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相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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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观鸥随海戏

    雨后初晴,是空气最潮湿最闷热的一段时间,一头红白相间的骏马跪伏在湿热柔软的草地上,厚重潮湿的鬃毛紧贴在马儿略微隆起的脊背,几星点水马蝇隐藏在悬浮空气中还未散去的水珠底下,慢慢地,轻柔地靠近骏马,像是等待一阵风,自然的将它们和水滴拂过马背,落在其中。似是察觉到什么,骏马打出一声示威般的响鼻,大部分水马蝇被声音传导的波动振落了头顶遮蔽的水滴而四散惊走,一两只则存着侥幸心理,缓缓摸到骏马身旁,两尺,一尺……

    啪——

    一声炸裂的脆鸣,对体型微小的生灵来说就如同冲入暴雨中飘忽不定的孤舟,头顶神明为降下胆敢觊觎权威的蝼蚁的罪责,霹雳弦惊。

    细碎的虫尸没有顺着交错在一起的手掌缝隙之间滑落,由于空气中湿度过大,黑的绿的液体混在一起,和着虫尸黏在何醒的手掌心。何醒嫌弃地甩甩手,将手伸进湿热茂密的草团中,清洁着自己的手掌。其他伺机而动的水马蝇早就被这阵难以抵挡的‘伟力’吓得逃窜不见踪影,骏马甩了甩瘙痒的耳朵,人性化地将马首靠过来蹭了蹭何醒的脸颊,似乎是在感谢帮忙驱虫的劳碌。萍水一侧,一位看样子不出三十的男子,手持一根歪歪扭扭的树枝,其上系着一条似乎是随意用芦苇草编成的鱼线,就这么随意地甩在水面上,单手托着下颌,盘腿坐在草甸上,双目轻闭,仿佛是在聆听偶尔前来拜访的风声和鱼的嬉戏,喉咙中还无意地哼出不成调的小曲儿。

    “先生,雨停了。”何醒轻轻揉着骏马的耳朵,抚平交错打结的鬃毛,回头轻声对休闲惬意地戏鱼的林浮根说道,似乎不想打搅先生的休憩。林浮根轻启双目,看了一眼赤云和何醒,放下手中的钓竿从草甸上站起,拍了拍被微风吹在身上的草根,对何醒说:“走吧,我们继续沿着路走。”

    何醒将蒿草上叠起的行李背起,骏马从草坪上站起,尾巴来回摇动着,将粘在腿上的碎叶扫下来,从厚厚的绿毯和淤泥中拔出后蹄。何醒将大部分行李绑在马背上,自己背着先生路上需要随时取用的部分,而林浮根牵着缰绳,和何醒并排,沿着贯通萍洲的泥泞小路走去。

    ……

    “关于洪岚关的事,上次我讲到哪里了?”先生话音未落,不足半刻何醒就接话道:“先生,你讲到隧愿国主的事迹了。”

    林浮根用余光看了一眼何醒,手放在何醒头上,轻轻揉搓着何醒柔软的头发,笑道:“你啊,我一讲到关于洪岚关的事情就格外上心。”随后,停下继续抚摸的动作,从何醒随身背的包裹中,抽出一卷羊皮制的黄褐色古卷,又拿出一支已经蘸上墨汁的狼毫毛笔,展开古卷后在其上勾勒描绘着什么,一边提笔书写一边还不忘回答何醒的问题:“此代隧愿国国主,乃是雀轮历506年登基,与次年春天举行登基大典,因大典当日天佑烛泪,化云为玦,史称‘烛玦之典’,国主封曰‘晖重’,赐名‘傅都’于原主都,免其国方圆五万公里内百姓粮税,特赦轻罪贼寇,迁至幽障险处承业三年,方可归乡。”

    “先生,幽障之处……是什么地方?”何醒待先生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味,也没有中途打断先生的话,略带几分好奇问道。

    虽然先生仍然在整理手中的书卷,但却丝毫没有停顿地回答何醒的问题,仿佛无需思考一般,顷刻脱口而出:“所谓幽障险处,乃前空尘历末代时期,第一片垂绛帘自天空垂落后,六国各地同时出现的一条从地肤皲裂的绵长裂隙,往往出现在两都交界之处,隙中涵墨绀光,内蕴无穷诡力,使其上走兽不可行,飞禽不可越,凡落入期间者,或人或兽,终为非人非兽,称其‘嘬魉’,形追可怖,且以人为食,尤嗜蕴灵养气异士,七年之后,天下合力封之,划为禁忌,名为‘幽障’。”

