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李现、陈立农主演《赤狐书生》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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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花月夜

    “柳儿,你若不想嫁我就尽管说,我依旧会把你当妹妹看待,照顾你一辈子。”客栈中,王子进和柳儿在互诉衷肠。

    “王公子,虽然我的身体不好,可是近日发生的事我都知道。那日你抱着年幼的我逃离那座可怕的大宅时,我就认定你了。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跟着你……”柳儿虚弱地回答,烛光下,她脸庞如美玉般莹白,眉眼俊秀中暗含柔美,与绯绡极其相似,只是多了几分婉约。

    王子进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客栈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窄缝,一双丹凤妙目正凝望着房中的一切。绯绡白衣似雪,看王子进和柳儿情意绵绵的眼神,唇边荡漾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

    他看了一会儿,悄然退去,像是夜风般无声无息。

    七日后,柳儿身体见好,王子进和绯绡就带她起程了,两人在骡马行赁了辆舒适的大车,在清晨走出了城门。

    薄薄的晨雾中,只见几辆装点华丽的马车立在城门边上。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骑在骏马上,是杨知事,只见他白发渐多,精神萎靡,似乎几日不见便老了几岁。

    待王子进他们走近,杨知事驱马上前道:“可让我见柳儿一面?”

    “我没有娶柳儿过门,她仍是您的女儿!”王子进连忙让开。

    杨知事听了,下马走到车前,“柳儿,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劳烦父亲费心了,现下已经好多了……”车里传来柳儿冷淡的回应,她连窗帘都不曾拉开。

    “柳儿,再让爹看你一眼行吗?”杨知事见状,眼角立刻有浑浊老泪溢出,“此番一别,便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车中久久没有声息,过了一会儿,只见竹帘被缓缓拉开,露出一张明媚悲伤的面孔。

    柳儿一双妙目含着热泪,望着苍老的杨知事,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爹,你终是我的爹!就算你做了太多对不起我的事,可我还是无法恨你!”

    “柳儿,你嫁了人可要听话啊,不要像在家里一般任性……”杨知事替她擦拭脸上的泪水,“爹不能一直陪着你啊……”

    父女俩抱头痛哭,转眼开城门的时间便到了。城门缓缓开启,晨晖中进城出城的百姓商贩来往如梭。

    “柳儿,要起程了,爹给你准备了好多嫁妆,你不会吃苦的。”杨知事指着身后的几辆大车,强笑着对女儿说。

    柳儿却拽着父亲的衣袖不肯放手。

    “该起程了!”晨风中绯绡冷冷地说了一句,纵马走在前面。

    王子进也只好打马向前,跟上他的脚步。

    绯绡始终容颜冷清,仿佛这离别的愁绪都与他无关,精准地踩着计划中的时刻出发,看都没看那对话别的父女一眼。

    杨知事却恋恋不舍,跟着马车送出十余里才不送了。晨晖中,他骑马立在高处,望着车队,紫色锦袍随风飘舞。

    王子进望着他斑白的两鬓,憔悴的表情,不由为他可怜。

    直至走出很远,他回头看去,还能看到一个苍老的人影立在官道上,那影子孤独而寂寞,像是浪涛中的灯塔,最终消失不见。

    这是王子进在扬州看到的最后一个风景。

    一

    柳儿身体不好,三人且行且歇,兼游山玩水,抵达王子进的老家已是初冬。王子进家本就有十几亩薄田,再加上柳儿的嫁妆,已算得上殷实。

    他那年过五旬的老母见儿子科举未中,又游玩了两年心中本来不快,但是见他领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回来,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柳儿的身体尚未完全康复,王子进的婚事也一直没有举行,他乐得清闲,日日与绯绡和柳儿下棋喝酒。

    “哎呀……”王子进在寒风中望着眼前这对璧人,“你们二人怎么长得如此相像?那日我娘见了,以为我一口气领了一对孪生姐妹回来。”

    “相像还不好?就说胡公子是我的哥哥,看谁敢欺负我?”柳儿掩嘴偷笑。

    绯绡却并不答话,看他二人下棋,自己在一旁喝酒,两条剑眉锁在一起,显然是有心事。

    王子进想问,但见柳儿在一旁又不好说出口,硬生生地将话头咽了下去,心中却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当晚,子进便跑到绯绡的房中,要去打探究竟,哪知一推门,就见绯绡身穿锦缎白袍,端坐在桌旁等他,似乎没有就寝的样子。

    “绯绡,你这是怎么了?这么晚还不睡?”

    绯绡微微一笑,红唇如血,“这么晚还没睡的又不止我一人,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绯绡,你可是有什么心事?”王子进小心翼翼地问。

    绯绡长叹了一口气道:“子进,你可还记得你以前说过,要是日日面对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会觉得痛苦?”

    王子进连连摇头,“那只是玩笑,再说你和柳儿又不是一模一样,只是长相相似而已……”

    绯绡摆摆手,似是不让他说下去,“那日我与你说,会使出法术,让两张脸变成一张脸,你可还记得?”

    王子进不由挠了挠头,显是忘了,他二人天天胡言乱语的话一箩筐,他怎会全部记得?

    “明日我就要使那能变一张脸的法术了,子进你要好自为之啊……”绯绡含笑站起来,凤眸含精,凝视着他,“我要休息了,有事明日再说吧。”

    下逐客令了。

    王子进不由心下恻然,自认识以来,绯绡的冷漠都是对别人的,面对他从来都是嬉皮笑脸,亲切热情,从未如此对待过他。

    他只好垂头丧气地出去了,临出门,心中还是隐隐作痛,回头道:“绯绡,要是有什么难事一定要和我说啊……”

    只见灯光下绯绡对他颔首微笑,明亮的烛光将他雪白的锦袍染成了金色,仿佛是在画中人的周身描了一圈金色光晕。

    王子进只觉他变成了一张绝美的画像,美得不真实,美得让人不敢接近。

    他自惭形秽,低着头便走出去,却不知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绯绡。

    当夜,王子进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迷迷糊糊中,竟梦到自己在一条船上,依稀是前年赶考时,与绯绡第一次相遇时的渡船。

    绯绡呢?绯绡在哪里?

    他只觉心中空落落的,到处找绯绡,从船头找到船尾,但江上大雾弥漫,船上只有他一人的影子,哪有那色如春花的白衣少年?

    他正着急间,却听浓雾中传来笛声,那曲子甚是好听,跌宕起伏,大开大合,正是《春江花月夜》。

    王子进听着这熟悉的乐曲,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他不由痴痴地顺着曲声走去,只见一位身穿白衣的美少年站在船头,衣裾迎风招展,红唇微启,正在吹奏碧绿的玉笛。

    少年见了他,回头笑道:“子进,你可来了。”

    “绯绡,我找你找得好苦啊……”王子进立刻心花怒放,向他跑去。

    绯绡收了笛子道:“子进,我要走了,可能要五年之后才会回来,你一个人要好好保重啊。”

    “为什么?”王子进急道,“你我这样不是很好吗?”

    “子进,我自己本是妖魅,怎能总是和你待在一起?现下你平安无事,又得到如花美眷,我可以安心修炼去了……”

    王子进听了不由泪如泉涌,“绯绡,平安无事不好吗?你我一生都在一起不好吗?”

    绯绡却轻笑着摇头,“哪里有那么简单的事情?我已算出你而立之年有场大劫,要想个法子助你脱困才行,若是这次你躲过了劫难,此生便可平安无事,能得善终……”

    “不!不要!”王子进气急高叫,“我不要什么善终,我只要和你和柳儿开开心心地在一起,这种神仙般的生活,过一日算一日!”

    绯绡摇首道:“子进,别孩子气了,我会将金铃留给你,一般魔物不敢犯你,我要走了,你我后会有期。”

    王子进见江心飘来一片浓雾,潮水般淹没了绯绡飘逸的身影,急忙跑上去要拉住他。

    “不要走!”他高叫一声,却一脚踩空,掉在了江水中。只觉浑身冰冷,一下就醒了,却是南柯一梦。

    王子进一摸脸颊,湿润冰冷,竟然满面泪水,再看窗外天色,刚透出朦胧光辉,正是黎明之时。

    他连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往绯绡的房中跑去,只希望,一推门,那白衣如雪的少年,依旧像往日一样笑着等待自己。

    他颤抖着推开了绯绡的房门,屋里却空无一人,为他精心准备的锦缎被褥格外整洁,丝毫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绯绡!绯绡!你在哪里?”王子进慌忙大喊,屋子里却哪有人应声,只见旁边的小桌上,有小小的金光闪烁,正是绯绡曾给他的那个金色铃铛。

    他抓起金铃,疯狂地向门外跑去,声嘶力竭地叫嚷:“你以为……你以为用这个破玩意儿便能敷衍我吗?”

