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李现、陈立农主演《赤狐书生》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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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半掩门

    “斗啊!青壳将军,快点上!”更深露重,一个身穿花衣、头戴纱帽的青年正在灯下小声吆喝着。

    他面前摆了只陶罐,罐中两只蟋蟀斗得正欢。这男人便是富贾宋家的大公子宋文奇,他年逾二十却不学无术,是城中有名的浪荡公子。虽然屡次落榜,却对花鸟鱼虫无一不精,谁家的鹦鹉积了食,谁院子里的桃花生了虫,请教他管保没错。

    近日这宋大公子又迷上了促织,养的斗虫屡战屡胜,让他收获颇丰。

    一阵风吹开了花窗,在晦暗的月光中,只见庭院中一扇小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里面有一双眼,贪婪地望着窗内投入地玩耍的宋文奇。

    望着他年轻生动的脸,那双眼中流露出怨毒神色。

    为什么他拥有大好生命,却不懂得珍惜?为什么欢乐玩耍的是他,而不是自己?明明自己也是宋家的儿子。

    风吹动了微敞的门,发出咯吱一声轻响,惊动了忙于玩乐的宋文奇,他好奇地推开窗,向庭院中望去。

    只见花木扶疏中,一扇柴扉半掩,门缝中黑漆漆的空无一物,宛如地狱中的鬼怪,咧开了空洞的嘴。

    一

    暮春的杭州,阳光渐盛,闷热的天气中,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只有虫声肆虐,令人听了更加心烦。

    一间豪华的客栈中,王子进正坐在窗旁拼命地扇着折扇,无奈那扇子太小,还是制造不出多少凉风。

    他的脚边,放着一只盛满清水的木盆,里面有一只通身雪白的狐狸,正悠然自得地泡在满盆的凉水中。

    “我说子进啊,你莫要扇了,我的头都快被你的扇子晃晕了。”狐狸抱怨道。

    “绯绡,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自己在外面试试?”

    “那边不是还有洗澡用的木桶吗?又没有人和你争。”

    王子进望了望那空着的木桶,又回头看了看惬意地泡在水里的白狐,拼命地摇了摇头,“我是读书人,怎能如此没有风度?这般不拘小节的事,万万做不得。”

    绯绡见他如此迂腐,也不去理他,又摇了两下尾巴,在水盆里溅出少许水花。

    “王公子,有请柬到了。”门外有小厮叫道。

    王子进听了,去门外拿到请柬,一边拆一边纳闷,这会是谁?自己到了杭州,只有母亲一个人知道,怎会有人邀他做客?

    “是什么?”白狐见了,一下从凉水中蹿了出来,蹲在地上抖落了一下身上的水。

    王子进只看了一眼,立刻露出喜悦的表情,“今日有免费的大餐吃了。”

    “有人请客?”狐狸一边说一边往里屋走去,再出来时,已经变成一个穿着白衣的俊美少年,唇红齿白,一头黑发尚有水滴落。

    “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论辈分我该叫她姑奶的,她的孙子中了举人,现在要宴请宾客。”

    绯绡完全不关心是什么原因,一把抢过请柬,仔细地看了看,“会不会有鸡?”眼神专注,似乎要把那印着素雅花朵的请柬看穿。

    “那是请柬,又不是菜谱,我们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绯绡拿着请柬,又看了看外面毒辣的太阳,一双美目中现出迷茫之色,俏脸上满是严肃,显是在踌躇要不要在闷热的天气出门。

    王子进看穿他心意,连忙在他耳边吹风道:“一定会有鸡的,请客没有鸡鸭鱼肉的话未免太过小气,而且估计还不是一只鸡,怎么也要两三只……”

    “我去!”绯绡说着一拍窗棂,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估计他晚上是打算泡在水盆里吃鸡的,现下让他出去,自是百般不愿。

    于是当日中午,闷热的暑气中,有两名书生走在几无行人的街上。阳光如海,吞没了他们的白衣青衫,热风中仅余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子进啊,真的会有鸡吗?”

    “一定会有的!”

    “你敢保证会有吗?”

    “……”

    半个时辰后,两人便来到了请柬上标注的大宅前,远远看去,宾客络绎不绝。

    此时酒席尚未开始,客人大都与主人打过招呼,已经入席。主位的桌子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夫人,穿着亮蓝色的褂子,满面皱纹,额上佩戴镶金发带,甚是雍容华贵。

    “姑奶,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子进啊。”王子进走上前去,和老夫人攀谈。

    “子进啊,好久不见了,有十年了吧,出落得如此俊俏……”那太太说着伸出一只干瘦的手,却往绯绡的头上摸去。

    “小生姓胡,这位才是王子进。”绯绡见了微笑道。

    老太太听了,又看了一眼王子进,似乎稍有些失望,但仍拉过他的手跟他闲话了半天家常。

    说到动情处,居然泪眼婆娑,王子进怕再说下去老人家情绪激动,连忙拉着绯绡离开主桌,入席吃饭。

    绯绡一落座,便吸引了众人惊艳的目光,他颇为自得地展开折扇,忙着摆漂亮的姿势去了。

    这自恋狂,跟公孔雀似的,见到人就开屏!

    王子进在心中暗道,忙装作不认识他,跟身边的一位客人攀谈起来,聊了几句,却发现这中举的,居然是年方十六的小公子。

    他只记得自己小时候跟姑奶家一位叫宋文奇的孩子玩耍过,对这名唤宋文俊的小公子毫无印象。

    “那宋文奇又是谁?”

    “自是这家的大公子。”客人热情地答道。

    “那他现在怎样了?”王子进打听到儿时玩伴的消息,甚为开心。

    哪想那客人却摇头不语,长叹了口气,又压低声音道:“说来可怜,他已疯了好几年,宋家像是关怪物一样把他关起来,根本不让人探视。”

    菜流水般上来,果然有绯绡喜欢的鸡,他发出一声欢呼,将盘子端到自己面前。但王子进却觉得意识飘忽,只记得很久前那个跟自己玩耍的男孩。

    五官俊朗,乖巧伶俐,怎么也不像偏执之人,为何会得了疯病?

