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相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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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前路瀚如海

    “你的意思是……你小时和羊首有关系?不可能!我父亲带我第一次见你时,我可以肯定你的情绪是正常的。”莫如见作为赤落莫家唯一的谪子,虽然从小对医药感兴趣,但依旧从父辈那里习得了一部分识人的技巧。此时他并非不相信关局儿说的话,只是这些从自己好友口中说出的话,实在是和他记忆有巨大的差别,让他一时间也开始隐隐怀疑自己记忆的真实性。

    “你的记忆没有错,但是你是否在被莫叔领着来见我之前,听说过关千山有个女儿这件事?”关局儿平静地饮了一口酒,但是从她轻微颤抖的嘴唇和无意间从嘴角飞溅出来的几滴酒渍中可以看出她此时的不平静。

    这回轮到莫如见沉默了,他起身轻轻踱步走到草屋后,窸窸窣窣地翻找着,再次回到关局儿身边时,手上也拎着一个酒葫芦,青绿色散发出清香的药酒被灌入嘴中。

    “相传羊首内有四大酷吏,嵌尺,锊心,剐泉,读生。也列为四大分支,从事不同领域。其中嵌尺和读生办事时身形时常隐于黑雾之中,普通人触之即枯,大多会失血而死,不知你……”莫如见一边假意冥思回忆之前听说过的零星碎片般的传闻,实则一边将全部注意力关注在关局儿细微的表情变化上,此时的他已经动用了父亲传授给自己的‘通判心经’,冷漠得不带一丝感情。关局儿瞧见莫如见此时的神情,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位备受自己仰慕的“述谏铁司”莫龄锵。

    关局儿看着这严肃的发小,良久,她叹了一口气,决心将最近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讲于他听:“莫猜了,是‘读生’。其实那日你见我怯生,是因为我刚被父亲从猊老那里接回‘羡天镖’,从那天起,我便是关千山的女儿。在此之前我的所有记忆都丢失了,就好像是被封印了一样,但是我仍然拥有对以往记忆莫名的好奇和恐惧。”她又喝了一口酒,“虽然我很想忘记这种恐惧,现在的生活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但是这种心慌的感觉在八年前达到了巅峰。我在酒意中做了一场梦。”

    似乎是为了压抑这种令人厌恶的情绪,这次关局儿又狠狠地大饮了一口。莫如见没有打断她叙述,将葫芦放在关局儿身侧,静静地等待着。关局儿像是在呓语道:“在梦中啊,黑雾与黄沙交织在六片陈黄的符文周围,无边的白骨瞳中闪烁着愤怒的焰火,嗜血的幼兽尖齿攀附在苍老的古兽脆弱的脖颈,下雨啊,下雨了,参天的白树不是梦中的模样,幼兽拖着垂死的老兽苟活逃向了远方……”

    像探入深邃的泡影,在关局儿连绵不绝的呓语中,明明没有听到关局儿梦中的具体内容,但是莫如见却实实在在地从这怪异的歌谣里感受到了一丝绝望和悲凉。他努力将自己从刚才的痴妄和心经带来的冷漠里一同挣脱出来,看着依旧在咿咿呀呀如同魔怔一般的关局儿,悚然一惊,从手腕上解下一串褐色的手串,这手串由十六个形状不一凹凸不平的石珠构成,其中心悬挂着一只小小的木铃铛,随风摆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莫如见迅速抽出套在小铃铃舌上的棉花,对着关局儿轻轻一晃,随着内力源源不断地注入,木制的铃铛逐渐褪去粗糙的外表,有了些玉石的质地。一串金铁碰撞之音从摇摆的木铃铛中传出,这铃声极其清脆,其中还蕴含着一股令人清醒的特殊韵味,铃声刺入关局儿的耳蜗,传导到她的脑海,如同寒风中一滴冰水滴在颈部,立即就将喃喃自语的关局儿从梦魇中唤醒。两人同时出了一身冷汗,关局儿略带歉意和疲惫地望向莫如见,准备继续先前的描述,却被莫如见抬手制止。

