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红与青
西京的瓦肆中,牡丹竞相盛放,花店的老板纷纷摆出了自家最名贵的花朵,“魏紫”“姚黄”也不少见,吸引了客人的目光。
而比花市更热闹的,则是杂耍卖艺的场所,其间最引人注目的是个天竺艺人。
他头上包着厚重的头巾,正摇头晃脑地吹着一个圆圆的古怪乐器,面前放着一只精美陶盆,里面正有一条蛇随乐声起舞。
蛇宛如绝色艳女,缓缓地从陶盆中爬出,每动一下都跟随着音乐的节拍。
“是毒蛇啊。”
“真的被咬到,百步之内便可丧命。”
围观的人纷纷起哄,而一个天竺小童也捧着陶碗走出来,跟看热闹的人要赏钱,还不断地吹嘘这蛇有多毒。
他转了一圈,收到的都是些铜板,难免有些失望。然而就在这时,银子的光芒晃花了他的眼,只见一位青衣美少年将绞碎的银角扔了进来。
“他真的不会被咬到?”青年长着一双狐狸眼,面容柔美中透着英气,介乎男女之间,气质不同凡俗。
“那当然,他会蛇语,所有的蛇都听他的。”小童将牛皮吹得震天响,因为那条蛇是用毒蛇皮做成的假蛇,以鱼肠线操控,又怎会咬人?
“是吗……”美少年细长的眼睛微眯,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就在这时,随着乐声舞动的蛇,突然间僵住了。周围的人还不明就里,就见乌光一闪,它一口就咬住了耍蛇人的鼻子。
“哇!”围观的人立刻吓得拔腿便跑,天竺人却一把将蛇揪下来道,“今日真是奇了,怎么假蛇也会咬人……”
他话说到一半,耳边已经响起嘘声一片,看客们纷纷叫嚷起哄,让他赔钱。
青衣的美少年见此情状,含笑而去,身姿宛如三江春水般清丽不凡,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他青衣飘飘,黑发如瀑的身影,已经尽数落入一位少女眼中。
那是一个坐在软轿中的娘子,她掀开轿帘,贪婪地望着他完美的侧面,根本无法移开目光。
这是她此生见过的最美的男子,如谪仙般俊逸的人物,她的魂魄仿佛被他吸引,突然两眼一黑,居然晕倒在软轿中。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耳边传来婢女惊惶的呼唤,她却陷入黑甜的梦乡中不愿醒来。
梦中,一个身着青衣的美少年,渐行渐远。
一
这日骄阳似火,王子进和绯绡正在瓦肆旁的酒楼中喝新酿的杏花酒,吃胡商的盐烤鸡。
他们在西京已经游玩了几日,在郊外的庄园中看牡丹看得流连忘返,如果不是有好吃的鸡,恨不得一头扎进姹紫嫣红的花海中,再不出来。
楼下的街道上,一个卖艺的大汉在表演气功断石、口吞刀枪,甚为精彩,看得王子进移不开眼睛,连喝酒吃菜都忘了,连连叫好。
“那都是唬人的玩意儿,你也相信?”绯绡叼着只鸡腿,不以为然地道。
“这么多人在看,他要如何做手脚?也许是天生神力呢?”
“做手脚只在手段高明与否,有的时候人越多就越好欺骗,不然我给你表演一番?”
王子进见他眼含戏谑光芒,秀眉高高扬起,顿时心中升起一丝不祥预感,“你要干什么?”
只见绯绡朝楼下大汉抛了个眼风,此时他正奋力举起一只石磙,累得表情狰狞,大汗淋漓。
然而他一运劲没搬起来,再一运劲石磙还是纹丝不动,不由心中一惊。这石磙是木头雕成,上面涂满了白灰装作石磙,今日怎会变得这么沉?
王子进望着大汉涨红的脸,不由暗自替他叫屈,今日真是该他倒霉,班门弄斧到了骗人的祖宗面前,怎么不会丢丑?
却听围观的人嘘声一片,更有人叫骂出声,绯绡斜倚在楼上看热闹,嘴边挂着一丝坏笑,甚为有趣的样子。
大汉见丢了人,正要离场,却有一把折扇搭到自己肩头,一个清亮动听的男声道:“壮士且莫着急,小生来助你表演如何?”
