跟青绫打开门锁,悄悄潜入,才发现了这个秘密。”
“既然被盗的是假药,程老爷又怎会急火攻心,一病不起?”
“估计是老眼昏花,一时看错。”绯绡得意地捋了捋长发,扬眉浅笑,“况且真有不死药现世,又怎么会隔了这么久毫无动静?我看多半是那贼一时失手,偷走了假药,现在正不知躲在何处懊悔。”
他多半是在酝酿第二次行窃!王子进想到昨晚偷听到的谈话,心头顿时一紧。
“绯绡,昨晚我有大发现,我们借一步说话。”
“哦?是什么样的事情,还不让我听到,是不是子进又看到了哪位美人?”但是还没等绯绡点头答应,青绫就嬉皮笑脸地凑了上来。
“为什么我一说什么你就只能想到美人呢?”王子进怒道,“难道我就不能寻得蛛丝马迹?”
“哈哈哈,因为你只有见到美女的时候才视力最佳!”青绫拊掌大笑,摇头晃脑道,“至于平日嘛,大半有眼无珠。”
王子进被他气得一口气差点背过去,刚刚喝口茶水顺气,便见绯绡朝垂首而立的家丁打了个响指。
“在下经过一晚的探查,已经找到了不死药的所在,能不能劳烦老夫人把所有人都集中到石屋之中?我有要事宣布!”
“公子,此话当真?”家丁立刻欣喜若狂,“夫人年事已高,可不能让她情绪再有剧烈波动。”
“我们若有半句妄言,定当天打雷劈。”青绫在一边信誓旦旦地保证。
王子进望着他满是正气,凛然严肃的脸庞,连连叹息。难道天上的雷公都去打盹了吗?他明明谎话比真话还多,怎么还能至今毫发无伤?
于是一个时辰后,所有人都集中在了后院,程老夫人拄着拐杖,勉力赶来主持大局。
王子进几次三番要找机会跟他说昨夜的所见所闻,苦于时间紧迫,青绫又寸步不离,让他一直无法开口。
“子进,等会儿就能拿到药了,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绯绡见他似有心事,好奇地问道。
“没事。”王子进摆摆手,望着烈日下前往石屋的一行人,疑道,“怎么不见这家的姑娘?”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青绫不放过任何一个嘲笑他的机会,接口道,“程家的姑娘还未出阁,怎么会轻易抛头露面?”
“对了,这程家姑娘生来就疯疯癫癫的吗?”
“好像不是……”青绫偏头凝思,“似乎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因为抗婚,心气郁结,一时转不过弯来,一夜之间就疯了!”
如此看来,这姑娘心气甚高,不像是鸡鸣狗盗之人。王子进想到昨夜在药圃中偷听到的对话,竟然越发迷惑。
他正在皱眉思考,却听耳边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钥匙相碰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家丁正在石屋前弯腰开门。
石屋在灿烂的阳光中也褪去恐怖,门扉前杂草丛生,郁郁葱葱,乍一看竟像书中描绘的世外仙人居住的小屋。
“二位公子,请进吧。”家丁替众人把大门打开,只见狭小的走廊深邃而昏暗,似乎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浮尘。
“公子啊,你真的没有骗我?”程老夫人眼见真相即将揭晓,激动地拉着绯绡的袖口道,“要是这次再落空,我真是再也承受不住……”
“请老夫人放心。”绯绡粲然一笑,大步走在前面,“在下定然不会令您失望。”
只见他白衣舒展,几步就走到了铁门前,伸手轻轻一推,那沉重的铁门居然应声而开。众人见他不用钥匙,如此轻松地打开了坚固的铁门,一时瞠目结舌。
果然这世上没有一扇大门能够挡得住他,王子进在摇头叹息,跟着绯绡走进了藏药的房间。
“人们都以为这盒子里藏的就是不死药。”绯绡指着前日见到的,被撬开一角的石板道,“其实那只是个逼真的幌子,真正的药还在房间中!”