    “别说了,我大抵是明白了。更何况你现在的精神状态不适合继续深入回忆,我便不问了。”莫如见自然知晓自己刚才手段的利弊,通过关局儿各种怪异的表现中他大概理清楚了她的目的。作为药师,他深刻体会到了一种束手无策的无力感,仅凭他和柳晟的治疗是不足以消除关局儿的梦魇的,要么使出大手段强行消除她的记忆,切割一部分粘连恶变的魂魄,要么就从梦魇的源头下手,从根源斩除异变。关局儿无疑选择了后者,在莫如见看来这也是最优解。

    “那这孩子是什么情况?和羊首那群恶贾有些关系?”莫如见听完关局儿的讲述后,不会不去怀疑屋里那熟睡的孩子身上剧毒所散发的黑烟,只是料定眼前这位如果真的确定有关联,依她的性子怕是第一次见到便死无全尸。

    “这倒不是,只是他身上有羊首的味道,经过接触后发现这孩子与他们并无关联,应该只是他偶然碰见的机遇,倒是少了一条关于那些野狗的线索。”关局儿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后,在谈及羊首时,还是会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掩饰不住的狠厉,然后被迅速收起,侧眼望向莫如见说:“算是之前吓到他的补偿吧。喏,感知到了吧,廿休醒了。”

    “那又如何?这事儿可不赖我,虽说这时他不该醒,安养阵能作用的最大效力只能维持一半。为了救你,我可不得不用御净铃唤醒。”莫如见将棉团塞回小木铃中,冲她轻轻晃了晃。关局儿一挑眉,她自然知道这小玩意儿不应该配合如此暴殄天物的用法,虽然其最基础的用法可以快速地祛除杂念,平心静气,但是这声音的穿透力极其强悍,作用范围极广,一般是需要用结界围起的密闭环境中使用的。屋中熟睡的廿休怕不是已经被这铃声祛除了困意。

    随着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廿休果然揉着惺忪的睡眼从草屋中走出,手中还握着临走前柳晟送的热茶。他先是看了一眼同时盯着自己的二人,然后再抬头看看并无变化几许的天色,有些惊恐地看着关局儿,他……莫不是睡了一整天?

    两人同时向左转头,不过是莫如见略显无语地看着心虚的关局儿,关局儿不用猜也知道身边这好友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你究竟是干了什么让这小子如此怕你?”

    这句话莫如见当然是没有说出口,他勾起落在草甸上装满药酒的葫芦抛给关局儿说:“拿着吧,喝这个。至少比你那葫芦里的烈酒要好不少。”说完走到廿休面前,将他那双温暖白净的手掌放在廿休头上,仔细感知了一番,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个由三种药草编织而成的手链,系在廿休左手手腕,轻声问道:“柳师有没有说什么?”

    廿休此时已经从之前的误解中察觉了,神情变得有些窘迫,听到莫如见亲切的问话后立即回答道:“柳师神情有些遗憾,和我说‘七日之后再来一次’。”这是柳晟对廿休细细嘱托的话,对此心生好感的廿休自然不会忘记。

    莫如见听后点头,没有言语。关局儿尝了尝莫如见给的葫芦里的药酒,草药和黄酒相互交融的苦涩让她表现出一副厌恶的神情,转头有些嫌弃地对莫如见发起了牢骚:“先不说你这酒忒苦了,这么点量也不够我一天喝的啊?”

    莫如见淡漠地回答她:“既然不好喝就少喝点,不够就每次来我这儿取,这屋后头还有几大缸正酿着。猊老已经和我说了要克扣你买酒的酒钱。”随即用更加不屑的表情看着她,挪揄道:“要不你还是戒了吧,省得我还要重新学一遍酿酒的法子。”

    看着莫如见这副欠揍的表情,当着廿休的面,关局儿可不好直接动手。她轻咬白齿,瞪了一眼莫如见,心想,我说不过还躲不起吗?于是一拍还未完全清醒的廿休的肩膀,恶趣味地说:“走了,我们已经休息了一天了,该去拜访下一位成员了。”在廿休略显无奈的目光中,关局儿晃了晃手中的药葫芦,示意他准备出发。

