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相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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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目螺拾海忆

    “这个画舫,是局儿带来的,其他船的主人,都是组织里的成员。下来吧。”老翁拍了拍老马的背,廿休知道已经到了目的地,右手一撑,落在草坪上。这里的草坪比外围的更加湿软,廿休感觉自己落在一团轻盈的棉花上,身体甚至还弹了一下。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这才看清大湖周围远近不一分布着其他湖泊,都有一条其宽只得一舟驶过的水道从各个湖泊通向大湖。老翁掏出袖子中的迷你船只,甩进湖中,小舟随一道光芒闪过,顷刻间膨胀到正常大小。老翁轻点草坪,轻飘飘地落在船尾,船没有一丝的震颤。

    “行了,上我的船,我带你去中间。”老翁对廿休点点头,缓步走到船头。

    廿休没有见过这么多数量的船,但也不再好奇,迅速收回心神,一脚踩上老翁的船。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廿休猛然抬头,什么也没看到,然而令他惊骇的是,逐渐视线下移,他看见了自己深黑的头发。

    又是一阵晕眩,廿休的意识回归身体,他迅速收回踏上小舟的左脚,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兽炸开全身的绒毛。‘刚刚……应该不是幻觉,我应该是真的灵魂出窍了……’完全没有任何警示或抵抗,也不知道施此法术的人有没有恶意,那种无助的感觉让他紧张到要捏碎自己继续颤抖的神经。廿休冷冷地盯着前方突然停止脚步的老翁。

    老翁的手不知何时指向了廿休,一改之前对廿休的和善,用不大的嗓音,冷冷地说道;“这只是一个客人,不是羊首,你太敏感了,收了你的把戏,局儿。”老翁的话明显不是说给廿休听的,听到这话的廿休目光从老翁移向那一片船群。

    一阵呼啸风声吹过,带起一点曾经在迷雾里闻过的花香,一只穿着木屐的玉足踏上画舫船头的栏杆,一个身披熊皮的棕发女子站在船边,左手扶着细可盈握的腰,右手勾着两个巴掌大小的葫芦,上半身没穿着任何衣物,只有红色的布条勒紧胸部,遮盖私处,除此之外从脖颈到小腹遍布着大大小小有些狰狞的伤口。下身套着一件宽大的袍裤,松松垮垮的好像即将春光乍现。女子五官格外英气俊美,轻蹙的剑眉下,严肃犀利的眼神看向船边盯着自己的少年。

    “是么?但是他左手散发出来的气息和那群作呕的商贾一样。”女子从船头跃下,接触水面的一瞬间消失了踪影,以当初老翁闪身刺向廿休一样的速度移动到老翁的船上,轻点一下,站在廿休的面前。

    廿休可以隐约感觉到面前的女子也是他此时无法抗衡的存在,只是冷冷看着女子,不露出一点情绪,一言不发。女子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面无表情但眼神凶狠的少年,用勾起葫芦的手指了指廿休散发淡淡黑烟的左臂:“让我看看你的左手,证明你自己。”

    廿休听完女子的话后并没有立即行动,而是继续盯着女子,似乎是想把女子的整个面貌完全记在脑海里,然后才低下头,解开了手臂上的黑布。

    整条左臂完全变成黑色,手肘以下几乎炭化,靠近肩膀的部分还可以看见部分肉色,黑色如同贪婪的水蛭闻着血气逐渐攀附向上,侵染更多的部分。而手掌可以看见三根僵硬不可弯曲的手指,自无名指及中指间的间隙处,一道年轮般的黑色伤口横截面切去手掌五分之一的部分,如同污泥一样粘稠的黑血没有随着伤口的扯动而喷溅出,而是一滴滴地从伤口中挤出,滴在草坪上,泛出一阵死亡般难闻的黑烟。掌心处有一块面积不大的凹陷,因为手掌的炭化而留下了痕迹。

    女子看着眼前这惊悚的场景,仔细观察了一下炭化的脱落的组织和黑烟,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回首向已经站在身后的老翁说:“的确不是,这次是我的失误,抱歉。”眼色有些许的黯然。

