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李现、陈立农主演《赤狐书生》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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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饿蜉记

    早春的夜晚,月华如水,照亮了杭州府一个大户人家的门,门前悬挂着黄色的灯笼,在夜色中散发着金色的光辉。

    一位腹大如鼓的中年商贾,正躺在床上拼命挣扎,他手脚皆被困住,布满血丝的双眼,怨毒地瞪着床边的一位锦衣妇人。

    “夫人,我们都施了十日粥了,还要继续施下去吗?”一个仆人跑进来,弯腰请示。

    “继续,哪里有人挨饿,就在哪里施粥,哪怕倾尽万贯家财,我也要让这杭州城中,无一人挨饿。”

    妇人咬牙切齿地说,而床上的富商更痛苦了,他口中含着个麻核,发出嗬嗬之声,状如野兽。

    此后十日,杭州的街巷庙宇前,都有富贾崔家的仆人在当街施粥,排队的人蜿蜒十几里,络绎不绝。

    百姓交口称赞,都说崔家老爷是个大善人,发誓让杭州城没有一个饥饿之人,而就在美誉传遍杭州,连知事都要给崔老爷送去表彰的匾额时,布施却停止了。

    后来有人见到半月不曾外出的崔老爷脸色蜡黄地出现在街上,而最奇怪的是,一贯热爱美食的他,一听到“吃”字,居然跑得比兔子还快。

    没人知道崔老爷为何性情大变,可杭州城太大,新鲜事太多,这桩发生在初春的怪事,很快便随春雨被雨打风吹去。

    一

    一片飞花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暮春时节,杭州城里飘起一阵蒙蒙的细雨,那雨初时还像烟尘,细细的迷人眼睛,后来却越下越大,令街上的路人都开始小跑起来。

    就连摆小摊的小贩也收起摊子,卖蓑衣的老汉赶紧从家里担了蓑衣出来,站在人多的路边,想借这场好雨做笔买卖。

    此时,在这淋漓雨幕中,王子进正在赶路,他脚步轻快,披着蓑衣,拿着一把伞,似乎要去接什么人,嘴里还念叨着奇怪的话。

    “姑娘……请等一下……”他的话一出口,就被雨水打散,令人听不清楚。

    一个身穿粉色衣裙的美貌少女正小跑着为他引路,听到他的呼唤,停下脚步,回眸嫣然一笑。

    笑靥如花,人美如画,令他神魂颠倒,此时哪怕少女要将他带到地府,他也会追随而去。

    “公子,我们就要到了。”少女说着停了下来,指了指酒肆的横幅,“他就在这里等你。”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呢?”

    “你就别问了,再来这杭州府,年年春天得见我。”

    “年年春天?”王子进听了不由心神一荡,这是与我定下约会之期?

    还没等得到回答,只见她柳腰一摆,已经飘然上了二楼。

    “等等我啊。”王子进急忙追了上去。

    一爬上楼梯,他就傻眼了,由于大雨,这家酒肆空空落落,客人稀少,整个二楼只有一个身穿白色锦袍的美少年坐在窗边喝酒,哪里有什么窈窕美女?

    俊美少年见了他非常高兴,一张俊脸上挂满了笑意,“子进,你终于来了,等了你好久。”

    “绯绡,只有你一个人吗?”王子进茫然道,“刚刚那个引路的少女呢?”

    “什么样的少女,坐下说。”

    王子进一边四处打量,一边落了座,“是一个身穿粉色衣服的少女,袖子上还有嫩黄色的镶边。”

    “你说的是它吗?”绯绡说着摊开手掌,只见掌心中有一朵粉色的透着黄色芯子的桃花。

    王子进看着这花,心中的一团热火顿时就冷了下去,颓然道:“你又耍弄我。”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个桃花妖,她正好随风飘落在这桌子上,我便驱她去叫你。”

    王子进想起那少女的话,又笑了起来,年年春天得见我,原来是这个意思。

    “不是白叫的吧?”王子进问道。

    绯绡听了笑道:“今年的春天已经结束了,她从树上谢了下来,可是又生性爱洁,不想零落成泥,被人践踏,求我帮她找个幽静的地方埋了。”

