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相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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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羡天镖

    赤落湖,以此地水产丰饶而闻名,由肆佰伍拾处大小不一的‘水洼’散布,名为‘环俱’,其众湖中央,拱卫着方圆几千万公里的主湖——镜轮湖,湖中央有一岛[蜉献],一木[非界],一国[丰椁]。丰椁国建立于[非界]之上,其木主干虽纤细欲折,然上有国之信众以浩瀚信仰百年洗涤,下有广阔根系汲取磅礴龙脉之力,使得托盛的枝干垂下万千附根,使丰椁稳扎于树顶,屹立不倒。

    而镜轮周边肆佰伍拾处小湖,其向东一半归于丰椁,西侧贰佰多片湖主要由两大驿站,[左纤]和[流决]争夺。最后壹佰伍拾小泽划给[左纤],伍拾壹大泽划给[流决],余贰拾肆块湖由一群无定所的镖客占据,从不插手及干涉两大驿站的利益,就稳稳地占着这么一片地域。驿站中也曾有过不服的手下带过伍拾几个戏水好手上门挑衅过,最后都杳无音信,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摩擦甚多的两家驿站之间都有个不成文的约定:

    摆舟不养贪食客,寻仇莫惹羡天镖。

    这‘羡天镖’,指的就是这群镖客的名字。而那贰拾肆处湖所包围的区域被称为[双骁]

    岚凫湖,为双骁西南最偏一处域内湖,岚凫与其他湖相隔之远,曾一度以为不包含在众湖之内,直至‘羡天镖’停船此处,众人才将其归于‘环俱’。

    廿休没有走过这么松散的沙地。

    从魔鬼林中钻出,脚下的草坪从绿色逐渐转变为黄黑,最后只剩下一点草叶尖尖插在松散的红色砂土,廿休经过时稍有些诧异,是少年见识全新事物时无法掩盖的求知欲。

    他走入了一片红砂之中,一眼望到天边的红砂地。气温有些升高,廿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空气中丝丝缕缕蒸腾出一些水汽,而脚下的砂土却依旧干燥。

    廿休慢慢蹲下,右手抓起一把砂土,张开手掌后,砂土顺着掌中的缝隙像流动的水一样倾回地面,没有一粒沙留在廿休的手掌。

    廿休握住的明明是沙,但是没有握住自然产物的感觉,反倒觉得握住了生物的一部分。

    他继续向前走着,大约步行了五刻时,脚下的触感突然变化,其松软程度让廿休差点摔倒在地。站稳脚跟,廿休回头望去,背后依旧是红砂,而他另一只脚已经踏入了草坪,红砂犹如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挡在草地外,突兀地形成一条分割线。

    廿休没有走过这么湿软的草地。

    乱云泽虽然地处盆地,常年湿热,但是也只表现在空气中,只会少量影响到周围的环境,不会弥漫融入泥土中,此时廿休只仿佛站在一片浮萍上,叶片之下便是看不见的深水。

    廿休抬头向前望去,他视力极好,只见郁葱的草坪中间是一片湖水,湖边有一只褐色的老马跪着休憩,一支通体漆黑,自带一间小亭的船漂在湖面中心,亭中似乎有一身披蓑衣的老翁端坐其中。廿休刚刚将深陷草坪中的脚拔出,倏地一阵疾风从耳边擦过,极度强烈的战斗本能促使廿休瞪大了双眼,双腿迅速紧绷,向右侧斜跃,堪堪躲开从左边传来的攻击。

    来人收起右手,左手轻抚,一小滴黑红色的血迹被抹在指尖,放在面前细细端详。廿休死死地盯着突然偷袭他的人,眼睛的余光已然瞟到远处船上已没了老翁的身影,脸颊出现一条一寸长的红线,但是并没有血液流出。

    “小孩,你从哪里来?想往哪里去?”老翁将手上的血迹弹走,开口问道。老翁身着青灰色蓑衣,头戴一顶旧斗笠,整个头部被黑色布绸包裹,看不清丝毫面貌,沉闷而又沙哑的声音从布下传出,但是没有包含分毫的感情。廿休思考的同时迅速衡量了自己逃走的胜算,结果为零,他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袭击他,当然也不需要理由,于是索性开口回答道:“乱云泽,彷周山。”

    此话半真掺假,廿休只知道沁邢有个彷周山,具体方位并不可知。老翁也不在意,微微抬头,伸出修长的食指向廿休背后指了指,说道:“方向不对,你应该往南走。”然后慢慢踱步走向湖中船,廿休依旧注视着老翁,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对方虽然看似是一位老人,但是速度太快了,完全没有看清他是怎么移动到自己身边,况且他攻击自己的原因不明,也许是寨中追来的追兵。

    “小孩,别猜了。你刚踏足了丰椁,作为擅自闯关的代价,我攻击你不过分。”老人没有停下自己的步伐,头也不回地突然说道:“况且你要死了,彷周山的龙河师救不了你,你去那里没用。”廿休此时心神巨震,他知道先前被那黑色物质砍到之后,整条手臂在穿越魔鬼林的过程中逐渐感觉不到疼痛,乃至用麻绳捆住肩膀都没能阻碍物质的蔓延。

