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井中村
井,给予人们生命,却又掩藏着深深的秘密。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口井,深沉漆黑,水光潋滟,埋葬着我们不为人知的过往和不堪回首的经历。
但是有些人的心井中,却困着更为可怕的存在。
“你拉脚……我来拽头。”寂静的村落里,夜色深沉,有两个黑色的人影,正在月色中鬼鬼祟祟地移动。
“这、这样真的可以吗?”另外一个声音颤抖地问,“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扔到里面去。”
“可、可是这口井是活的,并不是枯井……”
“那可未必,只要能掩盖住秘密,这口井就是枯的。”
随着扑通一声闷响,沉重的物事落入了深井,巨大的冲击,溅起了井水,洒在了井台旁的青草上。
一双眼睛,透过荡漾的冰冷的井水,愣愣地望着头顶飘忽不定的璀璨星空,发出了绝望的呻吟。
我,不想死!
不想就这样死了!
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怎么能就这样被埋葬?
但是头顶的星空转瞬即逝,井口被人严严实实地堵住,井中变成一片黑暗,宛如绝望的人生。
一
在灿烂的阳光中,从一条羊肠小道中,走过来两个蹒跚的人影。
“哎呀,我好饿……”王子进边走边哀叫连连。
“闭嘴!如果不是你丢了荷包,我们怎么会沦落至此?”绯绡一袭白衣片尘不染,不耐烦地瞪着他,漂亮精致的面孔,已因愤怒而扭曲。
“你不是会偷吗?那点银子根本不算什么是不是?”王子进期盼地望着他。
“那也要有人能偷才行啊!我们一路上沿着驿站赶路,过往行人都风尘仆仆,哪有人腰缠万贯,像个有钱的金主?”
“唉……”王子进叹了口气,探头望了望头顶的天光云影,“果然报应不爽,你做了这么多偷鸡摸狗的事情,终于也被人光顾了。”
“你给我闭嘴!”绯绡厉声道,“银子明明是你弄丢的,不然我们怎么会沦落到卖马赶路的悲惨境地?”
“前面有一家客栈啊。”王子进见他怒不可遏,忙手搭凉棚,极目远眺,迅速转移了话题。
“这种荒郊野岭,怎么会有客栈?说谎也要有个边际……”但是他话音未落,就有一道炊烟袅袅地从树林中升起。
“鸡……”他立刻停止了抱怨,俊美的脸上显出馋相,“我闻到鸡的味道,有人在炖鸡!”
“是、是吗?你、你真是天赋异禀啊,这么远也能闻到鸡味?”王子进叹为观止地道。
绯绡脚下生风,飞快地赶路,“我们快走吧,长路漫漫,何时方休?我们要在日落之前,找个地方落脚。”
哎,说得如此动听,是看到了鸡在朝你招手吧?
王子进无奈地摇了摇头,跟在绯绡轻灵雪白的身影后,往层峦叠嶂的深山中走去。
此时正是初春时节,草木茂盛,万物复苏,碧绿阔叶连成无边无际的绿海,随山风的吹拂波澜起伏。
偶尔有深深的暗影,鬼鬼祟祟地在这青绿色的世界中,探出他们诡异的头来。
二
两人在崎岖的山路上足足走了一个下午,直至黄昏时分,才到达那炊烟升起的村落。
只见山林中出现了一片宽阔的空地,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十几户人家,有小桥流水,有阡陌交通,更有一垄垄碧绿的麦子,一棵棵盛放的木棉。
炊烟随着轻风摇曳,袅袅地升到天空,染红了天边的夕阳,为这个小小的村庄平添了一丝生活的气息。
王子进走得腰酸背痛,怨声连连,但是看到眼前的景象,仍不由一呆。
他顿时觉得疲惫一扫而空,摇头晃脑地感慨道:“人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以前一直不信,今日才明白,古人诚不欺我也。”
“唉,你这个呆子……”绯绡眯起细长的凤眼,唰的一声展开手中的折扇,轻轻摇了摇头,“永远只看到表面的东西,也不知道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啊?”王子进脸色顿时灰白,“你、你该不是又看到了鬼影幢幢,群魔乱舞吧?”
“那倒不是……”绯绡眯起细长的狐狸眼,露出狡黠的笑容,“这里毕竟不是坟场,只是看到了一个黑色的蛛网而已……”
“蛛网?”王子进望着他俊美的脸庞,一头雾水地问,“我们又不是蝴蝶和小虫,应该不碍事吧?”
“只是住一晚歇脚的话,应该不会有麻烦。”绯绡说罢自信满满地走在前面,一身白衣如雪,飘逸出尘,点亮了周遭浓翠的青绿。
“喂,你等等我……”王子进提着袍角,跌跌撞撞地追上他,“真是狐狸变的,怎么一到山里就脚步如飞?”
“有道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绯绡也学他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吟道,“面对危险而毫不畏惧,这才是君子作风。”
王子进听着他的自我褒扬,不由暗自好笑。
什么君子啊?只要美食当前,不要说是地狱,让他上刀山下油锅,眉毛都不会皱上一下!
不过片刻,绯绡脚步蹁跹,轻车熟路地走过了一垄垄麦田,穿过灰尘飞扬的土路,直奔山脚下的一户人家去了。
这一路上有采桑归来的妇女,有下田归家的农夫,都诧异地望着二人。
王子进在炯炯目光的注视下,只觉浑身难过,仿佛是在东京大街上被耍弄的猴子,努力想隐藏自己,却偏偏无所遁形。
他暗自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青衣襦带,分明没有奇装异服。
不过或许是民风淳朴,见来了外人分外热情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他刚刚想张口跟前面的绯绡商量一下,却见他眯着凤眼,红唇微翘,一会儿搔首弄姿,一会儿踱着方步,非但不觉得诡异,反而乐在其中。
王子进见状不由脸色一黑,长长地叹了口气。
如果跟他去说,无异于与夏虫语冰,不会得到任何有用的答案。
还好村子不大,这条难熬的道路也不长,只有一会儿工夫,就见绯绡停下脚步,站在一户人家的木门前。
有淡淡的山风拂过,带来浓郁的肉香。
王子进闻到这味道,脸色更加黑了一分,伸手拉了拉绯绡雪白的衣角,“喂,这里面是不是在炖鸡?”
“子进啊,你真是我的知己。”绯绡眼中发光,神色亢奋,雀跃地回答,“两里外我就闻到这股香味啦,果然诱人是不?”
哪里还有什么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分明是一只流着口水的狐狸!
三
王子进本以为绯绡在这村落有旧交好友,才如此熟门熟路,原来他竟是循着鸡的味道,摸到了这户人家的门前,不免失望。
但是绯绡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神情沮丧,抬起手就上去敲门,大门发出沉沉闷响,在空旷的院落里回荡。
此时西天红霞满天,林中树影缠绵,树枝掩映下的院落,渗透出一种阴冷的味道。
或许是阳光即将隐没,周围的温度都跟着低了几分,平地一股凉风卷起,令王子进平白打了个冷战。
“来啦,来啦。”门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门缓缓打开,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老汉,在门后露出半张脸来。
“深山野岭,不知二位有何贵干?”老人上下打量了他们一下,眼光中满含犹疑。
“在下……”王子进刚刚要自报家门,就被绯绡一把拦住。
只见他弯腰行礼,谦恭地说:“这位老丈,我们是回家省亲的学子,哪想丢了盘缠,又在此处迷了路,想借老丈的宝地住一宿。”
“呵呵,什么宝地啊,穷乡僻壤而已。”老头听到这里,摆摆手笑道,“进来吧,不知二位公子如何称呼?”
“小生姓胡,名绯绡。这是我的兄弟,名唤莫知。”王子进刚刚要张口,绯绡就擅自改了他的姓氏。
“哦,你们真的是兄弟?”老头打量了他们二人一番,笑道,“不像,完全不像嘛。”
王子进被他笑得一愣,半天才明白他是指自己面目平庸,而绯绡却有仙人之姿,不由平添一份沮丧,垂头丧气地走进了茅舍,甚至连被绯绡改了名字的事情他都忘了追究。
屋子里没有任何奇异之处,就是平常的乡里人家,摆设虽然简陋,却不乏整洁。
一个腰背佝偻的老妪,正拿着一把蒲扇,扇着灶台里的柴火。
而蹿着红亮火焰的炉子上,正坐着一只面盆大的砂锅,四溢的香气飘散开来,不用揭开锅盖,都能知道里面一定炖着金黄油亮的母鸡。
绯绡闻到这扑鼻的香气,立刻形象全失,死死盯着砂锅,死活也不愿挪动一步。
最后还是王子进费尽力气,连拉带扯,总算是把他弄到了屋子里。
“不知二位公子从何而来?”老头倒也热情好客,端了一壶茶水出来,让他们缓解喉中干渴。
“回老丈的话,我们从东京过来。”
绯绡则是喝一口水,看一眼院外,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大快朵颐。
“那二位是在哪所书院求学呢?”