    “是如何疯的?”王子进回过神来,继续追问。

    “说来奇怪,”那客人又左右望了一下,“据说是一夜之间疯的,疯了以后只会说一句话。”

    “是什么话?”

    “好像是关于门的,半掩着的门!”

    二

    “半掩门?”这话莫名其妙,确实是一句疯话。

    或许心中记挂着宋文奇,酒菜吃下去皆毫无味道,他便离席走到了身穿锦衣的老夫人身边,“姑奶奶,不知文奇在哪里?能不能让我见上一面?”

    “是福儿吗?”老夫人年事已高,片刻工夫便将王子进忘了,没头没脑地说,“你想念文奇了?”

    “我是子进啊,刚才不是还说过话?”

    “子进?哦,对了,是子进!”老夫人笑眯眯地答,“文奇很好,我这就让人带你去见他。”

    她说罢召唤了个家丁过来,让他为王子进带路。

    王子进跟着仆人向后院走去,而席间一位中年男人,长须微动,十分紧张地瞧着他,看见王子进发现,迅速移开了目光。

    王子进纳闷地跟在家丁身后,沿着九曲回廊,来到内院。

    只见院子中假山错落,布置得甚是考究,可是现在他已无心欣赏,一心只惦记着儿时的玩伴。

    “公子,大少爷就在里面。”家丁带他过了一个月亮门,来到了一间雅致的房子前。

    只见院子里种满了桃树,此时桃花虽然凋谢,但是树枝婆娑如舞,与夏花相映成趣,显然种树之人花了不少心思。

    王子进心中激动,踩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来到房门前。身后桃叶繁密,日光似乎在这庭院中也渐渐隐去,但是他轻敲了几下门,却毫无声息,无人应答。

    “这是怎么了?”王子进回头问家丁,却见月亮门旁空无一人,家丁不知何时回前院忙活去了。

    他看着紧闭的雕花木门,心下不由害怕,不知为何,这静谧而美丽的院落令他紧张。

    “文奇,你在吗?”他试着推门,门竟未上锁,应声打开。

    屋里一片漆黑,窗子被人从内侧用木板钉死,充溢着刺鼻的酸臭味。

    他忙用袖口掩鼻,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发现这是一间书房。房中没有寝具,只有一排排的书架,上面堆满了书籍,都是灰尘满布。一张桌子上寥寥地放了几张纸,从积灰看来,已经多年没人用了。

    正在这时,从屋子的暗处传来一个细微如呻吟的声音,说的却是:“门啊……”

    顿时将王子进吓了一跳,他循着声音找去,只见书架后面坐着一个人,隐约可见穿了一件绸缎的衣服,长发凌乱,遮住了面孔。

    但那粗粗的浓眉,挺直的鼻梁,仍让王子进找到了文奇的影子。怎么转眼间,昔日那活泼伶俐的孩子,就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文奇,我是子进啊,你还记得我吗?”他轻声问,生怕吓到了文奇。

    文奇迷茫地看着他,似乎在努力回想对他的印象。王子进见他原本白净的脸上尽是泥垢,心中更加难过。

    就在这时,文奇突然眼冒精光,看向王子进身后,大声叫道:“赶快,赶快把门关上,不要让它进来!”

    王子进被他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地逃出了书房,文奇随后一跃而起,一把就把门砰地重重关上。

    “门,门要关上!它们才进不来!”

    惊悚的叫声不断从门里传出,让暮春的艳阳都变得阴气森森。

    王子进见他这样子,确是完全疯了,只觉心中失落难过,一个人怏怏地走出了幽静的小院。

    身后还隐约可以听到文奇的叫声:“千万不要让门半掩啊,半掩门啊……”

    像是哀号,又像是控诉,飘荡在炎热的风中。

    王子进踏着渐长的夏草,再次来到了月亮门前,但见不远处有一间茅屋,离文奇的书房非常近,而且茅屋柴扉半掩,露出一条黑漆漆的门缝,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王子进心中好奇,难免多看了两眼,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立刻吓出了一身冷汗。只见门内竟有一张洁白的脸,依稀是个女人,秀发披肩,身穿桃红色衣裙,正透过门缝望着自己。

    耳边仍浮荡着诅咒般的哭号:千万不要让门半掩啊……

    三

    王子进只觉得脊背发冷,揉了一下眼睛,却见那门缝中漆黑一片,哪里有女人的影子?

    他正在发愣,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立刻吓得他哇哇大叫。只见绯绡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身后,俊俏的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表情,正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

    “哎呀,你可吓死我了……”王子进见是他,不由松了口气。

    “鸡都吃完了,我们可以回去了。”绯绡环视了一下四周景色,赞叹道,“这院子倒是幽雅别致,难怪你会躲到这里。”

    他姿态飘逸地环顾了一周,目光落在那奇怪的茅屋上时,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有什么不对吗?”王子进见了他的表情问道。

    “没有什么,我们回去吧。”绯绡凤眼微眯,转身就走。

    王子进跟他走在园林中,只觉心中憋闷,便将自己看到的文奇的疯相说给他听,边说边感叹世事无常。

    “他是如何疯的?”绯绡剑眉紧锁,似乎听出端倪。

    “似乎在一夜间疯了,一点预兆也无。”

    “真是蹊跷啊。”绯绡摇头道,“大凡疯者,必是经历了伤心之事或是受了强烈刺激,哪有无缘无故疯的。”

    王子进并不傻,立刻听出他话里有话,好奇地问道:“绯绡,你是不是瞧出了什么?”

    绯绡红唇一弯,微笑着道:“似乎有妖怪作祟。”

    “这么说文奇有机会痊愈?”

    “所谓道高一丈,魔高一尺,要看这救人的人本领如何了。”绯绡得意地展开折扇,扇了又扇。

    “妖怪为什么要害文奇?”王子进更加不解。

    “哪有妖怪没事害人,你以为我们很闲吗?法力高强者享受这花花世界还来不及,弱点的都忙着拼命修行。”

    “听你的意思,是有人借用妖怪之力害人?”他更加心凉。

    却见绯绡笑而不语,显然是默认了,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愤怒。

    绯绡美目一斜,眼光如刀似剑,分外冷酷,“你以为这世上蹊跷的事有如此之多?”

