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莫夫怔怔地看着远方已经被突破的安杰尔通道阻拦洛斯大军进袭的，城墙之上的风吹过他的脸庞，刮得生疼。

    此次战争已经步入尾声，玫瑰厅被洛斯南线部队成功攻下，顺利完成了主要目标。

    但此刻，哈莫夫的心中只有无尽的空虚。

    他再次见到了那个印象深刻的年轻人，目睹了他在乱军之中斩下己方两位指挥的头颅，而后抬头望日，消失在战场之上，完全将东门放弃，任由洛斯军进入内城。

    哈莫夫知道，是那个癫狂的艾丽卡来了。天空之上的黯淡太阳还未出现时，他就嗅到了若隐若无的腐朽气息，来自“深渊”的气息。“深渊”，是一个研究混沌系法术的法术大师的梦幻，被深藏冥界之中，而主位面中少数几个活跃的获得“深渊”气息的还能出现在这里的，只有艾丽卡·齐格。

    冥界听起来似乎是个阴森恐怖的世界，至少也应该充斥着亡者的灵魂。

    但事实上，“画工”创造冥界，设立清羽神使时，就将冥界从原初的亡者归葬之地改造成为如今的“众生梦境”。

    没错，冥界的真实名字应为“众生梦境”。灵魂亦有梦幻，冥界将归冥的所有灵魂的梦境提取而出，由清羽神使管理。清羽神使无论何种形象，都会有无数白色的羽发。所有的白色羽发，都是梦幻的“结晶”，是从无数灵魂中逸散而出的梦幻，由清羽神使亲自掌管。

    现在的冥界，只有少数的灵魂会获得准许自由活动，甚至与清羽神使结为朋友。大多数在冥界的灵魂，在他们自身的梦幻中沉眠，以另一种形式活在了梦幻之中。冥界的梦幻不同于主位面的梦幻可以法术干涉，只能以灵魂的形态窥探，并与原主共鸣方可介入。当生灵以灵魂形态踏入冥界时，会看见那“天”与“地”上，满满当当全是各色的光膜，内里蕴含着梦幻。冥界的“天”，是“画工”的梦幻之一，无法被生灵理解的未来。而冥界的“地”，看似黑色的泥土模样，也是“画工”的梦幻之一，承载梦幻存在的“土壤”。

    而当灵魂在无意识下接近那些没有光膜的梦幻之中前，清羽神使的化身将会出现，将灵魂导引向正确的方向。而最为特别的，是像“深渊”这种属于强大施法者的梦幻，不但第一时间会被神使潜藏，还会在冥界之中设立重重封禁，只会准许那些拥有同等强大梦幻的施法者灵魂接触。

    当“深渊”的气息出现，墨明在他面前展露踪迹，他便明白了墨明到达此地的路线。

    必然是通过那个艾丽卡制造惨案的地方，鲁珀村。

    四十年前的鲁珀村惨案，之所以现在没有任何洛斯官方看守，是因为村民的“遗体”本就是天然的保护，除了墨明这样的强大施法者，没有人能真正进入核心地带，鲁珀村中央广场的枞树，而后借助它离开鲁珀村。

    至于哈莫夫如何得知这一切？

    他四十年前接过父亲宝座，接手凯赛特家族族长之位时，从族中长者口中得知了剑犁战争的背景，认知到鲁珀村惨案真正的幕后黑手。他清楚一切，选择成为洛斯皇帝的忠犬。

    现在，那个被强行扼杀的赤炎新星，出现在此地，说明了很多事情。

    真正的偿还，要到来了。

    而哈莫夫，无法窥见未来，他只能迷茫着，任由命运安排。

    玫瑰厅的一切，现在都在洛斯人的掌控之下，包括已经被清空的地下避难所，被自然法术摧毁的巨大紫色晶核，被抛弃的一切贵重物件，以及一些愚蠢的诺兰贵族。

    只是可惜的是，在避难所中，他们挖地三尺，也没有找到传说中的希尔维斯亲王陵墓。哪怕向着阿尔贝山脉方面努力挖掘找寻，也没有找到一丝半点那位亲王的遗迹。

    虽然最后一战中谢尔盖部被玫瑰残余集中力量冲破阵型，特别是那位光头谢尔盖被那个金发少女出其不意砍破龟壳后让玫瑰军能够携着大部分格里希镇镇民通过安杰尔通道离开，但他们终究还是取得了胜利，将这座重要的地理节点纳入洛斯帝国的掌控。

    六十万洛斯大军，在战争中损伤极少。伤亡严重的阶段，在硬冲城门和对抗墨明与树人大军，以及艾丽卡的无差别杀伤。战后清点伤亡，除了被灭杀殆尽的第十四骑士团，主要南线部队仅仅以一千余人的损失夺得了格里希镇。