    先生停顿片刻后,将手中古卷塞回包裹中,正色道:“然贪为其罪,可有完人?于雀轮历249年,勒崩之战,巫重突现一五十人奇兵,五十人皆为异士,周身有紫光流转,气息相呼应,或能单独兵戈,或可聚力推城,其攻防近乎一体,所过之处,无军能敌;后有沁邢七郡国师遣滴血毒法集万兵之力,五十人就此陨殁血池,从尸首处寻得一深邃方石,紫光穿梭其间,有蕴灵聚气之效,可绕练气巨巅,素人方可为异士,然有利欲掘心之害,受其甚者终化为嘬魉,剖心噬脑,恶怨缠身,方知其物源于幽障。于是,解其封,窃其源,逐渐成为各国之间心照不宣的‘大义之事’。”说完,先生盯着何醒的眼睛说:“总之,你绝对不可以靠近幽障,更不可以触碰从幽障中的奇诡之物。”

    何醒先前似乎是沉浸在先生讲述的关于隧愿国主的历史上,后又立刻被‘幽障’之处吸引了心神,此时被先生道破心中所思所想,当头棒喝,惊得一身冷汗,再不敢往‘幽障’思考,赶紧向先生作揖:“先生,何醒知错,今后再也不敢了。”先生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片刻,确信何醒将自己的话牢记后,叹了口气,“你跟了我这一路,我必了解你对异士这一道仰慕颇深,然事非一二能解,其途也非只有眼前这一条,成为异士还有很多方法。”随后先生不再言语,继续向前路走去。

    何醒接过先生手中的缰绳,两人一马穿过了草原,马背上的皮鞍也在步行过程中变干,于是何醒又从马背上分下部分行李,让先生坐在马上,前路已经出了草坪,再向前如同被铡刀整齐切过,草原突然戛然而止,细碎的石子铺满整个眼前,几乎分辨不出路的痕迹,勉强可以看到一条弯曲的小径。偶尔有几块大鹅卵石沿着路中央排布,很明显是有人有意排列成这样的。

    何醒看向先生,见先生没有多说什么,还以为先生仍然生之前的气,便不敢询问,牵着马沿着鹅卵石勾勒出的道路前进。不出几里路,隐隐约约有几间房屋立于鹅卵石中止的地方。何醒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多日风餐露宿,此时终于找到一处地方歇歇脚了,他正要向前走去,马背上的先生翻身下马,拦住了他。

    “何醒,别急,之后发生的事不要理睬,村中人说的话一句都不要接,仔细听就可以。”先生的提示依旧如平时一般不容置疑,但是语气却并不严厉,好似先生始终能处变不惊,有着万全的准备。

    村子逐渐靠近,脚下的石头也逐渐变得大块,完整,从之前完全灰质的世界中也可以看到少许植物的踪影,但是村中一片寂静,几乎没有人居住的痕迹。何醒独自靠近村口,村前门口的大石上隐约可以看见村庄的名字,但在岁月侵蚀下已经变得模糊不清。荒凉成为这个村子的主基调,何醒独自走进村庄,突然一阵恍惚,眼前突然展现一幅欣欣向荣的村庄之景:老人坐在村口大树下闲聊,孩童在阡陌之间嬉戏打闹,家禽拍打翅膀的声音,一瞬间冲入何醒脑海,然后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声,何醒眼前依旧是破败不堪的村庄。

    正当何醒将方才所见的景色归咎为幻觉时,吱呀一声,远处一间房屋的门被打开,抖落下一片细细的粉尘,似乎好久没有人将它开启。一道人影以不慢的速度,从风化房屋中冲出,何醒先是被吓一跳,随后定睛一看,一名瘦得几乎是皮包骨的老人向何醒冲来。老人虽然苍老瘦弱,但是眼睛像满天繁星一般散发着奇异的光芒。

