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相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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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拾人稞

    “舞伥,沁邢极东一城。原本只是一处极偏的荒芜小国,七百年前空尘之战尾声后,被沁邢国吞并,当晚一块从天空中碎裂的夜幕从无可攀登的擎天之顶脱落,掉入舞伥中,半刻时后,死寂遍布舞伥,无人生还。沁邢第四郡主亡睚派人前往探寻,收得一片巴掌大小的夜幕,换做‘垂绛帘’,此物有丝缕黑雾散出,晚间便有光点没入其中。各郡主见此啧啧称奇,召异士研究,有一异士唤‘鳞衫客’,取少许其物捣碎,以绝密之术混入渺蚕丝中,又密密织成一块丝绸,名为‘莫追绸’,披身于上,有千里难寻,无影无踪功效。四郡主遂取半块垂绛帘,令其制得三千尺长黑绫,又命织工做得百件衣裳,赐名为影衣,赠予其下贴身忠士,立‘百暮堂’。然其风声渐露,其余下黑布一夜之间被贼子窃失一空,‘鳞杉客’额前刺入三柄白刀,暴死织坊。于是坊内失了传承,莫追绸销声匿迹,百件影衣随郡主换代而流传,半块垂绛帘存于第一郡国珍栾殿,直至两百年前第二块夜幕掉落,幕劫之战在三国之间打响……”

    “先生,然后发生了什么?”

    “布满血浆碎肉的战场上,没有人找到落下来的幕布,只找到了一只蹲坐在尸体上,直到现在也一直嚎叫的黑色野兽。”

    ……

    廿休看着吴承允身上缓缓散出的黑烟,因为天色虽逐渐明亮,但仍有一抹夜色,点点星光像归巢的倦鸟没入胸前的黑布中。廿休当然从其他人口中听说过有关影衣的见闻,却依旧很疑惑为何乱云漓这样一片弹丸之地能出现影衣的存在。

    吴承允看出了他的困惑,没有解释什么,他不会轻视面前的少年,甚至不敢放松分毫。除了年纪上的区别,即使对面和他拔刀相向的是他最欣赏的最小的孩子,他的脸上也没有半点波澜。像是在照镜子一样,他几乎将廿休塑造成了第二个自己,当然清楚此时如果自己面对此等境地,他心里会想着什么。

    廿休什么也没想,看着吴承允投来的目光,再平静的目光,那也只是猎物的目光。

    如果对面不是能绝对信任的人,就应该把每一次对峙当成一次生死的较量,哪怕使用肮脏卑劣的手段,生者才能是胜者。这一点,廿休认为吴承允教的没错。

    他只是看了一眼黑烟,就将疑惑的情绪抛之脑后。廿休将手中的刀反手自然垂于身前一尺处,虽然他的时间不多了,但是还是摆出了防御反击的架势,吴承允只教给了他守的本领,说是十八岁再教他攻的要诀,他已经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从此刻开始,两人一守一攻,情形已然不同。飘荡的黑烟模糊了人形,吴承允突然向后斜跨半步,将方才蹲坐的木桶一脚向廿休踢去,然后借着最后一抹夜色冲向面前的少年,用手中这把黑色的刀,自下而上挥向廿休的头颅。

    吴承允的刀身是黑的,他早在还在和自己亲人争夺寨主之位时,就自己磨了一把黑色的刀,他见过许多因为微弱的光芒反射到刀身而在错愕中被反杀的刺客,他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如果廿休用手中的刀劈开飞向自己的水桶,在强制止住挥刀势头的迟疑霎时,吴承允会毫不犹豫将刀割开廿休的喉咙。

    廿休看着飞向额头的木桶,挥起了手中的刀,延迟了片刻,快速地砸下。刀身没有接触到桶壁,反而是握住刀的手撞开木桶,刀身继而和黑色的幻影凛冽地碰在一起,清脆的轻吟交错在两人之间。

    吴承允右臂被震开,然而紧接着又是一连串轻微的‘噗噗噗’的声响,廿休在被碰撞震退后没有立即冲向前,而是向右挪移了半个身位,紧贴着廿休的左臂,身后传来石墙上被弩箭极速没入击碎爆裂的声音,吴承允右胸胸口炸开一块破口,露出一架报废的轻羽弩。

    廿休左手轻搓,几片扁平如纸的金属片泛着银光出现在手中,用力甩出后旋转飞向吴承允。吴承允侧头准备躲开,不料离眼睛半尺处,金属片突然炸开爆散出一片黑烟,弥漫在吴承允周围。吴承允迅速低伏,身体贴地,再次向廿休的脚踝挥出了第二刀。