    他一口气奔到院外,只见浅灰色的天空中,竟飘起了细细的飞雪,将大地万物都染成了一片洁白。

    王子进赤着足,踏在冰冷的雪地上,并不觉得冷。他急忙往大门的方向跑去,推开大门,只见一片白茫茫、空落落的街道,看不到一个行人,哪里有绯绡的影子?

    王子进见状,心中酸楚,甚是难过,蹲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在这个凄冷的冬日早晨,初雪来临之时,绯绡随着落雪消失了。

    二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五年便过去了,王子进此时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也蓄起了胡须,他与柳儿都看破红尘,对功名利禄皆毫无兴趣,两人琴瑟相和,日子过得甚是美满自在。

    只是有时夜阑人静,王子进在静夜中会想起自己年少时的往事,那在春花秋月中种种奇异又诡异的经历。

    那像是一场白日的梦,随时光蹉跎,渐渐模糊泛黄,越发不清晰,但这美好的梦中始终有一个白衣少年,眉目如画,朝自己轻笑嫣然。

    只是五年时光转瞬即逝,绯绡却没有如约出现。眼看冬天将至,又是一年春暖花开,王子进的心却随着这缤纷的颜色冷了下来。

    “子进,你听说了吗?如湄河里又有人死了,最近这条河上总是淹死人……”这日,柳儿一边做女红,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王子进不以为然,望着窗外春色,向往地说:“是吗?怕是有什么妖怪作祟吧,要是绯绡在就好了……”

    “绯绡?又是绯绡!”柳儿突然放下针线,愤愤不平地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妖怪,你日日夜夜念着这个名字,却也不见他回来瞧你。”

    王子进见她不悦,忙道:“绯绡是我的朋友,你我这段姻缘就是他撮合的,我们还要感谢他才是。”

    “子进。”春光中柳儿突然抬起头,杏眼凝霜,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我问你,你娶我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像他?”

    目光如刀如箭,似直穿到他心底。

    “不,当然不是!”王子进忙惊慌失措地摇头,“那晚在夜市里见到你,我便对你一见钟情,与他有何干系?”

    “此话当真?”柳儿眼中的薄冰散去,复又化为春水。

    “当然,我王子进若是有半点虚言,定不得善终!”他信誓旦旦地指天发誓,心中却道,反正自己这辈子也不会得了善终,随便发个誓也无妨。

    柳儿却非常高兴,依偎在他怀中,幸福地笑了。王子进揽住她纤细柔软的身躯,望着窗外的燕语莺歌,心中满是喜乐。

    绯绡,绯绡,也许只应是天上才有的人,还是不要因为自己,累他到尘世才好。

    这般又过了两年,王子进已经满三十岁。他对绯绡的归来已不抱任何期望,隆冬时节,离家五里外的那条如湄河上几乎月月都有人淹死,即便喜欢河上泛舟垂钓的他,也不敢再靠近那条河半分。

    在一个冬日的午后,王子进在书房中看书,却在烟雾缭绕的熏香中打起盹来。

    “叔叔,叔叔。”耳听一个清脆的童音叫他,他一低头,却见一个小孩在拽他的袖子。

    “你这顽童,有何事找叔叔?”他见那男孩梳着总角,甚是可爱,便逗他玩耍。

    男童听他一问,一双漆黑的大眼中瞬间便蒙上了一层水汽,“叔叔,我找不到家在哪里了……”

    “呵呵,原来是这样。”王子进笑道,“叔叔送你回家,好好想想自己的家在哪里?”

    “好的。”他脆生生地答道,拉着王子进的手一路走下去,指向远方,“好像就在那边。”

    王子进越走越远,只觉路上坑坑洼洼,甚是难走,而且路上泥土渐渐潮湿,脚上似乎都沾着一层水汽。

    他只见眼前空茫一片,不由纳闷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就是这里。”男孩指着前面的一条光带道。

    只见一条波澜壮阔的河骤然出现在眼前,河面上波光粼粼,反射着月光,似是撒了无数的碎钻在地上,又像是把天上的银河搬到了人世,煞是好看。

    王子进瞧了瞧河岸边荒僻的景致道:“这河倒是很漂亮,可是这附近似乎没见到有人居住,怎会有你的家?”

    “叔叔,你可知道,我最喜欢叔叔了。”男童偏着头看他,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

    “咦?”王子进暗暗欣喜,“为什么啊?”

    “叔叔,你知道吗?我的家就在这河里,那河水好冷好冰,我日日在河底待着无趣死了。”

    王子进听这话似乎有什么名堂,而且还是极其可怕的、不好的名堂,只听那男孩依旧笑嘻嘻地说:“可是,现下就该轮到叔叔了,叔叔就要替我住在河里了!”

    “你说什么?”王子进听了不由大惊,突然明白了什么,慌忙甩了他的手,转身便跑。

    男童却又道:“叔叔,你就是第一千个哦,这百年来第一千个淹死在如湄河中的人,你可不要太晚过来,不然的话,河面就要结冰了,淹死的时候会很难过……”

    伴随着他天真无邪的童稚声音,王子进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抬不起来了。

    一低头,却见从水中伸出一双手,牢牢地抓住他的脚踝。而且不仅如此,还有一个女人的头冒了出来,秀发浸湿,脸色铁青,一看便不是活人。

    “啊?这是什么东西?”

    “呵呵,一会儿就好了,这是我养的水妖,他们来接你过去,一会儿就好,很快就会没有任何感觉了……”男孩在一边拍手笑道。

    王子进抬眼望去,只见河中接二连三,竟然钻出了百十个水妖,方才还是美不胜收的河面,转眼就变成了一副群魔乱舞、末世地狱的模样。

    水鬼们狞笑着,一个个或拉着他的衣袖,或拽着他的胳膊,就要把他拽进河中。

    “不、不要啊……”王子进一句话还没喊完,就觉得冰冷的河水已经将他淹没,直至没顶。

    在寒冷刺骨的河水中,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柔美的面孔。柳儿,柳儿,我对不住你,这么快就要撇下你一个人了。

    然而就在这时,天地之间突然响起了悦耳的铃声,那铃声清脆好听,仿佛无处不在,即便隔着河水,仍能传到灵魂深处。

    王子进听到这铃声,猛地打了个激灵,竟然清醒过来。

    只见自己仍坐在家中的书房里,香炉中仅余残香,窗外夕阳照晚,原来他伏在书桌上睡着了,方才的可怕经历,只是一个梦而已。

    他暗笑自己胆小,擦拭额上的冷汗,但怎么擦也擦不干,只觉得未免太湿了一点。

    再看自己已经全身湿透,仿佛刚刚从水中捞起来的一样,再一看,袖口还挂着几片水草。

    他心中立刻一惊,难道刚才所见并非梦境,而是真的发生过吗?他定睛一看,只见一条粗黑的水线像是一条蟒蛇,从门口一直蜿蜒到自己的书桌前。

    该来的总会来,王子进见状心中一片凄苦,这次没有绯绡在身边,自己怕是躲不过了。他忙叫仆人将房间打扫一下,不敢向柳儿母子透露半分,怕为他们平添忧愁。

    王子进只有对着窗外的雪景和夕阳长长叹息,从来没有如此无奈过。

    次日清晨,他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便听怀中的金铃突然铃声大作,声音急促而响亮,一下下,一声声,没完没了。

    王子进吓得忙从床上爬起来,这铃声一响,怕是没什么好事。

    哪知他惊魂未定,卧房的门就被家丁敲得震天响,王子进又被这敲门声吓了一跳,怒道:“这是怎么了?”

    只听家丁在门外道:“老爷,有客人来访,说是您的旧交,在大门口等着呢……”

    他忙穿好了衣服,披上棉袍,边走还边疑惑道:“旧交?旧交?自己哪里有什么旧交了?”

    他一路跑到庭院,只见天空中又飘起了零落的雪花。

    王子进撑起一把竹伞,穿过庭院,来到门口。只见乌漆的大门旁边正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人,那人穿着白色的棉大氅,风帽将脸遮去大半,只露出一个秀气洁白的下颌。

    王子进见了那不染片尘,几乎与雪融为一体的白衣,不由心酸,能将白色穿得如此出尘的,世间只有绯绡一人。

    绯绡他会回来吗?还是这跟绯绡离开当日一样的冬日落雪天,给了他一个美丽的幻觉?

    只见那人转过身来,轻声笑道:“子进,近年来可好?”

    依旧是目光清澈如冷钢,眉目温润似白玉,一张桃花春风面,带着几分调笑,不是绯绡是谁?

    “绯绡……”王子进手臂轻颤,油纸伞掉落在地,在落雪中滚了几圈。

    绯绡见了,弯腰捡起伞,替王子进撑在头上,“子进,多年未见,你怎么还是如此不小心?”

    王子进见他红唇微翘,似笑未笑,五官如玉雕般精致,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心中不由难过,他依旧是当初初识时的少年模样,而自己却已经老了。

    想到此节,眼泪立刻涌了出来,“绯绡,我想你想得好苦啊……你一去这许多年,我已经老了,你却和原来一样,一点变化都没有。”

    绯绡笑道:“你怎么还是这样糊涂啊,要是你真的同我一样岂不是糟糕?”

