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相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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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最是虹暮天

    赤落湖中央,画舫内厅,廿休和关局儿一高一低,彼此对视。一人启唇轻笑,一人沉默不语,周身十几个隐藏在蓑衣里的人影落座关局儿左右,或抽出武器细细温养,或取出茶壶倒一杯清茶分与旁坐,仿如都对厅中之事漠不关心。但是廿休一刻也没有放松警惕,且看众位黑衣,虽然手上各有动作,然而其各自眼神却都丝毫不移打量着廿休,面貌依旧是不可视,独留一双金瞳格外耀眼,似有玄奇气息萦绕其上,与其他所有人的眸光联系成一个整体。没有分毫的压迫感,但是空洞而不带一丝情感的金瞳本身就预示着一种绝对的权威。这不会被任何人理情感所玷污的眼睛,这是从‘神明’借来的眼睛。

    廿休和关局儿对峙许久,最后还是关局儿先开口:“你想我救你的命,你能付出什么?”说罢,手指挽起搭在耳尖的发丝,不经意间触碰到耳饰上的白螺。

    廿休低头思忖片刻,随即回答道:“我不知道我能付出什么,来换我的命。应该说我除了这条命,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和情报。”他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命,除此之外他都能舍弃。

    “谎言。”

    随着关局儿冰冷似铁的词语从唇间吐出,旁边所有做着自己事的人影全部停下,眼瞳中金光更盛,不断有几缕流光从流转的眼瞳中溢出,向上飘荡,几十股流光汇集于内厅顶篷。光,有了形体,有了些许液体粘稠的质地,任意流动,每一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力逐渐降临在廿休身上。

    “小子,你要明白一件事,在这片天地中,命是最不值钱的存在,因为命的定义只能由其他人来决定。价值的定义,从来都不是你能左右的。”关局儿的脸色不知何时已经冷了下来,复杂地盯着廿休继续说道:“你中的毒就是一种价值,你必须拿出和它同等价值的东西。”

    廿休一直以来平静的表情裂开了一丝缺口,他有些愠怒地质问:“为什么?难道我的命比不上这毒?”

    关局儿摇摇头,从身旁落座的人影手中接过一杯茶,轻抿一口,放在手中晃动着,嘴中咀嚼着泛着清苦的茶叶,回答道:“不是说你的命没价值,你的命确实对我来说有点价值。但是想换这毒的价值,光靠你的命还不够,你手里还有一件可以交换的珍物。你没有拿出来,说了谎,仅此而已。”

    廿休止住了情绪的波动,低头想了想,用左手僵硬地从贴身衣物中取出一粒金色的虫茧,摊开在手心,对着关局儿说道:“这个……可以吗?”自廿休从得到这颗金色虫茧起,就没有对这个神秘的东西掉以轻心,而在它吸收了吴承允全部精气后从石子大小蜕变为一只完整虫茧后,更是不敢大意,每天揣在身上惴惴不安,生怕此物随时暴起,将他的生命吸干。他并不比吴承允优秀几何,也无莫须有的气运。所以廿休回想起当初他是从黑烟里拿到的虫卵,黑烟也许对此物有压制作用,于是将虫茧塞进病情愈来愈恶化的左手,靠被黑烟侵蚀的左臂这才暂时遏止了被吸收精气的风险。而之前由于需要将左臂示人,才将虫茧收起。

    虫茧刚刚暴露在空气中,廿休头顶上的金色液体突然停止流动,然后以不慢的速度重新开始流动,并且流动得越来越快,隐隐有向固体转变的倾向。关局儿注意到了这一幕,神色略有几分诧异,随后眯了眯眼睛,眼睛看向廿休拿出的虫茧。

    虫茧通体金黄,几道凹槽勾勒出蝉的形态,其质地坚硬,靠近头部处略有几处风化的痕迹,即使拿在手上把玩也不会让人怀疑这是一件金质古董。‘但就是这样一件古玩,为什么会引动如此大的变化?’关局儿虽然是盯着廿休的,但全部的心神依旧是在头顶的金光上。随着一声难以抑制的惊呼,关局儿的臆想刹那间中断,思维瞬间拉回现实,而眼前的异变已容不得她继续思考。