    王子进听了这话,只觉得心中冰冷,连忙道:“我们快救他吧,不然他疯疯癫癫终此一生,不是太过可怜?”

    “子进,还是从长计议吧……”绯绡一贯不爱管闲事,忙别过脸去。

    “不不不,见人受困,怎可坐视不理?”王子进却拉着他穿庭过院,转眼就来到了宴请宾朋的大厅。

    只见桌上酒菜狼藉,客人差不多都已散尽,只有主人一家还在把酒言欢。

    他一撩袍角,走过去朝宋家人鞠了一躬,“叨扰各位用餐了,在下有话要说。”

    “福儿啊,你有什么话就说吧。”老妇人和蔼地道,转眼又忘了王子进是谁。

    王子进也无心跟她解释,连忙道:“我刚刚探访文奇回来,正好有一位至交,可解文奇的病症。”说罢,回头望向身后的绯绡。

    绯绡没想到他竟如此冒失,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小生姓胡,略懂一些医术,或许可以助大公子康复。”

    哪知这话一出口,一直坐在主座的一个蓄着美髯长须的中年男人一下就发起急来,道:“看你这人也文雅有礼,怎的满嘴妄言!”

    绯绡并不答话,凤眼含笑,清澈的目光游走地打量着他。

    “我的儿子根本就没有病,你又从何医治?”中年人愤愤不平地道。

    王子进知道这人正是只见过寥寥几次的舅父,忙解释道:“可、可是我见文奇兄……”

    “不错,是我们弄错了。”绯绡一把拉住了他,“在下这就告辞。”

    “我说文奇不会有事嘛。他怎么会有事呢?”老夫人含含糊糊地说,眼神浑浊。

    王子进只觉这一家人都如妖魔般可怕,亲人变成了疯子,他们却不闻不问,如此冷漠,便是连禽兽都不如。

    “子进,我们走吧,日后再做打算。”绯绡拉着王子进离开了大厅。

    “他们竟如此冷血?!我还要与他们理论。”王子进却不愿离去,大声嚷嚷。

    然而他刚叫了几句,便如被谁掐住脖子般,再也说不出话。只见走出大厅,一间厢房的门被打开了一半,正有一人躲在门后观察着二人。

    那人大概十六七岁,文秀清俊,头戴发冠,一双眼睛却如钩子般犀利有神。

    绯绡也留意到他的存在,他与绯绡对视了一下,匆匆别过视线,缓缓关上了房门。

    此时已近黄昏,树影婆娑,王子进望着紧闭的雕花房门,只觉在这疯魔时刻,一扇扇的门后,似乎躲着什么魑魅魍魉,在贪婪地偷看这繁华的人世。

    四

    两人回到客栈时,天已经变得蒙蒙黑,王子进呆坐窗边,望着外面初上的华灯,只觉心中压抑难过。

    绯绡知他不痛快,也不理他,一个人坐在烛光下对酒独酌。

    “绯绡,文奇兄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家人为何不救他?”

    绯绡抬头道:“事情不似你想的那么简单,似乎有厉害的东西在大宅中盘桓,所以我才让你尽快离开。”

    “那会是什么?”

    绯绡听了垂下眼帘,冥思了一会儿,摇头道:“今日人太多了,生气太足,我看不出是什么,待得过几日,我们再去打探。”

    “啊?”王子进听了叫道,“还要过几日啊?文奇兄不是还要遭几日罪?”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绯绡轻声笑道,“贸然出手,反而会给对方得胜的机会。”

    王子进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便不再催促,叫小厮买来黄酒,两人在夜色中酣畅淋漓地对饮起来。

    月华如水,照亮了宋家大宅,也照亮了后院的桃树,树枝随风轻舞,婀娜多姿,如少女在夜色中舒展着四肢。

    树下正站着一个蓬头垢面、身穿破衣的年轻男人,他以手轻抚着桃树的树干,似乎想起了什么。

    这是他自小亲手栽种的树,多年过去,他精心培植,如今即便失去意识,他每天还是会依循习惯来树下看看。

    而在此时,位于书房旁的茅屋中,门传来吱呀一声轻响,缓缓打开。凉夜之中,芳草含露,却似被人践踏般歪倒在一边。

    似乎有人从门中走出,正踏草而行,可是这漫天银辉中,庭院里空空如也,哪有半个人影?

    是夜,王子进喝了几杯黄酒,正伏桌酣睡,只觉有人在轻轻摇他。他睁开惺忪睡眼,见绯绡白衣如雪,眸如点漆,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么晚了,叫我有何事?”

    “有人刚刚叫门,你去看看。”

    王子进仔细一听,果然暗夜中回荡着彬彬有礼的叩门声。

    他急忙跑去开门,拉开门一看,却见到一副桃红色的衣袖和一张白得失血的脸。

    他不由心中一紧,这人竟像极了午后躲在茅屋中偷窥自己的影子。

    那少女却落落大方,朝他微笑着作个万福道:“小女子春桃,是宋家的婢女,现在是特来请二位公子助我家大公子康复的。”

    她礼数周全,头上挽了两个小髻,确实是婢女打扮。

    “可舅父不是说不用医治?”王子进这才放下心,将门完全打开。

    “公子有所不知,大公子的病只有少数人知道,在大庭广众之下,无人承认隐疾,所以夫人特意派我来请二位公子。”

    “今夜就过去?”绯绡双眉微蹙,似乎不想夜晚出门。

    “事不宜迟。”春桃朝他深深鞠了一躬,“希望公子随小婢走一趟,否则小婢必会被主人责罚。”

    王子进本就不想推托,立刻拉起绯绡便出发了。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午夜的杭州城空无一人,王子进仍对下午的经历放不下心。

    “我是伺候大少爷的侍女,大少爷酷爱桃花,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春桃接着道,“下午的时候我在茅屋清扫,估计就是那时与王公子有了一面之缘。”

    王子进听她说得合情合理,心中暗暗放心,径直与她向宋家大宅走去。

    但跟在他们身后的绯绡,却白衣蹁跹,望着春桃婀娜多姿的背影,心中满是疑惑。

    此时已是亥时,连瓦肆都关门了,哪家的侍女可以随意走出院落,往来外界呢?