    第二次玫瑰厅战争，就此结束，成为这场日后史称玫瑰战争的庞大战役中，最小但最重要的战争环节。

    …………

    马埃尔站在梦晶马车的车后板上，眺望着远方故乡的方向。重峦叠嶂已经阻隔了他的视线，但他铭记着那片玫瑰花田的方向。

    他成为了失乡的骑士，与队伍中正在修整的两千玫瑰军士兵与先行出发的格里希镇遗民一般，成为了失乡者。

    马车之中，坐着正在闭目养息的科林，以及倾倒在盘坐的科林怀中，沉沉睡去的莉莎。

    在墨明的主持下，他们选择了留下断后，时刻提防可能的追击部队。安杰尔通道两边都是高耸的山体，是一条半天然的谷道。

    回想起之前发生的龌龊事件，马埃尔的心中便有些郁结。

    在墨明利奥两人的保护下，民众得以安全进入安杰尔通道，并在最后借助马埃尔的藤蔓墙彻底阻隔了暂时没有快速清理藤蔓能力的洛斯军队。原本马埃尔以为，格里希镇无可挽回的失陷下，能保全如此多的格里希镇平民贵族，应该会被众人万般崇敬。

    但……

    ……

    “滚出去！赤炎贱种，只配做奴仆的东西，怎么敢与利奥阁下同列！”

    “恶魔！引来洛斯人入侵的恶魔！一定是你们三个引来了洛斯人的入侵！利奥阁下，我代表格里希镇人民请愿，希望您明察秋毫，即刻逮捕这三个外来者。”

    “埃尔梅罗阁下，小人怀疑此人长相怪异，像是洛斯人的间谍，博取信任后就会反戈一击！之所以之前没有发动是利奥阁下严防死守，还望阁下明察！”

    “阁下，为何要与这帮黄皮猴子共事？他们统治者的罪恶统治都已经被伟大的帝国终结了，您忘了陛下的《黄人法令》了吗？”

    群情激愤……

    墨明闭着眼睛，默默承受着诋毁与谩骂。他就站在利奥的同列，与他肩并着肩。

    刚刚，他们死里逃生，将格里希镇的人民带了出来，除了那些冥顽不灵的死硬贵族，格里希镇的遗民在撤退中损失并不多。

    但就是这些被墨明保住了性命，不至于城破人亡的诺兰人，现在愤怒地声讨着他。

    如同狮子一样雄壮的利奥，此时脸上满是尴尬。他与墨明在最后断后中同心协力，以最后的“光辉万丈”将洛斯军队逼退。

    就在刚刚，他还对墨明亲自表达了感谢，并授予了他一枚特制金玫瑰勋章，来自他家族的收藏，希尔维斯亲王授予功勋卓著者的荣誉奖赏。现在那枚勋章还贴附在墨明札甲胸前，折射着亮眼金光。

    利奥身后的玫瑰军官兵们在听到为首几个刁民的中伤之语后尽皆大怒，几个东门撤下的伤员更是激动得举起拳头，在战友的阻拦下才没有冲出队伍做出举动。

    与这些躲在避难所里，被严密保护起来的民众不同，玫瑰军士兵特别是东门士兵，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墨明的贡献与那份不求回报之心。

    他从月中落下后，晶石将城门封得严严实实，为东门士兵在内城的撤离争取了时间。更别说，内城的城墙防护大半都是墨明、科林和马埃尔负责，完全让洛斯人巨炮破墙的企图落空。利奥阁下的统筹固然非常重要，他就是玫瑰军的主要主持者，但这并不能成为抹掉墨明乃至抹黑墨明的依据。

    而且，在最后撤离中，墨明的赤红月是真真切切得影响了洛斯方的战斗力，迫使他们不断发出战吼才能驱散那种厌战情绪。这种极其明显的英雄，竟然按照这些刁民所言，不但无功反而有罪？

    但墨明，并不辩解什么。

    遗民们愈演愈烈的谩骂声中，他平静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缓缓扫视队伍中无数激愤之人，扫过之处无不凝噎，对上目光的人偏过头去，不敢直视墨明的眼睛。

    一时之间，原本喊打喊杀的遗民们短暂地停止了叫喊，吵闹的人群变得鸦雀无声。

    墨明扫视一圈，低下了头。他轻轻抚摸那枚还没捂热的金玫瑰勋章，将它轻轻取下。而后，双手捧起，望向利奥。

    与之相应的，是利奥充满讶异的表情。

    “不必如此，阁下功绩值得此枚勋章，你……”

    利奥双手作推辞状，欲要拒绝墨明的归还。但他还未说完，墨明的身影逐渐“溶解”在空气中，消失不见。

    而那枚勋章与利奥的手掌之间出现了一条金黄色的光粒链条，收缩着带动勋章回到了利奥手中。

    他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手中金黄闪耀的勋章，刹那间忘了言语。

    而原本鸦雀无声的民众，在墨明离开后，也愣了几秒钟，而后一拥而上，用他们那无比傲慢与卑劣的心灵，喷吐恶毒与中伤。

    …………

    科林的梦幻是什么？

    她现在进入了一种奇异的境界，周围的环境都在感知中清晰可“见”。正在熟睡的莉莎，忧郁的马埃尔，阿尔贝山脉的青岚，积满雨水即将滴落的云层，静谧运转的马车法阵，墨明亲自设计的精妙无比的光折纹路……