    廿休没有选择,他想过自由是有代价的,如果再来一次,为了生存,他依旧会深入黑烟之中和不可明说的存在做一场交易;为了自由,他依旧会选择用缺失了无名指的左手挡住那柄黑刀。廿休不敢信那个老翁说的话,但活下去的本能帮他做出了选择,应该说他别无选择。但是他没有低头,而是昂着头大声地叫住以平稳速度前进的老翁:“请问您有什么办法吗?我愿意付出除生命以外的一切。”

    老翁停下了脚步,慢慢地回过头,看着廿休平静的眼神,说道:“一切?小孩,你真的明白一切的意义吗?我加入组织前,我已经付出了一切,也曾自以为明白了一切的意义,到头来我发现我一切都放不下……小孩,我不需要你的一切,组织也不需要,我可以给你活下去的希望,但你,真的需要这种东西吗?像你这样的人啊,生还是死其实都无所谓吧?”老翁扯动了裹在头上的黑布,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和细密纵横的皱纹。

    廿休看着老人的眼睛。其实他在魔鬼林中每日的夜里即将入眠之前,从前痛苦的回忆就像无尽的潮汐一样,拍打着他坚固无比的内心。吴关寨十六年的记忆,是地狱,是鞭策,唯独不是安眠曲,但他每天晚上都睡得很安稳,仿佛从此因为活着而有了意义。和老翁说得一样,对他来说,生是自由,用自己的双腿模拟别人的足迹,用双眼看不属于自己的悲欢;死也是自由,在三岁那年就应该倒在兄长们的推搡中,躺在冰冷的石阶上,不会经历之后的苦难,生与死不过是刚刚跨过的红砂地与草坪的界线,虽然只有一步之遥,但是天堑。

    “但是我想活着得到自由,而不是自由地活着。自由地活着我已经不再渴望了。”廿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臂,慢慢解开沁透黑血的黑布。黑布滑落,露出如同木炭一般的手掌和狰狞的伤口。“我从始至终都是为了活着,死后的自由,我不需要。”

    只因为吴承允想让廿休当一个弃子,一个随时可以丢掉的道具,廿休在未来的不远处就能看见自己的死亡,廿休只是想活着,而吴承允是自己活下去的阻碍,所以他同意了兄长二姊不公平的交易,和吴承允生死相搏;只因为黑烟侵染了自己的性命,自己不想落得腐蚀而终的下场,所以就算断臂,舍弃更多的身体,他也愿意,只要能活着。

    廿休只希望活着,仅此而已。

    老翁看着廿休,眼睛莫名有了一丝笑意,声音沙哑地说道:“我其实并不意外你会做出选择,而且像你这样的疯子我也见过不少。”老翁伸手压低了帽檐,转过身去,“跟我走吧,‘羡天镖’可能有救你性命的消息。”

    老翁从袖子中抽出一支深红长柄烟枪,牙咬住烟嘴轻轻一吹,一段尖锐细小的轻鸣从烟口逼出,湖边的褐色骏马抖了抖耳朵,哼哧哼哧啃了口水边的草,摇头晃脑地站起身,漫步踱到老翁身边。

    “上去吧,你是伤者,让老匕载你一程,我带你去见局儿。”老翁左手勾着烟枪时不时吸上一口,吐出一阵青蓝色的烟雾,右手牵着老马的缰绳,示意廿休赶快上马,不要浪费时间。

    廿休捡起掉在草地上的‘绷带’,重新用黑布包好自己的伤口,犹豫了片刻,走到吐着热气的马身边,右手撑住马鞍,干净利落地翻身上了马。‘好身手’,老翁赞许地瞥了一眼廿休,面前这孩子上马时没有用自己的左手,完全是靠右手使劲,用一种巧妙的手法翻上去的。

    老翁牵着老马和廿休在草坪上走着。走近湖边时,老翁握着烟枪的左手掐了几个小诀,轻吐一句“收”,那自带一亭的小船如同一阵流光飞起,迅速缩小后被老翁抓在手中,收进袖兜中。这全程被廿休看在眼里,虽然不曾惊呼出声,但也免不了展露出少年的好奇。

    “想学吗?此事之后,我可以教你,不过这小法器得你自己去找了。”老翁眯着眼看着廿休,而廿休迅速转开视线。他不知道这种好意是否真实,还是又一次的陷阱。

    “有警惕性固然是好事,但不是陷阱。”老翁唯一露出的五官好像在近距离观察下在一瞬间变得明亮一瞬,“你就当是我这个老人家没实现的愿望吧。”说完,指了指前方。

    前方草坪逐渐浓雾滚滚,刚进入这雾中,廿休只觉嗅到一缕好闻的花香味,随后立即觉得头晕目眩,错失了方向感,随即全身紧绷,随时准备飞身逃走。老翁摆了摆手叫他不要心慌,用黑布将双眼蒙住,依旧镇定自若地牵着老马在浓雾中行走。

    大约半刻时,面前突然豁然开朗,廿休睁开双眼,眼前是比在老翁那边看到的范围宽广大约四倍的大湖,其湖上大小不一停泊着多艘轻舟,唯独簇拥在中央的船最为巨大,那是一艘画舫。

    而所有湖上船的数量,不多不少,刚刚拾伍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