只见自己身后多了个白衣美少年,绫纱衣袍上绣着一枝春柳,黑发如墨,唇似涂丹,长得比女人还俊俏几分。
但身形瘦削飘逸,似弱不禁风。
“你不要嘲笑俺了!”他怒道,这简直是开玩笑。
却见美少年微微一笑,一把就抓起地上的石磙,单手抛到了空中,姿势如行云流水,潇洒优美。
“神力啊!”看客们连连惊呼。
只有二楼的王子进在楼上无可奈何地看他耍宝,为了表现,他连鸡都顾不上吃了,去楼下骗人。
因为在王子进的眼中,分明看到绯绡长手一挥,扔到天空中的是一柄折扇。
街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街道围得水泄不通,更有少女少妇听到风声,来看美男子表演,一时叫好声、娇呼声连连,不绝于耳。
王子进托着腮,一个人喝闷酒吃闷饭。
此时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正有一个长髯飘飘、穿着棕色丝缎衣服的老人,望着白衣少年翩然出尘的身影,眼中满含惊喜之色。
二
半个时辰后,绯绡出够风头,回来继续喝酒,眉眼中都含着笑意。
“郎君,看这边啊。”
“公子真是俊美无双。”楼下有几个轻佻少女流连不去,尖声呼叫,似要竭力引起他的注意。
“没想到西京的姑娘如此大胆。”王子进望着莺莺燕燕,颇为艳羡地说。
“店家,你这里可有葡萄美酒?这般天气,杏花酿太过猛烈了。”
葡萄美酒价值千金,寻常人家一年都沾不到一滴,王子进朝他翻了个白眼,只觉银子正长着翅膀,哗啦啦地飞掉。
店小二却像是见到财神,飞快地搬来一小只木桶,桶下放着块玄冰,在夏日里冒着丝丝的白气,凉爽喜人。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绯绡却不满足,若有憾焉地摇头,“可惜没有夜光杯,不然就无可挑剔了。”
“你这般贪恋享受,真是无可救药……”王子进仿佛看到钱袋空空如也,叹声摇头。
哪知他话音未落,便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公子所言极是。”
王子进见有人附和,精神大振,“老丈可是说我?”
“非也,非也……”只见一位身穿棕色绸缎长袍的老人走了过来,满脸笑意,瞧着绯绡道,“我说的是这位公子所言极是。”
说罢,他坐到二人旁边,“喝葡萄美酒,就是要夜光杯才配得起,老夫已经令人回府取夜光杯去了。”
绯绡轻笑一声,朝他作了个揖道:“无功不受禄,老丈怕是有事相求吧?”
“公子果然聪明。”老人摇头叹息道,“不瞒二位,我正有棘手的事无法解决,方才见公子小露身手,或许可以助我解决难题。”
“小生姓胡,还请先说一下事情原委。”
“胡公子,老夫姓刘,是西京都统苏将军的管家。”
王子进和绯绡听了面面相觑,不知这苏将军又有何事能找得上他们呢?
“说来惭愧,苏将军有一女,今年年方十七,尚没有许配人家。”刘管家眉头微皱,显然是陷入不好的回忆中。
“苏家娘子可是绝色?”听到有闺阁少女,王子进立刻来了精神。
“自是艳丽无双。”刘管家连连点头,似乎胡子都跟着翘了翘,“苏将军把姑娘看作掌上明珠,无比宠爱,可是姑娘最近却遇到了大麻烦。”
“什么麻烦?”王子进急道。
“唉……”管家叹了口气,“她被妖怪蛊惑,每日茶饭不思,身形日渐消瘦,请了好多的道士也无法驱走妖怪。”
“那妖怪是什么模样?可有人见过?”绯绡听了,秀眉一挑,似乎有了兴趣。
“自是见过。”刘管家上下打量了一下绯绡道,“如此说来,那妖怪和这位公子长得甚为相似啊!也是面如冠玉,俊秀无双,只是喜着青衣,总是笑眯眯的。”说罢又道,“可惜了那么好的皮囊,竟然做这样龌龊之事。”
绯绡听他描述,身子一斜,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王子进则噗地喷出了一口酒,两人异口同声道:“青绫!”
怎么他不去重建绿竹村庄,跑到这繁华都市寻花问柳来了?
三
“二位和那妖孽认识?”刘管家听了,顿时脸色大变。
“不认识!”王子进大义凛然地撒谎,“我们是问他穿的衣服是不是青绸做成?”