“这……”王子进被问得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炖鸡,炖鸡……”绯绡长指敲着桌面,眼神飘忽,嘴里不停嘟嘟囔囔地念,显是馋得坏了。
“啊?我怎么没有听过这家书院的名字?”老人竟把绯绡的痴馋呓语当成了答案,一边擦汗一边问,“老朽真是孤陋了,什么叫沌机书院啊?”
“炖、炖鸡书院……”王子进脸涨得通红,硬起头皮开始胡扯,“就是混沌之中,暗藏天机之意,喻示这世间万物的真理,往往存在于看起来粗陋简单的事物中……”
他一边说,一边觉得额上冷汗涔涔,口沫横飞之中,只觉得自己离什么君子之道越来越远,这十几年的圣贤书,算是通通读到了狗肚子里。
然而或许是他口才绝佳,言辞激昂,老头居然连连点头,似乎佩服得五体投地。
“公子所言极是,《三五历记》里也有‘天地混沌如鸡子’这样的话。”
王子进一时之间,只觉得哭笑不得,只得搜刮肚子里那点可怜的墨水,和他努力胡侃。
直到屋子里再无光线,院子里的老妪端来了黄酒和佳肴,他们才终于把话题从鸡子、盘古、蛋白和蛋黄中转移。
王子进见终于有机会闭嘴,急忙埋头苦干,吃菜喝酒,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而绯绡更是馋坏了,要不是还有别人在,他恨不得用手抓鸡吃。
老人大概也没见过有人这么吃鸡,再次瞪圆了眼睛,对王子进道:“胡公子,你这兄弟真是饿坏了,你们定是赶了不少的路吧?”
王子进望了望身边大快朵颐、形象全失的绯绡,又望了望烛光下一脸诧异的老头,低头喝了口闷酒,不敢应声。
这要他怎么张口?难道要告诉他绯绡是只狐狸吗?而狐狸吃鸡,向来是手脚并用,狼吞虎咽,你见过哪家的狐狸用餐之前会先跟人行礼打招呼的?
四
绯绡以风卷残云之速,吃光了一锅香气扑鼻、油光四溢的鸡汤,他文质彬彬地用袖口抹了抹嘴角,斯文有礼地闲话家常,转眼间便恢复了翩翩公子模样。
“那二位明日就要起程吗?为何不多逗留几日?”摇曳的烛火中,老人热情地挽留他们。
“不瞒老丈,我们还有要事在身,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也不能在此地多留。”烛光下的绯绡,散发出一种诡异的美丽,一双凤眼中,似乎暗藏心机。
“如果……你们真的能走得了就好了……”老人听到这里,无奈地长叹一声,“老夫姓方,在此地生活已经二十余年,只见有人来,却从未见人能从这个村庄里走出去。”
“此话怎讲?”王子进不由一急,想起了丝竹歌舞和如花的歌伎。天下美女如云,他才窥见一斑,怎么能困顿于这偏远的山村里?
“不瞒公子,这村子有一个可怕的名字,”老人脸色越发阴沉,压低声音道,“叫‘有去无回’!”
“呃……”王子进连酒都喝不进去了,这哪是名字,倒像是个诅咒。
“有去无回?怎么个有去法,又怎么算是无回?”绯绡微微一笑,眼角带风,用长指轻佻地把玩着手里的酒杯。
老人以手指沾了桌子上的汤水,在粗陋的桌面上写了一个“井”字。
“井?”绯绡奇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难道没有看过井吗?”老头苦笑了一下,面色凄然,“井中的水,又何尝流淌过?只能一辈子被困在深深的地底,永远得不到解脱。”
“这和村子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他神情激动,连脸上的皱纹都跟着颤抖,在灯下平添了几许诡异,“多年来,来到这个村子里的人根本无法走出去,我们尝试过各种方法,结果不是有人迷路死在深山中,就是从悬崖上摔了下来。村民们就像井里的水,被牢牢困在了山谷里,只能乖乖地等死,直到井水干涸,变成枯井的一天。”
王子进听着不由恐惧地咽了口口水,自己虽然不怕死,但是最怕看不到这世间春色、红花绿柳,倘若如此,虽生犹死。
“那可未必,还要看被困到这口井里的是什么人。”绯绡却不以为然,嗤笑着回答。
“哈哈哈……”老头听到这里,突然一反方才平静的态度,癫狂地笑了起来,“我们走着瞧,看你们能不能走出去!你们来的时候我是多么开心啊,终于又有人陪我们守在这个活棺材里了……”
他越说越不成样子,笑声也一阵比一阵凄厉。
王子进刚要上去阻止,就见昏暗的灯火中,一个弯着腰、穿着粗布衣服的老妪,正在门边朝他们招手。
“别理他,我来安排你们歇息……”老妪慈眉善目,拿了一盏油灯,把他们二人引到了后面的一间茅屋,“他一谈到这些事就会情绪激动,这也不能怪他,年轻时原本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就这样被葬送了……”
她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手中的油灯摇摆不定,照得漆黑的走廊里,都跟着变得阴气森森。
月光如水,春虫争鸣,隐约可见木棉如火,点缀着浓翠的山林。
而在这良辰美景,不尽芳菲之中,似乎有一缕视线,正紧紧地缠绕在王子进的后背上,如丝如絮,如影随形。
他回头向身后望去,却只见树影飘摇,月华流光,哪里有半个人影?
“那是什么?”他指向后院杂草中一个压抑的黑色影子,“看起来很是突兀。”
不知为什么,他这话一出口,前面的绯绡就回头朝他使了一个眼色,似乎在暗示他闭嘴。
而与此同时,前面引路的老妪,似乎也听到了王子进的话,手一抖,油灯里的油就泼出去几滴。
火光摇曳了两下,终于恢复了平静。
“那是一口井啊,后生。”老妪朝他笑了笑,一扫方才的和蔼慈祥,只见恐慌不安,“一口枯了的井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
真的只是一口枯井吗?
王子进看了看枯井,又看了看绯绡坚定的眼神,只好硬着头皮,挪开了视线,继续往前走。
可是为什么?他会觉得那口井里,似乎有什么人正透过这如水的夜色,缠绵的春风,定定地注视着他?
五
是夜静寂无声,只有山风肆虐,时而轻叩门板。
王子进一个人躺在灰尘密布的房间里,只觉得极其无聊,方才绯绡的眼神,那个老妪莫名其妙的恐慌,分明在暗示些什么。
他无心睡眠,从床上爬起来,推开木窗,眺望着无边的夜色。
银色的月华倾泻流淌,庭院中的长草随风飘摇,一个漆黑而浓重的黑影,又赫然闯入了他的眼帘。
圆而粗糙的轮廓,确是寻常人家惯见的井台。
只是这个井台,似乎有生命一般,平添了一丝凄凉的味道,静静地立在长风荒草中,似有无尽的心事要诉说,却苦于没有口舌,欲语还休。
他正想得出神,却听到木门发出几声艰涩的清响,被人缓缓推开。
只见绯绡正斜倚在门口,眼角带笑地望着他,长发漆黑如墨,白衣赛雪欺霜,宛如一幅上好的写意山水。黑是黑,白是白,轻轻淡淡地,挥洒出无尽风流。
“原来是你。”王子进拍了拍胸口,“不声不响地,可吓死我啦!”
绯绡却像是猫一般轻捷,无声无息地走到他的身边,伸手就关上了残破的木窗,隔断了月华流水。
“你这是干吗?”王子进不由不快,“我夜不能寐,连看看窗外的风景也不行?”
绯绡微微一笑,嘱咐他道:“子进,有些风景,不是说看就能看的。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人,只为了一时兴起的好奇,就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你这是什么意思?”王子进见他语气凝重,不由提心吊胆,“到底什么样的风景是不能看的?”
“比如这个。”绯绡指了指窗外,灰白的窗纸上映出张牙舞爪的树木的影子,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呼之欲出。
“其实从看到这个村子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绯绡望着朦胧的月光,似是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但是你为了吃鸡,还不是勇往直前地走进来了……”王子进连连摇头。
“也不算是吧,活了这么久,只有在面对危险的时候,才能有那么一点点兴奋的感觉,让我能够知道自己还活着。”绯绡苦涩地笑了笑,“这算不算是一种悲哀呢?”