    廿休迅速轻跳,意欲躲过攻击,然而吴承允迅速在地上翻滚,左手早已不知不觉握住一把沙土,撒向廿休的双眼,然后单手向地面一推,进行一个鲤鱼打挺,迅速转身。

    廿休立刻回避攻击,似乎可以听见突然转头时从脖颈处传来的‘嘎巴’声,吴承允继续劈出第三刀,然而这一次是廿休更快。由于整个人还在空中,失了平衡,在拼了这一刀后廿休立即被反作用力击飞,双脚坚定地踩在地面上,向前一蹬,继续出刀。虽然他只从吴承允那里学会了防守的技艺,但此时他进攻的技艺是他习武一年自己生死磨砺出来的,虽不成体系,只求刀刀直指要害,取人性命。

    火冉雀与朝霞从天边飞过,染红了即将消失的夜。吴关寨主寨夜间失火的消息不多时已经传遍了整个乱云泽,廿休当然感觉得到跟随天光而来,逐渐愈来愈近的地面的震动,如果等到那些平日就彼此争得水生火热的寨前斥候奔来此处,将吴寨内乱的消息报告会各寨主,不出几日,三大寨便会除名一位。廿休想到的,吴承允不可能想不到,他眯了眯双眼,解开那件胸前破开大洞的袍子,从脖子上的挂坠里拽下一片黑布,包在手掌上,抹向刀锋。

    或者说,世上的确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就像吴承允本来就不曾拥有如此珍贵的影衣,一直升腾起的黑烟不过是从他手中那一块黑布上散发出的。但是犹如野兽般直觉的廿休却从那一块黑布上感觉到了,这个东西极其危险。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一种微弱但同源的气息从自己手上传来。

    吴承允竖起散发黑烟的黑刀,扔掉手中的黑布,此时他的手掌一片漆黑,枯萎得像一块槁木。吴承允没有继续多话,此时他只需要劈中廿休分毫,就会被这种霸道蛮横的力量溶解得一点不剩,正如当年自己亲眼看见几个兄长绝望地死在他面前。

    阴沉的刀风如约压下,廿休举刀抵挡,这次他没有听到前几次的,双刀相碰的脆鸣,而在自己紧缩的瞳孔中映出的是刀逐渐被黑烟侵蚀,脆化,破碎,黑刀像是劈在一块烧熟的木炭一样,没有受到丝毫阻碍,继续向下。

    廿休双手松开刀柄,左手快速向上抓,意图阻止黑刀的势头,而这在吴承允眼里无疑是自断一臂的行为,平静的眼神中终于泛起波澜,展现一丝残忍的喜悦。

    黑刀没入廿休手掌,没有想象中的破碎,只溅出一片黑血。错愕这种情绪终于出现在吴承允脸上,他不能相信,凡人怎么可能接下这种诡异的力量?随后他感到一阵晕眩,手中的刀僵硬地向斜下方切下,削去廿休整个左手小拇指,露出漆黑犹如无尽深渊的伤口截面。

    廿休抓着刀锋靠近吴承允,右手探入自己的贴身黑衣中,取出来一物,拍在吴承允的额头,然后迅速后跳,捂住左手伤口,逃出吴承允七尺外。只见吴承允接触到那石子大小的东西后,石子瞬间嵌入肉中,面色极其痛苦,全部五官紧紧皱起,漆黑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然后转变为斑驳的灰,全身生气迅速消失,不出半晌吴承允将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死去。

    “至少……让我知道这毒……你是几时下的。”吴承允的声音几乎声若蚊蝇。他不想死,但是他要死了。

    “无可奉告。”廿休用自己衣袍撕开的布条包扎好左手的伤口,看着已经如同一个老翁的吴承允,跪在地上。那个石子是自己八岁在魔鬼林接触到的禁忌深处的物质,他自己得到时,光是握在手中就能感到阵阵心悸,于是一直保存到今天作为自己的底牌,但他并不知这个金色石子的用途。至于毒,他不知道,他没用过毒。

    吴承允在问完最后一句话后就停止了呼吸,整个身躯被那石子吸收生气到如同一个婴儿一般大小。而石子从尸体上脱落,掉在地上。廿休听着几乎震耳欲聋的混乱的马蹄声,快速闪身跑到吴承允面前,取走那颗变大几分的石子,跑进密林里。

    几乎是廿休前脚刚逃离吴关寨,两三个方才运水的大汉赶在斥候来临前,搬走了吴承允的尸体,还有那个被劈碎的,萃了毒的木桶。

    ……

    天已大亮,所有赶来的斥候,都错过了一场好戏,不光是父子刀剑相向的决斗还是两代人的勾心斗角,每个斥候回去之后只能向各位寨主汇报这个可惜的消息:吴关寨还在。

    ……

    廿休已经跑了很远,知道自己与长兄约定不会有追兵,但依旧跑了三刻才停下脚步。他站在草地上,没有去关心已经麻木的左手,而是右手对着叶缝中投下的光芒,看着那吸干吴承允生命,诡谲而又美丽的绚烂之物。

    一颗金色的蝉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