“是啊,老夫活了一辈子还真的没有看到过那么漂亮的料子,像是湖水,又像是翡翠一样的颜色。”末了又悄声问,“听说有一种蛇叫竹叶青,也是碧绿喜人,莫不是蛇妖?”
“不可妄下结论。”绯绡一听与青绫有关,一改热情,变得冷若冰霜。
王子进知道他们都是狐狸变的,又怎能自相残杀?看来这苏家娘子的困局,是无人可解了。
正在此时,一个小厮提着个锦缎包裹的盒子走上楼,刘管家见了,急忙接过,掀开盒盖,只见里面宝光流动,露出一对晶莹剔透的琉璃杯。
他爱惜地托起杯子,递给绯绡道:“公子,请用。”
王子进眼见他一把年纪,却为了讨好绯绡使尽浑身解数,正在为他不值,却见绯绡伸手一挡,拦住了他递出的杯子。
“恕在下不能插手此事,老丈请回吧。”说罢,他便留下满桌的菜肴美酒,拂袖而去。
“喂,等等我啊!”王子进急忙追了上去。
刘管家却一把拉住他问道:“他说不能插手,没说力不能及?是不是胡公子有把握驱走妖孽?”
“刘管家啊,你觉得呢?我们都只是区区书生,道士都棘手的事我们又怎么能解决?”他说完一路小跑着追上了绯绡。
回到客栈,绯绡阴沉着脸,不言不语,王子进知他是在为青绫烦恼,也不好劝慰。
直至夜晚时分,绯绡也未出一言,只是抱膝坐在窗沿上,清冷的月光照着他如血的白衣,大理石般光洁完美的面颊,更如仙人般飘逸出尘。
见他安静若此,王子进只好掩上房门,先去休息了。
想着绯绡的身影,心中不由难过,本以为他是一只狐狸,时而狡猾贪吃,时而满腔热忱,没有想到他也有烦恼的时候。
窗外的圆月缺了一角,他突然觉得人生便如这明月,无法圆满,无论人鬼精魅,都有逃不掉的苦恼。
当晚他正睡得深沉,却听窗外飘来清亮悦耳的笛声。他披衣起身,却见绯绡依旧屈膝坐在窗沿上,正在吹奏碧绿的玉笛。
笛声悠扬动听,在西京澄明的寂夜中回荡。
王子进正听得心旷神怡,却听不知从何处飘来低沉的洞箫声。箫声宛如呜咽,游弋徘徊,但无论笛声多清亮高昂,却始终无法盖过箫音。
王子进听到洞箫之音,便知青绫就在附近,他刚想说些宽慰的话劝绯绡,却见他神清气朗地放下玉笛,从窗台上一跃而下。
嘴边带笑,面如朗月,已不见抑郁之气,他朝王子进笑道:“子进,不早了,休息吧。”
“哎?你没事吧?”王子进刚想打听,绯绡却已将房门关上。
他郁闷地望着天心明月,此时已是午夜,只觉得自己奇蠢无比,也不知是哪根弦搭错了,居然在他的身上浪费善心。
四
次日晌午,绯绡在饭桌上告诉了他一个惊人的消息:“我问过青绫,他甚是喜爱那个女子,不愿放弃。”
“那你打算怎么办?”王子进的心顿时一紧,却不知这二人怎么吹了一会儿乐器就交流了这么多。
“我们商量了一番,既然有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不如来场比试。”
“什么?”王子进手中的茶碗差点翻到地上,“你们竟要为一个人间女子伤了和气?!”
绯绡却望着他轻笑道:“子进,或许能够帮你觅得一门好亲事呢!”
“不不不!”王子进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宁可一辈子不成亲,也不想你们自相残杀。”
“恐怕现在已经晚了。”
他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传来店小二的声音:“胡公子,楼下有客人找。”
王子进立刻明白了,拽住绯绡的衣袖道:“是不是苏将军派来的人?”
绯绡但笑不语,整理好衣冠,就要出门迎客,似是默认。
王子进望着他俊美的笑脸,哀求道:“绯绡,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做什么……”
绯绡却面带笑容地望着他,那笑容缥缈而遥远,仿佛经过昨夜,他认识的绯绡已经不见了。
“这次就当我求求你,不要与青绫为敌,我们这就远离西京,不再回来!”