“啊?公子如何得知?”程老夫人和一众家丁都面现迷茫,不知所以。
“因为方位。”青绫连忙补充说,“那块石板所在的位置是‘坎’,而昨日我们一进来,就发现这房子盖得极正,炼丹的房间还挂着一幅八卦图,可见程老爷在风水上花了不少心思。”
“正是如此。”绯绡扬眉浅笑,快步走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用折扇指着脚下的石板,“这下面,应该也有一个药盒。”
“快去挖,还站着做什么?”老太太激动万分,出口吩咐下人。
立刻有一个人冲上去,几下就撬开石板,果然露出一个棕色药盒。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程老夫人激动地打开木盒,只见深红色的绒布中,正躺着一个洁白莹润的蜡丸,“药,终于找到了……”
“夫人先不要急。”绯绡望着老泪纵横的夫人道,“这未必是真药,很可能是另一个陷阱。”
七
“啊?又是假的?”程老夫人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泪痕点点,甚是尴尬。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边的墙角下,也应该埋有一个药盒。”
“不错,四个墙角下皆有一样的物!”青绫附和道,“这是疑兵之计,但我们也无法猜测哪个才是真正的不死药。”
“但、但是,你们为什么说被盗走的药是假的呢?”程老夫人好奇地问道,“你们不识药材,根本无从判断。”
“因为被盗走的药埋在‘坎’位!”青绫言之凿凿地说,“‘坎’位有阳陷阴中,险上加险之意,所以程老先生绝对不会把真药埋在这里。”
“那、那真药到底在哪里?”
“刚刚挖出木盒的是‘离’位,有离散分别之意,埋的应该也不是真药。”绯绡若有所思地在狭小的石屋中踱步,“所以,唯有代表天象的‘乾’位,最有可能掩藏不死之药。”
“绯绡,你就不要卖关子了。”王子进急得抓耳挠腮,“快说‘乾’位在哪里?”
绯绡走到屋子的一个角落,回首朝众人笑道:“‘乾’位,就在我现在站的地方!”
众人见他自信满满,姿态洒脱,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大石顿时落了地。程老夫人再次喜极而泣,双手合十不断念经诵佛。
后来家丁们在绯绡指点的所在挖掘,果然又挖出一个木头盒子,盒子上还包着金边,一看就与之前的三个大相径庭。
“这次一定是不死之药。”程老夫人颤抖地把盒盖打开,只见里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朱红色的蜡丸。
那蜡丸像鸡卵般大小,在午后绚丽的阳光中,散发出玛瑙般晶莹剔透的光。
“夫人,现在不好妄下结论。”绯绡眼见程老夫人要离开,急忙抢上一步阻止她。
“为什么?救命如救火,现在找到了药,定然要立刻给老爷服下。”
绯绡脸色一沉,俊脸含霜,一字一句道:“我们只是通过假设推断它是真药,但是并无确凿证据啊。”
“但、但是它明明如此与众不同,外表光鲜华丽……”
“绯绡说得没错!”王子进脑中灵光一闪,跟着出言阻止,“这世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都那么多,何况一颗药丸?并不能仅凭朱红蜡丸就妄下定论!”
“那、那到底该怎么办?”程老夫人迷茫地望了望绯绡,又看了看青绫,苍老的手紧紧抓着镶金的木盒,不知所措。
“为今之计,只有暂时把这三颗药丸妥善地收好,再派家丁去请个高明药师过来,是真是假,一验便知。”
“这主意倒是好……”老太太踌躇道,“只是,该把药藏在哪里呢?”
“就藏在这个石屋里。”绯绡打量了一下这密不透风的藏药房,扬眉笑道,“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最是安全,那贼人万万不会想到药仍然藏在丢失的地方。”
王子进看着绯绡谈笑风生的脸,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对于外贼,绯绡的想法当然不错!可万一小偷是个内鬼,尤其是在有全套钥匙的情况下,这石屋就算再坚固,对他来说也如囊中取物!
