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相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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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幽灯等妖魅

    不论是相互谈笑还是彼此沟通的成员,在猊老三人出现的那一刻就全都停下了眼前的事情,竟都收起脸上的笑意,不约而同地拱手躬身,恭敬地一齐向猊老拜下:“猊先生/猊老安好。”从此时也便可以看出猊老在‘羡天镖’中如此德高望重了。

    唯有被簇拥在众人中沉思的廿休还呆愣着,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身边的女子伸出手指偷摸地戳了一下他的腰,他才恍然清醒,慌乱地学着众人拜下去。

    “无妨,都起来吧。上次不是说了不必如此行礼。”显然从猊老脸上无奈的神情中可以发现,他对这种繁文缛节的东西显然是不上心的,甚至还有几分不耐。他先前想必已经和关局儿谈过多次,再者他也不喜欢,看来这丫头还是没改掉。殊不知,如果猊老可以看清各位行礼成员表情的话,只怕一眼便可以察觉他们这份恭敬是出自内心的。

    正巧此时神清气爽的闻人素卿从朦胧的竹林中意气风发地走出,不多一会儿,众人仔细一瞧,他身后还跟着步伐飘忽,眼神迷离的关局儿。这种看上去仿佛喝醉了一般的状态真叫人忍不住怀疑下一秒她就会吐出来。

    闻人素卿刚走出来便看到了站在众人面前的猊老三人,随即抱了一拳,尊敬地叫了一声“猊老”,随后站在佐乙二身边,和众人一齐看向趴在地上,还朦胧地努力调整状态的关局儿。知晓整件事情经过的廿休此时是既担心又尴尬,依着这位的性子不知接下来会出什么糗事。

    果然,关局儿双手撑地,用力晃了晃脑袋,总算是清醒了片刻,也不管周围为何如此安静,破口大叫道:“素卿叔你不道义,刚作的曲子又来祸害我,你有本事在卜老和褚先生面前碰一碰?”卜筮和褚先生在镖里也算辈分年长的两位,以见识广泛著称,因此平日在学识上有什么不足的地方,大伙第一时间便是寻他们二老求个说法,虽然平日里难得见到几次云游的褚先生,大多问的都是卜老罢了。

    一阵熟悉的干咳传到关局儿耳中,她愣了愣神,一抬头,发现自己以一种不雅观的姿势被众目睽睽,各个都瞪大眼睛看着她,唯有闻人素卿和裘可贞一顿捂着嘴偷笑和侧着头不去看她的廿休,以及传来熟悉嗓音的猊老。

    虽说经过长久时间的相处,大家对于这位有时有些脱线的镖头已经习惯不少,但像现在这样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的场面也着实不多见,所以随后也都各自表现出玩味的表情,刚刚被关局儿呛了一口的临骁光也不顾形象地哈哈大笑。

    关局儿如同认命了一般,见到如此场面也不慌,反而低头重新趴在地上,一边急切地想从竹筏上找一条缝钻进水中,一边细细地数着自己还有几日能活。此时猊老发话了:

    “行了,关丫头,起来吧。廿小子,你们两个随我来吧。”猊老从远处伸手招呼着二人,顺便对身后的两位年纪不大的后辈低声说道:“你们的请求还是算了,廿休这孩子应该是我关门弟子了,你们回去吧。”于是挥了挥手,让他们二人回到人群之中。

    关局儿听到这话后,也不继续演戏了,立马从草地上弹起来,大步走向猊老,途中穿过众人时,还特意比划了一下沙包大的拳头,冲着方才笑得最大声的临骁光示意了一下。临骁光也不恼,正愁没人能和他比划呢。

    廿休听后也轻轻点了点头,暂别了身旁的女子,快步走向猊老。缓步走向人群的二人,一人神情谦和,举止投足颇为文雅,另一人神情冷漠,沉默寡言,与刚来‘羡天镖’不久之前的廿休有几分相似。虽然此前被猊老多次拒绝,但是依旧不见恼意,只是在与廿休交错的一瞬间,用各自的眼神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少年,便不言语。