“子进,人妖殊途,我若是不管,那花样年华的苏姑娘又该如何呢?她又何罪之有?”绯绡摇头浅笑,推开了他的手,款款走了出去。
王子进跟在他身后走出房门,只见绯绡正谈笑风生地与刘管家商量什么,旁边有小厮捧着盒子垂首而立。
看盒子描金画凤,似乎装着贵重的礼品。
王子进见绯绡白衣如雪,笑语嫣然,一切都与平日无异,但又有天壤之别。他认识的绯绡,是不会为了区区几样贵重礼物与朋友为敌的。
他叹息着回到房间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实在不愿目睹同类相残的惨剧。
他刚拿出几件衣服,门就被人推开,却见绯绡姿态潇洒地走了进来,好奇地问:“子进,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想回老家,出来了一年,母亲定是十分挂念我。”王子进沉着脸回答。
“要走也不急这一时。”
“你也不听我的,我不想看到你和青绫互相残杀也不行吗?”王子进听了怒道。
“我约了青绫决战,就在今晚,要你帮手我才有胜算。”说罢他语气悲怆地说,“如果你想我落败,命归黄泉,那你就走吧,怕是此生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
王子进呆呆地望着他如描似画的五官,突然心中难过,虽然自己不想见他们彼此互斗,但更不想绯绡有什么危险。
想着两人过往的一切,共同经历的种种,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我能帮你什么忙?”
五
当日黄昏时分,苏府派了辆漆得黝黑锃亮的车来接他们,车子宽敞舒适,有瓜果熏香,但王子进仍气鼓鼓地不愿说话。
“子进?”绯绡偏着头逗他,像是在哄孩子。
“干吗?”王子进没好气道。
“你可是在气我利欲熏心,为了小利与朋友决斗?”
“不错,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算是我王子进瞎了眼,与你做朋友!”这话虽是气话,语气中却夹杂着悲伤。
“子进,”绯绡朝他挤了挤眼睛,凑到他耳边道,“你要相信我,任何时候都不要怀疑我,好吗?”
王子进只觉得他话中另有名堂,待要再问,却见眼前突然灯火通明,已经到了苏将军府上。
只见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宅,似乎要将夜晚的天空点燃,一股寺院中才有的香火气息弥漫在夜风中,里面隐约传来和尚的诵经声,似乎这家正在做法事。
“哎呀,二位公子终于来了,老夫恭候多时。”从门中走出一个锦衣的老头,正是刘管家。
二人见了他,连忙走下车,一起抱拳还礼。
“不必多礼。”老管家急忙道,“二位随我去见老爷吧,这是后门,可能要多走一会儿了。”
王子进正心怀愤怨,听到是从后门进来,免不了又哼哼了几声。
刘管家何等老练,赔笑道:“让二位委屈了,不过大门早就被道士贴满了咒符,现在打不开了。”
王子进听了心中一凉,看来这姑娘真的病得不轻,一时心下犹豫,不知哪边才是对的,哪边又是错的。
绯绡似是看透他心事,回眸朝他一笑,似乎是在对他说,这世间诸事无常,凡事没有绝对,不要过分计较正邪对错,否则只是自寻烦恼。
他点了点头,跟着绯绡一路走去,院落里香灰四处飘散,映得院落中的景物缥缥缈缈,既像人间仙境,又像熔炉地狱。
两人跟着管家不知行了多久,终于可见一个大厅,门旁放了两只巨大的火盆,正有一个灰袍道士,在火盆中间作法,舞着一把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
诵经的声音正从那大厅后面传来,此起彼伏,浑厚震耳,让人听了说不出的难受。
而灯火通明的大厅中,正端坐着一个虬髯大汉,穿着紫红色的绸缎衣裳,身材魁梧,偏偏脑袋上缠了一个画着八卦图案的黄布条,甚是滑稽。
“老爷,老爷,我请了贵人回来。”
大汉大概四五十岁的年纪,本来在椅子上打坐念经,听了下人汇报,看了一眼绯绡,身子一歪,差点从椅子上栽下来。
“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一个妖怪还没有撵走,怎么又找了一只回来?”他气急败坏地骂刘管家,口沫横飞。
“老爷,这位公子身负异能,定能助咱们渡过难关。”
苏将军又打量了一下绯绡,摇头道:“不信,我怎么不觉得这个风一吹就倒的公子哥能有什么本事,你叫他回去吧!”