    语中带嗔,一如往昔。

    王子进听了,终于再也忍不住悲伤,哇的一声大哭出来。这许多年,这许多年过去,绯绡终于回来了……

    三

    当晚新月如钩,两人青梅煮酒,把酒言欢,外面虽是隆冬,房内却甚是温暖,瑞雪的反光将绿色的窗纱照得薄如蝉翼。

    “绯绡,你可知这许多年,我想你想得好苦啊。”王子进今日还特意命厨子做了各种各样的鸡款待他。

    绯绡拿着酒杯,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道:“生离死别本是人生常事,子进你不要如此看不开,终有一天,我还会离开你。”

    “什么?你还要走吗?”王子进像是当头被泼了冷水,笑容立刻凝固了。

    “我和你继续游玩的话,再过十几年就得做你的义子了。”绯绡笑眯眯地指了指他的胡须。

    王子进这时才想起自己今年已是而立,不再年轻。绯绡的出现,让他忘记自己已是个中年人,仿佛又变成了个轻狂少年。

    他眼眶不由湿润,暗笑自己只想与绯绡游戏人间,却忘了他连游戏的资本都没有了。再过几年,他更加老迈,又怎能与绯绡一同游山玩水?

    王子进心中难过,不由多喝几杯,却是酒入愁肠愁更愁,一会儿便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朦胧中只觉一个有力的臂膀将他扶到床上,月光中绯绡的俏脸隐含忧愁,悲伤地看着他。

    “子进,只希望我这次能助你逃脱劫难。”

    “劫难?什么劫难?只要你不将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孤苦,一切便不是劫难!”他激动地一把抓住那手,只见眼前一张脸皎如明月,色如春花,张口就叫,“绯绡,你不要再走了……”

    那人一脸错愕,眼中光彩慢慢消失,“子进,他这一回来,你便失了心智吗?”

    声音柔媚动人,却是柳儿。

    “没,当然没有,我只是认错了人……”王子进说着摆了摆手,又蒙头去睡。

    哪知柳儿却异常担心地拉着他的手,“子进,你别如此善良,他这番回来,必是没有好事,你自己可要小心啊。”

    王子进哪敢回答她的话,只好借酒装醉,迷迷糊糊中只见柳儿压抑地哭了一会儿,甚是伤心地起身离去,轻轻带上房门。

    皎皎月光洒在床前,他知道柳儿是官家小姐,对狐鬼异术极有成见,也不怪她害怕绯绡。

    但自己跟绯绡出生入死,屡涉险境的情谊,又岂是她能懂的?

    昨夜王子进的梦中,多了一个苍白漂亮的男孩,那孩子似要取他性命,害得他连觉都睡不安稳。

    可今日绯绡回来,他心中踏实,立刻陷入了沉沉梦乡。

    哪知他刚刚入梦,便看到一双棕色的眼珠盯着自己,再一低头,又是那个男童,拉着他的衣角。

    “你是哪家孩子,不要夜夜缠我了,快快走吧。”王子进不堪其扰,哀求道。

    “叔叔,我怎么能走呢?叔叔还要替我在河里待着呢。”他仍说着一样的话。

    “什么河底,你找错了人吧?”王子进急着要甩开他的手,却无法甩脱。

    男孩牢牢地抓住王子进道:“没错,绝对没错!叔叔就是要接替我做河神的人,叔叔代替我,我就可以变成人了。”

    王子进纳闷道:“河神?什么河神?”

    男孩笑道:“做了河神,河中的水妖都可由你驱使,快快随我来吧。”

    话音刚落,只见地上竟然冒出无数湿润的水草,往他脚踝上缠去。王子进一见不妙,撒腿便跑,只见四周一片漆黑,他辨不清方向,只能一路狂奔。

    前夜也如此狂奔过,若是夜夜如此,怕是累也得累死了。

    他跑了半晌,只觉浑身脱力,眼前却慢慢地出现了一条白练,走到近处才发现又是之前那条大河,在静谧的月光中,散发着幽森的光芒。

    王子进无路可逃,只能站在河边眺望,却听身后一个童声道:“叔叔,这河很美吧?”

    或许河水平缓美丽,王子进并不害怕,轻轻问道:“这河叫什么名字?”

    “这河叫如湄,很久以前有位美丽的姑娘溺死其中,后来就以她的名字为河命名了。”

    “如湄,好好听的名字啊。”王子进道,可是这样婉约的名字,这样静美的河水,又吞噬了多少生命?

    “叔叔,你若进去了,才能知道这河里真正的美。”男孩循循善诱地说。

    王子进万念俱灰,今日与绯绡的一番对话,让他觉得了无生趣,自己等了他七年,却等到一个如此残酷的事实。

    “你真的觉得在河底很是寂寞?”王子进回头看他。

    “不错,寂寞得很……”男孩寂寥地回答。

    “是不是做了河神,便可不老不死?”王子进又问。

    “不死是不成的,不老倒是真的……”

    “那我便接替你吧,你也是很可怜的……”王子进笑了笑,他想就此变作一条河算了。

    如果等待千年,他还是少年模样,是不是就能跟绯绡再次重逢?两人永远活在凝固的时间中?

    “叔叔真好!”男孩点了点头,只见河水突然暴涨,淹没王子进的膝盖,继而又涨到了胸口。

    王子进觉得河水冰凉舒服,心中不由难过,想着绯绡见他变成一条河,会不会伤心难过,会不会日日来河边找他,他还会嘲笑自己的老去吗?

    就在河水淹没了他的脖颈时,突然颈上一紧,他还不明白怎么回事,身体已经悬在半空。

    只见脚下一条深蓝的河水宛如白练,在夜色中蜿蜒。

    “为什么要阻止我?我想死还不成吗?”王子进气急败坏地在空中蹬着腿。

    “子进,你为何还是这样小孩子气?你若死了,柳儿该怎么办?两个孩子又该怎么办?”头顶响起一个清朗舒缓的声音,正是绯绡。

    “我、我是看那孩子可怜,才想帮忙……”王子进吞吞吐吐地回答,却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心意。

    “你再看看,那真是个孩子吗?”

    王子进忙定睛望向脚下,哪里有什么小小孩童,倒是深蓝色的河底伏着一条黑色巨蟒,鳞片森森,狰狞可怖。

    “这、这是什么东西?”他一见之下,立刻头皮发麻。

    “这便是你刚刚怜惜的小孩!”绯绡捏了个法诀,长刀向更高处飞去。

    河底的巨蟒从水中探出头来,只见一个如房屋般大小的头颅,阻住了他们的去路,蟒头上布满了黑色的鳞片,还有一双大如灯笼的眼,在黑夜中闪烁着棕色的光辉。

    “你这狐狸是哪里来的,坏我的好事?”它说起人话,声音竟真的与男童的一模一样。

    绯绡听了忍不住讥讽道:“夺人性命也算好事?别让人笑话……”

    巨蟒气愤至极,河里的水哗地一下就卷起一条银白色蛟龙,直冲他们而来。

    眼见水龙转瞬就到了眼前,吓得王子进哇哇大叫:“绯绡,我错了,我不想死啊,我们快逃!”

    “现下你也知道后悔了?”绯绡轻笑一声,竟然掉转方向,驾驭长刀疾冲向那条水凝成的银龙。

    “看你们往前怎么逃?”巨蟒见了,哈哈大笑,笑声如同雷鸣,震得王子进头昏脑涨。

    王子进见水龙张开大口,疾向他们咬来,他甚至能看清它森森的獠牙,潮湿的水珠沾满了他的脸。

    他万念俱灰,闭上了眼睛,只等自己被活活淹死。

    哪知水龙刚咬到绯绡身上,身体就迅速分到两边。绯绡一袭白衣,如流星般从天空滑过,所过之处,水龙分崩离析,水滴纷扬而落。

    反射着星辉月光,宛如无数珍珠漫天飞舞,景致诡异到了极致,也美丽到了极点。

    “避水咒?”眨眼间巨蟒被甩到了身后,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不错,正是避水咒,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绯绡得意扬扬地大笑,已带着王子进逃远了,只余笑声在浩瀚星空中回荡。

    王子进再次坐起身,竟然正躺在自家床上,跟上次在书房中一样,他浑身尽湿,像是刚从河里捞起来一般。

    只见绯绡白衣如雪,正站在自己床前,手持红色妖刀。

    一道黑色的水痕蜿蜒在房间的地板上,在即将抵达床头时,居然被人齐齐地切断了。

    “他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没错,”绯绡又道,“不过我定不会让你去做那倒霉的河神的。”

    “绯绡,”王子进望着他,关切地问,“这次我们的对手是河神,你可有胜算?”