    咔嚓——

    是生命起源心跳活力地跃动,是朦胧双眼悄然地启眸,是雏鸟触碰天际的展翼,也是幼虫破茧而出的婆娑。放在自然及这片天地间,任何生命的诞生和成长,即使毫无意义,也能让人感慨时间的流逝和时代洪流的变迁,有异士夜观天象,瞻仰未来几何,不若此时低头细数人间点滴,勾勒山河。

    可惜,以上这些皆不是。

    在廿休的眼中,他手中的虫茧突然颤动了一下,似乎是有什么生灵在萌动,在孕育,即将破壳而出了。然而头顶的光流流动地更加快速了,竟然逐渐有了形体,凝聚出一张巨掌的模样,逐渐向下压去。虫茧停止了颤动,没有像廿休想象中地破开金色的外壳,而是如同从外壳上凭空剥离,掀起层层金片,仔细看去,竟是一片片晶莹透明的虫翼,一共六片,在金色水流刺目的照耀下,快速地拍打振翅。

    这等异变完全超出了廿休的理解范围,先前老翁的瞬间移动,还有关局儿指尖射出金光,为自己暂时稳定病情的举动,已然在廿休心中将他们与异士画上等号,而此时的滔天巨掌和金虫振翅的景象已经完全脱离了廿休对异士的想象,这种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无形中转变为了一种敬畏,这种感觉比刚才无形金光压在身上的感觉更胜几分,仿佛将要形成一种枷锁,压迫着廿休对此神迹跪下双膝,放下身为人的姿态……

    廿休此时并没有在意这种非人的压迫感,他死死地盯着手中几乎要看不清频率振动的金色蝉蛹,回想到吴承允就在自己面前退化为一个耄耋老人,回溯为一个婴儿。一个人要怎样才能在极短的时间里才能走完一生,廿休恐怕一辈子都会记住吴承允绝望的表情。而此时逐渐活化的金虫和之前的情景何其相似。死亡的威胁甚至让廿休忽略了那种压迫感,他猛咬舌尖,止住继续下弯的双腿,左臂用力向上一挥。将虫茧抛出。

    关局儿的目光已经回过神来,她不是痴人,自然从眼前的异变中分辨出那金色虫茧绝非一般事物,恐怕是‘神明’也想争夺的宝物。她朗声一笑,手向下一拍盘龙椅,椅子被蛮力劈开碎裂成几块,她随即欲向厅正中冲去。突然空中的巨掌的指尖各射出一滴金光,五滴金光散布到距离中心五尺距离,快速勾勒出同一道让人见过之后就头晕目眩的图案,形成一方结界,正好将即将闯入其中的关局儿阻拦在外。

    这时,被廿休抛出的金蝉并没有因为势力而飞向高空,而是随着六片薄翼的快速摆动而悬停在空中,其身加速变化,快要演变出眼睛和虫肢时,见巨掌张开结界,随即停止变化,似乎是放弃了抵抗,等待着巨掌将其捕获。

    廿休已经退到结界的一处角落,他刚刚在手掌展开结界时没有反应过来,被困在其中,此时他被解除了金光带来的压力的束缚,成为这场‘神迹’的最弱小的见证者。

    就在巨掌即将抓住金蝉的那一刻,一声谁也没有听到的叹息被结界里剧烈涌动的气势搅碎,然后,那只金蝉动了,近乎超越了流光的速度,躲开巨掌的抓握,像一道撕开空间的闪电,极速冲向廿休,而那巨掌也转变方向,向着廿休飞来。廿休瞪大双眼,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焦点,他用手从腰间甩出几根铁针,希望以此减缓金蝉飞来的速度,让他有时间思考逃出去的方法。几点清脆的响声,铁针被金蝉弹开,飞出的铁针被手掌吞没,不留一点渣滓。