    莫如见站在潮湿的草甸上,看着两人越飞越远的身影,直到看不到两人的身影为止,才慢慢的走进草屋中。

    “柳师,你刚才交给廿休的药里加了蜀骨根没有?”“莫先生说笑了,我刚刚给廿小友用了静心的道卒草的茶,蜀骨根自然是没有加的。”

    “嘿!你这老僧倒是蔫坏得很,为了不让我配药还真是煞费苦心。”“呵呵,柳某不敢。我已将棋局重新摆好,不如手谈?”

    “哈哈,那好,这次我先执白好了。话说你也真下血本,竟让那小子七日之后再来,就不怕下次也浪费了?”“无事,此行被中断未必不是件善事。此事不可急。”

    这两人年龄相差十来岁,亦师亦友,在药理上针锋相对,在纵横间相谈甚欢。可谓是:“凭秤斤尺渡命痕,绛采青砂试天能。庞前欲琢西风引,负棘险道辟濡门。行踏春起楼斓意,敕光远目不可及。究源问酌淌复回,沃州行走叩鹿黎。”

    ……

    “方才在屋里休息得如何?现在左臂有何感觉?”关局儿侧头看了眼廿休,低声问道。

    廿休没有立即回答她的的问题,而是先仔细感受,探查了一番身体状况后才略有些疑惑地说:“刚才休息时,睡梦中只隐约感觉左臂像是烧红的炭一般滚烫,但是并不难受,反而有些舒畅。但之后……”他有些支吾起来,竟有些不敢告诉关局儿一般。

    “继续说罢,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关局儿疑惑地看着廿休,心想这小子也不是什么扭捏的人,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难住了他?

    廿休只得说了,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然后,头顶有一阵光射出,没入到手臂里融化的感觉慢慢消失了。然后……看到莫哥一脸贱兮兮地对着我吹了口气,脑门一凉,然后我就吓醒了……”没等廿休说完,他顿时感觉到周围极速倒退的风景戛然而止。

    “噗哈哈哈哈……等会儿……哈哈哈哈……我们先飞,飞下去……”关局儿听到这话,直接一个没忍住,在飞行过程中笑岔了气,扰了体内周天的运转,在空中顿时失了平衡,摇摇欲坠地将要掉下去。关局儿勉强绷住了脸,给自己灌了一口苦涩的药酒,神情快速扭曲,艰难地带着廿休回到地面。

    一到地面,关局儿立刻放开手脚,将廿休晾在一旁,不顾仪态地在地上笑得打滚,边笑边叫唤着,甚至身上松垮披着的衣物都有些滑下来。廿休只得背过身蹲在一旁,静静地等她笑完。半晌,才看到她捂着肚子,颤抖着和廿休踱步向远处停靠在湖边的扁舟走去。

    与此同时,想着棋路的莫如见突然没来由地浑身一颤,手上捏着的白棋从指尖掉落,打散了棋盘上难解难分的生死劫。

    “莫先生怎么了?”“……没事,突然心有些乱,我去倒一杯茶水静静心。”

    ……

    “莫先生且慢,这是道卒草茶,你刚才尝了配着蜀骨根的药……唉,这可如何是好?”柳晟看着地上瞬间倒地,脸色发青的莫如见,摇头扶去内屋,半盏残局也没得心思去打了。

    莫如见晕倒前最后一个念头,便是今早去给卜筮送药,临走前卜筮苦口婆心地给他送了一句忠告,‘莫要贪嘴,你今日必有一劫,唉’。

    “啧,算得真准。”

    ……

    廿休此时从未觉得如此诡谲,即使眼前只是一条漆黑如墨的小舟,他却有一种强烈的从心灵深处散发而来的混乱感,让方才体内经历了冰火两重天的廿休,小脸煞白,牙关不住得颤抖,翻滚的胃囊仿佛要将之前吃过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儿地抖擞干净。

