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相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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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会当漓

    廿休其人,在乱云漓这一片小小的盆地,可算是还小有名气。

    三岁摔角,将漓中各寨同龄孩子压在脚底下;五岁就随本家吴关寨中招募的各路打手浅入魔鬼林,八岁出林子时,除却左手无名指齐根消失,背上扛着两个身长的紫松狍,脸上不光带着凝结的血,还带着笑;十一随寨中劫来的掌柜习经商手段,三日便得掌柜赞赏,不再学习;十四拜寨前第一猛将吴鸿冠为师,于林间习武艺一年,袭旁寨谢染寨主,断三分肌骨而退,得取谢寨主一眼。

    旁人都说廿休其人,骁勇善战,心狠手辣,虽为吴寨主幼子,不若其长兄吴顺节神策妙算,指点站场,也不若其三姊吴顺全那般多财善贾,算盘拍遍,却仍不减其父吴承允当年立寨一人独挑两寨大将的威风。如今吴寨主有顽疾在身,苍颜白发,却有诸多优秀子女辅佐,吴关寨必鼎立于乱云漓,晚年得享矣。

    然而今夜,廿休已经决定逃出这个生活十六年的地方。

    旁人所言“寨主幼子”这样羡煞旁人的出身,在廿休看来,比魔鬼林中独目狈一生只能用一次的毒牙囊的凶猛,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岁摔角成名前,被家中各兄长搡至地上,头磕在冰冷的石台阶,不喊疼,迅速爬起挤进去,只为夺得一口热饭;五岁迷晕后醒来发现被吴承允绑在木棍上,带入魔鬼林独自生存,数不清尝试过多少困倦和饥饿,误入几次濒临绝望的险境,还要提防休憩时突然的袭击,不光来自魔鬼林的诡谲,还有从小长大的同伴,甚至亲人,乃至最后一次碰了魔鬼林泥土深处里的禁忌,以失去一整根手指为代价,所有凶手惨死在他面前,事后用刀割开一只误伤而死的成年狍子,将狍子血抹在自己脸上,踉跄走出林子,成为唯一的幸存者;十一岁厌烦天书一般的经商知识,待掌柜点头赞许,才把寒光闪闪的刀锋从掌柜布满冷汗的脖颈移开;十四岁逃寨未果,被吴承允发现,打断双腿胫骨,伤好后扔进各寨纷争的前线,由吴师监管,后为袭旁寨弃子,被谢寨主断肌骨泄愤,丢入魔鬼林中,四日爬回吴关寨……

    至于所谓“断三分肌骨而退,得取谢寨主一眼”这等传闻之事,不过是吴承允加在他头上的‘荣誉’,他不过和兄姊一样是吴承允精心培养的鹰犬罢了。

    吴承允从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过自己这个最小的儿子,就像廿休不屑继承吴承允的姓氏,甚至在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后也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对于他来说,自己本应该是什么人,将来是什么人,并不重要。廿休这个名字,也不过来自于他九岁那年刚刚没收留几天就被发现后乱棍打死的幼犬的名字。

    给吴承允做狗了前半生,他不想继续做狗了。

    今夜三刻,三轮空尘之间彼此相连,一丝不规整的裂隙出现在夜晚繁星的天空,是天快亮了。

    廿休趴在靠近山寨大门前的树上,逐渐屏住了呼吸,此时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在其之前自己和自己那些没有一点感情的兄姊们做了一笔不公平的交易,马上就到了讯息发布的时刻。廿休不知道讯息是什么,他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机会……

    呲————

    如同上好丝帛被蛮力撕扯开的声音,廿休立即警觉起来。他听过这种声音:曾经跟随吴承允打劫途经乱云泽的走马商队,被眼前血景吓得站不起来的华丽女人,卖给人贩子时撕扯蔽体衣物的声音;他没有听过这种声音:是婴孩呱呱坠地落入母亲怀抱,娇嫩肌肤触碰母性的声音。廿休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他只知道机会来了。

    “走水啦!主寨着火了,大少爷和寨主都还在里面!”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随天边逐渐增大裂隙划破夜空。所建主寨的材料并非全部木材,何况木材部分用的是魔鬼林的木头,很难燃烧,如此迅速的火势顷刻吞没主寨,除却只会听从命令的莽夫,但凡有些心机的人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有敌袭!快去请訾大师!”急促的脚步声从寨前消失,不出一会儿,混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不住的惊恐逐渐逼近:“不好了!訾大师被杀了!”