    绯绡漂亮的面容如凝结了霜雪,冷漠而凝重。王子进满含期盼,只希望他能点一下头,自己的心中也算有了安慰。

    哪知绯绡却别过脸,躲过了他殷切的目光,居然转身便走。

    他走到门边,又停下脚步,回头微笑地看着王子进,“子进,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当然,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将来无论我对你做了什么,你都要相信我,不要恨我,可以吗?”

    王子进只见他一身白衣,唇边含着一抹微笑,站在夜色中,似如谪仙般要随风而去,不由连连点头。

    绯绡离开后,他一人既悲伤又害怕,便溜到柳儿的房间去看她,只见柳儿正睡得香甜,月光中,眼角已经有了细纹,添了些许岁月的痕迹。

    他望着这张皎洁美丽的睡颜,心下内疚地说:“柳儿,我真是糊涂,刚才差点就要抛下你一个人走了,我真是对不起你,你不会怪我吧?”

    柳儿似听到了他的话,睡梦中嘴角微翘,恍若微笑。王子进眷恋地握住她的纤纤玉手,仿佛要握住一生一世的时光。

    四

    次日清晨,绯绡便邀王子进出门赏雪。

    只见昨日一场大雪将天地都染成一片银装素裹,两人踏雪而行,走到城外。

    王子进几次想问他要去哪里,见他表情冷漠,始终说不出口,王子进只觉绯绡这次回来后,似乎与他隔着千山万水,难以接近。

    又走了一个时辰,周围景致越发荒凉,荒草丛生,枯树横枝,绯绡说了一声:“到了!”总算打破了二人间的沉默。

    王子进打量四周,只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任何景物,只有几棵柳树残败在眼前。

    “这是什么地方?”王子进奇道。

    “这便是如湄河的所在。”绯绡伸出长指,指了指荒原之下。

    王子进听到这名字便胆战心惊,不知绯绡为何要带自己来这里?难道他不该离这条河越远越好吗?

    他仔细看去,只见脚下不远处似乎确有一条河,只是昨日下了一日的雪,河面被冰雪覆盖了。

    “走吧,子进。”绯绡说着,孤身往河边走去。

    “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还是速速回家吧。”王子进越靠近,越觉得河水如沉默的凶兽般阴森恐怖。

    只见走在前面的绯绡回首笑道:“知己知彼嘛,我是来看看河面冻到什么程度了。”

    “河水的结冻,与这事有关吗?”

    绯绡依旧不答,快步踏雪而行,两人一前一后,很快便到了河边。

    王子进探头看去,只见河面上刚刚冻上一层薄冰,等河水全部冻结,少说也要十天半月。

    但见冰下河水如湛蓝水晶般晶莹剔透,与白雪交相辉映,美丽得摄人心魄。王子进多看了两眼,就被迷住神智,不由自主地向薄冰脆弱的河心走去。

    只觉人生苦短,苦多乐少,不如一头扎进去,就可好好休息一下。

    “子进!”他恍恍惚惚地走了两步,身后响起关切的呼唤,只见绯绡站在河边,清丽出尘的脸上尽是牵挂,担忧地望着自己。

    此情此景,像极了他们初识时的一刻。

    “让我歇歇吧……这么多年,我突然觉得好累……”王子进哽咽地说,这一句话,道出他多年辛苦。

    他是妖,自己是人,即便他用尽全力,也追不上他的脚步。

    他正满心凄苦,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随即脸颊火辣辣地疼,竟然被绯绡打了个耳光,正在愣神间,手腕一紧,已经被他拽到了岸边。

    “你为什么打我?”王子进怔愣地捂着脸颊,不明所以。

    绯绡见他回过神来,松了口气,“你被迷住心智,这河神真是执着,如此青天白日,还要取你性命。”

    “那咱们快快回去吧,你不是也看够了吗?”王子进抹了抹眼中的泪水,急忙要回家。

    “子进,你可知道今日为何要来这里?”绯绡点头跟他走去,待远离河岸,突然莫名其妙地说。

    王子进望着他,不明所以。

    “这次我们的对手是一个河神,而且命中注定要有此劫,我此番是逆天而行。”一直骄傲自信的绯绡,居然沮丧地叹了口气。

    “绯绡,人各有命,你何必为我如此烦恼?”王子进道。

    “最初认识你,是想要报答你的恩情,可是后来觉得你这样迂腐,还是不要过早的死了才好。”绯绡笑着,眼底却有悲凉之意,“不然谁来衬托我的聪明伶俐?”

    “你这家伙……”王子进被他逗笑,笑中却又带泪。

    “子进,不要哭了,我们还有一线生机。等这河面完全结冰,就是它法力最弱的时刻,到时候我们就有机会封印它。”

    王子进认识他九年多,一直见他潇洒不羁,从未如此没有把握。只望着广袤无尽的苍穹叹息,只觉命运如丝如线,无所不在,又无影无形,天下哪有人能轻易掌握?

    一线生机,不知这一线间,又有多少希望?

    “子进,我们这是最后一搏了。”他正想得出神,只听绯绡说,“你前日可是答应我,无论我怎样待你,你都不会怪我?”

    “当然,”王子进点头道,“你多次救我于险境,便是将我杀了,我也毫无怨言。”

    绯绡颔首微笑,“那就好!你要记住,无论我做出什么过分的事,都是为你着想。”

    王子进望着绯绡点了点头,只见他黑发如缎,目如点漆,跟初识时毫无变化,恍然间竟觉得自己也像昔日一样年轻,两人可以携手渡过任何难关。

    但见绯绡长袖一展,再放下手,手中竟然多了一把刀。刀光如血,跟七年前相比,更加妖冶艳丽。

    原本只是刃口鲜红的刀,此时连刀身都变成了血红色。

    “绯绡,是有妖怪来了吗?”王子进一见他拔刀而出,立刻觉得不妙,警惕地望向四周。

    但见绯绡面带愧疚地说了句:“对不起,子进……”

    他还没来得及张口去问,只觉眼前红光一闪,刹那间整个世界都被鲜血浸染,白的雪,蓝的天,如画的人,都变成了一片血红。

    柳儿一人在家刺绣,望着窗外的雪景,只觉心中忐忑不安。今日一大早,子进便和绯绡出去了,现在快到晌午,还是不见二人回来。

    正着急间,手中的绣针扎到了手指,血珠渗了出来,在她白玉般的手指上凝成一簇簇红色的珊瑚。

    她望着血珠发呆,手指好疼,可不知为什么,这疼却似传到了心底,让她胸口的方寸间揪疼难受。

    她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只希望王子进快点回来。

    就在这时,院中传来家丁焦急的呼唤:“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柳儿急道。

    “您去大门那里看看吧……”家丁还没有说完,柳儿便提着裙角跑出了卧房,隐隐觉得王子进出事了。

    她刚刚跑到大门,就见一个身穿白衣的人站在门边,他的白色斗篷上染着一片片鲜红的血迹,面容秀美,宛如少年,正是绯绡。

    而他怀中抱着的人,不正是子进吗?可为什么子进脸色黄如金纸,浑身浴血?

    柳儿见了,一阵眩晕,强撑着走来问绯绡:“胡公子,怎会这样?”

    绯绡来不及回答她的话,抱着王子进就往屋中跑去。柳儿只见他斗篷下露出一柄长刀,妖艳如血。

    锋利的刀尖上,还有鲜血淋漓,一滴滴落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如红梅初绽。

    五

    王子进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走到一条小路上。

    路旁开满了鲜花,如人间仙境,这景致十分熟悉,似乎很久以前,自己也走过这条小路,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路的尽头会有一名红衣少女。

    果然他又走了一段路,只见一名红衣美女,正站在花海中拈花微笑,但见她梳着一个同心髻,身穿樱色襦裙,目如朗星,五官美得无可挑剔,正遥遥地望着他笑。

    “沉星……”王子进见到她立刻欣喜若狂。

    “王公子!”只见她依旧双眸如星,笑靥如花,与初识时毫无变化。

    王子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胡须道:“这般模样你也认得出来?”

    “王公子便是化作灰我也认得……”沉星又笑道。

    “你依旧像过去那般年轻美貌,你也是,绯绡也是,只有我一个人老了……”王子进叹道。

    “王公子,不要只看不老不死的好处,千百年的寂寞和孤独,又岂是常人所能忍受?”沉星语气低沉,似有无限寂寞。

    这一句话说得王子进惆怅万分,这几日他总是对绯绡的青春常在耿耿于怀。可是如果自己死了,他不知还要一人孤苦多少年,比起生命短暂的自己,却不知可怜了多少倍。

    “不说这些了,你这是去哪里?我们一同走吧!”王子进跟她久别重逢,开心地说。

    哪知沉星却摇了摇头,“王公子别走了,这便是黄泉路了,还是速速回去吧。”

    “你在这里是做什么?”王子进纳闷地问。

    沉星低头道:“小星不肯先走,要等王公子一起投胎,不论王公子将来转世是男是女,小星都想和你生在一个年代。”

    “快了,快了,你也许不用等很久了……”王子进听她一说,心情莫名振奋,但想到河神,情绪又变得低落。

    沉星却俏皮地笑,“小星还是希望能等得久一些,你在这尘世,快活的日子便多一些。”

    两人正说着,只听花海中突然响起了悠扬的笛声,沉星眺望了一下四周,感慨地说:“王公子,快走吧,你的小狐狸在叫你了!”