    “小娃娃,你就是这次新加入的成员?”一股尖锐嘶哑的声音从黑帘背后,顺着缝隙蜿蜒地扭出来,试探着廿休的鼓膜。一道高约四尺,矮小佝偻的身影拨开帘子从船篷中走了出来。廿休能清晰看到那老人干瘦枯皱如同树枝一般的手指,冲自己点了点。

    廿休感觉到了极大的压迫感,悄悄地一偏头,身旁的关局儿已经不见踪影。他只能强忍着逃跑的欲望,艰难地回了一个“是”。

    “小娃娃,老夫卜筮,你再走近点让我瞧瞧。”廿休眼睛向上一抬,面前这诡异的老人脸上有一层白雾,让人辨别不出他的相貌,然而却丝毫掩盖不了脸上惊悚的微笑,漆黑的牙齿配合猩红的牙龈从微笑中故意流露出。廿休脑中的生死预警已经疯狂闪动,一有不对他就要夺路而逃。

    突然那老人身后的黑暗中探出了一只同样干枯白净的手,其掌心静静躺着一粒发着光亮的晶石,就是这颗晶石的出现使得周围的黑暗在微微颤抖。那手捻指轻轻一弹,晶石径直飞出了黑暗包裹的范围。如同盛大演出的幕布被掀开一样,那老人迅速裹挟起黑暗向那块晶石飞去,留下漂浮在空气中的白雾,此时廿休周身恢复了明亮,他一转头,关局儿正好端端地站在他身边。

    廿休向前定睛一看,那船篷的门帘并没有掀开,然而却有一只手从黑帘中伸出为廿休解了围。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帘后传来:“莫要去恨獓恸,他在你身上感觉到了光明的味道,这是他的本能。”随即手向晶石飞出的方向指了指。

    廿休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材修长,身着黑衣的年轻男子,趴在地上,轻轻捻起那粒滚落在草缝中的金色晶石,微笑着收进衣袖中,略带歉意地对着三人拱了拱手,化为一道阴影闪身离去。

    “所以我之前见到的都是幻觉吗?”廿休有些不大相信,忿忿地说道。虽说他没有内力,但在以前私下底和寨中与那些自诩为‘高人’的异人学到过不少辨别幻觉的技巧,例如用肉眼观察一定范围内空间气流的波动变化,或者是手持微小物品迅速丢出检查是否遇到阻碍等等。但是这些小技巧在刚刚那个诡异老人散发的巨大的压迫感中,就连去尝试的时机都无法争取,更谈不上保持清醒地对峙。

    门帘里的老人静静地听完廿休的描述,迟疑了片刻说道:“小娃娃,虽然你懂得一些分辨幻觉的粗浅法子,但是遇到高等级的幻觉这些就毫无用处。更何况……”他停顿了片刻,一道视线穿过黑布移动到关局儿身上,见关局儿点头示意,便继续说下去:“更何况方才獓恸模仿我的一幕不完全是幻觉,而是一种玄奇的技法。目前只有老猊和镖头从他那里学到了一点皮毛。如果感兴趣,你可以去问她。”

    虽然廿休本就不认为自己能活到现在是靠自己的实力,说到底,若不是手中有金蝉这样一个大杀器,论经验,自己是怎么都不可能在吴承允手中活下来的。直到此时,他都怀疑自己被一股诡异的幸运和巧合包裹在一整套已经被安排好的结局里,这种怀疑是荒谬的,但是不信天的廿休不会靠这种运气而苟活着。在三岁就用鲜血懂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之后的廿休,对每一位实力比自己高强或者知识比自己丰富的人,都怀有足够的警惕和尊敬。华照泠除外。

    廿休转向关局儿,此时有这么一个可以学习的机会,就算是冷漠如他,也是会争取的。可是关局儿见他看过来,却撇过头去不去看他,嘴里嘟囔着:“你若想学,之后问猊老便可,看我做甚?”最后不再理会廿休的视线。