    王子进没想到一朵桃花还这般风雅,洁身自好,不由会心微笑,“那明天我们就一起埋了她吧。”

    “好啊!”绯绡笑着站了起来,“可是现在我们还是回家吧。”

    “啊?你不喝酒吗?”王子进惊叫道。

    “我喝完了啊。”

    “什么?那你大老远的叫我过来干吗?”王子进本以为佳人没了,还有美酒。

    “叫你送伞啊。”

    “……”

    绯绡坏笑一下,抄起王子进放在桌子上的伞就走下楼去。王子进没有办法,又穿上湿淋淋的蓑衣,跟他一起离开酒楼。

    此时天已渐黑,路上行人稀少,绯绡和王子进一前一后地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由于心下不快,王子进气鼓鼓地不再言语,二人一路无话。

    正巧迎面就有一个穿着灰色土布衣服的妇人,蓬头垢面地就奔了过来,一下就撞到王子进的怀里。

    他躲闪不及,被妇人撞了个趔趄。

    “你不要紧吧……”他伸手要去扶那个人,哪知手伸出去,却空落落的没有人影,触手一片湿凉,却是天上的雨掉到了他的掌心。

    刚刚莫非是自己眼花了?

    王子进还在纳闷,就见前面的绯绡执了一把竹伞,正在雨中站着等他,急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地,打散了一片暮春。

    二

    这天正睡到半夜,绯绡在迷迷糊糊间被一阵声音惊醒,吧唧、吧唧的好像是什么人咀嚼的声音。

    他听力感官都较常人敏感许多,这噪声实在搅得他不能入睡。

    他执了蜡烛推开房门一看,桌旁有一个人,抱着装饭的木桶,拿着一只大勺子,正在大快朵颐,原来是王子进。

    “子进,子进你怎么了?很饿吗?”绯绡见了他的模样不由担心。

    王子进听了回过头来,与平时未见什么不同,两颊鼓鼓地塞满了饭,“我好饿啊,就去下面拿了饭来吃。”

    “你少吃一点吧,这么晚了。”

    “知道了,我吃饱了就睡。”王子进嘟嘟囔囔地答应着,又埋头去吃。

    绯绡见了,只觉得好笑,只好回去继续睡了。

    次日一早,天已破晓,还不见王子进从房里出来,只见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大大的木桶。

    绯绡走过去,一见那桶,不由呆了:只见那硕大的桶中空空如也,就连饭粒都没有剩一粒。

    王子进的饭量什么时候大了这么多?

    还没等他想完,房间的门居然一下就被人推开,把他吓了一跳。他再一看,又是王子进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大包刚刚出锅的馒头,足有十几个,正冒着热腾腾的蒸气。

    “子进,你这是干吗?”绯绡见了那蔚为壮观的馒头,吓得嘴都合不上了。

    “我好饿啊……”王子进说着把那馒头往桌子上一堆,拿起一个就往嘴里塞去。

    绯绡见了,一把夺过他的馒头道:“你不是刚刚吃过一大桶饭吗,怎么还饿?”

    “我就是饿啊。”王子进哭丧着脸,只觉得五脏六腑空落落的,无论如何也填不满,这种空虚搅得他觉也睡不好,什么事情都干不了,一门心思就是想吃。

    “这么说你一宿都没有睡?”绯绡见他两颊塌陷,眼圈乌青,一看就是没有休息。

    “吃都吃不饱,还睡什么睡啊!”

    绯绡又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面色越来越难看。

    “你怎么了,这样哭丧着脸对着我?”王子进说着又拿起一个馒头,一口咬掉一半。

    “子进……”绯绡似乎很无奈地说道,“你好像被饿蜉附身了。”

    “哈哈哈哈……”王子进笑得连馒头渣都从口中喷了出来,“我天天和你在一起,你就跟鬼怪的风向标似的,怎么会让我被饿蜉附了身?”

    “子进,我只能对有妖气的妖怪有感觉,像是饿蜉这样低级又无脑,只知道吃的妖怪,我根本就感觉不出来啊!”