“好,胡公子,这寄托了我们全家希望的药,就交由你来保管了。”
程老夫人伸出如树皮般皱皱巴巴的双手,把镶金盒子恭恭敬敬地捧到了绯绡的面前。
王子进一回到客房中,就匆匆忙忙地掩上房门,神色紧张地说道:“昨晚我偷听到了两个人在药圃里说话,好像他们就是盗药之人。”
“哦?”绯绡折腾得累了,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喝茶水,“他们说了什么?”
“一个人有全套的钥匙,还有一个是女人,依稀是这家的家眷,而钥匙就是她偷出来的。”
“很好,很好。”他话音刚落,就见青绫面带微笑地不停点头,眼角带笑,似乎想起有趣的事情。
“有什么好?”王子进一见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们非要把宝贵的药藏在石屋中,不是给贼人送礼吗?”
“子进,消消气。”绯绡凤眼含笑,轻声对他说,“好好休息,去睡一觉,事情很快就能解决。”
“睡什么睡啊!”王子进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指着乾坤朗日跳脚,“太阳还这么高,刚刚起来没几个时辰,怎么又要去睡觉……”
可是还没等他说下一句话,就见青绫朝他微微一笑,伸出一只纤长的手,轻轻地在他鼻端晃了晃。
“你要干吗……”他好奇地问,突然觉得睡意排山倒海般涌来,瞬间就把他淹没吞噬,令他一头栽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青绫,你真是直截了当啊。”绯绡望着酣睡的王子进吐了吐舌头,“我还想跟他解释一下呢。”
“多说无益。”青绫负手笑道,“今日夜里,他自能得知一切,如果提前告诉他,难保不会怕得睡不着!”
“说到睡觉,我也有点累了。”绯绡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出门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昨晚折腾了一整夜,不知道我们撒下的网,到底会抓到怎样的一条鱼呢?”
“你不会失望的。”青绫跟着他走出去,缓缓地带上王子进房间的门,一片寂静之中,只有他清朗的声音回荡,“那,一定是条大鱼!”
窗外,阳光灿烂,翠鸟争鸣,恍如暴风雨前的海眼,在祥和平静中,酝酿着惊涛骇浪。
八
当日夜晚,王子进被绯绡从床上叫醒,只见绯绡色如春花,定定地看着自己,掩不住风流之气。
“子进,今晚有好戏,你要不要看?”
“什么好戏?当然要看!”王子进见他眼神,就知道必有好事,忙从床上跳起来,穿上外袍就走。
“跟我来,千万不要出声。”绯绡的脚步悄无声息,像是暗野中捕猎的野兽,轻盈迅捷地走在前面带路。
王子进也尽量放轻脚步,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房门,遁入沉沉夜色之中。
不知走了多久,绕了几个圈子,王子进终于知道绯绡在带自己前往石屋。
“是不是今日我的话让你坐立不安?”这个发现令他得意扬扬,“所以才要连夜把守?”
“其实不论你说不说,我也会整夜埋伏的。”绯绡回首朝他笑道,“那药是假的,不过是个引蛇出洞的诱饵。”
“什么?”王子进惊得失声尖叫,“三颗!全部是假的?”
“没错,那是我跟青绫连夜找来的药丸。那颗朱红色的,不过是普通的大活络丹,只是蜡丸被我们做了手脚。”
“把药丸埋在石板下的也是你们?”
“除了我们还能有谁?”
“然后编了一堆鬼话骗人,引我们上当?!”王子进越说越觉得自己真是天真,居然会相信这两个骗子。
“只有先骗了朋友,才能骗得了敌人。”绯绡见他脸色发青,忙出言安慰他,“而且你目前不是知道了?那盗药的人现在还蒙在鼓里,又有什么可生气的?”
王子进被他一句话说得语塞,只有跟在他身后。
夜露沾身,浸湿了松散的袍角。等二人走近石屋,才发现门边正站着一个青色人影,身姿如盎然春水,流淌着不尽风流,正在朝他们殷切地挥手。
“你们总算是来了。”青绫快跑两步,一把将王子进拉到树丛中,神色紧张地说,“估计时候差不多了,还是小心为妙。”
“你确定偷药的人今晚一定会来?”