“哪里悲哀?君不见,这世上有多少人羡慕你的不老不死?想想这世上千变万化的鸡的吃法,你就没有时间悲春伤秋了。”王子进见他伤怀,忙挤眉弄眼地逗他。
绯绡听了他的话,顿时发出爽朗笑声,似乎心中抑郁一扫而空。
“子进,你真是我的知己!你说得没错,人之一生,不分长短,只要得己所求,便是此生无憾。”
“然也!所以我王子进一生,便要阅尽天下春色,看遍世间佳人,哪怕真的命中带煞,活不到而立,也不会有一丝懊悔。”
“对了,说到命中带煞,我有事要嘱咐你。”绯绡似乎想起什么,脸上的笑容迅速地退却,神秘兮兮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进来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村子里有一张蛛网?”
王子进连忙点头。
“所以,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叫什么名字。”绯绡红唇微启,居然吐出了这样奇怪的话。
“为什么?”他更加不明白,“所以你才替我改了名字?”
“没错,只要不被别人知道你的真名,我们就能离开这个村庄。”
绯绡说罢,脚步轻巧地走出了房门,只留下他一个人,愣愣地站在黑暗中,完全摸不到头绪。
不过片刻,隔壁的房间就传出悠扬而清冷的笛声,丝丝入耳,让人听了甚是受用。
王子进知是绯绡不擅言辞,正以笛声安抚自己恐惧的心态,竟慢慢地心绪平稳,坠入了黑甜的梦乡。
只余下一缕如泣如诉的轻歌慢引,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一弯新月,挂在天际,朦朦胧胧,宛如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
六
哪想这一觉睡去,竟像是悬崖失足,一头栽入梦境之中。
梦里有黄叶缤纷,秋霜清冷,似乎瞬间换了天地,把热闹的暮春换成了凄冷的深秋。
院落还是那个院落,景物却已大大不同。
王子进在弥漫的夜雾中前行,踏着松软的黄叶,走进雾气深处。
只见不远处出现了一口井,厚实的井台由青砖砌成,井中清波荡漾。不必拘一捧井水入喉,只是这样趴在井沿上看着,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股清澈的甘甜。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他从井沿旁抬起头,望着周围的茅舍俨然,枫叶似火,更加确定了这是自己和绯绡投宿的那户人家无疑。
可是这井,不是枯井吗?怎么会有如此生机盎然的一波碧水?
他还没有理清头绪,却听身后有脚步声沙沙作响,似乎有人正在蹑手蹑脚地靠近。
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梦中还会出现第二个人!他吃了一惊,急忙向身后看去。
这一看,不由呆立在原地,张口结舌,连话都说不出来。
只见银白月光下,金黄落叶中,站着一个柳眉秀目,穿着淡蓝色衣裳的少女。眉宇之间蕴含着一丝淡淡的哀愁,正睁着翦水双瞳,定定地注视着他。少女的衣服虽然是粗布制成,但是却没有掩盖她半分风韵,倒衬得她色如春花,灵动秀美。
“那、那个……”王子进万万没有想到,深山之中竟有如此佳人,立刻紧张得手足无措。
“咯咯咯……”她见了王子进的呆相,用手掩着嘴巴,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你这书生,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啊?这么见不得世面?”
“小、小生是从湘水而来,不巧迷路,才在宝地借宿一宿。跟我同来的还有一位公子,你应该见过,就是那个长得极俊俏的……”他一边流汗,一边结结巴巴地回答,哪知越想在佳人面前留下印象,就越是不知所云。
“算了,算了。”少女不拘小节,大大方方地往井沿上一坐,“听你文绉绉地说话可真累,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们就算是认识了。”
“这……”王子进想到绯绡的提醒,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你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吗?真是个呆子,读书都读傻了!”少女笑得花枝乱颤,似乎见到了极好玩的事情,“我叫莲生,不要忘了哦,以后我就叫你‘呆子’吧。与你相得益彰!”
王子进见莲生一笑起来更是明媚无边,梨涡深深,粉面桃腮,似乎七魂都给勾走了六魄。顿时把绯绡的叮嘱完全都抛到了脑后,整了整衣服,像是个谦谦君子一样,一揖到底。
“小生江淮人氏,姓王,名子进。”
“哦?”莲生眯着眼睛看着他,笑容隐含深意,“你不是姓胡,名莫知吗?难道是个假名字?”
王子进突然觉得浑身一冷,呆呆地望着坐在井沿上,悠闲地荡着双脚的少女,竟像是见到了地狱的恶鬼,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绯绡当时说起时,除了方姓老人,周围明明没有他人在场。
“这有什么奇怪,我听到了啊。”莲生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面色如常。
或许只是自己多心了?可能她躲在屋子的哪个角落?
王子进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笑着问道:“呵呵,那个名字是我那个朋友信口胡说的,不知道小姐是在哪里听到的?”
“就在这里啊!所有过路的人的对话,我都能听得到。”她伸出纤纤玉手,指了指自己坐着的那口井。
“在哪里?”王子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口井里,不信你往下看,可以看到很多很多的东西,如果浸在水里,更能感觉到天地万物的呼吸。”莲生从井沿上轻巧地跃下来,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意识懵懵懂懂,明明心中恐惧万分,却像受到了蛊惑,慢慢地走到了那口井的井沿前,壮起胆子往下看去。
只见方才还清澈平静的井水,此时正一荡一荡,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他再定睛一看,不由面色惨白,发出哇的一声尖叫,双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借着清冷的月光,可以清晰地看到,井里面,随着涟漪扩散的,是一缕缕漆黑的长发。
如丝如絮,缠缠绵绵,几乎充满了整口深井。
七
王子进惊出一身冷汗,猛地睁眼一看,却见自己仍躺在茅屋简陋的床上,只见破败家什的暗影,哪里有美貌少女,又哪里有恐怖的深井?
但是被噩梦吓了一下,他是再也睡不成了,缩在被子里盯着被山风吹得咯吱作响的木窗,直至天明。
第二天天刚刚蒙蒙亮,绯绡就神采奕奕地跑过来找他。
王子进望着他白里透红的好气色,按了按发涨的脑袋,摇头叹道:“绯绡,我永远都搞不懂,为什么你每天都这么精神呢?”
绯绡得意地捋了捋雪白的衣襟,“心无红尘俗事,自然一夜好眠。”
哪知他话音刚落,就听院子里传来老妇人苍老的喊声:“鸡粥好了,二位后生,快来喝粥。”
王子进只觉眼前一花,白影一闪,门前已经是空落落的一片,早就不见了绯绡的人影。
他见状不由气结,什么心无红尘俗事!什么卓尔不群!明明是为了鸡粥起了大早,居然还有脸跑来冠冕堂皇地教育他!
不过饶是如此,他还是顶着发青的脸色,讪讪地走出了茅屋,穿过荒草丛生的庭院,往前院走去。
院子里草长莺飞,野花点点,在清晨的灿烂光辉下,呈现出一片生机盎然,万物争春的热闹景色。
他踏着枯草走在小路上,微风拂面,隐约送来哪家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令他的嘴角边不由荡漾起一丝向往的微笑。
如果不是那井里的东西太可怕,其间有枫叶如火,有美人如花,未尝不是一个旖旎美梦。
他仿佛受到了牵引,视线不自觉地飘向院子里的那口枯井。
井台高高,青石磊磊,和梦中的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井口被人用一块巨大的石板压住。
王子进仿佛又见到昨夜那美丽的莲生,依旧娇俏地坐在井沿上,朝他露出浅浅的微笑。
他的灵魂似受到了旖旎梦境的蛊惑,无限怀恋地走到枯井前,看着石缝里的点点青苔,不由心生疑惑。
如果有青苔的话,这定然不是一口枯井,但是为什么要用石板封住井口?
他顿时好奇心大起,把折扇往腰间一别,伸手就去搬那沉重的石板。
石板粗糙而冰冷,而且比想象中更加沉重,他铆足力气,足足推了三四次,才终于挪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一股清冷的潮意,从黑暗的窄缝里传来,似乎能看到里面荡漾的井水。
他刚刚要继续推下去,就突然觉得腕上一紧,一只冰冷而坚硬的手,已经牢牢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只见绯绡一身白衣,身披晨光,正眼含责备地望着他。
“那、那个……”王子进顿时像是做错了事被抓住的孩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只是想看看,井里面到底有什么,不是把你的话当成耳边风……”
“算了。”绯绡却眯起眼睛,露出一抹清澈的笑容,“我只是过来叫你,桌上的饭菜就要凉了。”
王子进只好抱歉地笑了一下,跟在他的身后,快步往前院走去。
而与此同时,沉重的石板下,狭窄的缝隙里,正有一个宛如游蛇的黑色东西,沿着青石砌成的井沿,蜿蜿蜒蜒的。
如果仔细看去,可以看出,那是一缕长长的黑发,满浸着井水的潮意。
八
一顿早饭吃得压抑又沉重。
方姓老人身体不爽,一直躲在屋子里不愿见人,而苍老的妇人却只知埋头吃饭,连一个字也不说。
他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绯绡闲聊,可惜绯绡见了鸡就把什么都抛到了脑后,对王子进的话充耳不闻,确实做到了他口中的“心无凡尘俗事”!
