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相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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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乱爻

    “金色的雨,洒满了洪岚关的每个角落……”

    似乎是察觉到台下灰发男孩神色变得不自然和惊惶,台上声音的主人没再继续说下去,摆了摆手,把一丝无意耷拉在眉心的发缕拨开,发出一声除自己之外应当无人察觉的叹息。

    叹息却是那般震耳欲聋,震得男孩脸上所有的惊慌与无措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道不明的复杂。

    这仅仅发生在短短一刹间,台上台下当然不只有一位说客和一名听众,十四双眼睛在冗长的叙事中多半已经昏昏欲睡,先生说的书谈不上无趣,却远没有田间捉虾和溪边戏水来得惬意和痛快。

    这位先生三个月前骑着一匹红白相间的骏马突然出现村口,这件听起来似乎不那么重要的小事可是在这个不足五十户人的骁甚村里里外外传呼了好几遍。

    来人单字一个林,说是涂黎国人,周游四方,增长见闻,此刻倦了便想随地找一隅歇息,正巧路的尽头就是一处村庄,除却骁甚村外,周边方圆千里还有大大小小零星几个村庄,处在几大国的交会处,不属于任何国,通称为“栗奉乡”,彼此相隔极远,因此想去下一处地方,与其继续漫游,不如直接留下歇歇脚。

    “涂黎国来的?涂黎国不都是些名门的金钱蛋子住的地方吗?”“小声点!咱村难得有外人来,还是个读书人,别把人家轰走了……”“诶诶,村长来了,让村长说说怎么办。”

    先生和村里唯一有些知识的老村长聊了几句,便答应住在村口二春家弃置的老房子,每日每家轮流邀请先生来家中用饭。先生也不推脱,而作为报答,隔几日便往村中心只有每年赐尘节才开放的戏台子说书,不论休息,说一些大人孩子都爱听的奇闻异事。

    久而久之,林先生不觉在这骁甚村待了三个月,而这简易私塾还是一个月前刚刚搭建好的,村里人都希望林先生能教自家孩子学些知识,不至于只会务农,而先生经过一番思考也同意了。于是除却茶余饭后先生讲的趣事,三十空尘瞬以下的孩子多了一件每天要完成的‘大事’——学习。

    只可惜耐心说服不了孩子自由的天性,从趣事跨度到人文历史,书法算数,村里愿意继续听的孩子也不足十几户,而神情复杂的男孩不在其中之列。

    这个孩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混进私塾的,他只会在先生说书和讲学时出现,其他时候哪怕是最熟悉周边环境的皮娃子也找不出他的藏身之处。也许先生发现了,默许了这个孩子的擅自“闯入”,像一个幽灵,只会在有人想起他时出现。

    先生的声音趁着融化在午后暖光的微风中继续流淌着:

    “洪岚一词,其名出自曾经坐落于和渊九域中心的洪岚峰,和渊九域作为迄今四百五十年前的边缘地域,其中异兽众多,地势盘延崎岖,却无人到访,因此各国传其丰饶,乃至数百年来一直为六国所争,战火连绵不绝。雀轮历549年,邢指战役平息,隧愿国夺得包含洪岚峰在内五域,并作一域,名曰‘六合’,因多年战事浩大,洪岚峰已削去山头,国主遂下令戍边军于此平顶山山顶建域关,谕‘洪岚关’。”先生的话停顿片刻,继续说道:“雀轮历558年,金雨携鸣鱼,此天外异景,持续三日,引得隧愿举国震撼,劫虚职以下大人自都城迁至洪岚关,觐见神迹。然而鸣鱼之后,无解之疾遍布关内,病相暂且不便言说,凡六合域内驻扎于此的军队及后代,甚至刚刚迁于此地的官员,三日无人逃出,唯异兽仍留存,国内惶恐,国主内臣沉默不言,而次日收回六合之名,划洪岚关为焚骸处,非异士不得拜临。”

    趴在桌上的孩子已经清醒,个个都聚精会神地听先生聊这些奇闻轶事,此刻听到‘三日无人逃出’后各个都冷汗涔涔,吓得都说不出话。此时先生一笑,用挑逗的语气说道:“欸,平日我讲些更玄奇的秘闻,你们这些小娃都唤‘再来一个’,这会儿怎么都说不出话来了?”孩子们这才明白先生这是在吓他们,又纷纷争先恐后向先生抛出自己的疑问:“先生,这病相为啥不能说呀?是禁忌吗?”“先生,金雨和鸣鱼是什么啊?先生见识过吗?”“先生,洪岚关是真一个人都没活下来吗?”……

