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相樊笼
繁体版

第七章 奈掩沫白涟

    廿休被手臂上一阵疼痛惊醒,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侧室的绒床上,床边老翁蹲坐在一旁,面前咕嘟咕嘟地熬着一壶清香的药。

    “呦,醒了?”老翁笑着看向廿休,而廿休看着船梁,没有言语。

    在一阵阵药香中,闻着清苦益人的药味,廿休稍微缓了一点力气,勉强用单手撑起颤抖的身体,全身骨骼仿佛被打断之后重新接续一般剧痛,廿休掀起衣裳,身上却不见一点伤痕。左臂被白色布条缠紧,仿佛被浸入清凉的泉水中,廿休可以感觉到左手的存在,轻微活动了一下手指,没有一丝麻木迟钝的艰涩感。看着左手,昏迷前刻骨铭心的疼痛记忆一下子被唤醒,倒流回脑海,经脉被强势挤压冲断的窒息感,传导进耳蜗震颤不止的从左臂传来的骨骼碎裂的清脆,黑血从伤口和毛孔迸溅的血花,这些微小但尤为真实的体验回忆顷刻间让廿休捂住嘴巴,发出一声隐忍许久又惨烈的痛号。

    一只充满药香温暖的手放在廿休头顶,轻柔地抚摸着,希望以此减轻分担部分痛苦,一滴不受控制的泪水被挤出紧闭的双眼中,沁染进毛毯中,好似从来没出现过。“没事的,痛苦只应该存在一瞬息,不要让它成为继续直面的阻碍。”老翁的声音适时又温和地响起,萦绕在廿休耳旁,那只温暖的手似乎是要将自己的温度传给孩子冰冷的内心,片刻之后便收回了。

    廿休调整好了情绪,尽量不让情感再度显露出来,但是泛红的眼眶暴露出他方才的不平静。他恍惚了一刻,再度回归心神时,老翁已经出门,只留廿休一人在房间歇息,桌上放置着一小盅黑瓷背,黑褐浑浊的药汤置于其中。按往常习惯使然,廿休伸进衣中想找些器具试毒,这才反应过来他先前被治疗时全身衣物已经被更换,好在原本随身物品几乎都消耗一空,没有什么值得珍视的物品。眼下没有可以检测的工具,廿休索性不再多想,便握起瓷杯,一口灌入喉中。

    苦,保留着各种药材原本的草本精华和生命顽强生长的桀傲与抗争;腥,丝丝缕缕的血腥气让廿休回想起幼时时常藏于深林中独自舔舐伤口的铁锈味。一杯下肚,谈不上能入口,但良药苦口,让廿休回想起很多。廿休回味着嘴中的苦腥味看,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没有选择在此时出门,重新躺回铺着毛毯的床铺,闭上了眼睛。

    老翁出门后便走出内厅,前厅巨桌上一女子半侧着身子,躺在桌子的正中央,正对前厅大门。之前那盏泛着蓝光的烛台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两张手掌张开大小的海碗和一罐半人高的酒桶,借着前厅窗棱间隙透进的光线,清澈的酒水溢满海碗,被女子端在手中,大口送入嘴中,喉头咕咚几下,海碗中的烈酒便一滴不剩,却丝毫不见醉态,这女子不是‘羡天镖’镖头关局儿,又会是谁?

    前厅此时除却老翁和关局儿二人,二十几处坐垫散乱地丢在矮桌周围,不见人的踪迹。“又在独自一人喝闷酒?不找小泗他们喝?我刚才感觉他们回来了。”酒桶飞起,落在老翁手上,老翁站在桌边,并没有靠近女子身边。关局儿还觉兴致不够,瞧见自己伸手够向的酒桶不翼而飞,便轻蹙细眉,看向说话的老翁,翻身跳下木桌,“还不是那几个酒蒙子都出任务去了,这几日就我一人喝酒,好不痛快,希望他们没有喝酒误事。”关局儿抽出别在腰间的葫芦,轻轻晃了晃,一股手指粗细的水流从老翁手中的酒桶中不断流出,不偏不倚地钻进葫芦口。

    “猊老,怎样?那小子醒来了没?”关局儿继续畅饮着手中的美酒,老翁摇摇头,将手中空了的酒桶放在桌上,说道:“醒是醒了,就是之前那金蝉强行钻进他手臂,给他带来很大的精神负荷,神志还未调整完全,不知这几日能否恢复。”老翁脸上依旧被黑布包裹着,看不出表情,但是语气中透着些许担忧。

    关局儿听了这话反而更加不在意,说道:“我觉得不出两日这小子便可恢复正常,对如此看重自己生命的人是不会允许自己浪费过多时间耽误……”关局儿话还未说完,通向内厅的大门被推开,一道身影从内厅走出,是廿休。

    关局儿略显惊诧地看着走向自己的廿休,便听到廿休单手击胸说道:“多谢镖局救命之恩,我调整好了,协议现在就可以开始。”廿休在说这话时面色平静,仿佛刚才在老翁面前展露出脆弱感的少年不是他一样。