    廿休有些郁闷,虽说他与这位女镖头第一个照面就结下了梁子,此后关系也没明显缓和,相处方式逐渐变得颇为复杂。但是在今日几次拜访途中,见识过‘羡天镖’如此多有实力或有才学的成员后,玩闹也好,交谈也好,每个人都无不对关局儿保持着绝对的相信与尊敬,这不仅是靠强硬的手腕就能做到,还需要强烈的共情与理解,以及多方面的因素。自此关局儿的形象逐渐在廿休心里占据着一个相对重要的地位。而此时关局儿不怎么搭理廿休,竟让他罕见得产生一些不知所措。

    “看来你将要去做老猊的弟子啊?虽说我卜不出镖头的想法,但我可以给你一个占卜的机会。”帘后的老人依旧没有露面,或者说,廿休隐隐觉得老人不露面已经成为维持规则平衡的本身。“你想问什么?目前你只可以问一个问题。”

    关局儿此时已经完全走开了,船上只剩下两个人。老人本以为廿休会想很久,没想到廿休立即回答了他:

    “卜老,我此刻没有什么想问的。不知这一次提问是否可以推迟到以后?”

    卜筮虽然想过这一种可能,但这种情况几率太小了,他很自然地就排除了这种未来。所以当廿休说出这句话时,他还是吃了一惊,不惜打破卜卦中最禁忌的‘不问’:“为何?我只能在相应的时间里提供一次占卜的机会,你错过这次便不保证有下次了。”

    廿休平静的脸上努力地挤出一个不熟练的微笑,回答卜筮说:“一方面我要问的实在是太多了,短时间内我想不到该问些什么,或许这些庞杂的问题恰恰就是因为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不想浪费;另一方面,我和局儿许诺过了,现在我只想珍惜当下的每一刻,我并没有什么需要去迷茫的事。”

    少年终于在应该的年岁里自己寻找到了相应的答案。

    船篷里的老人沉默了,一串咳嗽声从门帘里透了出来,声音变得更为沙哑的老人喘息着,但是欣慰地说道:“真是美好啊!我本不该继续过问,但是不能坏了规矩,老夫今天高兴,你随便问一个吧。”

    廿休想了想,问:“卜老,我想问局儿的药酒几日能喝完?”

    “等她回来,她酒就喝完了。”卜筮用听不懂的语言轻哼着一段歌谣:“归去来,归去来,年年赤沙苒岁去,卜天不饶镜中人。归来去,归来去,回首垂虚须光阴,晏腓再术输空无……”

    ……

    等到关局儿溜了一圈后回到小舟,远远地就看到廿休一个人坐在湖边,卜筮的小舟已经划到了湖中心。关局儿从后背拍了拍廿休,有些疑惑地问道:“问完了?这么快,你问了什么?”虽然这是每个人的隐私,但是迄今为止关局儿还是从不同成员那里见识过了各种各样的奇葩的答案。因为第一次见到廿休,她便从面前这个少年身上感受到了坚毅的血性和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所以她很好奇廿休会问什么问题。

    廿休也没想到关局儿这么的不客气,好在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摊了摊手毫不在意地说:“就问了,你腰间的药葫芦几日能喝完?”

    “哈?”关局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小子刚刚说了什么?

    “不是,你问了个什么玩意儿?”

    “所以你葫芦里的酒喝完了没?”

    “你你你。”这下关局儿也不知道怎么说廿休好了,责怪他浪费这一大好机会吗?不会,因为他们‘羡天镖’就是一群不信命运的浪人。关局儿解下腰间的葫芦扔给廿休,摇了摇,葫芦已经空了。

    “走吧,我们去拜访下一位。”还未等廿休将葫芦还给关局儿,她就带着廿休飞上了天空。

    ……

    关局儿自遛弯归来之后,心情似乎是好了几分,所以这次的飞行途中她也不闲着,借着刚从卜筮那边离开没多久,于是给廿休聊了之前她从其他成员提的几个稀奇古怪的问题。例如羊夸瓢问得“去哪里可以寻得最香的花?”、令拂冲直接问的那块布帛上画中人的下落,更有甚者直接问的“今天晚上吃饭有没有酒?”,还不依不饶,最后被卜老轰了出来,卜了一个“几日平安”的卦象,结果受伤趴在床上几日下不了床。至于那人具体是谁,关局儿只模糊地说是方才见过的成员之一,剩下的让廿休自己猜去。