    廿休自然是能发觉看向自己的两道视线的,虽然猊老的声音不大,几乎是压低了声音说的,但是场上依旧有四个人听到了他的回绝。凡是加入‘羡天镖’之辈,若不是各具特色,便是对自己本身的实力很是认可,心中难免会有对自己的一种肯定,和傲气。打量廿休,倒不说生气,而更多的是好奇,既好奇那曾经一人镇压半数羊首高手的猊老为什么会选这样一位毫无内力的少年,或是好奇这个少年身上有什么看不见的闪光点让猊老如此看重。

    一走到猊老身边,廿休就将憋在心底的问题当着二人的面说了出来:“猊老,刚才那两位是谁?你为什么不收他们为弟子,偏偏是我?”廿休自从不信这种运气之后,便对这种如此巧合的好运之事时刻保持警惕。只是轻轻擦肩而过,即使他不懂内力和运气,常常在生死中绷着一根弦的廿休马上就感受到来自强者的压迫感,以及不加掩饰的淡淡的恶意。

    更何况,自己身上只是有一些让关局儿这位镖头感到好奇的秘密,从头到尾,这位老人除了对晚辈最基础的关心以外,他从未对任何事情表达出强烈的意愿。时刻怀疑的廿休,更觉得这是一场存在背后人操纵的阴谋。

    也不知道身前的猊老和关局儿有没有看出掩藏在疑惑下的警惕和怀疑,他们对视一眼,猊老说道:“此地不方便说明,我们还是离这儿远些再谈。”说完,猊老独自一人翻上正在一旁打着响鼻的老马,驾马远去,关局儿廿休二人仍像先前那般,跟着猊老飞去。

    ……

    大约行了五里路,廿休已经回头看不见竹筏擂台的地步,前方的猊老才拉紧缰绳,停了下来。关局儿将廿休放下后,冲猊老点了点头,拍拍廿休的脑袋,转身离去,她知道,接下来的对话她不应该参与。此时被风吹过的涌动着的,一望无际的绿浪上,只剩廿休和猊老二人一马对立站着。

    猊老放开缰绳,让多年的老朋友跑远点,随后盘腿原地坐下,也示意廿休坐在他对面。天地间只能听到大风起兮的咆哮,和混入风中猊老沙哑的声音:“你可知方才若不是素卿有意封禁了他周围的音域,你说的话已经被荆白和仇蛊二人听见。”首先猊老便屈指轻轻敲了一下廿休的脑门。

    廿休没管隐隐作痛的额头,而是立即低头在脑海中反思刚才的情景,还未等他想透彻,猊老提前替他作了解答:“他们二人可算是你们这一辈我见识过的最强的两位。你虽然说话声音不高,但是对于修了内力的人来说,若非有意克制或阻挠,这声音还算是响亮。”猊老不知从何处拮来一壶清茶,向廿休那里借来华照汐送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轻轻吹去茶沫。

    “‘荆白’白秦玟,以文才名,知闻遍识,道中百晓生是也,总镖第拾;‘仇蛊’轩辕遒汸,以止杀名,藏锋无处,无伤亦无迹是也。这样两位奇才,我有何种理由不要?况照泠那孩子也不错,只是杀性太重,又是小汐之妹,已有传承,我自然没什么想法。”猊老轻轻啜了一口茶,看着廿休,也不期望他能回答得上来。廿休自认不如,也不知道答案,索性闭口不谈。

    猊老依旧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为什么拒绝?就是他们之能,不是我之能,他们已经自成体系,我若答应将我之学授予他们,只会害了他们。我已经时日不多,我需要的是一个能继承我衣钵的关门弟子。”老人轻微颤抖了一下,脸上的黑布松动了少许,露出那双金色的眼睛。或许从廿休第一次见到猊老那双苍老又浑浊的眸子时,那他一直道不明的韵味就是对岁月侵蚀的妥协吗?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虽然猊老的双瞳中满是无穷无尽的迷雾,但是那眼神中依旧看得出他那份永不认输的倔强,以及一种顶天立地的睥睨。廿休完全混乱了,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猊老的话和他眼神表达的意思可谓是完全相悖,究竟哪一种才是猊老真正的渴望?廿休不是猊老,他不知道。

    “怎么?你好像有话要说?尽管说罢,今儿就当是你我这准师徒的一次谈话了。”可以看出猊老今天心情意外的好,见廿休欲言又止,便让他不必拘束,有什么话今天全说出来。廿休也不是个扭捏的人,见猊老不在意便直言不讳:“猊老,我觉得你刚才的话有问题,你分明不是这么想的。”