    廿休此时没有了任何武器和手段,被困在这样牢不可破的结界里,他退又能退到哪里去?在流光快要飞到他面前时,他绝望地抬起左臂,承受住光撞进手掌强大的劲力,凶狠地将金蝉攥进手中,看着迎面扑向自己的手掌,他要将这带给他这么多折磨的鬼东西甩回去。这时,他错愕地感觉到自己攥紧的手掌似乎有什么异动,他张开手掌,惊恐地看着金蝉在自己掌心撞开了一个洞,钻进了手臂里,以近乎蛮横的冲势延经脉向上,即使是麻木许久的左臂也在这一刻回归了疼痛的权力,这种令人窒息的痛苦让年仅十六岁的少年疼昏过去。

    飞驰而来的手臂在空中顿住了,似乎是很忌惮面前这个男孩左臂散发出来的气息,在感觉到金蝉在一路往上,巨掌迅速转换姿态,变成一柄锋利的神兵,移动到昏迷的廿休上方,对准他的肩膀猛地向下投去。

    事态已经刻不容缓,见证了全部过程,事情的发展远超自己的掌控之外,被拦在金光结界之外的关局儿一挥手,急忙对同样拦在结界外的老翁喊道:“猊老,快!”老翁见此猛然扯下裹在头上的黑布,露出沧桑的金瞳,双手翻花掐诀,轻喝一声‘借’,点点金光从关局儿的口部飘散而出,凝聚到老翁的嘴上,随后关局儿抓起方才仍置在一旁的发簪,刺在面前的结界上,正色喊道:“击誓者蒲乌,不容之理,愿与兵戈,现请鉴官首耀,止!”最后一字,似乎蕴满乾坤之力,一股强劲的波动自关局儿颈部为起点,扩散至整个厅堂,震散了周边人影双眼金色的光芒。

    迅速下刺的神兵瞬间僵硬,悬停在空中,好似失去依凭一般,神兵散发的光芒缓慢随着眸光的消散而消失,逐渐从半流体变成石质,结界也在这一刻消融,最后化为一点金光悬浮在众人头顶。老翁伸手接住再次坠向廿休的的神兵,放在一旁,双手托住昏迷的廿休,一个小小的金色纹章出现在他的额头上,那是一只金虫的图案。

    所有座上的人影站起身来,与老翁和关局儿看着空中还未迟迟未消散的光点。光点里传出此前廿休在脑海里听过的,没有情绪的声音;“击誓者蒲乌,反击磬之约,应受戈刑,三日诛。”言罢,金光化为两股光芒,一点飞进廿休额前,那金虫图案外围浮现两圈光纹;一点飞向关局儿,似乎是要没入她身体中。

    光芒飞到关局儿不足半尺时,关局儿咧嘴轻笑,一拳侧击光芒,竟将那无实体的光芒打得一个趔趄,无法靠近她周身。关局儿轻笑,摊了摊手问道:“这次谁来?”旁边座上一人疾步向前,一把握住那飞行中的光点,同样的两圈纹章出现在其手掌中。

    “好了,委托具体事宜等这小子醒来再议,大家前去歇息吧。”关局儿将众人请出内厅,此时内厅就只剩关局儿,老翁和昏迷中的廿休。

    关局儿放下了方才的架子,快步走了几步,蹲下来捡起落在地上的发簪,突然面色潮红,方才咽下的喉头血又涌了上来。老翁将廿休放在内厅侧室的床上,转身回到内厅,扶起面色不对的关局儿至盘龙椅,轻轻叹息道:“唉,中止仪式的事少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关局儿坐在椅上缓了片刻,饮了几口已经凉去的茶,笑嘻嘻地对老翁说道:“猊老,这次又劳烦您了,不过这不正是我们的目的吗?”关局儿站起身来,和老翁一同走进侧室,检查了廿休的情况。

    ……

    “事情真是变得麻烦起来了啊……”

    “事情真是变得有趣起来了啊……”

    两声相似的话从老翁和关局儿嘴中轻吐出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