“先请将军遣散这些道士、和尚,今夜那妖孽就会来府上,在下还有事要交代。”绯绡不徐不疾地踏上一步,朗声说道。
王子进听了不由着急道:“绯绡,这些人不是能助你一臂之力?干吗要遣散他们?”
“你这个呆子,这些人都是骗子,连我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你还指望他们什么?”
王子进听他一说,顿时心如明镜,但见那些煞有介事的和尚道士,不由心生感慨。看来骗子无处不在,不仅是街头巷尾,便是这将军府中,都骗子横行。
苏将军嘴上虽然强势,却仍下令将和尚、道士遣散,熄灭了熊熊火盆,一时间屋子里黑烟乱窜,人仰马翻,热闹非常。
“你真的能确定那妖孽今日就会来?”
“小生拿性命担保。”
“谁要你的性命。”苏将军气哼哼地道,“你要死了,他来了谁来抵挡?”
绯绡指了指王子进道:“小生拿这位公子的性命担保。”
王子进听了差点气得七窍生烟,原来他是叫自己来做人质的,叫自己帮的就是这个忙?
刚要发作,就听绯绡悄声道:“等会儿你就待在那姑娘身边,保护她左右。”
他听了面色一红,叫他保护姑娘?这是他最擅长的事,要怎样才能给佳人留下好的印象呢?心中立时如小鹿乱撞,早就把要他做人质的事忘到了脑后。
却听绯绡道:“请将军把娘子请出来,在下要为她做一番布置。”
苏将军瞪了瞪眼,吹了吹胡子,似乎不大情愿地对下人道:“去把姑娘请出来!”
王子进一时来了兴致,已经忘记了青绫与绯绡的恩怨纠缠,抻着脖子就等着那苏家娘子出来。
青绫倾心的、死死纠缠的是什么样的女子呢?定是人间绝色吧?一时如坐针毡,紧张得要命。
过了一刻钟,方从内室走出一个浓妆艳抹的少女,脸有些微方,敷满了胭脂水粉,一双丹凤眼倒有些秀丽。
只是目光涣散,穿着艳丽的绿色衣服,发髻上插满了金灿灿的头饰,一点也不像没出阁的闺女,倒像是哪里的媒婆。
王子进见了那苏家娘子,立时傻了眼,又看了看苏将军,两人的脸似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看就是父女。
怎么会这样?青绫为什么被此等女子所迷?难道他在山里待久了,辨不出美丑不成?
六
“子进,子进?”绯绡见王子进两眼发直,急忙叫他。
王子进听他呼唤,转过头哭丧着脸道:“能不能不让我保护这位娘子?我怕……”
“大丈夫当能扶危济困,舍生取义,这点牺牲算什么?”
王子进听了,又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苏姑娘,她正傻呵呵地笑着,只得点头道:“说吧,要我做什么?”
“你拿着符纸,躲到她身后,她身上穿的褙子长裙足以掩盖你的身影,若青绫接近,就将这符纸贴到他的身上。”说罢,他又面色严厉地嘱咐道,“只有一次机会,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王子进望着手中的一沓黄纸,上面扭扭曲曲地画满了咒符,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却见绯绡将姑娘请到屏风后面,掏出玉笛在她周围画了一个圆圈,接着令王子进踏入圆圈里面,蹲在她身后,就又去安排别的了。
王子进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依他吩咐,忍着苏家娘子身上呛人的熏香味道,心中不由暗暗叫苦。
片刻之后,只见绯绡熄灭了蜡烛,隔着薄纱屏风,可见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月光如水,倾泻洒入。
绯绡的白衣在黑色中甚是刺目,只见他端坐在屏风前面,双眼紧闭,面色严肃,口中念念有词,苏将军与管家分别站在他的两侧。
不知过了多久,已是寅时,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倒是绯绡念的咒文像是催眠曲一般,让人昏昏欲睡。
王子进刚刚要打盹,就听一个晴天霹雳的声音叫了起来:“你这小子,是不是在耍弄本将军?”
原来是苏将军站了大半夜,站不住了,暴跳如雷。
“苏将军啊,为了令爱,暂且忍耐。”
王子进不用看都能想到将军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刚刚要笑出声来,就听门外传来鬼哭狼嚎之声,哀叫不绝,是守门的家丁发出来的。
“你去看看怎么了!”苏将军急忙吩咐管家。
还没等刘管家应答,绯绡就一下站起身来,朗声道:“二位保护姑娘,在下这就去会会那妖孽。”
王子进只见眼前白影一闪,屏风前面已经没有了人,两扇大门洞开,只有徐徐的凉风吹进来,树影摇曳,暗香浮动,哪里有什么妖魔?