    猊老听了这话,也不说些什么,只是略带锐利的目光扫向廿休,良久,直到这场沉默令廿休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后,猊老才完全变了一副语气开口道:“很敏锐的直觉,原谅我这个糟老头子吧,我就不应该用这卑劣的方法试探你。”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万念俱灰的语气下定决心说道:“若说五十年前在这片天地,是何人能混出一番响当当的名声,可能就只有‘九武夫,三才子和一迁客’这一说法了,其中我,老卜和老褚三人便是其中的一武夫,一才子和一迁客。”

    “很好笑对吧?‘羡天镖’这样一个镖局中居然藏着当时十三人中的三位,在旁人看来这该是一个怎样有名的组织啊。就是我们三个罪人,险些把这个未来本该属于后辈的组织拉向深渊。”猊老明明喝的是茶,盘坐着倾听的廿休模糊间却看出了一番借酒消愁的苦涩韵味。

    猊老继续说道:“当时的我们如此意气风发,以前这组织可不叫这个名字,于是我们从书中借来‘羡天镖’这个名头,打着行侠仗义的旗号,走南闯北,好不痛快。可是呢?空尘啄夜,雀轮耀方,五百年前相同的乱世倏忽再起,我们的时代随之尘归尘,土归土,名声已经被我们碾在脚下,在历史的强盗眼中,我们就是时代沉淀的珍馐美酒,被人贪婪的争抢。”

    猊老自嘲的语气让廿休品尝到他这个时代不能体会到的心酸。是啊,曾经一同闯天地的青年,为了不成为活生生的靶子,被迫将自己的后半生全部留在了原地。时间流逝的空虚裹挟了老人不服老的内心,在这个时代他不愿再低一次头,至少要将自己引以为傲的传承留给后来人,再与过去和现在做个了断。

    “所以今天无论你愿不愿意做老夫的弟子,我都会在之后几年里将我之道法传于你,你若不想学也无事,就当你从我这习得了搬气的法子吧。”老人伤感的表情转瞬即逝,变得如同第一次在廿休面前表现的那样温和,“但是如果你走这条路,我希望你不要将这被你丢弃的道法传下去,一个也不要,既然它的命运是逝去,就让它逝去吧。”说完这话,猊老像是失去全部力气,瘫坐在地上,静静地等待廿休最后的决定。

    虽然廿休能从猊老的话中听出强烈的挽留,但他知道,猊老最希望的便是他能做出一个完全有自己决定的答案,不受他表现影响的答案。之前的表现也不过是猊老敢于对一个小辈的真心流露,多年难以抑制的痛苦罢了,他本可以一直藏到生命结束的秘密,在今日讲与他听。

    “在此之前,我想先问一个问题。”“你问罢。”

    “我想知道您第一次见我时,说要教我运用法器,是为了满足一个以前未曾达成的小心愿,是什么?”

    老人沉默了。

    “你……可知关局儿是老夫的弟子?”

    “……”

    “所以,猊老是将我比作了以前的局儿吗?”

    老人笑了。

    “第一次见着你,确实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后来发现你和她完全不同,如今我亲眼见着的你才是个完整的人,一个叫‘廿休’的孩子,而不是一个叫‘关局儿’的丫头。”

    于是廿休便没有再犹豫。

    “师傅在上,受徒儿廿休一拜。雀轮历壹陆捌伍空尘瞬,启誓者廿休,于丰椁赤落拟言。今立师徒之约,至此不悔,无诺自毁,请天地铭。”

    ……

    是夜,正值一年的末尾,第三轮空尘即将从夜幕中碎裂开来,准备将这片天空映照得愈加明亮。

    这晚廿休并没有来得及和猊老学习基本的运气方法,而是在和猊老谈心之后被一群人找上,强行拉到关局儿的画舫上,说是招新仪式,实则又是聚在了一起办了一场酒会,其领头的自然是令拂冲,羊夸瓢和宫九这三位。论凭宫九的性格不应该凑上这事,奈何三人都是嗜酒如命的性子,这样大好的机会便去向关局儿争取了。