    “抱歉?你没有得罪我什么,你应该对那个孩子道歉。”老翁摇摇头,走回船上,摆了摆手,表示之后的事和他无关。

    “唉,好麻烦啊,这个老头。”女子伸出左手,双指一并,点在廿休萦绕着涌动的黑烟的肩胛上,一点金光随着女子的经脉从指尖迸出,射入廿休的血肉,滚动的黑烟如同被定格了一样,停止了继续向上蔓延,黑血也不再溢出,伤情短暂得到了好转。

    “行了,这毒短时间不会继续发作了,后续的治疗还要很长一段时间。”女子说完话后用手挠了挠耳后瘙痒的部位,从腰间拔出一柄没有刀鞘的雕花匕首,捏住刀尖,刀柄对向廿休,“刚才的事情我不想解释,虽然我没完全发动法术,不致死,但是你吓到了吧?来,我让你刺一刀,就当还你糟糕的体验。”女子仿佛完全不在意即将刺中的是自己的身体一样,张开双臂等着廿休的攻击。

    廿休握住伸向自己的刀柄,并没有一刀刺下,而是放于身侧,先向女子问了一个问题:“能治我的线索就是你吗?”女子听后侧身不知从何处倾听了片刻,对廿休点了点头:“这毒确实有些棘手,能解这毒的不少,但离你最近的只有一个。”

    廿休听到女子的回答之后,抬起了身侧的匕首,向女子腰侧刺去,刀锋贴身将匕首插回去,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现在不能伤害你,我还要拜托你治好我的病,等到病好再刺你也不迟。”

    女子用手指捻起一缕发丝,像是看到一只奇兽一般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廿休:“正如你说的,我救你的恩情,不能将我威慑你的过错一笔勾销?”“不能,这是两码事,你救我的恩情我可以用其他的事偿还,报复你的事我应该做的事一定要做到。”廿休丝毫没有思考地回绝了女子的建议。

    女子手指一抖,捻住的发丝被她轻轻扯断,毫不在意但又笑着说道:“有意思,小子你很有意思。上船吧,来我的画舫,我来治你的病。”说完,她转身抬脚点在水面上消失踪影,下一秒就出现在画舫上,只留下一阵涟漪。

    廿休见伤口也不再流血,就没有继续往伤口上继续缠布。老翁已经在船上等他,他踏上了老翁的船,这一次,他没有再感觉到灵魂离体的感觉。船自动向着中心驶动,廿休盘腿席地而坐,看着船边被荡开的湖水,似乎是放空了心神,老翁也没有打搅他,坐在亭中的木凳上,给自己沏了一壶清茶。

    放松心神的廿休,回想起之前和女子对峙的过程,背后已经沁满冷汗。先前那个女子带给了他极大的压迫力,在双方差距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像是遇上天敌一般,即使是凶狠的幼兽,在绝望的恶兽面前也会不自觉地战栗。棋差一招的是,那女子只当他是一只炸毛的小兽,但他是蛇,随时能反咬一口的毒蛇。

    他勉强压制住自己的本能,暂时‘原谅’了女子故意的袭击,只是为了让对方放松警惕,等到治疗结束,完成报答两不相欠之后,再使出万般办法,下毒也罢,偷袭也罢,没有什么卑鄙奸诈,只要能杀死那个女子。这是廿休十六年以来纯熟的杀人技巧,他只能靠这个技巧活下去。

    但同时,他又感到深深的不解,在灵魂离体的那一刻,廿休除了感到一股无法支配自己身体,脱离现世的绝望感之外,他也同时感觉到了一种隐晦复杂的情感,这是不应该出现在一位强者身上的——胆怯。那是一种铭刻进生命,灵魂,记忆,起源的恐惧,似乎从生灵诞生之初就存在的原始囹圄,建立在人性和兽性之间的桥梁,深探地底黑烟完全丧失无感的禁忌……那一瞬间,廿休想到了很多,虽然老翁立即帮他摆脱了那种状态,但是被拉长的意识时间使得大量不应该被知晓的晦涩知识塞进脑海,可以说,廿休此时是在放松,不如是强制使自己忘记之前的经历。

