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相樊笼
繁体版

第八章 不见落渔女

    在廿休的百般抵抗下,关局儿才恋恋不舍地移开放在他头顶上的手,随着协商的完美解决,廿休也算是阴差阳错地成为了‘羡天镖’的一员,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决左臂中毒的问题。但现在内厅的氛围似乎有些许微妙。

    末座的老翁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廿休身旁,从袖子中取出一块古朴的令牌,食指轻划令牌上伸出的较锐利的棱角,一粒血珠滴在令牌的锈迹上,顷刻间没入污锈中,在廿休注视下,那块被血液浸染的锈迹迅速变黑硬化,随着一阵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风突然碎裂,从令牌上脱落,露出令牌原本的颜色。老翁将令牌递给廿休,没有回去坐下,而是继续站在廿休身边,用手指了指廿休正前方的关局儿,等待着什么。

    廿休迟疑片刻,将手中的令牌递向关局儿。关局儿虎牙轻咬指尖,一滴血从破口处被挤出,轻轻一弹,血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不偏不倚地落在令牌另一块锈迹斑驳的位置,关局儿素手轻挥,第二块污迹被削下来,一抹淡淡的暗银色光芒从令牌上散发出来。

    随后在关局儿的带领下,以左侧高挑身影为首,其余二十人依次排列,分别取手指尖一滴血,滴在令牌上,古朴的令牌逐渐变得光彩鉴人,但仍有一番不可明说的沧桑的韵味流转其上。

    其第十三人和第十九人给廿休留下的印象最深:虽然依旧看不清原貌,但廿休感知得到第十三人带给他的压力是最大的,沉重如山的压迫感从身如山峦的第十三人的身上,传导至指尖,一滴略泛金色光芒的血液从其指尖缓缓飞出,那人身上的压迫感虽然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滴金红色血液中蕴含着一股浓烈的蛮荒野兽流露出的气息,仿佛一只嗜血的恶兽毫不掩饰地向廿休展露出锋利滴血的长牙和嗜血残暴的眼神,在滴入令牌时浸染了一大块锈迹,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第十九人身材匀称,举止端庄,廿休记得很清楚,是先前仪式中取出清茶与旁人分享的那位,他此时慢步走向廿休,在距离廿休一尺左右的距离停下,伸出修长不似人类的手指,不见有什么动作,一滴近乎透明的淡红色血液滴下,只晕染一小点锈迹,随后伸手点在廿休额前金色纹章的地方,一丝清凉的感觉浸润廿休的大脑,不论刚从昏迷中醒来的大脑昏沉感,还是之前从十三人那时感受到的紧张感,都随这一阵清凉烟消云散。廿休的眼神逐渐有了光,他看十九人轻轻颔首,收回了手指,没有回座而是站在关局儿身边。

    不过这不是廿休在意的地方,虽说十九人从头至尾表现得举止很优雅,给他的印象很温和,但是廿休记得,方才被视线注视时,最强烈的刺痛感就是从第十九人方向传来的。

    最后一块锈迹从令牌上被剥离,一块通体银光的令牌展现在廿休面前,令牌四角由奶白色的宝玉镶嵌,边缘由与令牌同一种金属封边,令牌主体明明是金属材质,却拥有着树木的纹理。而最吸引廿休目光的,在于令牌上两个颇有神韵的字,正是这两个字,赋予了整副令牌活过来的感觉,而之前感受到的沧桑的韵味,也流转在刻画于字体笔划的凹痕中。

    但是令廿休略有些不知所措的是,他不认识这两个字是什么。虽说廿休幼时除却长兄知书达理,善用兵法外,就连吴承允对读书一事颇为鄙夷,但是在平日与寨中的弟兄们交谈中,基础的字儿他多少还懂。而此时令牌上的字,晦涩难懂,让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能说得出来。

    “猰貐。”两个略微有些拗口的词汇从廿休身旁的老翁嘴中吐出,关局儿听后一愣,脸上一直保持的笑容僵了僵,略显复杂地看着廿休。廿休瞬间就捕捉到了关局儿情绪上的变化,虽然他不识得这两个字,但是对于关局儿来说一定有一番特殊的含义。

    “猰貐就猰貐吧,廿休,你将你的一滴血滴在这骨荒令上,便也是我们‘羡天镖’的人了。”关局儿虽然迅速调整了神情,但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有些迟疑。廿休没有选择,倒不如说这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他从不为自己做出的决定后悔。他将右手拇指竖起放在嘴旁,用牙轻咬,一小股殷红的血液从破口处流出,顺着倒转的指尖,滴在银光流转的令牌上。

    仅仅只是一滴血液,在血滴与令牌触碰的刹那间,令牌突然大放光芒,如果说先前还只是以神韵在感知层面赋予了令牌活过来的感觉,而此时。呼吸,恍然间,廿休感觉到手中的令牌仿佛有了生命,惊得他差点将令牌脱手扔出,他感觉到了一种生命的律动,因为一滴血,他与令牌之间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呼吸,正是从这之上感受到的。

    一股难以挣脱的吸力从廿休的手心传来,此时再想将令牌扔掉也已经做不到了。原本坚硬的令牌突然被赋予了流体的质感,在廿休的手中拉伸膨胀,继呼吸之后,又有微弱但逐渐有力的心跳声从手中传来。廿休用余光瞟向关局儿及身边的人,想从他们脸上发现点什么。但是没有,关局儿脸色平静地看着廿休,仿佛即使此刻出了问题对她来说毫不相干。