    “狐狸,你说的可是绯绡?”这一句竟脱口而出,王子进睁眼一看,自己正躺在家中的床铺上。

    他回头一望,只见柳儿伏在床旁,累得沉沉睡去。窗外响起悠扬的笛声,王子进只见四周一片漆黑,不知是日是夜,想起身看一下,哪知身上如火烧般疼痛,不由哎哟叫了一声。

    这一叫,却将柳儿惊醒了,只见她蓬头垢面,两只眼睛肿得如桃子一般,见他醒来,眼泪又夺眶而出,“子进,你可是醒了!”

    王子进连忙问:“柳儿,你怎的这样了?绯绡呢?他在哪里?”

    柳儿的笑容瞬间凝结在脸上,只见泪水从她脸上慢慢滑落。王子进见了急道:“柳儿,柳儿你这是怎么了?”

    只听她哀哀痛哭,“我这般不眠不休地伺候了你三天三夜,哪想你一睁眼就是在问他!”

    王子进想她是一个官家女儿,自小便没有吃过什么苦,现在如此对待自己确是不易,忙道:“柳儿,我是有事要和绯绡说……”

    “不要提他了,就是他将你伤成这个样子。”柳儿说着擦干了眼泪,“我这就叫婢女帮你做点滋补的东西,好好补补吧。”

    王子进本想说自己的魂魄便是绯绡引回来的,可是话到嘴边却又无法出口,见柳儿出去,他忙扶着墙一步一步走下床去。

    他要见绯绡,要问他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哪知刚拉开门,就见绯绡倚在门外,如玉树临风,见他出来微微一笑,“子进,你醒了?”

    王子进没有想到他居然一直站在门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道:“谢谢你,刚刚我在黄泉路上遇到沉星了。”

    “我知道,她一直在等你……”绯绡点了点头。

    “你早就知道了?那为何不让她先走?”王子进急道,让沉星一人在那花海中等他,他于心不忍。

    绯绡却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幸福,我们还是不要管太多才好……”顿了一顿,又问道:“子进,你恨我吗?”

    王子进诧异地摸了摸身上的绷带,“是指这个吗?你砍了我十刀算什么?我是不会怪你的……”

    “那就好,那就好,子进快把伤养好吧,后面还有事情等着我们呢!”绯绡松了口气,眼中又饱含着笑意。

    王子进见他这样说,忙问道:“你为何要伤我才行呢?”

    “现在不能说,”绯绡笑道,“将来你就会知道了!”

    他仍如多年前那样爱卖关子,狡黠地笑了笑,转身就走了。

    王子进见他白色的背影越走越远,忙叫道:“若真能逃脱此劫,我们一起去游山玩水吧,如同过去一样。”

    绯绡听了并不回头,只朝他摆了摆手,背影伶仃,甚是落寞。

    王子进见他答应,心中不由高兴,等逃脱了此劫,等逃脱了此劫……一切便会好起来了吧!

    六

    王子进受的是皮肉外伤,养了十几日便行动自如,他跟绯绡日日喝酒吃鸡,望着窗外的白雪红梅,只觉这样快乐的日子过得一日便少一日了。

    也曾不止一次地问绯绡为何要伤他,绯绡却总是笑而不答,最后被问得急了便道:“这是我最后留给你的礼物,不要多问,以后便知道了。”

    王子进听了心中不由暗笑:自己前胸后背都是难看的疤痕,这样的礼物可是从未听说过。不过绯绡向来行事古怪,他也就一笑了之了。

    “子进,最近可还有怪事情发生?”绯绡问道。

    “没有,连梦也不做了……”王子进只觉得这几天的日子甚是安稳喜乐,若是一生也能这样度过便好了。

    “这便好了……”绯绡颔首微笑。

    “难道,是那河已经完全结冻了?”王子进一想心中不由高兴。

    “不错,正是如此……”绯绡笑着拿起酒杯道,“来,我们喝酒!”

    可是来年呢?来年终会春暖花开,又该如何是好呢?王子进心里想着却不敢说出口,只怕再给绯绡添上忧愁。

    两人喝了一下午的酒,王子进酒兴大发,将那河神、水怪通通抛在脑后,脑中只有美酒、佳肴与至交。

    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他年少时,和绯绡两人日日把酒言欢,无忧无虑。

    冬日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没一会儿工夫,天便全黑了。

    “绯绡,明日我们再一起吃鸡喝酒好不好?我请的厨子做别的不行,烧鸡最是拿手……”王子进此时已带了些微醺。

    “若是明日还能相见,我自然陪你。”绯绡扶着东倒西歪的他。

    “好好好。”王子进道,“明日怎生见不得?一定会见得!”说完,便摇摇晃晃地走到自己的房中去睡了。

    绯绡立在回廊中,看他狼狈的模样,只觉得好笑,怕是过十年再来,王子进还是这糊涂德行,没有长进。

    然而冬夜寒冷的风吹过,他脸上的笑容竟然凝固,再过十年?希望十年之后,两人还有缘再见。

    他俊逸的脸上现出几分坚毅,缓缓转身,竟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迈着大步,迎着细雪,向大门的方向走去。

    王子进一躺在床上就进入了梦乡,不知不觉,又梦到了那花海中的小路,沉星依然站在花丛中,红衣如血。

    “沉星,你真的要等我一起往生吗?”王子进忙跑过去跟她说话。

    可沉星并不答话,站在花海中不住抽泣,王子进见她哭得如牡丹含露,连忙安慰:“这是怎么了?”

    “小星是又喜又悲……”沉星泪眼蒙眬地看着他,“喜的是王公子就要与我一起走了,悲的是公子的大限已至……”

    “此话怎讲?我这不是平安无事吗?”王子进顿时一惊,不知她何出此言。

    “王公子现下还是无事?”

    “不错,今日下午我还与绯绡一同吃酒来着,就是陪着我的那位俊美公子,白毛狐狸。”王子进笑道。

    “咦,这就怪了!”沉星面现疑惑,“王公子此时就该是个死人了,怎么还好端端的平安无事?”

    王子进突然觉得大大的不妙,这是怎么回事?想起今晚绯绡奇怪的神情,莫不是他有事瞒着自己?

    他心下着急,大喊一声:“绯绡!”居然一下就醒了。

    只见房中一片黑暗,似是午夜时分。王子进忙下了床,手持烛台就往绯绡的房中跑去。

    烛火忽明忽暗,如同忐忑的心,透着不安。

    很快他便来到了绯绡的门前,缓缓推开了房门。

    只见屋中漆黑冷清,哪里有绯绡的身影?王子进并不死心,执着蜡烛将屋中又仔细查看了一遍,确是不见那白衣美少年。

    而他特意为绯绡准备的锦缎床铺仍好好地叠放在床头,王子进见了那整洁的被褥,心中仿佛被大锤击了一下:同七年前一样,他再次不告而别了。

    他孤身站在空房中,眼中不由湿润了,为什么他又这样走了?不是约好明日要一起喝酒吃鸡吗?怎么又爽约了?

    王子进想着,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忙奔回自己的房间,将衣柜的门打开,只见里面竟藏了一柄三尺长剑。

    他将剑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拔剑出鞘,锋利的剑锋在夜色中闪烁着湛蓝如水的光辉。

    王子进抚着长剑喃喃道:“我七年之前就已准备好的,哪想今日终于派上了用场……”

    说罢,他将利剑插在腰后,披上棉袍,大步向门外走去。

    只见外面漆黑的天空中又飘起了片片雪花,宛如白色的精灵在风中曼舞。

    他迎着风雪走到大门口,远远见到一个人身披红色大氅,站在门旁,一袭鲜艳的红衣,宛如在夜色中点了一把火。

    “子进,这样晚了,你要去哪里?”那人缓缓抬起头,露出风帽下灿如春花的脸,原来是柳儿。

    王子进见了她不由心虚地说:“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你不要骗我!”柳儿指着他腰间长剑哭道,“你带着剑,怎是出去一下如此简单?”

    王子进不由心情郁结,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柔声道:“柳儿,柳儿,我对不起你,你不要怪我……”

    “我在你心中始终不如他来得重要吗……”柳儿苦涩地笑了笑,眼中全是失望,仿佛能看到王子进内心深处。

    “柳儿,这是无法相比的!”王子进难过地摇头,他跟绯绡的情谊,她怎么能懂?

    柳儿却哭得更加伤心,“我与你夫妻七年,生了两个孩子,难道都抵不上他与你两年的交情?”