    关局儿虽然没完全同意,不过逮廿休上画舫时她是扯得最狠的那个,以至于晚上说祝酒词时都心虚地不敢去看廿休幽怨的小眼神。

    虽说廿休从来没有体会过一个真正的酒会是什么样的,但是今晚的景象和他听说的可算是怎么都不符合。

    先是关局儿坐在中间懊恼每次聚会人都不齐,喝着没意思,但随后就满脸酒气,笑呵呵地先把最不会酒的华照泠灌趴下了,满脸红润地躲在华照汐身后不肯出来,这种和平日人前天差地别的表现让廿休都勉强承认她比平素顺眼不少,害得她当即借着酒意便要和廿休一决高下,被汐姨罚坐后才作罢;

    又是莫如见拉着柳晟恨恨地指责关局儿又乱饮烈酒,见柳晟也是无可奈何,便偷偷溜到喝酒喝得最欢的三人身边,将他们的酒全掉包成药酒,且先不说为何羊夸瓢这么小的一个小姑娘为什么可以饮酒,廿休今晚听过的最多的便是她哭丧着脸一个劲地喊苦了,然后便是莫如见被尚鸣和关局儿两人追着头皮打;

    再或者是临骁光和奎家三兄弟举着海碗相互拼酒,谁先倒谁便陪战三日,另外还拐上了完全不知内情的轩辕遒汸;桌上喝着喝着便少了两个杯子,不见踪迹;白秦玟拉上了笑而不语的岳衷裴,两人的气氛莫名诡异;佐乙二依旧独自站在一旁,机械般的一杯一杯地喝着,也不见他醉倒;闻人素卿没有加入,而是略带醉意,和廿休站在一旁,借着夜色和眼前的场景,仔细思考下一首曲子琴曲的主题。

    可以说,混乱便是今晚的主题。廿休手中的杯子都不知道被谁抢走了,他重新从桌下取了一个杯子,一旁立刻出现一双拎着满壶斟好酒的玉手,廿休抬头一瞧,便看见笑脸盈盈的裘可贞将酒壶递给他,趴在他耳侧说:“猊老先生从不与我们这些小辈闹,以前都是小女子送酒给他,今日便轮到你啦,快去吧。”说完便跑到佐乙二身旁,开始和他谈笑。

    廿休推开外厅的大门,轻轻合上,借着空尘的亮光,猊老依旧披着他那套装束斜靠在甲板的栏杆上,怔怔地对远方和天空那轮即将出世的空尘出神,听见背后有踩踏甲板的咯吱声,便知道谁来了,轻轻一挥手便示意廿休走近些。廿休几步就上前,将酒壶放在猊老身边,还是忍不住问道:“师父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喝?”

    猊老轻轻一笑,答道:“那是你们小辈的喝法,我这老头子不太适应。这不,有人陪我呢,你进去吧。”说完便点了点远处一点,卜筮的小黑舟上,两道人影相对独酌,见猊老和廿休看来,便举起酒杯遥遥一敬。猊老也不用酒杯,直接提起酒壶,回敬一壶,便用壶嘴直接倒进嘴中。

    廿休在知道三位老人的往事后,不愿打扰他们独享的环境,便也遥遥对远处二人鞠躬一拜,便回了热闹喧嚣的前厅。

    猊老看着渐走渐远的廿休的背影,轻轻地说着一句除了自己无人明白的话:“这样,最后一场交易也完成了……”

    “怎么啦?你和廿休师徒一场,还和他做了交易?”不用回头,猊老便知道站在身后举杯痛饮的是关局儿。

    “是啊,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后的交易了。”猊老也不解释什么,便顺着关局儿想的说了。

    一时间两人谁也没有说话,都看着天空,静静地,不知道是看着夜幕还是空尘。

    “……话说,您应该从如见那里知道了,我恢复了一部分以前的记忆。”

    猊老的手突然像是抓不稳一样,酒壶差点被抖落下来。

    “……我知道。但我宁愿你永远记不起来。”

    “那怎么行?我关局儿可是您的弟子,若是一点记忆都想不起来,让廿休怎么想自己这位师姐?”