“当然,白日里我和绯绡弄得人尽皆知,他要是今晚还不来,也太过驽钝!”青绫将一根木棍塞进他手里,“拿着这个,可以防身。”
“喂!那你要去哪里?”王子进举着木棍道。
“我负责把守屋后,大门就交给你跟绯绡了。”青绫说罢脚步轻盈地跳出树丛,身影一闪,就消失在暗夜的黑影中。
只剩下王子进一个人,心情紧张地蹲在树丛里。绯绡也不知所终,在这寂静的夜里,陪伴他的只有秋虫寂寞的鸣叫和草木沙沙的轻响。
哪知这一蹲守就是半夜,不要说人,连个猫影都没看到。他索性坐在地上,望着头顶的一轮朗月,心有戚戚焉。
想他从小苦读,一心向学,虽然资质不高,没登上天子的朝堂,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有一日会沦落到偷袭暗算的田地。
但是还没等他感怀完心事,就听到一阵踏草的沙沙声,似乎有什么人,正在轻手轻脚地接近。
来的会是谁?深更半夜,多半非奸即盗。
他不由呼吸急促,浑身发抖,紧紧抓住手中的木棒。
只见一个人影,正左顾右盼,鬼鬼祟祟地走过来,看那瘦高的身形,隐约是个年轻的男子。
男人见四周无人,从腰间掏出钥匙,开始叮叮当当地开门。但是他不似家丁那么熟练,在黑暗中试了好几次,才笨手笨脚地打开了大门。
王子进太紧张,浑身抖得跟筛子一样,居然带得周围的树枝都跟着沙沙作响。
“谁在那里?”男人似乎察觉到了有人,扭头望向王子进的方向。
“大胆贼子!居然敢深夜盗药!”王子进把心一横,握着木棍就从树丛中跳了出来。
“我说子进,你怎么就这么傻呢?”就在这时,黑暗中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你等他进门之后,把外面的大门一锁,他就算长了翅膀都飞不走啦!现在还要费力捉他!”
男人见埋伏的不止王子进一个人,撒腿就往庭院的方向跑去。
“你往哪里跑!”王子进第一次如有神助,挥舞着木棍就追。
但是男人似乎非常熟悉路线,拐了几个弯就把王子进甩得远远的。
“子进,用你的棍子扔他。”就在王子进眼看要追丢目标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他鬼使神差地一扬手,木棍就带着虎虎生风之势,直直地砸向前面的人影。
“啊!”只见男人应声倒地,在不远的前方发出闷响。
“我居然扔中了!”王子进高兴得手舞足蹈,“我自己也能抓到贼啦,看日后谁敢说我无用!”
“不过是一时得手,有什么好高兴?”绯绡白影一闪,越过王子进,跑到那摔倒的人跟前仔细地打量。
“你一定是嫉妒我。”王子进陶醉在自己的美梦中,“我只是用尽全力一扔,就把贼人打倒了!”
“子进你真是厉害,”青绫随之而至,朝他笑道,“不过下次你可以找个绯绡不在的时候扔,看看到底能扔多远。”
“青绫,好像错了。”只见不远处的绯绡面色凝重,似乎非常失望。
王子进也跟着跑了过去,只见地上正躺着一个家丁打扮的人,只是他两眼翻白,似乎已经晕倒,“果然是内鬼,但是没有想到是个家丁。”
“不是他……”绯绡伸手指着家丁的腰间道,“他没有钥匙,估计是听到嘈杂的声音,跑过来帮忙的。”
“难、难道……”王子进突然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我的棍子,打到的是他?”
“可能是在你出手的一瞬间,他也跳出来抓人,结果做了替死鬼。”
“啊?那要怎么办?我们说话的工夫,那贼人不是早逃了?”
“只要他已经现出身形,就没有逃脱的可能。”绯绡看了一眼青绫,微微笑道,“青绫,你觉得我们能把他抓回来吗?”
“好久没有捕猎了,不过猎物是个人的话,应该不会失手。”青绫突然一把拉住王子进的腰带道,“子进,小心啦!”