    “你说笑吧……”王子进嘴开始合不上了。

    “打个比方,”绯绡和他解释,“就像你走在大路上,到处都是人的时候你是会被美女吸引还是会被老太太吸引?”

    “美女!”

    “这就对了,低级别的妖怪根本就不能吸引我的注意啊。”

    “呜呜呜,那我该怎么办?”王子进一边往嘴里塞着馒头一边不停地流着眼泪。

    绯绡郁闷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你先吃吧,我慢慢再想办法。”

    “我这样要吃到什么时候啊?”

    “吃到饿蜉吃饱的时候。”绯绡只觉得一筹莫展,这种讨厌的小妖最是缠人。

    “它什么时候能够吃饱啊?”王子进又往嘴里塞起菜来了,此时二人正在吃午饭,桌子上堆着十几个空碟,王子进嘴几乎没有闲着,从昨天晚上一直吃到今天中午。

    “一般的饿蜉都是临死之前执念于吃的人变的,有的灵魂虽然转了生,但是对于吃的执着还留在这个世界上,就会变成饿蜉,一旦沾上,除非让它吃饱,没有别的办法。”

    “不要讲大道理啦,”王子进一边夹菜一边哀号,“赶快赶走它吧。”

    “赶走它就靠你了,这是你第一次除妖吧?拼命地吃吧,让它满意为止。”绯绡说着喊来小二,把二人的饭钱结了。

    “喂!我还没有吃饱!”王子进见了拼命地嚷嚷。

    “我们出去给你买馒头吃,你这般吃饭馆,我的银子受不了。”

    “你没有人性啊!”王子进哀号着被他拖下了酒楼,但是一见到馒头,他还是没有选择地拿起来就吃。

    王子进也顾不上书生的风度,一边走一边吃回了客栈。

    路边好多小乞儿,望着他手中一大抱的馒头,垂涎欲滴。

    三

    这般过了三天,王子进怎么吃也不见饱,人不但没有胖,反而消瘦了下去。

    “绯绡,有没有简单一点的办法啊?”王子进哭丧着脸,嘴里嚼着饭来找他,“这般除妖好辛苦啊……”

    “哪里辛苦?”绯绡见他连楼都不下,根本不知道他辛苦在哪里。

    “我的牙啊,腮啊,又酸又痛,太痛苦了。”

    绯绡望着他憔悴的模样,知道这般不停嘴地吃下去是很不容易,他能坚持三天已经很了不得了,普通人怕是一天就累得半死。

    “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饿的吗?”绯绡道,“附在你身上的这只饿蜉好像和别的还不一样,没有满足的时候啊。”

    “什么意思?”

    “就是说可能是吃错了地方?”

    “什么叫吃错了地方?”王子进说着又舀了一大勺饭塞到嘴里。

    “不知道,也许它死的时候只是惦记着吃,但是惦记着的是别人还是自己就不知道了。”

    “那我怎么办?”难道要在这杭州城里一个个地给这些人喂饭吗?

    “所以才让你想啊。”

    王子进抱着饭桶,翻了翻眼睛,想了一下,“前几天下雨的时候回家,好像有个妇人撞到了我怀里,但是一看又没有人,回来后就开始饿。”

    “是个怎样的妇人?”

    “好像穿着灰布的衣服,蓬头垢面。”

    “在哪里?”

    “就是在最繁华的那条大街。”

    绯绡听了,眼睛转了一下道:“明天白天是不是那里有集市?”

    “是的。”王子进又舀了一勺饭,不知道这关集市什么事。

    “子进,”绯绡语重心长地说,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再坚持一天吧,明天我们去那里找找看。”

    王子进听了哭丧着脸,抱着饭桶无奈地点了点头。

    次日王子进和绯绡急忙赶去集市,王子进依旧抱着一大堆的馒头。

    集市上叫卖的叫卖,还价的还价,各色人等,全都集中在这一条街上,好不热闹。王子进望着这人山人海,只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绯绡在搞什么名堂。

    两人刚刚走入人群中,就被一个小乞儿挡住了道路。

    那乞儿面色乌黑,看起来也不过十岁的样子,干干巴巴的没有几两肉,头磕得和捣蒜一样,“行行好啊,两位大爷,赏口饭吃吧。”

    王子进见了,赶紧抱紧自己怀中的馒头,真是被饿蜉附身,最先想的就是护食。

    “小兄弟,”绯绡见了他笑道,“这个铜板给你,我有事问你。”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枚大钱。

    “这位漂亮的大爷,你想问什么就问吧!”一见钱,那小孩立刻口吐莲花。

    绯绡听了甚为得意,“你们这附近有哪家死了妇人?”