    关局儿明明是在笑着,但是偏偏有两滴酒液晕红了她的双眼,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

    “这几日,你便先用这些材料自己搭一个草房在湖边住下吧。等到你能完整运行一个周天时,我便再领你去寻适合做法船的珍宝。”猊老指了指堆在岚凫湖边的石材和茅草,也不多说些什么,转身将袖中的桃核般大小的法船召出,轻点水面,回到了自己的船上。在廿休的视线下,猊老也不进入船篷中歇息,而是径直走进了那只小亭中,将一壶从关局儿那里顺来的酒拿出,一个人静静地在湖中小酌,这次不再有熟悉的老友和天上的空尘陪伴。

    今晚廿休并没有喝多少酒,一是他从来不会在任何时候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现出来,饮酒便是如此,即使被劝,他也只会谢过别人的好意,尽量将自己保持在一个绝对清醒的状态,二是今天确实是没喝多少,大部分都被令拂冲和关局儿抢走,虽然身为厨子的宫九此前已经提前准备了好些酒水,但当晚真正轮到他时,已经所剩无几。所以他借着夜晚的寒风,此时还是很清醒的,只是面对眼前这一堆材料有些犯愁。

    倒不是说廿休左手中毒使不上气力,便是只有一只手他也可以单手上马,只是茅草还好说,面前大小不一的石块才真正让他感到有些棘手。如何将这些石料全都切成整齐的方块,是此时手无寸铁的廿休完全做不到的。今日可能就只能露天在草坪上度过了。

    “唉,真是难为你了,老头子不是怕你问,而是怕你不问啊。”刚躺在草坪上呼吸着泥土芬芳的廿休从头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一睁眼,便看到脸颊略泛红意的关局儿笑呵呵地弯腰看他。未等廿休站起身来,关局儿便摆了摆手,先行走到廿休身边,和他一齐躺了下去。

    “怎么,抢了你的位置,还是不习惯有人陪在身边?我这晚与天同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关局儿取来酒葫芦饮了一口,皱了皱眉头,便可猜到这壶必然是莫如见换过之后的药酒。“我看你好像有什么想问的?问吧,那老头子不愿意回答的,我来勉强教教。”

    廿休对于这位镖头及师姐既是无奈又是倾佩,可能正如猊老说得那样,第一次相见时,就误把他看成了关局儿,他们之间是如此相同,才使得廿休这点小心思在关局儿面前无所遁形,于是他想了一会儿便说道:“从卜老听来獓恸的技巧可以与你习得,为什么那时你会生气?”

    虽然廿休也没在这组织中相处多久,虽说今日有许多前辈赠予珍品或是点拨,和廿休十分要好。可若问在这镖局中谁对他最好,廿休便会不假思索地选择关局儿。他深知在这样一个不算小的组织中,人情才是最珍贵的财富。与其他人有一个良好的关系,可以在很多方面得到帮助,甚至是燃眉之急。

    若只是以治病为主要目标,她大可以今日直接将廿休送到猊老面前传授内力。但是她没有这么做,而是在起誓过后,真正将廿休当作了‘羡天镖’的一份子。所以也是从那时开始,无论是去拜访谁,她总能在这场人情的交锋中,争取到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位置。从本质上来看,或高兴,或生气,或无奈,或尴尬,既是她本身情绪的自然流露,也是时刻关心廿休的表现。廿休不傻,他什么都知道,但是他也绝对不会将这份好意说出来,关局儿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就仅有那一次,廿休唯一不懂的那一次,在他看向关局儿时,她脸上转瞬即逝的阴沉,然后甩下一句后便离开的那次,廿休切实地体会到了关局儿的冷漠和疏离,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关局儿听闻后,笑意僵了僵,恢复了平静的样子,大口饮了一口酒,看向黯蓝色的天空,迷离地说道:“你知道我是猊老的弟子,但你可知我并没有和他相处的记忆?”一种漠然爬上关局儿的眼眶,这种冷漠的眼神将廿休看得通体发寒。

    “小时刚来‘羡天镖’时,我以前的记忆便是由受猊老从小关照的关千山,我的父亲,一件件亲口告诉我的。但是当时的我可能还小,他嘴中的我的记忆就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关局儿用手轻轻抚着嘴唇,“你说,那时仅凭这么脆弱的链接,我怎么可能和猊老亲近?”