“小心什么……”王子进大喊一声,突然觉得脚不点地,身体几乎要飞起来,周围的景象飞速掠过,原来是青绫揽着他在暗夜中飞奔。
九
“你们抓贼,为什么要把我也扯上?”王子进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不由怨声连连。
“没有你怎么行?”青绫在任何时候都不忘记逗他,“关键时刻还需靠你扔棍子呢。”
王子进只好闭上嘴巴,老老实实地跟着抓贼。
只见绯绡几个纵跃就翻过回廊,像是一道白色闪电,划破沉沉黑暗,瞬间就消失在围墙下的一处暗角中。
“那边有个后门,直通后山,绯绡一定是找到了贼人的踪迹。”青绫毕竟拖着王子进,腿脚微滞,两人赶到那处暗角,果然见一道小小的后门虚掩,只是锁头上都布满斑斑锈迹,似乎许久未曾使用过。
“看来他每次都是从这个不易察觉的小门进出的。”王子进连忙道。
“多半如此。”青绫推开小门,加快脚步追了上去,“已然现了踪迹,看他能跑多远。”
“喂,你等等我。”不知为什么,青绫不再揽着他跑,却让他惊恐莫名。夜晚的丛林中,阴风阵阵,似乎随时都能从树木的阴影中跳出个鬼怪。
后山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竹叶轻摇,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这程老先生真是会选地方,都说无竹令人俗,他把家安在这么大一片竹林旁,就算不去炼制仙药,也快成半个神仙了!
然而他在林中刚刚跑了几步,就听竹林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呼。王子进心中一紧,急忙掉转方向,往惨叫传来的地方奔去。
那里站着一个通身雪白的人影,另有一个青色人影,正站在他的对面。两人呈堵截之势,似在阻拦什么人的去路,再定睛看去,王子进才看清地面上正匍匐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人。
王子进快跑两步过去,指着地上的人道:“他就是那个盗药的贼人吗?”
“应该是吧。”绯绡摊手笑道,“我听到他奔逃的脚步声,就追寻而至,哪知刚刚从竹子上跳下来,他就被我吓得瘫软不起了!”
王子进仔细打量地上的人,只见那人身穿灰色布袍,面孔斯文,竟然是个年轻书生。
“这、这就是盗药的贼人?”王子进见那人身形跟他差不多,不由瞠目结舌。
“多半是他,不然也不会仓皇逃命!”
“公子,这位公子,救命啊!”男人见到王子进,顿时回过神来,朝他伸手道,“看你就是读过书的,定然比他们讲道理。”
“怎么?他的意思是说我们俩看起来就像目不识丁的,所以不讲道理?”青绫鼻子一哼,似乎甚为不满。
“对哦,你是读过书的……”绯绡面带笑意,步步逼近,“难道书上没有说过,君子不夺人所爱?君子应行正立端?为何还会做贼?”
书生被绯绡一句话问得语塞,突然激动得满面通红,过了许久方垂首道:“公子所言极是,可惜读了那么多的书,却没有一本能告诉我,当遇到一个朝思暮想的佳人,又该如何自处。”
这声音十分熟悉,王子进心中一颤,因为这正是昨晚他在药圃中听到的男声。
“哦?这么说,你是为了红颜才铤而走险?”青绫听了笑道,“难不成她命在旦夕?”
“不,是她家嫌我穷困,不肯把女儿许配给我,所以我才出此下策,打算偷了仙药卖钱,好风风光光地让她过门。”
“那个女子是谁?”王子进急忙踏上一步,焦急地问道。
“我不能说……”书生抱头懊悔道,“如果坏了她的名节,我不如去死。”
“子进,这还用猜吗?”绯绡指着他腰间挂着的一大串钥匙,“除了程家姑娘,哪里会有第二个人能弄到全套钥匙给他?而且他在程家轻车熟路,简直像走在自家的庭院中。”
书生听到他的话,立刻瞪圆了眼睛,似看到了恐怖的鬼怪。
“其实你们又何必如此费事?”绯绡摇头笑道,“我听青绫说,程家娘子当初为了拒婚,一夜之间变疯了,多半也是为了你。”
“不错,宁儿为了嫁我,每日装疯卖傻,受尽委屈!”