    “局儿,你刚刚去哪里了?”廿休依旧对刚才见到的怪异的黑衣男子有几分忌惮,又对男子如此渴望‘光明’原因的好奇,令他忍不住向关局儿发问。

    “刚才?就去獓恸那里耍了一圈,发泄了一下,就回来了。”关局儿知道廿休有些怕他,并没说太多。但又担心成员之间不和,于是连忙又说:“说起来我们都习惯了獓恸时不时地突袭,也就当他是在恶作剧了,你还得好好谢谢他才对。那被困住的神使就在他手上好好关着呢。论困人而不致死的本领除了他之外我还没见过谁比他强呢。”

    廿休满足了好奇心,见关局儿不想说太多,他也不便多问,这事也就暂时告一段落。还好廿休已经可以看到远处湖面上的……擂台?

    飞行中的关局儿突然站住,一道天蓝色的结界将他们隔离在外。廿休可以看见,擂台大小的竹筏静静漂浮在湖面上,近乎占据了大半个湖面,中心有两道身影快速地交错闪动,铿锵的金铁声不绝于耳。擂台边似乎有四五个身影或站或坐地看着,时不时相互点评着台中人的失误与不足。此时旁边已经有人发现从远处飞来的二人,于是对中心二人招呼了一下。比试的两人相互捏了几个决,结界顷刻间消融,一大片被压抑的灵气洪流以台上二人为中心扩散,争先恐后地从结界里逃出来。

    待廿休平稳落地,一抬头他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唷,这不是廿小弟吗?来看我们习武了?”此人正是才半天未见的临骁光临叔,他正是中央习武的二人其中之一。此时他热得满头大汗,又见着廿休到来,忍不住想上前‘叙叙旧’,于是不经意地一问:“刚才从哪里来的,正好我这儿有几位弟兄想和你熟悉熟悉。”

    “我们刚从卜老那里过来。”

    临骁光豪放的笑声戛然而止,轻轻擦了擦脸上不存在的虚汗,抬头看着天,嗯,这天真好看。廿休在一旁看着临叔的表现,已经知道路上说的卜酒的那人是谁了。

    于是他尴尬地哈哈一笑,手一招呼,方才和他比试的,和在一旁加油鼓气的,一共六人,聚在了关局儿和廿休身边。一眼看过去除却两道修长的身影和一位带着面纱的女子,其他三个都膀大腰圆,虎背熊腰,每个都是使力气的好手。

    “你就是廿休小弟?幸会幸会,我是‘应照’奎乌那,这是我两个兄弟,‘螭现’奎穆韬,‘反蛟’奎日合。”操着别扭口音说话的是四人中领头的男子,其他两位和他长相相似的汉子紧跟在他身后,表情憨厚淳朴,只是其中一人表情有些奇怪,被叫到名字也不应,只是一个人在那里呵呵笑着,廿休也不敢多看几眼,对三人分别作了一揖。另一位穿着青袍,外貌极为俊美,甚至有些阴柔。

    “奎家三兄弟是在我十四岁那年汐姨从都舟啼踏出任务归来时,偶然带回来的三名鄂战族孩子。乌那和我年纪相仿,刚来的时候可凶了,除了汐姨见谁就咬。穆韬则一直照顾最小的日合,因为……”关局儿用内力逼音成线,悄悄地和廿休介绍着,说到此处便有些犹豫,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过早地和廿休将如此血腥的事,最后鉴于廿休承受能力大才慢慢揭露这个清醒的世界,“因为三兄弟中的日合在刚出生三月时就被亲生父母送去‘开天’,头背后强行钉入一条七寸长的铁链,同时脑子被割去一部分,都是为了承载‘凶神’的意志。才变成如今这样痴傻的一面。”

    廿休听到此处,双瞳微缩,在三人面前依旧保持着谦虚的态度,实则已经恶心得想要作呕。究竟是怎样的父母才会如此狂热地为了一种信仰而手刃自己的亲子,他再一次对这片天地间的‘神’产生了深深的厌恶。如果真的有‘神’,不因为人,而是塑造出‘真即为真’的法则的‘神’,究竟怀着一种怎样漠视的态度,冷淡地品尝着这乾坤中万万人生活的疾苦和疯狂?