    小私塾里又恢复了生气,先生扇着扇子,笑着应付每个稚童的提问,不得已狡黠地说:“我也只是听说有此事,并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你们只管像平时一样听个乐,不必深究。”在一群抱怨先生又吊胃口的哀嚎中,先生侧目看向先前灰发男孩坐的位置,此时已不见男童身影,没有人注意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又好似他从来没出现过……

    一轮空尘半斜擎,两分年岁渡恼人,雀轮移步至天际,私塾内空了大半,只留先生一人,不,还有一名孩童坐在最角落。

    “有何事值得你,自我离开洪岚关就一直留在我身边?”先生出口便惊人,原来方才课上讲的趣事确有可能是先生经历过的。男孩知晓课上那事想必是先生故意说给自己听的,被道破了来路也不慌张,反而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盯着先生。

    “我有事可得罪你?”“没有。”

    “我身上可有你在意的东西?”“没有。”

    “你可要取我的性命?”“不是。”

    “这便奇了,莫非你是专程来找我讲书不成?”先生没有任何的不耐,反而对这男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男孩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先生跟前,蹩脚地做了一揖,说道:

    “先生来自哪里?”“涂黎。”

    “家中可有兄弟姊妹?”“有一姐,一弟。”

    “来此地何事?”“等你来找我。”

    此话一出,似乎连窗外鸟雀整理翅膀上的绒毛的声音都消绝了,男孩神情复杂地看着先生的眼睛,先生虽然是在笑着,但是眼眸深处没有一丝波澜。

    “先生果然如传闻中,不说一句诳语。”男孩低了低头,不让先生看见自己此时的表情。

    “哪里来的传闻?我不过是一介读书人罢了。”先生不在意地笑了笑,但是没有一丝笑意,男孩没有回答,反而说了一句不清不楚的话:“卫千客,无极向背。”

    “……原来如此,你原本找的不是我吧?是想了解关于洪岚关的事?”“是,先生需要我做什么。”

    像是突然解开一道谜题,先生表情不再阴郁,转而似乎盘算着得失,眉头又豁然开朗:“不如我们作个交易,我在路上与你说道说道你想听的事,你做我十六空尘瞬的学生如何?”

    试探过后知晓先生身份的男孩,并没有立即答应先生的话。

    “先生收我做学生,不怕后续有人追来吗?”“无妨,如果我死了,尽管取走我贴身行李中第叁佰柒拾伍卷书籍,上面有你想知道的答案。”

    如果真有人来追杀,先生怕还是这样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好,学生何醒,先生请受弟子一拜!”一个不那么规整的拜师仪式在一场看似极不合理的交易中结束了。偏偏作为弟子一方的灰发男孩犹豫不定,作为老师的先生心中甚是高兴。

    “行,何醒,你有什么想问的,说吧。”新收了一名学生,先生轻轻拂去了讲桌上的一缕灰尘,似乎荡平了心中的一口郁气一般畅快,语气也轻松了许多。

    “是,学生敢问先生名讳?”“你这孩子,真是直性子,我名林浮根,平日称呼先生便可。”

    “是,先生。”“行李帮为师收拾收拾,今晚就出发吧。”

    “先生,不与村里人道别吗?”“不必如此,目的已经达成,走了就走了吧。为师这三个月可是一点腥荤都没沾。”

    “我那停在马厩里的赤云可别忘了,你去牵来。”

    “是,先生。”

    ……

    雀轮历561年,林先生和名为何醒的灰发少年冲入夜色之中,消失在蒿草间。兴许,消失的不只是两个人。

    ……

    《空吟传·地志篇》陆拾伍卷曾纪:“贺甲,巫重人,本霖堑之乱一小卒,于其贰拾叁团后方消失,因战事混乱,点兵此人未果,遂以逃兵处置。十日之后,其人突现主帅军帐中,众兵降下。甲惊惶,忙曰:‘小人误入一村,村名淆椹。村人好客,以肉食相邀,言说此村周边尚有零星村落,相隔极远,余遂居于此处。二空尘半斜小人恐战事吃紧,遂离,不知如何入帅帐’。其言颇为玄奇,然证其言真也。若非律令已行,且防军中闻此事,兹有怠惰寻幻之嫌,遂斩。剖其腹,瓜果陈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