    “妇人?”那小孩纳闷,“杭州城这样大,死了妇人我怎么会知道?”

    “那妇人周围可能有人挨饿,估计景况不是很好,你再好好想想。”

    “有可能是瞎老太的女儿,她前几日刚去世,留下了一个吃奶的娃,天天在窝棚里饿得直哭,吵得人无法入睡……”

    绯绡听了,嘴角一牵,带出一丝笑意,果然没错,被他找到了。

    他立刻拉住王子进,对小乞儿道:“带我过去。”

    “这是要干吗?”王子进一路吃一路追问,眼见小乞儿穿过一条窄巷,又扭扭曲曲地拐了好几个弯,终于领着他们来到一片破败的瓦房前。

    瓦房周围臭水横流,还有两个要饭的躺在地上睡觉。王子进见了,突然间觉得馒头都不那么可口了,这简直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一声声婴儿的哭声正自瓦房旁一个小小的油布搭的窝棚里传来,嘶哑而微弱。

    四

    “我们进去看看。”绯绡说。他带着王子进走入那小小的窝棚里,只见里面坐了一个衣不蔽体的老妇,正抱着一个孩子,脸色木然。

    孩子好像刚刚出生没多久,小嘴张着一下下地啼哭着,苦于没有力气,又哭不出声。

    “这孩子多久没有吃东西了?”绯绡悄声问道。

    “有三天了……”老妇人听到男人的声音,面现窘迫,急忙抓起那几根破布条遮盖自己枯瘦的身体。

    “去买一碗白粥。”绯绡又掏出一枚大钱扔给带路的乞儿。

    小男孩拿到钱,连跑带颠地出去,没一会儿就捧了一碗热腾腾的粥回来了。

    绯绡接过粥,递给瞎眼老妇道:“喂给这孩子吃吧。”

    瞎眼老妇颤颤巍巍地伸手接了,用小勺舀了一点粥,以嘴吹凉,一点点喂到那婴儿口中。

    等到半碗粥喂下去,婴儿终于不再啼哭,满足地在老妇温暖的怀中打起鼾来。

    一边抱着馒头的王子进,突然惊叫一声:“咦?我吃饱了!”

    “因为饿蜉已经走了啊。”绯绡听了笑道。

    “为什么啊?”王子进把剩下的馒头用布包了,仔细地放到瞎眼老妇的身边。

    “因为孩子的母亲死了,她最惦记的就是孩子吃不饱,所以才在这世上留下了一缕执念,现在她心愿了了,孩子吃饱了,她自然就走了。”

    王子进听了,只觉得心中感动,又从怀里掏出银子递到老妇手中。

    在她的千恩万谢声中,两人走出了那简陋的窝棚,此时已经是黄昏了。

    “绯绡,”王子进叹道,“母爱真的是很伟大啊,即使自己已经不在这世上了,还是牵挂着孩子。”

    绯绡低头笑而不语。

    王子进望着那天边的彩霞,有多久没有见到自己的老母了呢?自己此番在外游历,她是不是也一样地惦记着自己呢?是不是也会担心自己吃不饱穿不暖呢?

    还没等他想完,旁边的绯绡就拿起折扇敲了一下他的肩膀,笑嘻嘻地道:“子进,晚饭时间到了,我们去下馆子吧。”

    王子进望着他坏笑的一张俊脸,只觉得那是恶魔化成,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般。

    “不要和我提吃,我近三日不打算吃东西了。”说罢,他急忙加快脚步走了。

    绯绡一身白衣,面带微笑地跟在他后面,也许让他偶尔被饿蜉附身也是一件好事呢!

    毕竟馒头比酒菜要便宜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