“可是今夕不同往日,你提亲被拒的时候,程家姑娘尚是佳人一名。现在程家人皆以为她真的疯了,你再去提亲,他们自会乐不得地答应,更不会看你是穷是富。”
绯绡这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只见书生突然一跃而起,似乎充满无穷力量,朝青绫跟绯绡不住道谢,喜悦溢于言表。
“对了,我们还有事问你。”青绫见他乐得手舞足蹈,出言问道,“药,真的不是你拿的?”
“如果我已经拿到药,今晚又何必铤而走险?”
“一个月前,出事那晚,你有没有去过石屋?”
“去了……”书生脸色突然变白,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可是我去的时候,那女童已然横尸在地,装药的盒子也被人挖开,里面空空如也,我在屋里找了半天,却遍寻不获,只好又溜了出来。”
“不对啊……”绯绡听到此处皱眉道,“程老夫人明明说当晚传出一声凄惨尖叫,他们才闻声而至,发现了仙药被盗,女孩倒在血泊中……”
“等等,你、你方才说什么?”书生突然颤抖地问。
“他说女孩倒在血泊中。”王子进想到六月,难免有些伤神,叹道,“女童是被人割断脖子而死,难道你不知道吗?”
“不要说笑了……”他面色惶恐地望着三人道,“我去的时候,她的脖子根本就没有断,像睡着了一样倒在地上,但是却一丝气息也没有。”
风吹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奏响了一曲神秘的歌谣。
十
“我们就这样放他走好吗?”烛光如豆,王子进斜卧在床上,摆弄着手里的一大串钥匙,正是挂在书生腰间的那串。
“他们也没有做什么,而且事关一个女子的名节,还是不要把事情闹大。”绯绡说罢望着青绫道,“这次我也无能为力了,这件事太过诡异,难道还有贼人盯上了这不死之药?”
“这么说在他之前就已经有人进去,拿了药,杀了人。在他之后又有人进去,那人没有拿到药,但却恰被没有死透的女孩发现,结果给了女童致命的一刀,空手而归?”青绫皱眉分析道。
“可能性太小了!”这次连王子进都听不下去了,“被发现的时候,石屋的门是从内部反锁的,而且那么坚固,怎么可能任人进出?”
“今日先好好休息吧,明日再作打算。”绯绡望着窗外的弦月长叹一声,俊脸上写满疲惫,与青绫走出房间,各自回房休息。
王子进从未见他这样寥落,知道他的苦心布置转眼成空,不免跟着黯然神伤,他望着窗外的圆月陷入了苦苦的凝思。
不死之药?不死之药!可到底是什么方法,才知道这药真能有令人长生不老的效果呢?
他慢慢地把自己带入情景,想象自己就是终年追求仙术的老头。每炼出一枚药丸,必定是雀跃兴奋的吧?可是拿着药丸,一定不敢亲自去吃。
但是还想知道药性,这时候该怎么办呢?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找人或动物试药!
他想到这里,脑中突然一片清明,一翻身就从床上坐起来,穿上外袍就往绯绡的房间跑去。
“绯绡,我知道啦。”他连门也不敲,一把就推开雕花木门,只见绯绡正端坐在烛火下,朝他露出温和的浅笑。
“子进,原来你也想到了。”绯绡缓缓地说,“每一颗不死之药的背后,必然有个不死之人,就是那个验药的人!”
“可、可是,这个想法过于凶险。”王子进结结巴巴地道,“我们要如何才能证实?”
“明天,去找那个女童的坟,如果她真的不老不死,定然会从坟里爬出来。”
王子进心中一凛,想到六月那双漆黑的眼睛,心中充满苦涩,一时竟然不知道是该期望着她的死,还是该期望着她的生。
次日天空中飘起蒙蒙细雨,终于为炎夏送来一丝凉爽。绯绡一大早问到了女童的埋葬之处,撑着一把竹伞,跟王子进走入竹林深处。
“程老夫人说,孩子太小,不能建坟,就把她埋在后山。”绯绡边走边说,“其实青绫招魂不成功的时候,我就该有所怀疑。你又屡屡看到她在家中进出,当时我们竟误以为她是鬼怪。”
“绯绡……”王子进突然有些恐惧,望着青翠欲滴的竹林道,“这世上,真的有不死的人吗?”