好不容易吃完了一顿难熬的饭,王子进和绯绡起身作揖,准备告辞。
哪想老妇人只顾低头收拾东西,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多谢老人家款待,只是我们还有要事在身……”王子进硬着头皮刚刚说了一半,就见她回过头,用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反正你们还会回来的,又何须作别……”她竟然露出一个十分愉悦的笑容,只是嘴里没有几颗牙齿,衬着她那皱巴巴的老脸,平添了几分恐怖。
王子进刚刚要跟她分辩几句,旁边的绯绡就扯了扯他的袖管,“子进,多说无益,我们快点走吧。”
他只好摇了摇头,跟在绯绡身后,走出了这户奇怪人家的大门。
山上茂密的树木,随着春天的微风,发出沙沙的清响,王子进只觉极其难过,恨不得掘个洞钻到地底。
因为田间的小路上,有许多村民围拢过来,他们或男或女,或老或少,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站在道路的两边,用探询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绯绡……”王子进走在这如刀似剑的目光中,似乎身上被戳了无数个窟窿,“他们这里有什么毛病?怎么都这样看人?”
绯绡倒是毫不在意,冷冷地回答:“你要是在一个地方生活了二十年,未曾走出去一步,估计比他们的眼光还要凌厉几分。”
“啊?昨晚那老头说的竟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还要试试才知道。”绯绡说着一甩扇子,潇洒万分地走出村庄,沿着崎岖的小路,往浓翠的深山中走去。
两人脚步轻快,转眼就翻过了一个小小的山头,临风而望,一条笔直的官道就在脚下,隐约可见过路的马车匆匆而过。
“绯绡,你看!”王子进见状心中狂喜,大呼小叫地说,“什么走不出去的村庄,都是骗人的,官道不就在这座山的下面?”
绯绡却默不作声,一撩衣摆,加快脚步走向山下。
漆黑的长发随风飘扬飞舞,遮住了大半边脸,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而王子进的心中早就被喜悦充斥,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沉默,一路哼着歌,踏着碧绿的青草,走入了浓翠墨绿的树荫深处。
哪想越走道路越崎岖,最后周围矮树丛丛,几乎到了寸步难移的程度。此时长日将尽,阳光隐没,连山里的轻风,都变得阴冷了几分。
“这是怎么回事?”王子进惶恐地望着头顶遮天蔽日的绿叶,“道路不就在山脚下?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到?”
绯绡用了然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伸出一只长指,放在嘴边,“子进,不要说话,后面有奇怪的东西跟上来了。”
“啊?什么奇怪的东西?”王子进一头雾水,急忙往后看去,却只见树枝掩映,哪里有半个人影?
可两人又走了一会儿,却几乎无路可走,长草上似乎都长出细细的钩子,绊着两人的脚步。
“怎么办?难道我们真的只有回去?”王子进望着四周阴森恐怖的树林,想起村庄中村民渴望的眼神,不由万念俱灰。
“还要试试才知道。”绯绡说着一撩衣摆,凤眼一眯,嘴角微翘,开始轻轻念起咒语。
朦胧的月光笼罩在他的白衣上,不染片尘,清雅得不似凡人。
王子进望着他如水的长发,透着妖异的眼睛,只觉得神志飘摇,似乎连灵魂都被吸引。
而随着那咒语低吟,身后的草丛里传出沙沙轻响,仿佛有什么人,正在分枝拨叶,踏草而行。
“什么人?”王子进听到声音,立刻回头看去。
“子进,快闪开!”绯绡突然呵斥一声,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挥手,一道血红的光芒闪电般擦过王子进的脸颊,往他身后一个黑色的东西上砍去。
紧接着是扑哧一声轻响,王子进突然觉得脸上一冷,似乎有液体溅到他的脸上。
而一个黑色的毛茸茸的东西,还带着黏腻的汁液,一下就掉到了他的怀里。
“哇——”他吓得尖叫了一声,急忙后退了两步,把怀中的物事扔到了地上,却是一截如手臂般粗的巨大藤条。
但最可怕的是,这种原本应长在树林中的植物,却像是有生命一样,在草地上不停地翻滚扭动。
绯绡却脸色如常,手一翻,血刃长刀变成了一根碧绿的玉笛。
他一脚就踏在那根藤条上,反复查看,似乎仔细地在那根恐怖的藤条上寻找线索。
“绯、绯绡……”王子进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哆哆嗦嗦地擦着脸上的绿色汁液,“这、这是树吗?怎么会有这么吓人的树?”
绯绡却不理他,纤手一扬,从那截断了的藤条上抽出了一根细细的东西。
随即他眼角带笑地走到王子进的面前,摊开了手掌,只见他白如玉雕的掌心中,正放着一根长发。
“这、这是什么?为、为什么要给我看?”王子进望着绯绡俊美的脸庞,不知所以。
绯绡红唇微翘,凤眼含威,似乎直直地看到他的内心深处。
“子进,这是一根女人的头发。”
“啊?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和你有关系。”他手指一搓,指尖泛出淡蓝色狐火,长发瞬间化为灰烬,“你是不是把真名告诉了一个女人?”
“这、这个……”王子进被他一语道破,只觉得羞赧无比,脸涨得通红,“只、只是在梦里对一个漂亮的少女说过……”
明月下的绯绡,听到他的回答,不怒反喜,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九
王子进呆呆地望着他狡黠的坏笑,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指着他的鼻尖颤声道:“你、你难道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绯绡微笑着将手中的灰烬放入怀中,“当然,如果不是我刻意装作不知,又有哪个妖怪能接近你的身边?”
“什么?妖怪?你说莲生是妖?”王子进听到此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
“自然是妖。”绯绡边说边环顾着四周茂密的丛林,“不是妖的话,又怎会操纵山上的林木来扭曲道路?”
“那我们该怎么办?现在还能下山吗?”
“子进,我们不下山。”绯绡眨了眨眼睛,在清冷的夜风中,伸手指向他身后的道路,“我们要反其道而行之,回到村庄里。”
“什么?”王子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着月光下绯绡如雕如刻、如琢如磨的脸,完全理不清头绪,“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为什么要回去?”
“子进,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自然听过……”他万分不愿地答道,“可是这跟回不回去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得很。”绯绡笑得更加开心,细长的美目眯成了一条缝,“多亏了你如此好骗,我才将计就计,找出了这个村庄中埋藏的秘密。不然怎么会有十足的信心,走这条回头的路呢?”
王子进这才明白自己再次被他设计利用,不由气恼万分,转身就气鼓鼓地走在了前面,任绯绡怎么逗他开心,他都不说一句话。
说来也奇怪,方才还崎岖坎坷的道路,突然就变得平坦起来。长草不再绊脚,树枝也不再毫无章法地胡乱伸展,明明是山间的小路,倒像是坦荡的官道一般好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似乎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走到了村庄之前。
夜晚的村庄,与白日里看起来截然不同,一片漆黑之中,偶尔有点点灯火,在山风中闪烁,宛如鬼火。
王子进望着眼前恐怖神秘的景象,不由胆怯,拉了拉绯绡雪白的袖管,“绯绡,我们不要再回去好不好?你的本事不是很大吗?一定能走出那片山林的。”
“那怎么行?”绯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我们拂袖而去,这里的村民又该怎么办?”
“过去怎么不见你这么悲天悯人?”
“而且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妖怪,敢在我的眼皮底下如此明目张胆地作祟!”这次他说得义愤填膺,似乎甚为愤慨。
王子进望着他难得严肃的俊脸,不由暗自叹了口气,怎么听都是后一个理由比较靠谱。
看来“冤家路窄”“狭路相逢”这样的话,不仅适用于人类,更加适用于妖孽。
“难道我们还要回到那方姓的老人家吗?”
“当然不是。”绯绡长身而立,白衣胜雪,没有半分要进入村庄的模样,一双丹凤美目不停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有个更好的办法,你直接登门去造访那个妖怪。”
“为什么是我?”王子进听到这里,几乎要吓得哭了,哇哇叫道,“你明明比我更加合适。”
绯绡一脸坏笑,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有委以重任之意,“谁让你美色当前,被迷乱了心智,告诉了人家大名呢?我是想去啊,可惜那位漂亮的妖怪娘子一定不认识我。”
王子进顿时语塞,自己确实是没有听从他的忠告,才落得今日的下场。
古人说,一步错,步步错,果然一点都没有错!