    船缓缓停下,老翁刚好品完一杯茶,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来走到廿休面前。廿休屈腿从船板上跳起,右手握住老翁递出的手,只感觉一股强劲上升的失重感,如同一阵风刮过的时间,两人稳稳地站在画舫的甲板上,女子坐在一张雕花檀木圆桌上,右腿耷拉在桌沿,一手撑在桌上,另一手握住葫芦往嘴里灌,从来回摩挲的脚趾和不耐烦的神情来看,她想必是在这里等了许久。

    “就不能直接‘浅走’把他带过来吗?非要坐船作甚。”女子放下手里的葫芦,眼神幽怨地看着老翁。老翁也不恼,似乎根本不存在生气这一情绪,反而笑呵呵地说道:“怎的,我这把老骨头还要用这术,耽误你耍酒了?我是怕你施的术不稳定,这孩子受不了长距离的疾驰,伤口又开裂了。”

    女子像是没听见老翁说的话似的,从桌上一跃而起,立即转身向前厅走去:“好了,都跟我来内厅吧,我再和你这个小鬼谈谈之后的事。”说到此处,女子突然停下脚步,侧头看着廿休,“喂,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廿休。”

    “廿休?不错的名字嘛。记好了,我是‘羡天镖’的镖局,关局儿。”女子豪放地笑了笑,继续迈着大步走向画舫的前厅,“局儿就是我的名字,你以后也这么称呼我。”

    廿休没有前进,直到老翁扶住他的肩膀,两人才一同跟着女子进入前厅。前厅之中,豁然开朗,但其内饰极其简单,只有一张占据整个厅堂的矮桌,和二十几名围绕着桌边谈笑打趣的男女老少,各个都手持酒盅,划拳投壶不亦乐乎,当然其中也有端坐期间,盘腿冥思的。桌上杂然陈列着几道下酒小菜,一盏散发的深蓝色光芒的烛台放在矮桌中央,其芒摄人心神,让人忍不住伸手进火光中,心甘情愿被火焰吞噬殆尽,而烛火一共二十五支。

    “别看。”老翁伸手挡住廿休的视线,领着他穿梭在人群中。廿休的左臂无意划到旁边一位喝酒作乐的中年男子身侧,他试图赶紧将麻木的左臂收回,然而手臂穿过了男子的身体,好像男子只是栩栩如生的幻影一般,继续和身边人拼酒,畅快大笑。廿休悚然地看着这一幕,女子似乎是察觉到廿休变化的情绪,手掌一翻,方才手中捻断的发丝飞出,扎进那一团烛火中,只熄灭了其最中心的烛火。刹那间,所有饮酒的人全部都随着烛火的熄灭而消失,只留下残余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前厅,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消失了,其中滴酒未沾,端坐其中闭目养神的人,全都睁开眼睛,站起身来,披上蓑衣,跟随女子走向内厅,廿休想看清任何一个人的相貌,但或光线昏暗,或突然模糊不清,最后一个人的面貌都没记下来。

    内厅一共二十五张盘龙椅置于其中,女子坐在最中央的椅子上,其他人分别坐在两边不同的座位上,正襟危坐,等待女子的发话。廿休和老翁一前一后,站在内厅的中央。半晌,女子朗声一笑,站起身抱拳,正色说道:“雀轮历562年,燧者廿休,今访赤落极右,为根绝其疾,托击誓者蒲乌,请首耀鉴。”话音刚落,周边方才落座几人一同站起,以相同的语气和声调说道:“雀轮历562年,燧者廿休,今访赤落极右,为根绝其疾,托击誓者蒲乌,其牟者拾叁,请首耀鉴。”老翁没有出声。

    随后,廿休仿佛听得一声清脆的磬音,一道古井无波,分不出男女的声音在廿休脑海中响起:“击磬誓成。”随后所有站起身人落座,但不再正坐其中,而是各有姿态地落座,但都默不作声,看着场中接下来的发展。

    廿休回过神来,且听得关局儿一阵轻笑,对廿休说道:“好了,小孩,我们谈谈条件吧。”女子拔出绣簪,解开发髻,水亮的青丝披在熊皮上,咧开嘴巴,露出一颗嗜血的虎牙。泛红的耳垂上,挂着一件小小的白色海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