    王子进见她哭得伤心,也受到感染,哽咽着说:“绯绡为了我去赴死,我又怎能坐视不理?”

    “此话当真?”柳儿立刻惊得花容失色,绯绡伤害王子进,让她觉得他如同恶魔,没想到他会为王子进做到这般地步。

    “不错,没有他此时我已经是个死人。”王子进泪眼婆娑,紧紧地抱着柳儿,“柳儿,我这一去,可能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我……”

    却是哭得伤心,再也说不下去。

    柳儿抹干了眼泪,微笑着说:“子进,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不拦你就是……”

    王子进怜惜地捧住她的脸,轻轻地说:“我当初娶你,确是因为你长得像绯绡,你不怪我吧?”

    柳儿听了,哭声更见悲怆,却仍然摇了摇头。

    她得到了爱,已不想追究这爱从何而来。

    王子进又哭道:“这几年来,我一直无所建树,不求功名,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柳儿听了,竟然破涕为笑,道:“认识你时便是如此,有何生气?”

    王子进紧紧抱着她哭道:“现下,我又要丢下你和两个孩子走了,你不会恨我吧……”

    柳儿听到此话,突然号啕大哭,“你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的!我不相信善良的子进会狠心抛弃我和孩子们,我会等你、等你回来……”

    王子进捧着她被泪水模糊了的俏颜道:“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柳儿,我此生欠你的,来世一定会还!”

    说罢他松开手,推开大门走出门外,再不回头。

    柳儿在后面哭道:“王子进!我会等你回来,你少拿来世搪塞我,你欠我的,我今生便要……”

    她凄楚的哭声渐渐被风雪吹散,飘零在冷风中。

    柳儿望着风雪中王子进的背影,他一袭蓝衣在风中飞舞,仿佛又变成了昔日那个在噩梦中拯救她的善良少年。

    只是这少年终于抛下她,越走越远,似要走到一个她此生都无法企及的地方。

    “你回头看我一眼啊,哪怕一眼也好……”她咬着手指,在心里默默地念着,然而王子进却始终没有回头,最终身影被风雪吞没。

    柳儿似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渐渐地委顿在地上,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猩红色的斗篷,在黑夜白雪中,如一簇孤独跳跃的爱火,如此鲜艳,又如此寂寥。

    七

    王子进冒着风雪走出街巷,只觉寒风刺骨,雪花打到脸上也觉生疼,忙裹紧了袍子,走向荒僻的郊外。

    他要去的,就是如湄河的方向。他心中隐隐有个感觉,绯绡就在河畔,哪怕拼了自己性命不要,也要将他带回来。

    等王子进走到河畔时,已是黎明时分,雪势也渐渐变小。王子进只见天地之间一片雪白,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河畔边的柳树碎石,此时都被厚厚的积雪掩埋了。

    “绯绡,绯绡,你在哪里?”王子进站在冷风中大喊,“我知道你就在附近,赶快随我回去吧!”

    他喊了几声,却无人应声,空余寂寞的回声,在旷野中飘散。

    事已至此,他只能握紧长剑,向河边跑去,只见河面上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层,冰上还覆盖着积雪。

    王子进像发了疯一样,拔剑出鞘,举起长剑向河上砍去,边砍边叫道:“还我绯绡,还我绯绡……”

    可锋利的剑锋遇到坚冰,竟只是添了几道白色的印记,哪里能破坏得了?

    王子进折腾累了,索性坐在河面上歇息起来,正惆怅间,只见不远处有一层积雪甚薄,凹成了一个圆形的浅坑。

    他心中立刻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提起长剑便跑了过去。

    他停在浅坑中心,伸手拨开薄薄的积雪,只见坚冰之下,清晰可见一抹白影,似乎正是绯绡的衣袖。

    王子进忙手脚并用,一会儿便清光了冰层上的积雪。

    只见那如镜如琉璃的冰面下,正冻着一个雪肤黑发的少年,不是绯绡是谁?

    他长发披散,遮住了半边脸颊,脸庞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色,仿佛只是睡着了般平静,长睫的阴影投映在眼底,透着宁谧和安详。

    王子进一见到他,立刻捡起青锋长剑,继续用力砍冰,可是他砍到浑身脱力,冰层仍然如水晶般坚固,没有出现一丝裂缝。

    眼见绯绡的脸栩栩如生,就在眼前,他又怎能放弃?他大叫道:“绯绡,你不要着急,我定会救你出来,我去找炭火,把这该死的冰烤化!”

    正说着,只听后面一人哈哈大笑,那笑声如洪钟一般,震耳欲聋,“就凭你,也想破了我的法术?”

    王子进忙回头一看,只见一条巨蟒正沿着结冻的河面缓缓爬来,头颅大如屋舍,布满黑瓦般的鳞片,在夜色中反射着幽幽的蓝光。

    王子进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你不是、你不是被冻在水底了吗?”

    大蟒吐着红色的舌芯,“谁说我被困住了?这坚冰,刚好可助我使用咒缚的法术,正好这只狐狸便来送死!”

    “你说这是法术?”王子进道。

    “不错,赶快去找个地方自我了断,过来接我的班吧!若是手软,我来助你!”

    “那我也要把绯绡放出来再说,不急这一时片刻。”王子进突然在夜色中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你有本事将他放出来?不要笑掉大牙。”黑色的巨蟒像是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

    只见王子进撩开衣袖,挥起长剑,朝它笑道:“偏偏我就是知道一种破解法术的方法!”说罢他手起刀落,举剑便往自己的胳膊上砍去。

    巨蟒没想到他会有这一招,再阻止时已然来不及,只见王子进将自己的胳膊割了一条两寸有余的口子,鲜血瞬间就飞溅到冰面上。

    “你这凡人,不收拾了你,便还要找麻烦!”黑蟒说着,迅速游走,转眼硕大的头颅就到了王子进面前。

    王子进只见一张血盆大口向自己咬来,腥气扑鼻,这次眼看是活不了,吓得连忙闭眼等死,哪知那嘴竟久久没有合上,不由疑惑地睁眼偷瞧,只见自己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人,双手举着一柄血红妖刀,硬生生地将蟒口顶住了。

    “绯绡,你出来了?”王子进不由兴奋异常,多年前在考场中见过绯绡以自己的鲜血破除老生的符咒,这次侥幸一试,哪想真的奏效了。

    绯绡回头冲他道:“子进,还不快走,我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王子进这才回过神来,捡起地上的长剑,连忙快步跑远。

    绯绡见他躲远,纵身向后一跃,自己也逃离了蟒口。

    巨蟒见了气道:“手下败将,还敢过来送死?”

    绯绡长刀一指,对他笑道:“刚刚是不小心着了你的道道,你现在再放马过来啊!”

    巨蟒顿时气急败坏,一颗硕大的头就往绯绡身上咬去。然而绯绡甚是灵巧,如流星般在翻飞穿梭,巨蟒身体笨重,竟然抓不到他。

    王子进见绯绡占了先机,心中不由暗喜,那巨蟒虽是力气有余,可是辗转腾挪却远远不及绯绡灵活。

    正高兴间,只见黑蟒停住攻击,大叫道:“不与你周旋了!”

    王子进不由纳闷,不知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它在原地不停地转圈,卷起冰层上的积雪漫天飞舞。

    在一片冰霰雪舞中,蟒蛇笨重的身躯渐渐消失,竟然变成了一个身穿黑色短袍的男孩,正是自己也有梦到的那个。

    他见到这奇异的景象,心中突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果然那男孩得意地笑了笑,身体幻化为一道黑色乌光,疾向绯绡冲去,一把就抓住了他的长刀。

    “这次如何?”他仍笑吟吟的,十分轻松的样子。

    绯绡侧身一闪,刀已消失,男孩却穷追猛打,抬手就劈向他的头顶,绯绡双手一晃,妖刀再次出现,挡住了男孩的攻击。王子进见了不由松了口气,可绯绡脚下的冰层竟然突然间裂了几道大缝,显然承受着无穷的压力。

    看来这巨蟒身量变小,力气却半分不少。

    绯绡见状不妙,忙撤刀便跑,边跑边叫:“子进,快上岸!”

    王子进听了,呆了一下,往岸边狂奔起来,只见整条河冰层不断崩裂,速度之快,让人无法想象。

    眼见自己便要掉落在冰冷的河水中了,手腕突然被人扣住,正是绯绡。两人一路狂奔,王子进只觉身子被他拽得飞起来,渐渐脚不点地,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见如湄河已然被他二人远远地抛在身后了。

    王子进见了不由松了口气,“这下安全了吧?”

    哪知气还没有喘上一口,就觉得脚下湿冷,河水竟然漫延到岸边。

    只听一个小孩的声音尖笑道:“以为这样容易便可跑了吗?真是有趣。”却是那河神追了上来。

    王子进和绯绡相互看了一眼,眼中都满含疲惫,不知何时才能摆脱他?