他只好硬着脖子点点头,脸色比哭还难看,“绯绡……要如何去拜访那妖怪?难道要我去跳井?”
“十分简单。”绯绡说着从怀里掏出那一根长发燃烧的灰烬,用纤长指尖沾了一点,伸手按在他的额心,“她留了这种东西给我,我自然要善加利用……”
王子进站在如水的夜色中,只觉得额头冰冷,望着绯绡似少女又像少年的一张脸,凄凄惨惨地哀号:“绯、绯绡,我要是遇到了危险,你可要来救我!”
“如果情况有所不妙,只要呼唤我的名字即可,那样我自会入得你的梦中。”绯绡说完嘴角微动,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准备好了?要去了!”
“等、等一下,我还没准备好……”
他话音未落,突然觉得脑中一冷,一股冰冷的寒气,如清泉一般,顺着绯绡纤长的手指,淌到了脑髓深处。
接着他身体一软,趔趄倒地,似乎有人在这时扶了他一把,把他的身体轻轻地放到柔软清香的草地上。
与此同时,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个红叶缤纷的庭院,正有一个蓝衫的少女,像是前晚梦中所见,跷着雪白双足,坐在井沿前吹着哀伤的曲调。
十
那曲子如泣如诉,婉转动听,蕴含着哀伤,又像是轻轻的叹息。
王子进见眼前枫叶似火,佳人如玉,又有这样悦耳的乐曲,顿时连自己身处何方都忘得精光。
不自觉地受到这人面桃花的吸引,失魂落魄地往前走去,只求沉浸在这温柔乡里,不愿有醒来的一天。
他的脚踏着枯叶,发出沙沙的细响,或许这声音惊扰了吹着草笛的少女,细细的曲调戛然而止。
少女缓缓回过头来,正用惊诧的眼光,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眉目如画,双眸清澈,正是莲生。
“你怎么会来这里?”莲生显然还记得王子进,从井沿上跳下来,诧异地跑到他的面前,“如果没有它的允许,我是不会进到任何人的梦中的。”
“这、这个……”王子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自我见姑娘一面,日思夜念,辗转反侧,哪想今日刚刚睡着,就又见到了姑娘。”
自从他跟绯绡在一起以后,谎话说得炉火纯青,已经达到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化境,只是今日的这番谎言,似乎还掺杂着他几许真情。
莲生不由一愣,接着脸上飞出红霞,笑道:“王公子,莫要开玩笑了,莲生哪里有那么好?”
看那表情,嘴上虽然否认,心中却是极为受用。
王子进望着她小女儿的娇态,一时竟也受到感染,心中荡起点点柔情,便是打死也不相信这样一个清秀单纯的佳人会陷害自己。
“王公子,你来陪我,真是太好了。”莲生也不避嫌,拉住王子进的手,往那口井边走去,“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真的很难过。”
“为什么会孤零零地?”王子进和她并肩坐在井台之上,指着庭院中的茅屋道,“那里面不是住着两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吗,你怎么会觉得孤单寂寞?”
哪知他不说还好,话一出口,莲生原本喜笑颜开的脸庞,顿时布满阴郁,“什么和蔼可亲的老人,怕是连禽兽都不如。”
“啊?此话怎讲?”王子进不由一愣,隐隐觉得她话中暗藏玄机。
“我们不说这种不开心的事情。”莲生粲然一笑,欢快地道,“王公子,我一个人在这里真的很无聊,你能不能时不时地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
王子进望着她天真烂漫的笑颜,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反正我再也走不出这村庄,自然会夜夜陪你,看这春华秋实,夏花冬雪;看四季更迭,人世如云。”
莲生神色一黯,扭着手指道:“你是不是在恨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就不会被它知道真名,就可以走到这山谷外广阔的天地里。”
“它?是谁?”王子进听到此处,不由纳闷,“你说孤单寂寞,难道不是一个人吗?”
莲生呆呆地望着王子进的脸庞,咬了咬嘴唇,一双漆黑的大眼睛里,竟有泪光闪烁。
“哎呀,你莫哭,莫哭!就当我没有说过还不行?”他一向最见不得眼泪,尤其是美女的眼泪,更会让他心如刀割。
“王公子,你是个好人……”莲生擦干脸上泪水,“只是莲生想起旧时心事,难免心怀感伤。”
“那就不要想了,能让我们流泪的过去,还是速速忘掉!人生这么长,怎么能永远拘泥于往事,浪费大好光阴?”
“拘泥于往事,浪费大好光阴?”莲生若有所思,拿起手中的草笛,又轻轻巧巧地吹了起来。
曲子依旧哀怨缠绵,惹人心碎。
王子进只觉得心潮澎湃,低头捡起地上的枯枝,坐在井沿之前,随着她的草笛声声,扯着嗓子击节而歌。
“风摇枯竹不成声,雨打衰荷不胜情。何处漏舟堪载酒?何处琵琶不忍听?争奈风雨连秋夏,唯有江天万里明。”
“争奈风雨连秋夏,唯有江天万里明?”莲生纤手移开嘴边,似乎心有所感,“没错,任世间万物生老病死,更迭不停,又有什么值得悲哀?君不见这一天一地,一顷江水,无尽明月,万古如一地存于世上,且是何等壮观美丽!我们生于世,并不能拘泥于那些小小的失去。”
“啊?”王子进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胡诌的话居然会引出她这样多的忧思,挠了挠脑袋道,“姑娘真是聪慧啊,我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这些?”
莲生朝他露出灿烂的笑容,朝王子进伸出一只纤白玉手,“王公子,我们走吧,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是一个我最珍爱的物事。”她说完指指两人坐着的深井,“它就在那里,沉浸在冰冷的水中,深深的地底,永远也不能超升。”
王子进心头不由一紧,急忙向井里看去,只见清冷的井水中,映出一轮明亮的月影,随着水波碎了又聚,聚了又碎。
似乎有一个黑色的影子,正在里面摇曳游动。
十一
可是他还没看得真切,就有人在他背后推了一把,他连呼救都来不及,就一头栽到了深井之中。
井水冰冷冰冷,寒彻刺骨,周遭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圆圆的井口,映照出生命的光辉,满天的星空,高悬在遥不可及的头顶。
他只觉得脚底根本踩不到实地,衣服被井水浸湿,变得厚重而黏腻,他只好拼命挣扎,生怕一停止游动,就会被拖向死亡的深渊。
“救、救命啊!”他吓得坏了,急忙张口呼救,“绯……救我……”
这不喊还不要紧,一张嘴,立刻有汩汩冷水灌入他的胃肠。
“不要怕。”就在他以为要葬身井底的时候,突然从旁边伸出一只柔软的手,紧紧地拉住了他,“王公子,我们只是在梦境之中,只要你不要去联想,再多的水也不能奈你何。”
只见莲生不知何时也随他下来了,纤巧的身体,正轻轻地一沉一浮,一头墨黑的头发,随着水波在不停荡漾。
他看得不由痴了,呆呆地道:“莲生,你真是不愧于这个好听的名字。”
“为什么?”莲生朝他一笑,脸上沾着水珠,如鲜花凝露,“是因为我水性好吗?其实我一点也不会游泳,只是这水都是假的。”
“不、不是。”王子进立刻巧舌如簧,得到机会开始大拍马屁,“是因为你面如芙蕖,美不胜收。”
莲生听到此处,偏头问道:“什么是芙蕖?很美吗?我们这村落身处山谷之中,根本看不到那种花。”
“很美很美……”王子进心中一沉,只觉得这少女甚是可怜,“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带你去苏杭看莲花,看接天莲叶无穷碧,看映日荷花别样红。”
“如果真能离开这里,自是再好不过。”莲生突然面现凄凉神色,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走吧,带你去看我的弟弟。”
“弟弟?”王子进在冷水中诧道,“你还有弟弟,他在哪里?”