难道是青绫来了?他心中暗自焦急,要如何才能阻止他们自相残杀呢?
还没等他想完,就见院子里的大门砰的一声被人打开,一个青绿色的、长满鳞片的爪子就伸了进来。
“哇!”刘管家一下就惊叫起来,苏将军虽然没有叫出声来,也僵在原地,估计受惊不小,饶是他骁勇善战,怕是也没见过如此异象。
青爪有半栋房子般大,鳞片在夜色中发出淡蓝的光辉,指甲锋利如刀,泛着金属色的光泽。
而且它掌心还有一个硕大的眼球,正直直地盯着站在门外的绯绡。
魔爪见了绯绡,并无顾虑,又往前探了一探,半面墙应声就塌了,一时瓦砾横飞,烟尘弥漫。
绯绡却毫不畏惧,轻轻一笑,闭目开始念咒,只见他剑眉紧锁,俏脸上全是冷酷的表情,刘管家和苏将军还在看热闹,突然就见院子里毫无征兆地燃起了一堆火,火越烧越旺,红舌燎天。
只见绯绡伸出一指喝道:“去!”
跳动的火焰就像有生命一般,霎时拔地而起,竟然变成了一条红色巨蟒,张着血盆大口,一条红色的信芯子一缩一伸,吐出灼人的烈焰。
蟒蛇一个匍匐,一口就朝魔爪咬去。
“老爷,怎么办啊?”刘管家吓得双腿发抖,眼前一切怕只是在噩梦中才能看到,怎么却又如此真实?
“你不用怕!”苏将军急忙安慰他,声音中却带着颤抖。
只见院子里火蛇与青爪斗得正欢,只打得风云变色,尘土飞扬,一会儿是那蛇缠住青爪,一会儿是那青爪按住了火蛇。
一个是青,一个是红,都在夜色中泛着骇人的光芒,光影舞动,就像红绸与青绸的交织融会,不是红吞没了青,就是青吞没了红。
终于,一刻钟后,眼见火蛇已经被青爪按在地上,兀自扭动,胜负就要见分晓。
王子进见了心中不由着急,开始还怕他二人斗起来,现在绯绡处于劣势,他又想着如何去帮他。
正在踌躇间,却见火蛇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表情,头突地一下暴起,一口就咬住了青爪掌心的眼球。
王子进见它反败为胜,手心不由捏了把汗,真是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妖怪,这条蛇的脾性和绯绡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却见青爪呼地消失了,一个少年站在了庭院中,青衣若水,黑发如云,金色束冠闪闪发光,脸上挂着一副笑闹表情,正是两个月不见的青绫。
他朝门口的绯绡抱拳道:“绯绡,几个月不见,别来无恙?”
绯绡一身白衣,朝他嫣然一笑,算是打了招呼,门里的将军和管家,眼见院子里一片静谧景象,树影憧憧,花香满庭,哪里有什么青爪与红蛇?就连大门都是紧紧地闭着,不似有人进来的样子。
一时心中迷惑,那刚刚所见又是什么?
七
“绯绡,你我本是至交,今日为何阻我?”青绫长身而立,站在庭院中问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红尘女子,转眼间就化为白骨,相对于你我的生命,又是何其渺小,你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寻不寻烦恼,是我自己的事,你偏要阻我,那我也不客气了!”青绫说罢,身子往前一蹿,手中一把青锋长剑,挟着风势就连人带剑向绯绡刺去。
王子进眼见这二人又斗了起来,心下焦急,再看看身边的女子,更是扼腕叹息。
人说美女倾国倾城,眼见这两个朋友为了如此姿色的一位姑娘打起来,只觉得甚为不值。
“不行,我要让青绫知道真正的美女是什么样子,万万不能如此糊涂。”
刚要走出屏风,一直坐着的苏姑娘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叫道:“我相公是不是来了?”