    令牌继续膨胀着,从原本手掌大小,逐渐生长到半个脑袋的尺寸,同时这令牌还在廿休手上变形,在指缝间来回扭动,如同一只被困在丝茧中拼命挣扎的猎物,在蜘蛛即将用螯足试探捅穿腹中前,更加卖力地寻求一点生存的希望。一股奇怪的情绪出现在廿休的心底,这种奇妙的共感是他从来不曾体会过的情绪,以至于他失态地几乎要惊呼而出。这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怜悯。

    廿休努力使自己摆脱这样一种诡异的状态,他双目紧闭,反复在自己心里坚定着‘这种情绪是很不对劲的’的这一想法。强加进自己人格中的情绪会在不知不觉中影响自己,被这种感情控制的自己还能算是自己活着吗?廿休再一次感受到了生命在离自己而去,死亡又是那么的接近,但是这种感觉又不是空穴来风,它在转变为自己的感觉,那种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不屈,不正是自己十六年来的生活吗。

    又何尝不是呢?廿休一直以来为活而活,向死而生,他从始至终都是为自己而活的,而吴关寨就是那一重网。他就是那个被缚的人,活着既是一直以来支撑着他行使一切行为的准则,也是将他困于行尸走肉的枷锁,他是被操控的傀儡,锈蚀的榫卯,活着的尸体,他就是这么一个无助可怜又可悲的人啊……

    廿休有史以来第一次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他几乎要沉沦进去,自怨自艾,原本在一旁面色平静的关局儿见证全程后脸色也突变,几乎要像之前那场仪式一样冲向前阻止,却被身旁的十九人一把拉住手臂,无法前进半毫。

    银光越来越盛,令牌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形体,并逐渐向人形的方向变化,周围羡天镖的其他身影也突然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有的嘴中念念有词,玄妙的气息环绕聚集在手掌中心;有的从身侧抽出一把形状怪异的武器置于身前,一旦发觉有什么不对,便立即镇压。可以说,廿休最后不论是否安然,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个危险的存在。

    嚓嚓——

    轻微的振翅声本应在这样逐渐浩大的气势酝酿之中不应该被人察觉,而偏偏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一声振翅声。一点金光从廿休额前闪烁着,透过银色的旋风,老翁隐约可以看到那金蝉的纹章似乎是轻轻扇动了一下翅膀,于是又是一阵更为清脆的摩擦声证明老翁没有出现幻觉。

    只见双层圆圈内的金蝉纹章轻轻地扇动翅膀,明明幅度不快并且毫不明显,但通过廿休身上传来的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却是将变得狂暴的银色流体逐渐镇压,银色流体如同遇见大敌一般于表面泛起了点点涟漪,挣扎的幅度更加夸张,似乎是在和什么不知名的力量对抗一般。

    金蝉停止片刻并开始闪烁,仿佛是外层两圈的束缚阻碍了金蝉的发挥,让它心有余而力不足。事情似乎已成定局,廿休的神色变得平静,而手中银色的‘小人’逐渐变得更为细致,五官模糊地浮现于其上。

    突然,一道金色的闪电从画舫上的晴空劈下,穿过了顶棚,正好落在银色小人上,小人张开还未开化完全的尖牙发出一声野兽一般的嘶吼,气息被这闪电伤得霎时萎靡片刻,而就在这时,几乎停止反抗的金蝉纹章忽地摇摆了几只足肢,六片晶莹的蝉翼完全张开,透过双层圆环的阻碍,一道金色的波纹像一条无情的教鞭抽打在小人身上。金蝉最后在银色气旋消散之后,于众目睽睽中,将口器里一小滴淡红色液体吐出,渗入到廿休脑海,随后失去了光泽,仿佛之前的变化只是一场梦。

    像梦一样,沉入幽深的海底,在不见光的深渊中,廿休可以不去想活着的艰难,他行走在‘这片天地’中,活着似乎是这里最容易的办到的事情,他似乎可以去做更多想去做的事情。一条金色的绳子从‘这片天地’的高处凭空垂下,这样一件极其不合常理的现象,却让廿休从其上感受到了尤为熟悉的味道,一种又爱又恨的不舍。

    廿休犹豫了片刻,在抓住这根绳子之前,他再次回头看了看已经开始崩塌的天地,叹了口气,决然地抓住了那根奇怪的绳子。没有任何理由,因为它不属于那片崩塌的‘天地’。

    廿休被一股强烈的拉扯力顺着绳子一路向上,钻入即将破碎的天空,当现实与精神再一次合二为一,恍惚中,一个踉跄,廿休跪倒在地,再次昏倒在内厅的地面上。原来这又爱又恨的感觉,就是帮助他无数次再次爬起来的对【活着】的不舍。

    老翁从地上将廿休搀扶起来,一半人感受到了一股强盛的力量从远处呼啸而来,逐渐靠近画舫,其敌意之明显,让还未收起武器的人虎视眈眈地等待来者的‘驾到’。另一半人则目光全部集中到了被廿休无意识地扔在地面上的银色小人,这小人在两重打击下失去了再次‘苏醒’的迹象,形成一滩液体,然后在注视下快速地聚拢,一副丝毫看不出金属质地的鹿角兽皮面具安静地躺倒在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