“他就在这里……”莲生猛地一拉王子进的手,两人就相携着向深深的井底潜去。
这次王子进也学乖了,饶是吓出一身冷汗,也不敢再大声呼救。
冰冷的水铺天盖地地挤压过来,像是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压得变形,头顶的水瞬间合拢,隔断了星辉满天,明月高悬。
以及唯一的一条生路。
原本以为井底会是层层的泥藻,哪想却出现了一条水道,阴暗而深沉,直通向更加漆黑的地底。
莲生灵活得像是一尾鱼,明艳得像是一朵开在水中的花,轻轻巧巧地拉着王子进,顺着水流,往水道的深处游去。
道路像是没有尽头,漆黑一片,偶尔有黏腻的水草,会缠住人的发丝。王子进像是被恐怖攫住了心神,完全忘记了自己所处的环境,连大气都不敢喘。
只见水道尽头有一团巨大的黑色的东西,宛如棉絮一般,随着水流四处漂散。
而再仔细看去,棉絮像是动物的触角,丝丝缕缕地伸向更加遥远的地方,居然是一个活着的生物。
“这、这是什么?”王子进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妖怪,不由瑟瑟发抖,一时居然忘了心中的顾虑,如常地说起话来。
莲生望着眼前的怪物,神色凄然,“这就是我的弟弟,他不到七岁,就落入河中死了,因为年纪太小,在这世上有很多舍不得的东西,灵魂不愿得到超脱,久而久之,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它、它明明不是一个人了……”王子进颤声道,“妖怪我也见过,它们大都是因为对人世有所留恋,才会继续存在于这个世上,但是大凡有人心,就会维持人的模样,怎么会变得面目全非?”
“不许你这样说它!”莲生听到这里,似乎甚为恼怒,缓缓地游到那团黑色的雾气面前,伸手抚摸着如丝如絮的触角,“它确实不是人,但是却比很多人的心好得多。它没有人的形状,是因为已经舍去一切,变成了这个村子里的神。”
“神?”
“不错,”莲生笑着对王子进说,“它在死的时候,骨血就托付给了井水,顺着地下的水脉,蜿蜒流淌到整个村落,所有喝了它的骨血的生物,都要受到它的支配。”
“难、难道?”王子进心中隐隐觉得不妙,想到了这个永远也走不出的村庄,想到了那狰狞扭曲的恐怖藤条,心中一个可怕的答案呼之欲出,“这、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是被它困住的?”
莲生站在漆黑的冷水中,面目变得狰狞起来,阴森森地回答:“那是他们应该得到的报应。”
“什么报应?难道他们做了什么坏事?”
“呵呵呵……”莲生的脸色越来越可怕,渐渐变得白里泛青,宛如死人的颜色,“当然做了,他们把我困在井里,活活淹死。我就要把他们困在这个村庄中,一辈子埋在坟墓里!”
王子进眼见她由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变成面色狰狞的女妖,不由暗自心惊。
“莲生,快点过来,想想江天碧波,想想月光万里,你刚刚不是还说过,比起这些亘古长存的东西,我们的那些爱恨又是何其渺小……”
可是还没等王子进说完,莲生身后那团黑色的雾气就一下暴起,一道黑线,瞬间击破水流,如蛟龙出洞一样,直奔他面门而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妖怪会突然发难,不由心头一紧,闭着眼睛大叫:“绯绡……快点救我!”
这一喊不要紧,手腕顿时被一只冰冷而坚硬的手紧紧拉住,接着被迅速拽离了水面,带出了井口,夹着缤纷的水花,直往璀璨的星空飞去。
王子进只觉得身体像是柳叶一样轻盈,随着春日的微风,在天空中缓缓地飞舞。
不知飞了多久,才终于有了落到地面的感觉,身下冰冷而潮湿,似乎是躺在布满露水的草地上。
他急忙睁开双眼,却见头顶一轮明月悬空,微风拂面,送来淡淡花香。
而绯绡正一脸笑意地坐在他的身边,伸出一只玉手,雪白的袖下,紧紧地拉着他的手腕。
十二
王子进见到绯绡明月下俊秀的脸,唇边自信的微笑,顿时心安。
他连忙从地上坐起来,揉了揉发痛的额角,哀号道:“真是太可怕了,我做了一个非常恐怖的梦!”
绯绡听到他怨声连连,点了点头,“我当然明白,子进,你们吹笛唱歌,入井探险,我都在这里看到了。”
“什么?”王子进不由大窘,“你可真是不地道,难道不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吗?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位佳人说说体己话儿,却都被你在一边听了去。”
“真的吗?”绯绡听到这里,又开始调笑他,“子进,你确定那是一位佳人?如果把所有接近你的僵尸妖怪都算上,你的桃花运还真是大盛。”
“那又怎样?这世事无常,今朝美人,明夕白骨。只要是美丽的,无分死活,我都乐于欣赏,总好过一辈子对着一个面目平庸的女子强。”
或许他这话太过惊世骇俗,一向伶牙俐齿的绯绡,居然也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回答。
王子进的花痴境界,显然已经达到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度。
但嘴上虽然这样说,王子进还是觉得心中惋惜,如果自己好奇心不那么强,非要去追根探底就好了。
那样的话,他一辈子都会记得那火红的枫树,枫树下蓝衫的少女,忘不了她清亮的草笛,感动于自己豪放而歌的那一瞬。
可是偏偏造化弄人,似乎只是一转眼,那清秀的佳人就变成了狰狞的水妖。
他想到这里,不由摇头叹息。
“子进,你叹什么气啊?是不是在感慨美人虽然如玉,可惜却已如谢了的花,零落成泥,只余清香绕枝啊?”绯绡一边拉着他的手赶路,一边不忘调笑。
“唉……”王子进听他这么一说,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难过,“绯绡,知我者莫若你也。为什么美丽的东西总是这样不长寿呢?”
他说罢抬头仰望天边明月,摇头晃脑地道:“真是我将此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绯绡没想到他会把这首诗理解成这样,但是见惯他花痴模样,也只有低头浅笑,生怕这个呆子说出更加惊世骇俗的话来。
哪知他耳根还没有落得片刻的清净,就听王子进又在他身后大呼小叫地使劲叫嚷。
“哇哇哇,你这只该死的狐狸,要带我去哪里?”却是王子进感慨完美人如花,刹那芳华,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绯绡拽着前进,居然再次进了村子。
绯绡是狐狸变成,生平最恨的,就是有人用“这只”“那尾”来称呼他。
但是今日他听到这样的话,居然不怒反笑,眼角带风地看着王子进道:“子进,你怎么不感谢我?我这就要去带你见你的佳人呢。”
“哇哇哇!”王子进在他身后大声抗议,“那么可怕的佳人,还是不要再见了。”
“你不是还要带人家去苏杭看荷花,怎么这么快就变卦了?”
王子进脸色一僵,被他一句话戳到软肋,只好耷拉着脑袋,讪讪地跟在他的身后往前走去。
只见明月当空,月光清冷,一座小小院落,正矗立在如水的光华之下。
那院落中树枝掩映,木棉胜火,大门紧闭,正是两人前日投宿的那方姓老人的家。
绯绡毫不畏惧地踏着月光,伸手推在门上,稍一使力,大门的锁就咯的一声,轻轻地掉到了地上。
“喂,绯绡。”王子进见他这副架势,知道进去必无好事,“我们打个商量好不好?我们又何必去惊扰她?让她当个妖怪存在于世上,难道真的是错?”
“子进,你怎会做如此想?”绯绡眼神清澈,在月光下打量着他,“你认为她这样活着,真的会很快乐吗?心怀恨意的人,不论走到哪里,都无法找到真正的幸福。”
王子进不由语塞,缓缓松开了拉着绯绡衣袖的手。
而就是这么一犹豫,绯绡的白衣翩然一闪,已经顺着半开的大门,身姿轻盈地溜到了庭院里面。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来到了杂草丛生的后院。
院子里草长莺飞,树木俨然,显是很久都没人修葺过。而王子进见了多次的那口井,正孤零零地立在冷风荒草中,散发着阴森清冷的味道。
“我们过去看看!”绯绡说着一拉他的衣袖,“先把井口那块石板搬开。”
“什么?”王子进吓了一跳,“你难道不知道那井里的妖怪有多么骇人?”
“可是白日里看你不也在卖力地搬石板,连扇子都别到了腰里,现在却教训起我来了!”