    “混账!訾大师可是寨里法术最高强的异士,谁能把訾大师杀了?”此时几乎乱了分寸的中年男子是寨里指挥作战的‘军师’,吴蓬。他本是一介读书人,被劫进寨子后迅速投降,用几句兵法暂时稳住跟脚,后指挥打了几场胜仗,获得几分认可,几年之后逐渐成为除寨主之外的话事人,然而多年的经历仍改不了他的本性,呵,怕死。这时寨主不在,请来的异士又离奇被杀,这种事情,他一个小小‘军师’何能应付?

    在外,火光异常凶猛的主寨,而其内里却安然无恙,一道身影步履轻盈,慢慢走到床边,床上还有一丝温度,但床上的人不知去向,只留下一具瞪大双眼而脖子被扭断的女尸。人影轻笑一下,眼神逐渐阴翳,“失算了”……

    “先救火要紧!水龙,起!”凶猛的火光似乎将即将显露出的朝霞也点燃一般,已经容不得吴蓬继续思考,权衡一二后,还是先将火灭了才是关键。水龙接起,吴寨人人身着黑衣,披着将逝的夜色,从环寨的沟渠里运来水,扑向火焰。人人皆兵,而此刻接起水龙的人多一个似乎也不是能察觉的事。

    随着不断在混乱的人群中的换位,如同斑驳树影一般,廿休一边掺入人群递水,一边不慌不忙靠近水源。水源逐渐逼近,而廿休没有停下脚步,但却眯着眼看着队尾,队尾的身影,如此熟悉,日夜铭刻在脑海里。

    队尾那人远望火势渐渐消退,最后从水渠捞了一桶水,递给前面的人,随后又接过来空桶,没有继续打水,而是扔在地上,坐在上面,看向面前停下来的影子。

    “小子,你就这么想出去?”坐在水桶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本该淹没在火海中的吴关寨寨主,吴承允。

    廿休没有出声,这种情况下,他没有什么退路,他在等着‘父亲’接下来的话。

    “老大顺节,幼时智谋颇多,思敏狡猾,我便‘带’他学谋权之事;二女顺全,善贾通商,每日关在书屋‘好学’;三子顺擎,我儿虽愚,武艺尚通,我‘领’他上了战场,不得回头;四子顺和,和你年岁相仿,夭在魔鬼林,此事‘与你无关’;你是老幺,我便将我全部手段教与你”吴承允耐心地细数自己的各个子嗣,像一个为子女骄傲的长辈,说着说着居然还有了笑意。

    “我小时闯入你老爷子的书房,从他桌上摊开的书上,认得一味毒虫,其为蛊。”吴承允拍拍身上的木灰,站了起来,“我是我们那一代唯一活下来的人,那天被毒打之后我仔细思考,房门没锁,兴许是你老爷子故意等着一个人进去呢?你说呢,老幺。”吴承允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面色平静的少年。

    “我不知道你和你那几个兄长姊妹作了什么约定,竟然说服了他们。但是我的蛊中只允许有胜利的和失败的,不允许存在逃走的……”吴承允从插在腰间的刀鞘中清脆地抽出刀,刀锋对着廿休说道:“最后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回去!”

    廿休看着眼前的男人,抽出同样挂在腰间的刀,身体低伏。男人叹了口气,将挂在腰间的刀鞘解下,扔在一旁,今夜的刀不会有归鞘的机会。

    斗场已经被少数几个知情人搭建,周围没有一个人,今早只有一个人能离开这里。

    他们摆出同样的姿势,等待时机。

    他们此刻都没有名字,他们都是养在蛊里的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