王子进见她疯疯癫癫,傻里傻气,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见院中的绯绡与青绫斗得正欢,两人都是身影灵动,姿势飘逸,倒像是在表演舞蹈一般,看得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苏将军醉心武学,看到极处居然大声叫好,拍起巴掌,好像把他女儿的事情都忘到了脑后。
“老爷,老爷,我们该怎么办?万一那胡公子落败,姑娘不是性命堪忧?”
“啊,你可提醒我了!”苏将军甚为豪迈地一脚踏到椅子上,手一抄,从靴筒里摸出一把匕首。
他手握匕首,单眼瞄准,似要掷出去,哪想那搏斗的二人,动作太快,忽上忽下,他握着刀的手渐渐地渗出冷汗来,明晃晃的刀尖都跟着颤抖,在夜色中泛出细碎的冷光。
正在这时,王子进眼前一黑,却是有人绕过屏风,走到苏姑娘坐着的椅子面前。
那人伸手道:“姑娘,与我走吧。”
一直傻笑着的苏姑娘居然懵懵懂懂地伸出一只手来,就要递到那人手上。
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眉目,眼见青绫还在与绯绡缠斗,这个要带走姑娘的人又是谁?
王子进急忙大喝一声,跳了出来,把那人吓得后退一步,借着月光,可见那人脸上皱纹横生,长须飘飘,却是刘管家。
他吃了一惊,拍着自己的心口道:“王公子,你可吓死老夫了!”说罢又道,“苏将军说此地危险,不宜久留,让我带着姑娘去内室。”
说完又伸手过去,苏姑娘此时竟然站起身来,缓步朝他走去,面上带笑,嘴里轻声说着:“夫君……夫君……”
王子进突然觉得不妙,一把就拉住半疯半傻的苏姑娘,伸手入怀掏出一张黄色咒符来,“不对,你不是刘管家,你是青绫变的!”
刘管家面色愕然,指了指庭院道:“那妖孽正在门外搏命,我怎么会是他变的?”
王子进心下犹疑,还是不敢松开苏姑娘的手,哪想她竟然一口咬到他手腕上,王子进吃痛,被她挣脱,却见她一身绿衣,似飞蛾扑火一般跑到刘管家身边。
“不,不要去。”王子进握着疼痛的手,望着管家皱纹密布的带笑的脸,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心底升起。
就在此时,前厅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却是苏将军的匕首脱手而出,刺中了青绫的背心。
青绫负了伤,一双眼中全是惊愕,身子一斜就倒了下去。
“青绫!”此举大出绯绡意料,只见他眼神慌乱,上前一步抱住青绫的身躯。
哪想话音未落,怀中突然空空如也,却见一个破损了一角的纸片从自己的袖角飘落而下。
绯绡见了立刻面带笑意,这次,自己还是输了一筹吗?
“哎哟,被拆穿了!”只听刘管家叫了一声,脸孔跟着变化,皱纹在瞬间消失,王子进的眼前,出现了一张笑闹着的俊脸。
不是青绫是谁?
王子进见了拿着咒符就扑了上去,绯绡说只有一次机会,自己一定要成功。
哪想青绫身姿敏捷,一闪身就躲开了。
“青绫,你这又是何苦?”王子进望着他怀中的苏姑娘,心中不由难过,“人的寿命如此短暂,你又何必累她?过了百年,你依旧是一个少年,她又该如何呢?”
青绫面色凝重道:“子进,你现下问我,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王子进被他问得一愣,却见青绫伸出一只长指,点在苏姑娘的眉心,口中念念有词,她突然间浑身脱力,一下就坐在地上,眼睛也在瞬间变得明媚有神,秋水般的眸子打量着四周,轻声道:“我、我这是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成了!”青绫见了高声欢呼,身子往前一探,指着王子进抓着咒符的手道,“这可是绯绡给你的?”
王子进一时迷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好点了点头。
青绫嘴角浮出一丝浅笑,一把拉住王子进的手,将咒符贴在自己的额间。
王子进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会有此举,想要阻挡已然来不及,却见青绫面现悲哀道:“子进,有缘再见了。”
说罢,整个人像烟雾一般,越来越淡,最后竟然凭空消失在夜色中。
八
此时苏将军与绯绡急忙赶来,王子进一见绯绡就扑了上去,急道:“青绫,青绫哪里去了?”
绯绡面色沉重,却不回答。
“是不是你让他消失了?”王子进望着那朗朗夜空,只觉得心中郁结,又看向绯绡那张既像少年,又似少女,青春永驻的脸,耳边似不断回响着青绫的话:子进,子进,你又何尝不是如此?何尝不是如此?