“不会,”绯绡的白衣似乎被竹林染上翠色,分外寥落,摇头苦笑道,“只要有生命的东西,皆会枯萎死亡,所谓不死的人,不过是活着的僵尸。”
王子进不再言语,跟他踏草而行,走了没多远,就看到了竹林深处有一处小小土穴。
周围草木歪斜,黄土凌乱,似乎掩埋过什么人。但是现在那寂寞的黄土中,只留有一个浅浅土坑,又哪里有尸体的影子?
王子进撑着竹伞,呆呆地望着脚下的土坑,一时失神。
原来他们都被骗了,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一个不到六岁的女孩,利用自己的特殊体质,自编自演的一出闹剧。
绯绡也是脸色凄然,不再言语。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沙沙的踏草声,似乎有什么人正在悄悄接近。
王子进跟绯绡回头看去,只见细雨中,竹林内,正站着一个小小的女童,朝他们露出清清淡淡的微笑。
“六、六月……”王子进望着那睿智的双眼,突然觉得无比的陌生。
“王大哥。”六月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捏着衣角道,“对不起,我骗了你。”
“你真的不会死?难道那药是真的?”想到她冰冷的手,王子进更加确信。
“不是……”六月摇头苦笑,“我不是不会死,而是一直以死人的状态生存,永远脱离了生,永远也不会长大。”
“为什么?”王子进突然觉得心中揪痛,“那老儿竟然如此狠心,让这么小的女孩去试药?”
“不是爷爷让我试的药……”六月一字一句地道,“爷爷的药根本不是不死药,而是毒药,我为了不让他失望,才想办法把药藏了起来。”
她说罢伸手入怀,掏出一个滴溜溜的药丸,递在王子进的眼前。
“这就是那丢失的不死药,普通人吃了它,开始会精神焕发,但是月余之后,便会气衰力竭而死,根本没有回天之力。”
“那你只要明说就可以,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爷爷对我好……”六月的大眼睛里突然起了一层水雾,悄无声息地哭泣,“我活了几百上千年,唯有爷爷对我最好,我为了不让他失望,就在试药的猫狗身上做了手脚,让他以为自己做出了不死药!可是爷爷却说为了治姑娘的病,要把药高价出售,我怕事情败露,才想到了这个办法。”
“书生进去的时候,你刚刚把药从青砖下挖出来,受了打扰,才索性倒地装死?”绯绡问道。
“对,我本来想带着那药逃走的,但是他吓成那样,我就干脆将计就计,在他走了之后,把大门反锁,找了个利器割断了自己的脖子,又把凶器从窗户扔了出去,居然没有被人识破,就这样瞒天过海地被当成死人埋了。”
王子进听罢摇头叹息,那程家人见药丢了,程老先生又突然一病不起,慌乱之中,确实没有人仔细去看这小小女童的死活。
“王大哥……”六月拉着王子进的手道,“我求你件事,因为活得太久,我也能洞悉一丝天机,今日爷爷可能就要去了,能不能带我去见他最后一面?”
王子进看了看绯绡,又看了看她期盼的眼神,沉默地点了点头。
十一
于是在细雨蒙蒙之中,王子进领着六月一踏入程家的大门,立刻引起了骚动,大家见死人死而复生,都吓得脸色青白,双腿发颤。
但是六月却面容平静,无惧众人目光,径直往老人的卧房走去。
“六月……好孩子……”程老爷像是骷髅般躺在床上,看到她之后,布满死气的眼睛突然充满希望,“他们都说你死了,爷爷知道……他们在骗我……”
“爷爷……”六月拉着老人枯枝般的手说道,“我骗了你,我对不起你。”
“怎么会?傻孩子,爷爷何时怪过你?你活着就好……”老人伸手摸了摸她漆黑的头发,眼光中充满了怜爱之意。
“药是假的,从来就没有不死之药。”六月这话一出口,不但是床上的老人,连屋中的众人都跟着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那试药的,试药的猫狗……不是都活着?而且比以前更精神百倍?”