    “自从父亲和莫叔前往一处险地后再没回来起,本来就年仅十四的无依无靠的我,猊老对我来说更像我的家人。是他默默支持我,赞同我担任群龙无首的‘羡天镖’,并稳固到今天这个地步,一直持续到八年前。”关局儿依旧是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平静地说着:

    “突然一日我做了一个梦,那个梦我不方便和你直接言说,便不说了。当时我只觉得有些不详,便没有太理睬。但是至此之后,每过一年,曾经父亲对我一遍遍重复的故事真的逐渐变成了碎片般的记忆,不,不如说我逐渐回想起以前的自己,和记忆中那个桀骜不驯的猊老。”

    “你可知晓,一个现在的我和一个记忆中完全不敢相认的‘我’,会产生多么强大的割裂感吗?镜子的对面,是我,又不是我。”关局儿苦笑了一下,将药酒大股大股地灌入逐渐变得更加寒冷的身体里:“正因为这些是我曾经真实体验过的经历,所以我才对那些让以前的我饱受折磨的气息如此敏感和厌恶,就是第一次感应到你身上那股相似气息的时候,我用出了曾经被逼着和他们学到的力量施加在你身上。”

    那是廿休至今都无法忘记的感觉,时至今日他会如此复杂地对待关局儿,也正是因为这份本不该出现的误会。“所以我为什么会将獓恸留在羡天镖中,其他人都是拥有一个绝对的目标才选择留在此处,而他是异类。是我与他做了一场恰如其分的交易,将它留在了这里。”廿休眼中的她眼神即刻变得锐利,一种激动与愤恨的情绪交融在一起迸发出来:“他的力量,是和那群作贱的牲畜出自同源的力量,也是我被迫掌握的技法。”

    廿休这下便知道为何当时关局儿会如此生气,这不仅是令她回想起时常刺痛的痛苦回忆,还是因为这种力量曾经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关局儿险些夺走廿休性命的愧疚与悔恨。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用沉默代替回答。

    “獓恸的能力是源于他的本能,其用途也和那些人的方式截然不同,所以我并没有迁怒于他。”关局儿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郑重地对廿休说道:“呼……如果你想学,其实可以向猊老请教,这并没有什么,你也不要碍着我们现在有这样一重身份,就忘了之前你说的‘报仇’,我可是会一直记着的。只是我希望你之后,如果能遇到那群牲畜,那么请代我,用这力量将他们归还给天地,可否?”

    廿休本来有些放弃向猊老讨教这种技巧了,听到关局儿的说辞后又有些不解:“为什么?难道掌握在这些人手中的这力量不是一种邪恶的能力吗?”即使是将自己生命放在第一位的廿休,从本质上,也只是一个刚刚看清外界的十六岁的少年,除了能保全自身的各类必须手段,太过狠毒的方法他也是不情愿接受的。

    “如果老头子听了你这话,肯定是要好好敲打一下了。”关局儿调整好心态,这才摆出一副师姐的模样,和廿休细细讲来:

    “所谓能力,从被创造出来的根源分析,其实是并没有所谓的善恶之分。一种力量既然能被天地承认,说明它就拥有对天地自然运行有利的因素。善恶是人为定义的,因此被不同人影响的同一种力量便会产生不同的表现,具体体现在想象力的丰富性上。像我这种武夫也便只会打打杀杀了吧。”

    这下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关局儿抱着膝拉着廿休说了许多,廿休也终于知晓不少他之前完全不了解的知识。例如,为何各国国主不停地寻找各地奇人异士,为何这片天地依旧没人能将实力归拢成为一套统一的体系,为何普通人对异士奉若神明但是也有高低之分。这些都在今晚找到了答案。

    “喏,具体搬气之法等明日猊老教你吧,每个人都不同,这第一次最好有个完全通晓原理的人辅助为佳。这草屋也估计是他准备叫你用内力搭的。”虽然关局儿也不懂为何不让廿休在她船上先过一夜,但是她也不好反驳他的决定。拍拍身子准备离去,想来她也不是真要陪廿休睡这一晚,只是有些想说的话便说了。

    “师姐等等,我还是想先知道那种能力是什么?”今晚关局儿不将这疑问解释给他听,倔强的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还惦记着呐?师姐这个称呼我心领了,你可不许在别人面前这么叫我。至于那个能力……”

    “你可听说过‘信则所幸,真即是真’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