    五

    三人踏着月光来到了宋家大宅,春桃带着二人直奔后院。

    她对宅内的道路十分熟悉,东拐西拐,不过片刻工夫,便来到了宋文奇居住的,有个月亮门的庭院。

    庭院中绿树葱葱,在黑夜中看起来甚是恐怖,一栋房子立在院中,乌漆漆的一片,宛如一具巨大的棺木,正是他白日里进去过的,宋文奇的居所。

    王子进只觉得浑身发冷,白日里怎么没有发觉这里如此可怕?

    绯绡一双美目根本看也不看住屋,倒是死死盯着那间破败的茅屋,茅屋的木门此刻大敞四开,仿佛有人走出来时忘了关门,可见里面堆满了杂物。

    “这是什么地方?”他凝眸问道。

    春桃脸色一变,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据说是个佛龛,以前供奉过菩萨,后来就荒废了。”

    绯绡不再打听,“我去看看你家少爷。”

    “公子替少爷诊病,我在门外伺候着,有事叫我即可。”春桃垂手站在门外,乖巧顺从。

    王子进望着那棺材般的房子,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颤抖道:“绯绡,我们真的要进去?”

    绯绡瞪了他一眼,“你自己充英雄,闹着要救你朋友,怎么现下如此胆小?”

    王子进被他一激,立刻豪气万丈,伸手就推开了房门。

    门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比白日里更加吓人,酸臭的腐败气息弥漫不散。绯绡伸出手掌,一簇青色火焰突的一声就跳了出来,照亮了大半个房间。

    “这是什么味道?这般难闻?”他拿袖口掩鼻,似乎不堪这酸臭气息。

    哪想话音未落,就从斜里蹿出一条黑影,一下推开二人,扑到门上,双手齐用,一把就关了大门。

    那人回头朝二人阴森森地笑道:“门啊,门要记得关好。”

    “哇!”王子进大叫一声,便躲到绯绡身后。

    在青色火焰的映照下,只见那人蓬头垢面,目光迷离,似乎不大清醒,正是疯疯癫癫的宋文奇。

    绯绡并不害怕,眯着妙目,定定地看向宋文奇,似看出了些门道,他小声对王子进道:“子进,这人怕是元神被什么厉害的东西占去了。”

    “啊?那我们要怎么办?”

    “你且去问问他,门后有什么?”

    “为什么是我?”王子进哭叫道。

    “你与他相处过,且去试试!”

    王子进见推托不掉,只好硬着头皮上阵,颤声道:“文奇兄,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子进啊!”

    “是福儿吗?”

    为什么这家里的人都说福儿?王子进只觉得他和老夫人如出一辙,不过现下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轻声道:“我是子进啊,你还记得我吗?小的时候我们曾一同玩耍过。”

    宋文奇目光更为迷离,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文奇,我想问你……”王子进说到这里,吓得咽了口口水,“门后,你在门后看到了什么?”

    宋文奇听了,环视一下四周,似乎怕别人听到一般,小声道:“我、我那天夜里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有人从门后出来……”

    这话王子进听得一头雾水,门后走出人,不是再正常不过?

    却听他继续道:“那夜好黑,一个人就那样从没有人的茅屋中走了出来!”

    听他这样一说,王子进只觉得背后渗出冷汗来,破败茅屋的模样,那微敞的门,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正害怕间,突然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却见身后的绯绡一把合上手掌,熄灭了青色火焰。

    “绯绡,你莫要吓我啊。”王子进急忙叫道。

    哪想绯绡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掌,一把按住了他的嘴,轻声附在他耳边道:“子进,不要说话,有人来了。”

    王子进大气也不敢喘,只见那唯一能透过月光的雕花门上,恍恍惚惚地映出了一个人的影子。

    六

    这人是谁?在这样的半夜探访一个疯了的人?二人都是一头雾水,只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不敢出声。

    只听门外传来一个男人压抑的哭泣声,声音嘶哑而悲痛,在暗夜里听来分外吓人。

    那人哭了一会儿又用手拍着门板,似乎心中十分难过,只听他哭道:“奇儿,奇儿,爹对不起你……”说罢叹了一口气又道,“爹也是没有办法才这样的,谁让你不专心向学,屡次不能中举……”

    是舅父?王子进听了他哭诉,更是纳闷,这又关科举什么事?这家人当真古怪得紧。

    却听舅父继续道:“你再等一等,反正那屋子还在,我们就有制它的法宝,到时候爹自会还你神志回来!不会再让你这般糊涂下去!”

    又提到那间茅屋了,王子进听了心中一紧,难道那不是废弃的神社吗?

    却听舅父在外面又哭泣了一会儿,甚是伤心,过了良久,没了声音,似乎走了。

    绯绡又祭出青火,两人见宋文奇竟然在这半个时辰中歪在屋子的角落睡着了,似乎真的疯了。

    王子进望着他香甜的睡脸,不由摇头,估计在他的身上是问不出什么了。

    绯绡推开房门,一股清冽夜风涌入,吹散了屋子的浊气,使人心旷神怡。

    “咦,春桃姑娘呢?”王子进见门外一个人也没有,不由诧异。

    “估计走了。”绯绡说着看了看天色,“今天天快亮了,你我先回客栈,明晚再来。”

    “可是我们什么都没查出来!”王子进见天色只是有一些蒙蒙亮,实在是心有不甘。

    “子进,莫要打草惊蛇。”

    “你看出了什么端倪?”王子进问道。

    “只有一点点,所以明晚我们再来。”绯绡唇边含笑,望向院中的桃树,桃树枝叶繁茂,生长得甚为茂密,“此事我是管定了,你大可放心。”

    王子进听他这样说,心中一宽,眼光却又溜到了那破败茅屋上,敞开的木门不知何时已紧紧关上,似乎有人走了进去,带上了房门一般。

    他凭空打了个激灵,急忙跟着绯绡走了。

    两人回去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昨日所见,宛如一场噩梦,在明媚的阳光下烟消云散。

    “子进,你且仔细回想一下宋家有什么怪异。”

    “怪异?”王子进歪着脑袋拼命想,“就是文奇疯了。我那姑奶上了年纪,自然糊涂,别的倒没有什么。”

    绯绡坐在窗旁,白衣在熏风中飘飞,似乎在思考事情。

    “有什么不妥吗?”王子进见他面色难看,急忙问道。

    “有件事我不明白。”绯绡凤眼流转,望着他道,“宋文奇疯了,元神被人夺走,又是谁干的?那人为何偏偏要他的元神不可?”