“试药的猫狗全都死了,那是我为了瞒你,偷着捉回来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头突然干笑了两声,望着窗外阴霾的天空,却比哭的声音还难听,“这世上果然没有不老不死的东西,为什么老夫一大把年纪却依旧执迷不悟,想要逆天而行呢?”
“老人家,你错了。这世上确实有不死药,你面前的女孩,就是吃了不死药长生不老的人。”绯绡望着六月道,“我说得没错吧?”
“不错……”六月掩面长泣,“我也不知自己活了多久,只记得在很久之前的一个六月,有人在华丽的皇宫中给了我一枚药丸吃掉,然后我就死了。但是再醒来的时候,却是在黑暗的地底,我从土里爬出来,就发现自己不会长大也不会死。无论我如何寻死,都能在假死一段时间后复苏。之后我就开始探访天下追求不死药的人,试遍他们炼制的丹药,只求一死!”
“为、为什么?难道不老不死不好吗?”老人颤抖地问她。
“一点也不好……”六月哭道,“无论我的灵魂有多么成熟,却永远被禁锢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体里,而且无论我有多么喜欢一个人,都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变老,最后离我而去。”
“我明白了……”老人目光浑浊,望着窗外的秋水长天道,“郁郁黄花,皆是般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生命有生有死,方能绵延不息,我又何必执着于那形式上的不老不死呢?”
他说罢望着天空,嘴边挂着一缕微笑,再也没有了生息。
六月伸出稚嫩小手,轻轻替他合上双眼,悄无声息地走了。
郁郁黄花,皆是般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
窗外,碧水洗净晴空,翠鸟争相鸣叫,是一片热闹喧嚣的人间胜景。在这片生机盎然的景象中,无人注意一个生命的悄然而逝,却见一行白鹭翱翔碧天。
“哎呀,这次可亏大了。”王子进回到杭州就不停地哀叹,“原来程家根本就没有钱,之前是想找到不死药卖了换钱,才许诺给青绫不菲报酬。”
“是啊,哪知不死药是假的。”绯绡跟着摇头叹息,“不过程家姑娘嫁给了自己的心上人,倒是好事一桩。”
“呜呜呜,为什么我竟如此可怜?”王子进想到此节就捶胸顿足,“所有我稍微看上眼的佳人,到最后都嫁给了别人。”
“其实这还不算什么,”绯绡望着他笑道,“关键是多次都是你做的媒人,这才是真正的可怜!”
两人正在说话,青绫过来辞行,只是这次跟他一起走的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你要带她走?”绯绡惊诧地指着六月道,“难道不嫌累赘吗?”
“怎么会?”青绫看了看六月,笑道,“我一生的追求就是建造一个桃源仙境,在那里,没有人妖之分,没有世俗的斗争,无论是人是妖,都能和睦相处,其乐融融,却始终求而不得。”
说完他指着六月笑道:“而她则只求一死,一样求之不得,我们又是何其相似?长路漫漫,有个人做伴也是好的。”
“是吗?那你们赶快上路吧,别再来找我们了!”绯绡一见到他们就头疼万分,急忙下逐客令。
“大哥哥,我走了,你闲下来的时候要想想我!”六月像是初识一样,开心地朝王子进摆摆手。
王子进望着她明媚的笑脸,想起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是如何耐心地教他识别药材,心里荡漾出一丝温暖。
青绫带着六月作别而去,两人一大一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不尽的夕光中。
王子进望着红霞满天,紫气朝阳道:“绯绡,其实我觉得,不老不死并不可怕,最可怕的就是那难挨的寂寞和孤独。夜半清冷之时,想要说话,却发现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那种感觉想来就很悲凉。”
他说了半天,却发现始终没有人回答他。再一回头,只见绯绡已经卧在床上,沉沉睡去。
王子进摇头长叹,跟他探讨人生,无异于与夏虫语冰。
只希望老天能早日赐他一个解语佳人,拯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