“绯绡,我们不要过去了好不好?”他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我那个时候,不是还不知道井里会有那么可怕的妖怪嘛……”
但绯绡是永远不会受人指使的,尤其当这个命令是已经被吓得神志不清的王子进发出的时候。
于是一时半刻之后,王子进只好又把袍裾别到腰带里,龇牙咧嘴地上演着早上刚刚表演过的精彩好戏。
“你倒是用点力气啊,不能全指望我一个人。”眼看绯绡只是象征性地伸着手,懒洋洋地搭在石板上,他的气立刻不打一处来。
虽然知道绯绡向来爱耍滑头,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滑头到这种地步,居然连一分力气都不想出。
“子进,有你这样的劳力在,又何须我动手呢。人说大凡头脑不好用的人,力气都会格外大。”
“你给我闭嘴!”王子进怒吼一声,化愤怒为力量,眼睛一瞪,腿一蹬,居然把石板硬是推开了一半。
他推完了得意地偏过头,想听到绯绡赞许的夸奖,哪想月色中的绯绡望着自己的身后,一下就瞪圆了眼睛。
“喂,你怎么了……”他的话还未问出口,只见绯绡用力推了他一把。
那突如其来的力气格外大,推得他一个趔趄就坐在了草地上。
与此同时,眼前滑过一道闪亮的弧线,像是天边的流星,当的一声就掠过他的天灵盖,击到了沉重的青石板上,迸射出精亮的火花。
王子进劫后余生,急忙定睛一看,但见那竟是一把寒光森森的板斧。
十三
“哇哇哇!”他被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地起来便跑。
但见月光中有一人如鬼似魅,握着锋利的板斧,白发披散,正定定地望着他。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王子进急忙后退两步,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号人物。
“不、不要拿开石板!”老人朝他大声威吓,布满血丝的眼睛也睁到了极致,看起来分外吓人,“石板下有很恐怖的东西。”
王子进听着他沙哑的嗓音,看着他凌乱的白发,终于认出,这就是前日还与他们谈笑风生、把酒言欢的方姓老人。
不过短短的一天,就变得状如恶鬼,面目全非。
他越看越害怕,溜到绯绡的身后,小声道:“绯绡,怎么办?这人怎么变成这样?”
绯绡却毫无惧色,一身白衣赛雪欺霜,被凄凉的山风吹得斜斜飞舞,更衬托得他卓尔不群,灵气逼人。
“你们……给我滚开!”方老头怒气冲冲地指着他们叫道,“离我们家远点,再也不要想靠近这口井!”
嗓门洪亮而霸道,令躲在绯绡身后的王子进都被震得抖了几抖。
绯绡一双狭长的眼睛中,依旧蕴含着春风般的笑意,满不在乎地捋了捋漆黑的长发,轻轻巧巧地问:“井里面有什么吗?竟让老丈你如此紧张?!”
这一句话问得方老头语塞,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没有什么,只是据说前朝有人把一个害人的妖怪封到了井里,我这才好心阻止你们。”
绯绡嘴角边荡漾出一丝笑意,依旧心不在焉地玩弄着头发,“这世上的人,可真是奇怪得很,为什么大凡有害人之心的人,却都偏要口口声声地标榜自己是出于好心?”
老人立刻面色一沉,眼中精光四射,“你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这井里,怕埋葬的不是什么妖孽,而是一具少女的尸体吧!”
这几句话轻得仿佛随时都能融入清冷夜风,消失无踪。
老人却像是听到了地府的魔音,浑身一震,脸色惨白,几乎全无人色,过了一会儿,脸上竟然现出一副平和安详的表情。
王子进躲在绯绡身后,看得一惊一乍,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的脸孔能像这老人般瞬息万变。
“唉……”方老头似乎满腹哀伤,仰头长叹,“既然你们都知道了,请随我入室小坐,老夫自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与你们一一讲解。”
看他模样,似乎又恢复到初见时的理智和沉稳。
王子进看了看古怪的老人,又回头望着漆黑深井,只觉得心情忐忑不安,所谓前怕狼,后怕虎,大概就是指他现在的处境。
“子进,我们走吧,且听听他要怎么说。”绯绡似乎预见到了什么,朝王子进使了个眼色,“看他能玩什么花招。”
王子进虽然百般不愿,也只好抬着虚软的腿往老人身边走去。夜风吹得老人的白发四散飘扬,衬着皱纹密布的发红脸膛,几乎没有半分人的模样。
他鼓足勇气,哆哆嗦嗦地往前走了两步,却见老头也抬腿往他们的方向走来。
“哇——”王子进生怕他再发难,大喊了一声,“你、你不要过来!”
老人见状立刻朝他露出安抚的笑容,“公子莫怕,老朽只是要过去把井口的石板盖上。”
王子进讨了个没趣,只好低着脑袋,亦步亦趋地往前走去。任老人与他们擦肩而过,他都没有勇气再回头看一眼。
脚下的长草绊着他的袍裾,像是有生命一般,似在步步挽留。
“这些草真是讨厌,怎么竟绊着人的脚?”眼见自己的长袍又被杂乱的野草挂住,王子进只好躬身去弄自己的袍角。
哪知这不弯腰还不要紧,一低头,却见清冷的月光投射在地上,映出一个恐怖的黑影。
那个影子头发四散,短衣随风飞舞,拿着一把板斧,正要往他的头上砍去。
他立刻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回头去看。
只见身后的方老人家,睁着血红的双眼,扭曲着嘴角,露出一抹狠毒的微笑。
接下来还没等王子进反应过来,老人就抡起双臂,将板斧向他头上砍去,他被吓得愣住,甚至连叫都叫不出来。
就在这时,眼前突然一花,身后瞬间蹿出一道白影,一只手稳稳地越过王子进的头顶,抓住了那把沉重的斧子。
十四
“人心真是禁不住考验……”绯绡俊脸含霜,似乎真的生气了,“亏我还想给你一个机会,没有想到,你竟执意要杀我们灭口。”
“不错……”方老人声嘶力竭地喊道,“原本你们是不用死的,可是谁让你们知道井里的秘密……”
他想抽回斧子,却发现凶器像是嵌入石缝之中,纹丝不动。他诧异地望着绯绡,似乎不明白这体不胜衣的美貌少年,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力气。
绯绡红唇含笑,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突然一松手,这老头就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你、你是不是也被妖怪附了身?”方老人惊悚地连连后退,后背靠在井沿上,望着绯绡说,“就跟她一样……”
“她是谁?”绯绡剑眉一颦,好奇地问道,“是莲生吗?”
“不错,就是莲生……”方老人神色悲怆地说,“她是我的养女,生父是我那从商的哥哥。如果她还活着,整个村子的人都不会幸福快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子进急忙从地上爬起来,他见过的莲生,明明是个明媚的少女,怎么会如他口中所说的那么可怕?
“那、那个孩子,自从她的弟弟淹死在山涧中后,就突然疯言疯语起来……”方老人掩面痛哭着说,“说弟弟没有死,变成了水中的神,还说弟弟是被村民杀死的,总有一天那个男孩会回来找我们报仇……”
他喘息了一会儿,垂下头说:“在一个月圆之夜,在争吵中,我失手将她打死,我跟老伴害怕到极点,不敢为她立坟,就将她扔到了井中……”
王子进看着这个痛哭流涕的老人,心中不免难过,归根结底,终究是人的心魔,造就了这世间的妖怪。
“老人家……”王子进心生恻隐,想出言安慰他,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方老人却哭得更加凄惨,“但、但是……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绯绡立刻踏前一步,似乎对他的话十分感兴趣。
“后来、后来我和老伴每天都沉浸在后悔中,便到井里寻找莲生的尸骨,打算将她葬在山里……”老人脸色惨白,仿佛想起了十分恐怖的往事,“但是井中却一无所有……那具尸骨,居然凭空消失了!”
他说到这里,似有一股清冷的山风拂过,令王子进平白无故地打了个寒战。
“那孩子变成了厉害的妖怪,我知道的,所以她惩罚我们,让我们膝下的子女悉数暴死,让整个村子里的人,再也走不出这口活棺材。”
“不会的,莲生不是那样的女孩……”王子进想到梦中少女的温言浅笑,细细的眉眼,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老人的话。
“怎么不会?你莫要被她骗了,她这个孩子,最擅长的就是编些谎话骗人……”然而他话音未落,突然双手抓着脖颈,脸色酱紫,似乎无法呼吸。
王子进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老人的脖子上竟然缠着一缕黑色的长发。
犹自沾着湿湿的井水,蠕动着从那半开的井口中蜿蜒而出。
“子进,快点让开!”身边的绯绡见了,一把就把他推到一边,接着手一挥,一道红光闪过,那缕头发应声落地,碎成一截一截。
方姓老人脖子一松,急忙喘了口气,手脚并用地就要逃命。
哪想却从井中涌出更多的头发,像是流泻的水,源源不断地奔涌而出,带着井水的潮意和死亡的冰冷,一缕缕地缠住了他的身体。
老人开始还在挣扎呼救,渐渐整个人都被黑色的头发死死缠住。
王子进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恐怖的事情,顿时吓得呆若木鸡,连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个人影趔趔趄趄地跑到了那口井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阿莲啊,饶了你干爹吧,他毕竟是你的亲叔叔,你怎么能忍心看他这样……”
那人佝偻着腰,脸上老泪纵横,甚是可怜,正是曾为二人引路熬粥的老妪。
王子进见她哭得凄惨,一个劲对着井台磕头,悄悄拉了拉绯绡的胳膊,“这可怎么办,你倒是想点办法啊!”
哪想绯绡却毫不在意,眼光一斜,嘴角带笑道:“正主已经出来了,哪里轮到我出手?”