    王子进望着绯绡无可挑剔的俊脸,听他清冷如水的声音,只觉事情的真相就快水落石出,但偏偏只差一个环节。

    “夺走元神的恐怕就是茅屋中出来的妖怪,可是为什么你的舅父会知道这事呢?”绯绡说着,似乎又面临难题,望着窗外道,“子进,你没有发现他们家的人都很熟悉一个人吗?”

    王子进听了脑中响起一个简单的、宛如初生婴儿的名字,不由脱口而出:“福儿!”

    初时听到,还以为是老夫人糊涂,随口瞎说的,后来在文奇嘴中又听到,他才注意到这个名字。

    “是啊,”绯绡听了笑着喝了一杯茶,“好像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人啊,似乎甚有身份,可是又没有见过他。”

    “那他便是这些怪事的关键所在?”

    “子进,”绯绡笑道,“现下还不能判断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呢,不可妄下结论!”

    王子进听了,只好点了点头。眼见太阳正高悬在头顶,心中不由焦急万分,隐隐希望这日头早些西沉,好再去宋家大宅。

    隐藏在门后的,半夜中走出来的,吓疯了宋文奇的人,到底是谁呢?

    王子进吹散了笼罩在热茶上的雾气,倒是笼罩在心中的迷雾,要如何驱散?

    七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两人又去宋家大宅了,今日春桃却不知所终。

    此时夜雾弥漫,空气低沉,月亮也隐藏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是个阴郁的夜晚,不同于前日的云淡风轻。

    王子进心情沉重,衣服上又沾了雾气,似乎也比平日重了几分,倒是前面的绯绡,白衣依旧翩然若舞,似乎这夜雾半点也没有沾到他的身上。

    “到了。”绯绡说着停下脚步,眼前一扇红色大门,正是宋家的后门。

    “我们进去。”他伸手一推,门应声而开,门里的木销已断为两截,他一撩袍角就走了进去。

    王子进知他干这种偷鸡摸狗之事最是在行,见他这骄傲模样,只好摇头轻笑,跟着他进去了。

    “绯绡啊,你说今晚能不能查出什么?”王子进望着重重树影,又开始害怕起来。

    “不知道。”绯绡轻车熟路地走在前方,“先去那茅屋,且看里面有何古怪。”

    “啊?”王子进听了不由哀号,“真的要进去啊?不能白天再来吗?”

    绯绡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大凡妖怪都是夜里出现,你白日里去除了一堆尘土以外还能找到什么?”

    王子进不敢再说什么,只好硬着头皮随他走。

    两人又走了一刻钟,便再次来到宋文奇居住的小院,此时院落里树影婆娑,漆黑一片,今夜不见月光,黑暗似乎比昨夜更加浓重。

    绯绡一马当先,走向那阴影中的破败茅屋,茅屋的小小木门又变为半掩,留下窄窄的一条黑缝,似乎有人在里面观望着这大千世界。

    王子进心如打鼓,害怕万分,一边走一边四处观望,生怕草丛中蹿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来。

    夜草沾了露珠,湿湿凉凉,他不由暗道:王子进啊王子进,这只是一个梦,不要怕,等会儿醒了又会在客栈的床上,什么都不曾发生。

    还没等他安慰完自己,就见绯绡白影一闪,已然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绯、绯绡,等等我啊……”他万万没有想到绯绡竟然这样冒失地进去了,把自己一人留在黑暗阴森的庭院中。

    他就要去拉那茅屋的木门,哪想门上竟然没有拉手,光溜溜的无着手之处,而绯绡进去以后,竟然连门缝都没有留一个。

    “绯绡,绯绡,快点开门啊,我进不去啊!”王子进拼命在外面拍打着木门,可是门里依旧毫无声息。

    他心中更是害怕,忙把耳朵贴在了门上,想听里面的动静。

    似乎有簌簌的声音传来,越来越近,他方才发现声音来自自己的身后,有人穿过月亮门朝庭院走来。

    这么晚了,难道又是自己的舅父来哭诉忏悔?他想到这里,忙隐身到茂密的草丛中。

    只见黑夜中一个人影甚为悠闲地走了过来,那人身形消瘦,身量也不是很高,头戴金冠,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这人又是谁?王子进只觉这家人处处透着古怪,夫人命一个怪里怪气的侍女去请他们,男主人在三更半夜跑到自己疯了的儿子门外哭诉,这次又是一个少年公子在月黑之夜来到这庭院中,不知要干什么?

    只见少年左右看了看,摸到宋文奇居住的屋子,一推门就走了进去。

    王子进只觉好奇心起,也不去管兀自在茅屋中的绯绡,蹑手蹑脚地摸了过去。

    他身后的茅屋,木门突然咯的一声,打开了一条门缝,里面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孔,双瞳如漆,正万分焦急地望着在杂草中渐行渐远的王子进。

    月亮依旧隐没在乌云后面,黑暗的天空中,连星光都没有半点。

    八

    王子进悄悄地摸到屋子外面,趴在门上往里偷看,哪想屋内太黑,根本就什么也看不到。

    屋内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传来桌椅翻倒之声,甚是响亮。

    王子进再也待不住了,一把就推开了大门,借着微弱的月光,可见少年正捉着宋文奇脖颈的衣裳,已经将他按在了书案上。

    他听到有人进来,急忙回头,这一回头,把王子进吓了一跳,只见他甚为清秀的一张脸上,一排门牙暴突,恍如林中野兽。

    “哇,你是什么东西?”王子进见了惊叫道。

    他笑了一下,嘴上的牙忽地一下消失,脸又恢复成常态,王子进这才认出此人正是前日黄昏时曾偷看他们的少年。

    “在下宋文俊,是这家的二公子,倒不知阁下是何人,竟半夜擅闯我家的宅院?!”少年说话倒甚是得体,王子进见他那斯文模样,倒有些怀疑自己方才是否眼花了。

    “我是王子进,文奇的远房亲戚,因为甚为挂念,所以才来瞧瞧他。”

    “亲戚?”宋文俊冷笑道,“我这疯了的哥哥,竟然还有亲戚挂念。”

    清秀的一张脸上,挂着的全是阴险的嘲弄表情。

    王子进见他这模样,气愤至极,高声道:“文奇兄是被人陷害,只要找到那吸走他元神的妖怪,自会恢复正常。”

    宋文俊听了,居然一下愣住,缓缓道:“你还知道什么?”