    正踌躇间,只见河中冲出无数道星光,越来越耀眼,仔细一看,竟化作一条条水箭,风驰电掣般袭向二人。

    王子进见水箭转瞬即至,要将他们生生射成筛子,忙抓住了绯绡的衣角。

    绯绡忙将长刀举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只见刀锋上泛起血色光芒。他身影疾舞,将刀竖劈一下,又横劈一下,在两人面门前画了一个大大的十字。

    水箭眨眼间便来到二人面前,王子进只见眼前晶光闪烁,不由吓得狂叫起来,哪知风中似多了个看不见的屏障,将二人笼罩其中,水箭射到上面,都飞花溅玉般碎成了水珠。

    但是水势汹涌,连绵不绝,碰到屏障上发出巨响,震得王子进在里面捂着耳朵狂叫,只觉整个世界都被淹没在水中,宛如末日一般。

    过了片刻,水势渐歇,只听男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好一个狐狸,还有些办法!这次看你往哪里跑!”

    王子进急忙抬头,只见黑衣男孩正踏在一条手臂粗细的水柱上,站在半空中。

    绯绡面色一冷,忙对他道:“子进,我送你到安全地方,你赶快找机会逃走。”

    王子进连忙摇头,可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觉一股大力托住了他的后腰,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稳稳地托着他送出屏障。

    他再落地时,已经在离那二人十几丈的雪地上。

    耳边响起了绯绡清朗柔和的声音:“子进,你自己保重,我能拖他一时是一时,你先逃命吧!”

    “我这次来,本就不打算活着回去了,你为了我何苦如此?”他拼命摇头,却见绯绡站在风雪中,与半空中的男孩对峙,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两人便瞬间动起手来。

    绯绡大喝一声,解开咒术屏障,身姿轻灵,纵身一跃,一刀劈向男孩面门。

    男孩头一偏便躲了过去,杀气落了空,砰的一声在雪地上砍出了一道裂痕。

    “你这力气使得很足,就是准头好像差了点。”男孩桀骜地微笑,可他话音还没有落,又一刀向他袭来。

    王子进远远观战,不由为绯绡捏了把汗,只见男孩驾驭着水柱,举重若轻地招架,显然占了上风。

    但绯绡似乎神志不清般,虽然将刀舞得如同红花绽放,但倒是有一半都砍偏了。罡风刀刃尽数落在地上,倒打得积雪纷飞,沟壑万千,就是没有一刀击中敌人。

    两人斗了不过片刻,绯绡已然累得气喘吁吁。

    王子进见了不由着急,他二人虽没有分出胜负,可是那男孩脸不红气不喘,似乎是胜券在握,在耍弄绯绡一般,高下立现。

    王子进心不由凉了半截,看来今日,二人定要葬身此处了!

    “没想到你这么笨,再打下去也只能输而已,还有何意义?”男孩抱肩大笑,眼神中透着得意。

    “你、你说谁会输?”绯绡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俊逸的脸上,却露出一丝狡黠笑容,“你看这地上是什么?”

    男孩往地上一看,只见方才绯绡乱击在地上的沟壑,竟然整齐有序,刻成了一张巨大的符咒。

    “这、这是封魔印?”他稚嫩的脸庞显出惧意,颤抖地说。

    “不错,就是封魔印!连神仙都能封住的最强封印,这便是我七年来修炼的成果!”

    男孩仔细地盯着地面的符咒半晌,突然神情放松地笑了,“你修炼得太马虎了,这封魔印画得还差一笔,要拿来封什么?”

    绯绡收起长刀,凛然立在风中,俊脸寒霜地说:“最后的那笔,我写在了关键的地方,只要你不去碰它,这封印便不会启动!那是我留在心底的一点慈悲,也是你最后的退路。”

    “慈悲?退路?就凭你那点法力,还想困住我吗?不要说笑了!”他脸色一冷,竟然撇下绯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王子进袭去,“你快快随我走吧,不要拖拖拉拉!”

    手臂生出层层黑鳞,五指如刀,一把就往王子进胸口抓去。

    王子进没有想到他会突袭,竟吓得呆立在原地,不知躲避。

    眼看手就要穿透他的胸口,他突然觉得浑身燥热,裹在身上的绷带骤然崩断,竟然从衣服中透出了耀眼的金光。

    光芒照到了男孩的手臂上,黑色鳞片尽数脱落。男孩痛苦地在空中翻了个跟头,一头栽倒在雪地上。

    这下变故太突然,王子进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黑衣男童恶狠狠地望向绯绡,咬牙切齿地道:“算你厉害,竟将这启动封印的符咒,刻在他身上!”

    八

    王子进此时才明白,绯绡为什么会将他划得满身伤痕。

    只见男孩恼羞成怒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要让你们二人都葬身这里……”

    他的身体飞快地变化,稚嫩的脸庞上嘴咧到了耳根,四肢合拢,体型变大,眨眼间又变回一条大蟒。

    但它却并不傻,吐着血芯向绯绡袭去,显然是害怕了王子进身上的符咒,不敢随便出手。

    王子进远远地见绯绡拄着长刀立在雪地上,大口喘着粗气,额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显然方才他画出封印消耗了太多法力和体能,不要说念符咒,连避让的力气都没有。

    王子进再也忍不住了,发狠地大喝一声,抓起手中的宝剑,纵身一跃,就抱住了大蟒的尾巴。

    但怀中一片滑滑凉凉,腥气扑鼻,无处着手。大蟒急速爬行,一甩尾巴,便将王子进甩脱了,他在雪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待停住一看,果然离绯绡已经近了好多。

    黑蟒扬起积雪,怒气冲冲地叫嚣:“杀不了他,杀了你也行!累我吃了如此多的苦头!”

    王子进见绯绡垂手站在白雪中,并不抵抗,不由急道:“绯绡,快逃啊!”

    说罢,他拿起宝剑就冲了过去。

    绯绡却在冷风中回过头,恋恋不舍地望着他微笑,“子进,你一个人快逃吧……”

    他的秀发遮住了白玉般的脸庞,白衣飘飞,像是在冰雪中绽开了一朵花,只是这白色的花即将凋谢。

    “绯绡!”王子进大喊一声。

    就在此时,黑蟒已经来到绯绡面前,一口就朝他的头顶咬了下去。绯绡无力抵挡,只能侧身躲避,却还是没有躲过。

    只听扑哧一声轻响,蟒牙贯穿了他的肩膀,血瞬间就染红了他一身如雪白衣。

    他艰难地举起刀,撑住了蟒口,总算没有被吞入口中。即便如此,他仍望着王子进的方向,红唇微动,不断地说:“子进、子进快逃啊,不要磨蹭了……”

    王子进心中激愤,提起宝剑便冲了上去,大声喊道:“逃什么逃?我王子进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冷风如刀,吹得他面颊生痛,转眼就冻凝了热泪。

    他想起了跟绯绡的约定,想到两人说好了春暖花开时要一同游山玩水,怎么眨眼间就化为了泡影呢?

    都是因为它!这可恶的怪物,如果没有它,他跟绯绡一定在逍遥快活地喝酒吃鸡!

    他满含怒意,全部力气都贯注在长剑上,一剑便刺向蟒头。

    黑蟒冷冷地看着他,似在嘲讽他的不自量力,它轻轻避让,就躲过了王子进拙劣而漏洞百出的攻击。

    哪知王子进剑锋一偏,居然绕过它的头颅,长剑划破鳞甲,刺入巨蟒如灯笼般巨大的眼睛中。

    之前一剑,竟是虚招。

    只听扑哧一声轻响,一股温暖的黏液喷到了他的身上。王子进见得了手,心中一喜,刚要拔剑出来,却觉得整个人如腾云驾雾般飞起来。

    只见黑蟒吃痛,居然把绯绡吐出来,昂起身子,拼命甩动着脑袋,要将他甩脱。

    蟒蛇本就庞大,一立起来如三层楼那般高,王子进被晃得头晕目眩,抓着剑柄的手渐渐松脱。

    不知为什么,他眼前浮现出柳儿柔美的面庞和她那件如爱情般热烈的红斗篷。

    这是他唯一对不起的女人,而最终,他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终将负她。

    “子进,你万万不可松手啊!”绯绡在地上叫道,他半边衣襟被鲜血染红,长发披散,甚是狼狈可怜的样子,不复平时的风流潇洒。

    “绯绡,我抓不住了,你快走吧!”王子进在空中颠簸,隐隐感到自己命已快绝,但只要绯绡能活下来也是好的。

    绯绡却摇了摇头,再次朝他露出平时惯见的、自信的微笑。

    “子进,你要抓住,我这就启动那封印,将他封起来……”他说罢十指尖尖,在胸前摆成兰花的姿态,默默地念咒。

    巨蟒在雪地上翻滚,痛苦不堪,瞬间便将几个雪丘打散。王子进已经握不住剑柄,手渐渐滑脱,如风中败絮般即将掉落。

    恰在此时,他突然觉得身上暖意融融,无数道刺目金光从棉衣中射出来。

    他吓了一跳,精神不由一振,只见方才绯绡砍过的沟壑中同时迸发出刺眼光束,足有方圆十几丈那么大,轻易将巨蟒的身形笼罩在金光之中。

    “你、你为何要这样?”巨蟒似乎十分痛苦,声嘶力竭地叫道,“我是河神!你便是拼了命也不过封我百年而已!又有何用?”