    听闻这句话后,关局儿展眉一笑,又迅速收回脸上的笑容,正色说道:“正巧今儿人来得比较齐,既然如此,你便随我来内厅。”关局儿抓起摊在桌边的熊皮,用力一甩披在自己身上。从兜中取出一根小巧的竹,除了吹孔和膜孔,就只有三处笛口,关局儿按住一三两孔,三孔手指迅速抖动,一阵清脆的颤音从笛中尖啸窜出,以极强的穿透力穿过画舫层层木板,响彻大湖周围三十公里区域,甚至声波振动本就潮湿的天空,湖上局部下起了细雨。

    从画舫所在的大湖正上方看去,先前簇拥着画舫的各艘小舟此时分布在各通过水道相连的小泊中间,声音振落水珠,掀起阵阵波澜,传到舟上人耳中。似乎是集合的号令,近乎同时所有小舟突然前进,以均衡的速度从水道中穿梭,集中到画舫旁边。待船几乎要碰在一起停下时,身高不一,或胖或瘦,或长或少,总计二十一人从各自船中走出,彼此点头示意,各施手段登上画舫。唯一相似的是他们统一头戴斗笠,身披黑色蓑衣,脸上似乎是有雾气飘荡,看不清究竟相貌如何。

    二十一人领头的一位,也是身材最为高挑的一位,推开前厅的大门,手指掐诀,将前厅中的巨大矮桌变小收起,随各人走进敞开大门已久的内厅。厅中陈设没变,依旧是二十五张盘龙椅,其上中间一座已有关局儿翘腿占据,头裹黑布的老翁则坐在二十四座最末,双手放在腿上,好似一尊雕像。站于正中的廿休侧身看向来人。

    二十一人虽然行动颇为相似,但多年艰难求生的廿休仍通过眼尖仔细认出了那天在场的十三位,其余的八位没有见过。二十一人并没像之前一样随意就坐,而是按照一定次序,坐在相应的位置上,除了老翁,独留两处空着的盘龙椅排在末位。

    “怎么,华照泠和尹鸿没来?”最上的关局儿拎着葫芦边喝边向左侧落座的,也是那位高挑的人影问道。那人影伸手向关局儿抱了一拳,便听此人持沙哑的声音回答:“局儿,泠儿和尹鸿回信说任务已到都舟边郊,离赤落脚程太长,来不及回来。”关局儿点点头,没再继续计较。

    廿休虽然脸色平静,但是心中所想的是接下来莫不是要继续之前那场‘仪式’,正暗暗担心会不会出现什么异变,关局儿的一句呼唤将他拉回现实:“小子,你昏迷这两日,我想了一下,你手中这毒我有两种法子可解:其一为委托我们羡天镖替你找到其他医师,只负责将你带到医师面前,其他毫不干涉,代价是事后随我们进入你中毒的地方;其二为我来帮你祛毒,代价是你要答应我加入‘羡天镖’,直到你痊愈,自行决定你的去留。”关局儿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周遭众人虽然看不清面貌,但廿休是可以感觉到大量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的刺痛感。廿休上一秒还在疑惑为什么这次没有进行仪式,此时听见关局儿的话后又陷入了沉思。

    “这个决定很重要,我需要问清楚一些问题并思考一段时间。”“只要不离开此地,请便。”

    廿休仔细考虑其中因果和两种选择的优劣,关局儿在第一种选择上的措辞表示镖局仅是将自己寻找医师并送到,并不保证自己的生命是否安全,况且自己并不知道这毒几时爆发,事后的代价更是对于经历过一次的廿休来说无法同意的;第二种选择可以直接获得治疗,但是可能周期比较长,加入‘羡天镖’的决定可大可小,不论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组织,终归是要失去部分自由。

    “问题其一,送往医师途中如果我因毒死亡该如何解决?”“不怎么样,我们充其量无法知晓这毒的源生之处,没有什么损失,不论彼此得失,这只是一场交易。”廿休看了一眼末座的老翁,没有言语。

    “问题其二,贵局是否会强行延迟治疗进程以延长加入时间?”“不会,我关局儿说一不二,说能帮你便一定达成,事后你想离开便是,‘羡天镖’的名声可不是脏出来的,我说过,你的命对我很有用。”从关局儿澄澈的眼神中,廿休可以分辨出她说的不是假话。

    两个最想问的问题都得到了答案,廿休思考了片刻,目光又缓缓地扫过所有人后,问道:“问题其三,如果我选择第二种方法,加入你们,其实也无法避免我之后会告诉你们这毒的地点,所以,两条选择并不合理。”

    关局儿和廿休对视着,两人似乎都想从彼此眼中看出点什么,最后还是关局儿轻笑一下,说:“可以想到这一层,你很聪明。不错,第二个选择包括了两个代价。”关局儿继续饮了一口酒,狡黠地说道:“不过,那又怎样?我可以看出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廿休面无表情,心想自己如何被看出所想的,不过这都不重要,神情稍微放松下来,并没有随着众多视线的汇聚而紧张:“不错,我选择第二种,这是互惠互利的正解。因为我看到了我自己生命的价值。”

    关局儿一听结果,顿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好一个互惠互利。不过臭小子,合作愉快。”

    关局儿站起身走到廿休面前,趁廿休没反应过来,张开手掌狠狠地揉着廿休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