    王子进见状甚为得意,“我知道的多了,我还知道那怪物就是从茅屋中出来的,自有办法将他封印回去……”

    还没等他说完,宋文俊突然两眼一翻,一下就冲了上去,掐住了王子进的喉咙。

    “你、你这是干吗?”王子进慌忙叫道,这少年身量矮小,力气倒是不小,他挣扎了半天也动弹不得。

    “看你好像也是读书的,吸了你的元神,是不是下次能金榜题名呢?”他说着手上加力,笑容甚是阴险。

    王子进被他掐得两眼发黑,呼吸困难,正在这时,二人身后的宋文奇居然一跃而起,一下就撞到宋文俊身上,将他撞得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王子进急忙手脚并用地爬出门。

    只见月光中,疯了的宋文奇大呼小叫地往外跑去,脸上全是惊惧之色,真是吓坏了。

    王子进也跟在他身后逃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弟弟为什么要杀哥哥?那二公子到底是人还是妖?

    正在慌乱间,就见那黑暗中的茅屋又露出一道门缝,门里正有一个人的脸,透过浓重的夜色,在直直地看着他。

    那人面容美丽,秀丽中带着英俊,好像绯绡啊,怎么他不出来?

    他正在纳闷,就觉脖颈一紧,一双冰冷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王子进一时害怕,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手肘一弯就打到了那人肚腹之上。

    只觉得脖子上的手松了一下,他连忙跑开,但长草绊脚,根本就无法跑快。

    “你这书生,不早早将你收拾了,你还要造次!”宋文俊狞笑一声,手臂一下暴长,就要抓王子进的后心。足伸展了两丈多长,一看便不是人类的手臂。

    王子进被吓得呆立在原地,正在这时,就听身后有人叫道:“接住!”

    但见一道冷光划破黑暗,一柄钢刀被扔到了他的脚下。

    他急忙在地上打了个滚,捡起钢刀,直直地往那手臂上砍去,眼看就要砍中,那手臂却突然拐了个弯,一掌就劈到他的手腕上。

    王子进只觉手腕一痛,那刀拿捏不稳一下掉到地上,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却见少年异常悲怆,望向自己的身后道:“父亲,在你的眼里,我到底还是妖魅吗?”

    王子进急忙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绸缎外袍、美髯飘飘的中年人正站在月亮门边,一脸悲苦,正是自己的舅父。

    只听他哽咽道:“都是、都是我的错,让我的大儿子疯了,小儿子变成了妖怪!”

    九

    王子进夹在父子俩中间,越发迷茫,却听宋文俊柔声道:“爹,你不要怕,只要把这书生杀了,就没有人知道我们的秘密,我再去参加殿试,金榜题名,自可光宗耀祖,这不是你的愿望吗?”

    王子进心头一紧,拔腿要逃,宋文俊却一甩那长臂,捡起地上的钢刀,向他后心掷去。

    “不要啊,绯绡救我!”王子进眼见利刃带着破空之声飞来,自己身上就要添个透明窟窿,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斜里冲出一条白影,拉住王子进的衣领,一把将他拽到一边,刀挟着风声从王子进腋下掠过,当的一声砸到墙上。

    “你怎么这时才出来,那茅屋有什么好啊,要在里面待那么久?”

    “我出来不就好了?”绯绡望着茅屋摇头浅笑道,“那屋里有咒,如果没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就无法出来。”

    “竟这般邪门,里面到底有什么?”

    “先收拾了他再说。”绯绡一把推开了王子进,从腰间拿了玉笛出来,手一翻,玉笛已经变作一把刀刃血红的长刀。

    宋文俊见了绯绡,双目圆睁,甚为气愤,“你是什么人?来坏我的事?”

    绯绡将刀一横,轻笑道:“我是来渡死了的人去冥河彼岸的。”

    “你说谁死了?”宋文俊说着一跃而起,双手带着腥风就往绯绡的身上扑去。

    “舅父,这是怎么回事啊?”两妖相斗,王子进躲到一边,问他的舅父。

    却见舅父面容沮丧,蹲在地上,抱头痛哭道:“这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你有什么错?”王子进还没等问出答案,就见草丛中蹿出一个人来,疯疯癫癫地拿着一枝树枝唱道:“半掩门啊,门半掩,妖啊怪啊,都出来……”

    正是疯了的宋文奇,他衣衫残破,在寂夜中唱这种古怪的歌,诡异而可怕。

    “文奇啊,父亲对不起你,你原谅我吧,我错了……”舅父哭得更加悲怆,一把将大儿子抱住。

    这父子情深的模样,舅父说的话,令王子进看得更加迷茫。

    而在另一边,绯绡与妖怪少年斗得正酣。两人爪来刀往,杀得罡风漫天,一时之间竟分不出胜负。

    “你快快回去吧,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激战中,绯绡冷冷地说。

    “我回不回去,干你何事?”少年阴笑道,手上加力,一下狠似一下,长长的指甲在黑夜里泛着幽蓝的光。

    却见绯绡一个转身,落到离他一丈多远的地方,“我刚刚从那茅屋中出来……”

    “那又怎样?”