    关局儿的话继续传入廿休耳中:“所以这三兄弟我一直都很照顾,本来凭乌那的实力足够进入‘羡天镖’,穆韬和日合还不足以获得令牌,但那日三块牌子一同从猊老袖中滑了出来,摆在三人面前。所以我力排众议,破例让三人都加了进来。”关局儿笑了笑:“所以我们之前一直看走了眼,三个人一齐发挥的力量远远胜过他们各自的实力,他们也变成唯一三人出任务的小队。分别排名总镖拾肆伍陆。”

    “至于旁边这位,是涂黎雅乐四大家族之首,闻人家的‘方囚’闻人素卿。别看他这么年轻,都是虚的,他和我父亲一般岁数,我还得管他叫叔呢……”关局儿还在廿休左耳旁夸夸其谈时,廿休右耳边又忽地有了另一道男性的声音:“小廿,你先站我身边,接下来的事你会不想看的。”那声音同样也是逼音成线,在廿休听来虽然温和,实际已经隐隐有了些许怒火。

    关局儿还纳闷廿休怎么突然绷着脸向前抢着走了几步,忽然看见闻人素卿向他走近,他脸上依旧带着笑,只是这笑容让关局儿如同被卡了痰一样,脸色顿时煞白了几分。

    “小小关,你还记得你的传声技巧是和谁学的吗?”这亲切的称呼让关局儿在心里直呼大事不妙,她忘了面前这位已经将声音玩得出神入化,自己刚才在廿休耳边的传声对闻人素卿来说简直是在班门弄斧。

    闻人素卿轻挑了一下细眉,和几人先道了一声歉,然后强拉着关局儿走进一片不知何时出现的竹林中。一阵阵美妙的音乐从竹林中,但廿休好像还仔细听到……几声惨叫?顿时一阵恶寒,连背后有人轻拍他肩膀都没发觉。

    等廿休急忙回头连说抱歉,这才看清眼前的男子戴着一副古怪的面具,一旁的女子看到廿休一脸懵的表情后不禁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廿休正想着刚才男子没戴面具时多看几眼就好了,就听见面前的男子用不带感情且僵硬的声音解释道:“我今早见过卜师傅,说我不宜见你,所以我带了一个面具。”说完还晃了晃头,这等滑稽的动作反而将廿休愣在原地,两人就这样彼此尴尬地对视着,最后还是在一旁偷笑的女子替二人解了围。

    那女子牵着廿休的左手,将他拉向一旁,还未等女子松手,廿休便先挣脱她的手:“我的手上中了烈毒,你……你还是不要碰了。”廿休这几日一直被众人的暖意包裹着,面对眼前这个即使被面纱遮住了红颜也看起来貌美的女子,他还是善意地提醒了一下。

    不料廿休说完,那女子又吃吃地笑了一会儿,眨着眼对廿休说:“没事,奴家万毒不侵,才不怕呢。小女‘绫狐’裘可贞,总镖贰拾,你可不许忘了。”介绍完自己后从而后取下一只充满脂粉幽香的粉红珍珠交给廿休,指着那修长身影说:“那男子是‘听鲛’佐乙二,说起来,他不应该算个人呢。”

    廿休还没从身旁女子的话中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时,三道身影从远处骑着马踢踏地奔过来,随着吁的一声,三人分别从马上蹬下来,只是下一瞬间,三人便闪到竹筏中央,其中一人身着深色蓑衣,头上戴着一顶斗笠,脸上包裹着黑布,走在两人前方。后面两人恭敬地跟随在他身后。这人不是猊老又是谁?

    “嗬,这儿还真是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