    何醒没有躲开,任凭老人向自己冲来,此时先生已经赶上何醒的脚步,牵着马超过了他的位置。何醒想要跟上先生的步伐,却看到藏在先生身后的手做出的手势,顿时心领神会,等待着事情的发展。

    老人没瞧一眼牵着马走过的林浮根。掠过先生,快要撞在何醒身上时,老人停止了飞驰的脚步。他盯着何醒,嘴唇颤抖着,而这时何醒才可以看清老人的全部相貌。老人头发呈现灰白色,看上去似乎许久没有打理,但是不见有飞蝇虻虫环绕其身,甚至可以说自从走进这个村子,何醒就没有见到除老人之外的活物。老人的眼睛虽然明亮,但是其瞳孔却是极其空洞无神,他看着何醒,但何醒不在他的眼中。

    老人嘴唇继续颤动,终于张开了嘴巴,下唇粘连了上唇的皮,撕开一道深红的血肉,然后以仿佛许久未曾开口说话的古怪音调,说着一些何醒听不懂的话:“吾曾立山之巅,探海之渊,取天地造化,借乾坤玄奇,舌灿三千大道,指捻一方世界,奉为现世尊,控万物之理;吾欲究寰宇奥秘,光阴间隙,以虔信入药,以罪业炼体,观得千秋之载,不过弹指一瞬,掌世事变迁,嘲生老病死;吾终怀长久方圆,悟神为蜉蝣,渺眼前一粟,时空二者,不过儡偶,吾终破其囹圄,解其桎梏,断其枷锁,吾是执笔人,胆敢此去拦我邪!”说罢,老人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支被虫蚀的光秃秃的笔,对着何醒就是一划。

    何醒还在被老人的话弄得云里雾里,老人的诡异举动让他瞬间警觉,立即就要作出反应,随即他突然想到先生之前与他的告诫:“之后发生的事不要理睬,村中人说的话一句都不要接。”于是及时制止了自己,一眼不眨地看着老人,观察他后续的举动。老人对着何醒划下一笔之后,见何醒还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瞪大了双眼,本就嘴中不断地碎碎念,从神志不清变得更加癫狂,他继续向何醒划了好几笔,最后在何醒之前从幻觉中听到的那一声嘶吼声中,老人爆裂开来,化成一滩碎石,散布在何醒面前。

    何醒脸上被突然的爆炸迸上一脸灰尘,脸色铁青,赶忙掏出水囊清洗了脸部,快步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走到前方早已停下脚步等待自己的先生身旁。

    “先生,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何醒虽然先前也随先生经历过不少此类事件,但像刚才的诡异变化他还是头一次遇到,不禁心里莫名有些恐惧,

    先生没有说话,而是领着何醒快步走出村庄的范围,待两人一马走得足够远后,先生才指向身后,示意何醒转身回头看,何醒依旧只看到了破败的村庄和满地的石子。“先生,没有什么不……”何醒话未说完,立即惊骇地看到原先那老人冲出的房屋大门突然打开,一个和方才爆碎不久的老人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冲出房门,沿着刚刚冲向何醒的方向,停在在刚才的的位置,而此时面前没有一个人,却依旧开始自说自话,然后继续变得疯癫,伴随着一声嘶吼崩碎开来。

    “这是一块被‘禁忌’沾染少部分的诅咒之地,与先前遇见过的不同,此地存在些许不能知晓,不能聆听,不能理解的奥秘,因此此地被诅咒,而那个人影,就是‘幸存者’,他既是活的,也是死的,因为他已经成为奥秘本身。”先生的解释娓娓道来。

    何醒还没有从这一幕中回过神来,“所以,绝对不可以碰‘禁忌’,懂了吗?”先生虽然是笑着说的,但是说出来的话是残酷的至理,为的是让何醒在此不再对‘禁忌’充满好奇。

    “先生,那老人的话,我听到了的话,不会有事吗?”何醒仍有些后怕,不确定地问林浮根。

    “不会,那人说的话并不是奥秘,我甚至还可以和你解读他说的话。”先生检查着马背上的书卷,对何醒说道:“那人的意思,掌控时间和空间并不是修行的极限,其上还有一层领域,至于那层领域具体叫什么,至今还没有人能讨论出来……”

    “不过,我想到一个文人的修辞或许很适合……”

    “叙事。”

    “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