    “里面供奉了很多古代的土俑。”

    “这屋子早就失修,以前就是用来祭神的。”少年貌似平静地说,脸却越发苍白。

    绯绡却摇头轻笑,“怕不是祭神那么简单,很久以前,死了主人都要家人陪葬,后来就以人形的土俑代替。这屋子,怕就是建了存放废弃的土俑。”

    王子进听了这二人的对答,更加不明就里,只觉得暗夜中,那茅屋越发恐怖阴森。

    却听绯绡继续道:“但土俑五脏中空,慢慢被有灵气的东西侵占,只要有人叫它们的名字,就会有可怕的东西走出来。”

    “哈哈哈。”宋文俊似乎听了一个很好玩的笑话,“这与我又有何干?我会是那些灰扑扑的东西吗?”

    “不,你不是……”绯绡眸如寒星,顿了一顿道,“我在里面又发现了一具婴儿的骸骨,福儿,就是你吧!”

    话一出口,抱着宋文奇痛哭的舅父,哭声戛然而止,一双满含泪水的眼瞪着绯绡,像是看到了可怕的鬼怪。

    而少年也不再狰狞可怖,他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不错,我就是福儿,因为没有长大,所以只有乳名。”说罢,连声音都变得哽咽,“哪家的孩子不想长大?我却连名字都没有就死了。”

    一时间只有微风送爽,昆虫轻鸣,风里送来宋文奇疯癫的歌声:“半掩门啊,门半掩……”

    宛如诅咒般,在夜色中扩散。

    十

    可是早夭的孩子很多,并未见哪个变成妖怪啊?王子进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其中环节。

    却见宋文俊仰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道:“我确实是这家的二公子,不过生下来不到半年就夭折了。早夭的孩子不能有坟墓的,应该草草埋了……”说罢,他突然恶狠狠地望向舅父,“可是父亲你,为什么把我放在那供奉土俑的茅屋中呢?”

    “因为我舍不得把你扔在荒郊野外,况且你娘因为你的死伤心过度,不久也离开了人世。”舅父擦拭着眼角的泪水,“我实在是想念你们,才这样做的……”

    王子进只觉脊背上蹿出寒意,他想到昨晚请他们过来的春桃。她口口声声说奉夫人之命,可自己的舅母,竟然早就死了!

    “不知为什么,我在那茅屋中一直有意识,竟然在那狭窄的空间里慢慢长大,不能走出去,只能透过门缝观望着这个世界。”他愤怨地瞪视着疯癫的宋文奇,“凭什么他就能潇洒地生活?养花种草,不学无术,我就要被困在方寸中,既不能超升,也不能像人一样生存?”

    “是我的错,我也不知道这茅屋有诸多古怪。”

    “哼!”少年冷笑着说,“你若当真不知,为什么在大哥屡次不中时,跑到门外叫我的名字?将我从这门中释放的不就是你吗?”

    舅父的脸色刹那间变成了失血的青白,他结结巴巴地答道:“我、我是发觉里面有人,而且长得像你娘,所以就去叫你的乳名试试……”

    “哼,当时你可真开心,是因为有人接替兄长读书了吧?我目不识丁,可你即便让大儿子疯了也无所谓,只要有人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就好。”少年却尖刻地拆穿了他的谎言。

    王子进这才明白,一生从商的舅父,居然对功名有着强烈的渴望,费尽心思也想要家中出个状元。

    见大儿子不学无术,竟把主意打到了妖化的小儿子身上。

    “我错了,文俊……”舅父又恸哭起来,“你回到门里吧,这样你哥哥的疯病就会好,他读不读书我不会再管,我也不想再追求那些虚名了……”

    “想让我出来就让我出来,想让我回去就回去吗?”宋文俊纵身一跃,长臂如爪,直向疯癫的大哥胸前抓去,“我今日就要吃了大哥,彻底地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哇!绯绡!”王子进见月夜中的清俊少年,突然变得如妖似魔,犬齿尖利,散发着森森寒光。

    他吓了一跳,不由失声尖叫起来。

    但见一条白影凌空而起,宛如流星般轻灵耀眼地划破夜空,正是绯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欺近少年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长臂。

    十一

    “又是你来捣乱!”少年愤怒地叫道,被他一阻,只能跌落在地。

    “我说过要渡死了的人过河,怎能言而无信?”绯绡眼含笑意,轻佻地回答。

    “想让我回去?没有那么容易!”少年并不死心,再次去抓宋文奇。

    绯绡长刀一挥就砍向他的手臂,那利爪见了刀锋急忙缩回手去。接着他迎面就是一刀,刀光逼得少年连连后退。

    绯绡轻灵曼妙的身姿化为一道白影,在浓黑的背景中快速闪动,攻势一招比一招凌厉。杀气四溢,将草叶残花纷纷卷在了半空中。

    不过转瞬间,魔怪般的少年已经被逼到了茅屋的门口,只需再退一步,就可顺利地将他关进去。

    “想逼我回去?没那么容易。”他狰狞一笑,身体纵跃到半空中,竟轻轻巧巧地从绯绡的头顶越过,落在了远处。

    王子进见状不由暗自叹息,这大好机会稍纵即逝,不知绯绡还要花多少力气,才能再让他接近茅屋。

    就在此时,只见夜风中传来咔嚓一声轻响,茅屋的门开了半扇,一张如花芙蓉面,正焦急地望向自己。

    她身穿桃红色衣裙,面如敷粉,正是曾连夜请二人捉妖的春桃。

    “王公子,快叫我的名字!”春桃急切地说,“只要我出去了,自会助你们。”

    王子进见她目光流转,却一直笼罩在疯了的宋文奇身上,情深义重昭然若揭,当下就鼓足勇气道:“春桃,出来!”