他只觉得心中难过,苍穹浩瀚,广袤无边,却不知自己的出路在哪里。
而坐在地上的苏姑娘恢复了神志,柔声问道:“爹,我怎么会在这里?”
“乖女儿啊,爹让你受苦了。”苏将军一个魁梧的汉子,见他女儿神志恢复,居然哽咽起来。
却听她继续问道:“爹,我好像忘了一个人,我好喜欢好喜欢的一个人,只要一见到他,我就很开心,爹你能告诉我是谁吗?”
王子进望着她那充满探询的脸,幸福又痛苦的表情,满溢着期待的眼神,只觉得那是自己将来的写照。
他尖叫一声,拔足奔出大宅,黎明前的西京空无一人,只有他发疯一般奔跑在无人的街道上。
子进?子进?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我又该如何啊?
风的声音在耳边呼啸,夜雾在他的周围环绕,这美丽的夏夜,鸣叫的秋虫,芬芳的花朵,都无法告诉他该怎么办。
此时耳边传来丝竹声响,却是哪家的乐坊在夜夜笙歌,只听那歌伎柔美的声音丝丝传入耳中: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知与谁同?
王子进游荡了几个时辰,方走回客栈,此时已然是正午了,想到昨夜经历,心中难过万分,又想起青绫的话,只觉得到了与绯绡告别的时候。
他买了一坛美酒,两只烧鸡,趔趔趄趄地走向客房。
哪想还没有走进房间的大门,就听到屋中传来笑闹之声,他推门一看,那八仙桌旁正坐着两个人,一个青衣,一个白衣,都是俊美无双,黑发如云,桌子中央放了一盘碎冰,两个琉璃杯子,盛了芬芳的红色液体,正是葡萄美酒。
王子进见了这二人,手中的东西一下就掉了下来。
“哎哟。”绯绡一弯腰就伸手抄住,“这般佳酿,洒了太过可惜。”
“这、这是怎么回事?”王子进一脸愕然,指着面带笑意的青绫。
“能有什么事?”绯绡回到桌旁,为王子进斟了一杯酒,“子进,快来喝酒,我们等你多时了。”
王子进懵懵懂懂地坐下,对青绫道:“你不是暗恋苏家姑娘,被绯绡驱走了吗?”
青绫但笑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说:“子进,看来我们真是有缘啊,这么快就再见了。”
他急忙又问绯绡:“你们不是已经反目了吗?怎么又在一起喝酒?”
绯绡拿着一只鸡腿,叼在嘴里,口齿不清地嘟囔:“是苏姑娘喜欢上青绫了,意念太深,魂魄日日纠缠他,他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能把少女的魂魄放回去。我们索性借此机会,演了场戏给他们看。”
他说罢指指地上一个箱子道:“这是苏将军奖给你我的千两黄金,正好青绫重建村庄需要资金,这些金子可救急。”
绯绡笑意盈盈地喝了口葡萄酒,“这岂不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王子进望着他们相似的脸,都挂着狡黠的坏笑,像狐狸一样眯着眼睛望着他,不由心中气急。
想他为了这二人的纠葛,几日以来郁郁寡欢,哪想他们联手诈骗,自己却像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他一拍桌子怒道:“你、你们这不是骗人?”
“子进,你不要生气嘛!”绯绡笑道,“你看苏姑娘神志恢复,我们黄金到手,这是两全其美之事,怎么能说是骗人呢?”
王子进被他问得语塞,气鼓鼓地喝了一口酒,楼下又有卖艺的在敲锣开场,吆喝不绝。
真是小到街头巷尾,大到豪门深院,骗子无所不在,只看骗术高低,演技优劣。
他望着眼前这一青一白两个俊美的少年,笑意盎然,得意扬扬,就差尾巴没有露出来晃一晃了。
“子进,子进,你在想什么?”绯绡问道。
“没有什么。”王子进又喝了一口闷酒。
青绫在一边也跟着笑道:“子进,子进,这样的好事,你怎么不开心呢?”
“嗯!”王子进应了一声,眼见微风中两人都一脸狡黠地望着自己,想到自己无处不被设计,又怎么开心得起来?
也许红绸与青绸的名字真是再适合他们不过,因为所有戏法的玄机,都要用绸子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