王子进突然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冷了几分,急忙顺着绯绡的目光看去。
只见深井之后,木棉之下,正站着一个蓝衫的少女,犹似记忆中一般,笑靥如花,眉目如画,望着眼前上演的闹剧。
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却含着怨毒阴狠的目光。
十五
“莲生,求求你放手吧,你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王子进见她出来,急忙跑到她的面前劝慰,“人死并不能复生,如果你总是拘泥于往事,要到何时方能超脱?”
“干娘求求你,放了你干爹吧……”那老妪见她出现,哭得撕心裂肺,“我们确实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但也是意外失手啊……”
“什么意外?你敢说没贪图过父亲留给我们的财产?弟弟就是被你家的儿子推进山涧中,只要我们死了,那些钱自然会落入你们的荷包。”莲生说着,两行清泪顺着白玉般的脸颊滑落,“你以为我想继续这样吗?弟弟已经变成了妖怪,我又怎么能撇下它,一个人去超升呢?”
“阿成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弟弟死时,他才七岁,怎么会去杀人……”老妪哭泣不止,“而且他早在几年前就失足跌下悬崖,现在连尸骨都找不到,你怎么仍在怨恨?”
哪知她这话刚刚出口,绯绡却皱了皱眉,诧异道:“弟弟,哪里来的弟弟?”
“他变成了水中的神,就躲在这井水之下和山里的水脉之中……”莲生从井口往里看,“从他死了的那天,我就听到他每日在我的耳边哭泣。现在它日日夜夜地受苦,我怎么能抛下它一走了之?”
“莲生……”绯绡望着这执迷不悟的少女,神色冷峻,一字一句地道,“你的弟弟根本没变成妖怪,留在井下,化身为妖的是心怀怨恨的你。”
“不、不可能……”莲生拼命摇头,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这残忍的话,“他还会跟我说话,永远跟我在一起,他甚至为了我,把这整个村子都活活困住。”
“要不要我证明给你看?”绯绡红唇微翘,手掌一翻,就从掌心中跳跃出一簇青蓝色的狐火,那簇火焰就如有生命一般,一下就飞到了那连绵不尽的长发上。
头发立刻剧烈地燃烧起来,空气中瞬间充满一股难闻的臭味。
而那烧焦的头发中,竟传出一个女子无助的哭声,哭声随着青烟散入无边的夜色之中。
“你听到了吗?如果水妖真的是你弟弟化成,为什么当它们消失,会传出女子的哭声?”
莲生明白了一切,双膝无力,缓缓地坐在了地上,喃喃道:“我怎么会这么傻?居然因此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又苦苦地在井里守了二十年……”
“莲生……”王子进急忙扶她起来,“不要想了,当我们惩罚了别人的同时,往往也会害了自己,现在你恨的人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你又何必执着于往事,断送了自己的将来?”
莲生纤手捂脸,悲伤地痛哭起来。
过往的一切,如潮水般涌进她的脑海。当父亲去世之后,是她的叔叔婶婶收留了他们姐弟,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
那时的光阴都晕染着幸福的颜色,在小小的山村里,到处都留下他们几个孩子欢快的笑声。
但是为什么?因为贪婪和自私,他们渐渐变成了狰狞的恶鬼。
或许自己从看到弟弟被推落到山涧的那天,就变成了妖怪,从此满怀怨气地生活,才导致了人生的悲剧。
“王公子……”莲生抹干脸上的泪珠,对王子进道,“我想通了,弟弟那么小,从来都不懂得什么叫恨,他既然已经走了,我在这凄凉的井中也没有任何留恋。”
“嗯,我知道……”王子进紧紧握着她的手,哽咽着点点头,知道她去意已决。
“莲生只希望,王公子能把我的尸骨从井中捞出来,让我与这青山同在,看四季更迭,花开花落。”
“好的,我答应你。”王子进连忙点头。
“那到时候你要轻一点哦,我很怕疼的……”莲生说着,撒娇似的倚在王子进的怀中,“王公子,你吟首诗给我听吧,我想最后再听一次……”
王子进想她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姑娘,也会怕疼,也会撒娇,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上天会如此不公,不但让她失去了生命,更让她在这深深的冷水中,承受了二十年的煎熬?
不由心中郁结,他紧紧地拉着莲生冰冷的手,哽咽着开始吟道:“风摇枯竹不成声……雨打衰荷不胜情。何处漏舟堪载酒?何处琵琶不忍听……”
他念着念着,突然觉得手中一空,肩膀一轻,似乎有哪个少女悄悄遁入微风,一去不复还。
清冷的月光之下,默默的山风之中,只余他悲怆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轻轻回响。
“争奈风雨连秋夏……唯有江天万里明……”
十六
次日,绯绡找了几个村民来帮助打捞井中的尸骨,而王子进居然一反常态,自告奋勇地要亲自下井。
于是村民就用绳子系牢他的腰,慢慢地把他自井口垂下。井水冰冷而凄凉,一下就没上他的胸口,令人呼吸困难。
他借着阳光朦胧的光辉,在井中来回地摸索,居然一无所获,只有滑不留手的青苔,又哪里有什么尸骨?
就在他万分焦急之时,就见绯绡伸着头在井口朝他喊道:“子进,那样找不行,你要仔细地回想,想想她的笑,想想她的好。”
王子进又红了眼眶,浑身湿透地站在冷水中。
想到昔日旖旎的梦境,同样是在这口井中,莲生笑靥如花,拉着自己的手,轻易地就驱走了盘亘在他心头的恐惧。
但是物是人非,不过一夕之间,佳人芳魂已逝,却只余下自己,孤零零地站在这幽深冷水中。
“莲生,莲生……”王子进一边回想,一边不自觉地念道,“就在这口井中,我答应过要带你去看荷花,却没有想到,最终还是食言了……”
他刚刚说完,突然就觉得手中一冷,似乎水下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牵住了他的手掌。
隐约是一个女子的指骨,已经没有了皮肉,却小心翼翼地握着他的手,似乎生怕惊扰到他。
“莲生……”王子进又伸出一只手,弯腰从井水深处架出一具骸骨,轻轻地把它抱在怀里,哽咽着道,“我可找到你了,可找到你了……”
骸骨上皮肉皆已腐烂,却没有任何腐败恐怖的气息。
它靠在王子进的身上,似乎解脱一般轻松而愉快,一身水蓝色的衣裙,在井水中缓缓荡漾开来。
开出一朵美丽的莲花。
几日后,王子进和绯绡又上路了,只是这次,和他们同行的还有村庄中被困了二十年的村民。
一群人往官道走去,他们待绯绡如座上宾,一路上不停地有人送他各式的鸡吃,更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用滑竿抬着他下山。
“哎呀,子进,你真是煞风景……”绯绡躺在滑竿上啃鸡腿,不耐烦地望着走路的王子进,“好好地走路,你扬什么骨灰?让我如何吃鸡啊?”
王子进却置若罔闻,一边走,一边把泥坛中的灰烬细细撒到缤纷春花里,碧绿青草间,生怕不小心漏了哪处美景。
“莲生,莲生……”王子进眼望天空,默默念道,“我王子进不才,虽然不能信守诺言,带你去看荷花,却要你年年月月,与这秀美风光同在,要你春荣、夏华、秋实、冬雪,所有磊落红尘,无一错过。”
“哎呀,子进,你扬骨灰也就罢了,还要卖弄什么文采?”滑竿上的绯绡,懒洋洋地朝他摆摆手,似乎不堪忍受他的酸腐之气。
“对了,绯绡!”待走到山下,王子进突然望向绯绡俊俏的脸庞,“如果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口井,你的心井中,又藏着什么秘密呢?”
绯绡眯了眯眼睛,笑意盈盈道:“子进,你先说自己的,所有的秘密,都需交换而来。”
“我?”王子进为难地挠了挠脑袋,“大概是每一个美女,每一次回眸,每一个似嗔还怨的眼神吧……”
说罢,他急切地对绯绡道:“该你啦,快点说。”
“呵呵呵……”绯绡凤眼微眯,像只狐狸一样,懒洋洋地趴在滑竿上,“你要是心怀天下春色的话,那我就是陶然共忘机。”
“什么?什么叫陶然共忘机?那怎么算是秘密?”
“当然算。”绯绡说着伸出一只又白又长的手指,指着连绵远山,不尽斜阳,“难道你没有听过,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有道是,不如归去。”
王子进听到这里,望着山下美景,旖旎风光,突然觉得心中无尽满足,他迈开大步沿着尘土喧嚣的小路,开心地往前走去。
似将那万丈红尘,夙事恩怨,都要通通抛到这僻静的山谷之中。
有道是,不如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