    此时绯绡和宋文俊的比拼已陷入僵局,他举起长刀,横架在胸前,而宋文俊的利爪离他漂亮的面孔不过寸许。

    冷汗自绯绡额上渗出,他美玉般精致无瑕的脸,也变成了铁青色。

    王子进知他不擅长力量的比拼,此时已经辛苦至极,不由替他担忧。就在这时,门中飞出两条桃色衣袖,如蛇似蟒,一下就卷住了少年的脖颈。

    少年站立不稳,一头摔倒在地,衣袖飞快收缩,将他在草地上拖曳了两丈多远,转眼就到了茅屋的门外。

    “浑蛋,凭你也想关住我?”他眼中精光闪烁,就要去撕裂脖颈上的衣袖,然而绯绡一跃而上,一刀便砍向他的面门。

    他不得不举手相隔,就是这么一分心,半个身体已经被拖入了门缝之中。

    “父亲,救我……”他拼命地朝王子进的舅父伸出手,尖利的犬齿缩回口中,又变成了温文尔雅的少年之姿。

    他泪流满面,期盼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甚是可怜。

    “舅父,不能去!”中年人身形微动,刚要去帮自己的儿子,王子进却从斜里冲出来,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

    “子进,不要阻我,那是我的孩儿啊!”

    “舅父,他已经死了,早就死了,如今只是一个狠毒的妖怪而已……”王子进艰难地抱住了挣扎不休的舅父道,“而且文奇不也是你的孩儿?难道要让他一直疯下去?”

    他顿时不再挣扎,整个人瘫软地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而少年已经被春桃彻底拽进了门中,在他身影消失的一瞬,还在厉声叫骂:“你不过一个桃树变的妖精,跟我无冤无仇,至于如此两败俱伤?”

    却听春桃柔声低语:“大公子养育我十几年,这其中情义,又岂是你能理解?”

    茅屋的门啪的一声紧紧关闭,庭院中只剩下绯绡一人,白衣如雪,衣袂当风地站在门外。

    王子进放开他的舅父,急切地向他跑去,要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受伤。绯绡手一翻,长刀变作玉笛,随手就将玉笛插在自己身后。

    他站在清冷夜风中,如画中人般翩然优美,朝王子进露出了从容的笑。

    十二

    一个时辰后,天光破晓,王子进将舅父和文奇安顿好,却见绯绡仍站在茅屋门外,朝他招手。

    “子进,你去屋中取一样东西给我。”

    “啊?”他听了大惊失色,“里面不是有古怪吗,怎么还要我进去?”

    “如今天色已亮,而且你是人,不会被这屋子的咒术禁锢,尽可放心。”绯绡眯着眼睛,望着金红色的晨晖道。

    “好吧,那要我取什么?”事已至此,王子进只能耷拉着脑袋答应。

    “是一只用锦缎包裹的木匣。”绯绡伸出玉手,比量了一下匣子的大小。

    王子进只能硬着头皮拉开门,走进了茅屋中。

    只见屋里尽是灰土,木架上累累摆放了上百个陶土人偶,做工粗陋,似乎有很久的历史了。

    他找了许久,方在屋子的角落里找到了绯绡所说的木匣,暗红色绸缎因年代久远,已经如败絮一般,碎成一条一条。

    红绸上面绣了一个白胖的桃子,圆润可爱,他才终于认出,这是一个婴儿的肚兜,估计这孩子生时定然得到了父母的万般宠爱。

    他拿起木匣,准备离开,却忍不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古怪的房间。

    只见一排排的人偶,整齐地站在木架上,五官扁平,四肢短小,似乎面带悲哀。

    是不是这每一个人偶上面都寄托着灵魂呢?只等到漆黑的夜晚,让门外的人呼唤他们的名字?

    他不敢再想,慌忙出去,却见绯绡正长身玉立,微笑着站在门外等他。

    他接过王子进手中的木匣,轻声道:“让宋家人将这孩子供奉了吧,请个和尚为他念念经,宋文奇自会痊愈。”他说罢揭开了木匣,露出一具蜷缩着的婴儿的骸骨。

    王子进见那婴儿的模样,心中不由难过,想那少年满脸凄容,又何尝不是可怜的?

    两人料理好一切,走出了宋文奇居住的院落,王子进却频频回头,好奇地问道:“绯绡,那些人偶怎么办?会不会再被灵体寄生?”

    “待会儿嘱咐宋家人将人偶用稻草填满即可。”绯绡唇边含笑地回答。

    “这么简单?”

    “任何空虚的存在都容易被入侵,不仅是有形的土俑,连人心都是如此。”绯绡一展折扇,风流万千地回答。

    “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极有深意啊?”王子进摸着下巴琢磨,“因为舅父望子成龙心切,所以才令妖怪有机可乘?”

    “有吗?我可没这么说……”绯绡突然伸了个懒腰,叫道,“忙活了一宿,我也累了,待会儿让你家亲戚抓两只鸡给我吃啊!”

    王子进见他这贪吃的德行,顿时面如土色,一人快步走出庭院,再也不愿理他。

    当然,绯绡果然吃了他心心念念的鸡,而且不只如此,王子进的舅父还拿出大笔银两酬谢他们。

    他们在杭州游玩了几天,绯绡再次提出去西京。

    “过几日西京牡丹花开,正是最美的时节,我们可不能错过花期。”这天一大早,他就去骡马行买了两匹青骢骏马,着急上路。

    王子进也甚是开心,上次去西京没看到牡丹,他也觉得遗憾,此时刚好开开眼界。

    在离开客栈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阵风,吹开了走廊旁一间空房的门,门扉半掩,露出半张惊艳至美的面孔。

    那人目若朗星,红唇含笑,身穿樱红色长裙,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王子进心中一震,鼻中微酸,急忙跑过去推开了房门,但见屋中只有家具俨然,春风涤荡,哪里有沉星的身影?

    他走了大半年,游历山水,就是想忘记她。但无论是人是妖,都逃避不了自己的感情,那惊艳绝伦的神秘少女死后,他的世界也随之步入了深秋。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子进,你还在磨蹭什么?”楼下传来绯绡不耐烦的催促。

    他急忙跑下楼,却见绯绡牵着两匹骏马,在刺目的阳光下等他。他扔给王子进一条马鞭,自己纵身一跃,翻身骑上了马背,姿势轻灵优美。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

    王子进的脑中不知为何想起了这样的诗句,他跟在绯绡身后,纵马向城楼驰去。

    他疾奔而去,似要把哀愁都甩在身后,迫不及待地奔入如花似锦的前途,而半掩的门中,一只白如羊脂的手伸出来,咔嚓一声,轻轻扣上了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