    绯绡却不理他,仍埋首念咒,王子进见他如观音化身,亦男亦女,既有男子的伟力,又隐含女子的坚韧。

    他的面容迸发出光芒,似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强大得近乎神的人。

    可随着他不断地念着咒语,身上的伤口就迸裂一分,白衣上的红色渐渐扩大,这牺牲的场面,宛如寺庙中佛祖舍身的画像。

    王子进知道他在耗尽生命启动符咒,突然觉得自己无比渺小。

    他只是个平凡的、心软的、毫无建树的书生,怎么值得他牺牲性命去救?王子进心中难过,突觉万念俱灰,一松手就从半空跌落下去。

    如果自己的死,能换来绯绡的生,便是死了也没什么!

    然而他的身体尚在半空,就听绯绡大喊了一声:“成了!”

    突然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光的海洋,他身上的光,地上的光,如有生命般会聚成一团,直冲天际,照亮了黎明前的天空。

    “你这狐狸,将来我再出来,定然不会饶你!”黑蟒的身影在金光中挣扎扭动,但任凭它如何挣脱,仍然被金光一点点吞噬了。

    就像阳光下的影子必定消失般,不留一丝痕迹。

    王子进砰的一声重重跌落在地,而金光喷涌到极处,骤然收缩,如一条金龙般隐没到了地底,世界又变成了一片平静,只有阳光在云层后,露出了蟹壳般的青色光辉。

    “不错,我只能封你一百年,可是百年之后他便转世,你又到哪里找他?”绯绡静静地回答。

    “你这般为了一个凡人,却是何苦……”冷风送来一声呜咽,却是那巨蟒的最后一句话。

    绯绡疲惫地提着刀,拖拖拉拉地向王子进走来,边走边笑,“子进,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啊!你看到了吗?”

    王子进却躺在地上,望着渐渐变成青蓝色的苍穹,连动也不能动一下,他只觉周身无一处不疼,身体越来越冷,十分难过。

    绯绡见他不答,蹲在他面前问道:“子进,你这是怎么了?”

    王子进见他一张俏脸沾了鲜血,就在自己面前,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滚了下来。

    “绯绡,我此番不成了……”他竭尽全力地说,可才说了几个字,喉头一甜,就喷出一口鲜血。

    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关于春天的约定中,爽约的竟是自己。

    绯绡焦急地望着他,语气已经带着哽咽:“子进,不要紧,我一定会将你治好……”

    “不成,我是不成了……我刚刚又看到沉星了,她还在等我……”王子进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能让她等得太久……”

    “子进,你不要说话,我这就带你回家……”绯绡伸臂要去抱他,哪知这一抱,王子进又吐出几口鲜血,染红了衣襟。

    见此情状,他的心立刻变得冰冷,只怕王子进的内脏都已经摔碎,真的活不成了。

    他只好将王子进又放在地上,低声道:“子进,你放心,你一定不会有事。”

    但说出的话却没有半分把握,玉雕般的脸上,满是落寞。

    王子进眼含泪水地望着他,“绯绡,你不要难过,我与你相识,还未见过你如此伤心……”他顿了一顿又说,“我这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便是与你在一起的两年,便是死了也无憾了。”他叹了口气,又咳出口血,“可是我最对不住的,就是柳儿了……”

    冷风萧瑟,卷起地上的细雪,绯绡跪坐在将死的王子进面前,两行清泪,顺着他白玉般的面庞滚落而下。

    他凤眼微红,面容凄楚,让人看了为之心碎。

    王子进见了,伸出一只手替他拭去眼泪,“绯绡,你怎么哭了?我还从未见你哭过……”

    “子进,你过去问我有没有伤心过……”绯绡握住他的手,轻轻地说,“我告诉你,我这一世,最伤心的就是看见一个男孩被人乱刀砍死,那时便发誓定不要他再死在我面前!”

    他兀自倾诉,王子进的神志却逐渐模糊,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觉身体越来越冷,风雪弥漫,似乎就要将他吞噬了,最终他留恋地看了绯绡一眼,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所以,子进,我定不会让你死的!”绯绡说着,拿起手中的长刀,口中念念有词,须臾之间,长刀就在他手掌中飞快旋转起来,越转越快,越来越小,最终化为一个血红色的圆球。

    王子进有气无力地看着他,眼中满是疑惑。

    只听绯绡道:“子进,这是我全部的修行,你吃了它,定可活命……”

    王子进的意识即将消失,他怔愣地望着天空中飘飞的落雪,缓缓变白的天色,目光恋恋不舍。

    哪知就在这时,有人撬开他的嘴巴,往嘴里塞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带着一股清凉之气,直冲口鼻,一入口就消失了,滑入五脏六腑,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绯绡眼见他吃下去,满意地笑了。他伸出一只长指,沾染了自己的鲜血,按在王子进的额头上。

    “子进,我最后的法力都用在你身上了,今后你将忘了有关我的一切,平安地活下去……”

    他红唇微翘,凤眼却含着泪光。

    忘掉?什么忘掉?王子进想要摇头,却连动一下都不能。

    “千年之后,若是有缘,你我再重逢吧。”绯绡说着,指上加力,王子进不觉头中一阵眩晕,神志越发模糊。

    只见乱花飞雪中,正有一只白狐蹲坐在他面前,眼如黑玉,偏着头望着自己。它似受了很重的伤,雪白的皮毛被鲜血染红。

    白狐恋恋不舍地看了他一会儿,拖着一条瘸腿走了,走时一步三回首,似通人性一般。

    王子进觉得这白狐甚是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它,却又想不起来,心底只希望它不要走远,但那抹白影还是消失在雪中。

    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染了血的脚印,如梅花初绽,艳丽而寂寞。红梅开在雪中,也绽放在王子进心底。

    他心中难过,一时气急,竟然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雪冻醒了他,只见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落雪淹没了河床、残柳、碎石以及一切能铭刻下记忆的痕迹。

    “我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没在家中歇息?”王子进十分纳闷,但又觉得心中难过,空落落的似是丢了十分重要的东西。

    对了,回家!也许回到家就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了!

    他爬起来,跌跌撞撞,一路踩着雪向家中走去。冷风萧瑟,细雪飘零,他像是失了魂魄,心中尽是揪痛,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悲伤之事。

    他走到天光大亮,远远地可看到自家院落,那乌漆的大门,还是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曾几何时,曾有人身穿白色大氅,站在门外朝他扬眉轻笑?

    他正疑惑,见柳儿身披一件猩红色的斗篷,正焦虑地站在门外等他。

    那红色在雪中鲜艳美丽,似是给这银装素裹的世界点上一点朱砂。

    柳儿遥遥见他过来,跑过来扑到他怀中,轻轻哭道:“你可回来了!”

    “柳儿,这是怎么了?”王子进茫然地问。

    “不知道……我也不知为何站在门外等你,好像你不会再回来了一样。还好你回来了,我好高兴啊……”柳儿说完,又止不住抽噎不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子进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当年去东京赴考,是谁站在青石堤、绿柳岸上等他?

    秋夜朗朗,又是谁跟他并肩坐在画舫上欣赏歌舞?

    夜阑人静之时,又是谁笑着抱出美酒和烧鸡放在他的面前?

    “子进”“子进”“子进”……脑海中似乎有个少年的声音回荡,清脆响亮,或开心,或失落,或痛苦,绵绵不绝。

    那个名字,那人形貌,呼之欲出,可他偏偏就是想不起来是谁。王子进心中激愤,一下蹲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柳儿见状急忙问道:“子进,子进你这是怎么了?”

    “我、我也不知道……”王子进哭得越发伤心,“我好难过啊,好像刚有什么人离我而去,可是我偏偏忘了他是谁……”

    泪涕横流,凄惨至极。

    柳儿也越发难过,忍不住流泪,怜惜地捧起王子进的脸,“子进,子进,还有我呢。”

    却见王子进的额头上多了一个红色的痕迹,似是颜料,又似鲜血,她抹了两下,竟然怎么也抹不掉。

    王子进望着她皎洁的面孔,点漆般黑亮的双眼,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只觉答案就在这张脸上,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哇的一声哭得更急,只觉这苍茫大雪,似乎带走了他最为重要的东西,最为珍惜的人。

    柳儿急忙抱住他,王子进委顿在她怀中,两人坐在门外,似乎时间就此停驻,不再前进,将这一生一世,都浓缩在这皑皑雪景中。

    这世上沧海桑田变幻,又有谁,曾记得,春江花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