    一切都能看见，除了墨明。但科林知道，墨明一定正在身边默默守护着，哪怕是她看不见的地方。

    梦幻啊……

    （梦幻对于任何人而言都不相同。之所以梦幻可以在冥界呈现类似的形态，是因为那里本就是灵魂梦幻原初之地。我不知道你梦幻的具体形态，但可以预见的是，应该与你选择的道路，特别是心之道路相关。）

    墨明的话语犹在耳畔，让科林能够潜心去感悟自身梦幻的特性。

    据说大多数梦幻，都会随着阅历的增加而逐渐丰富，并以法术的形式影响现实。莉莎在完成绝世歌舞后心神陷入极度疲惫，在墨明的保护下才得以逃脱。据墨明所言，莉莎的梦幻不只是火的梦幻，还会有她经历的人和事出现，乃至是“画工”的“随笔”或是清羽神使的“白羽”。

    将软倒的莉莎交到科林手中后，墨明特意嘱托了科林不要去惊醒莉莎。莉莎的梦幻有一定的特殊性，以至于科林都能感受到莉莎周围若隐若现的光翼。涉及了“画工”和清羽神使的生灵都会有这类情况，这也是她陷入沉睡的重要原因。

    而在步入奇异境界后，科林就感受到了，一种特别的感觉。

    难以言喻的感觉，就像是世界的所有事物，都对她释放了善意。她能感受到风的温柔，雷的激昂，土的慈爱，火的热烈，水的亲昵，以及木的欢愉。可能是因为她灵魂的红龙形态，在主要元素中，火对她尤为热烈，似乎只要她稍加牵引，便能从所有可能出现火的地方激发法术火焰。

    而最为玄奇的，是墨明交到她手中，正被她紧紧攥住的绿色梦晶。

    她能感受到，梦晶内部，那充满各种玄奇的力量，与梦幻的高度亲和以及与灵魂的强烈共鸣。这颗被“染色”为自然的梦晶，主要的力量形式便是自然的形态，但科林在试探着引动时，却能从中转化出其他系的各种法术力量，只是损耗颇高非常浪费。

    科林沉浸在梦幻之中，她的法术能力不知不觉中极速增长，只待科林掌握全部力量。

    而此刻的马车后拦，马埃尔看着墨明手中递过来的白色晶石，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执念的结晶，梦幻的一部分，来自你的拉米尔大叔。）

    马埃尔顿时瞪大了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

    墨明没有理会马埃尔的震惊，他只是将晶石放在愣住的马埃尔的肩头，再次如泡影般消失。

    马埃尔怔怔地拿下肩头的白色晶石，轻柔抚摸着微微闪亮的晶石，感受晶石柔和的棱角，温润的表面。

    “拉米尔大叔……他……”

    马埃尔知道墨明没有走远。

    （我没有窥探其中虚实，但能感受到他留给你的最后温柔。失去故乡的骑士，心灵最后寄托大概就是救命恩人，以及恩人的唯一后代了。）

    心声的响起，诉说了一切。

    轰隆一声，阴沉的天空在蓄满了雨水后，终于降下甘霖，洗刷着大地上的尘土、污垢和芸芸众生。

    …………

    “是马埃尔吗……在你父母死后，我心中最后的光，便是你了。”

    “我知道，你是喜欢笑的孩子，但人生经历不允许你终日欢笑。无妨，笑不需要开心，只是表达态度的表情，注意是态度，对人的态度。我希望，你以后还是那样，满面欢笑。满脸微笑，温柔待人的帅小伙，谁不爱呢？”

    “你知道吗？第一次见到你父亲时，我就觉得他一定是一个温柔的人。那时候他已经勾搭上你母亲了，需要用心追求。但他还是会抽出时间尽心尽力照顾我，直到我伤势好转，恢复了自理能力。呵呵，你父亲的饭做得不赖，我特别羡慕能每天吃到他饭菜的人。要不是你母亲已经与他两厢情愿，我也不是有那方面癖好的人，说不准我就会以身相许？哈哈哈，开玩笑的。”

    “我看着你长大，也看到你继承了父亲的满面笑容。只是啊……你没有你父亲那种心怀众人豁达随性的心境，也不能像他一样满口花言巧语但就是让人开心。”

    “马埃尔……如果说，纳森的笑是豁达温和的笑的话，你给我的感觉，就没有了那种豁达。我能理解你的心境，所以并不强求你选择什么。我只是希望，有一天，你也能像纳森那样微笑，拯救像我一样的人。”

    “格里希镇很可能……不复存在了……你也成为了像我一样的失乡者。但，不必沮丧，不必忧伤。努力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以金茶花岭人的名言赠予你吧……”

    “我在山间漫步，也在谷间穿行。高山的太阳固然闪耀，但藏匿于谷间的甘甜清泉，也是不可或缺之物。”

    …………

    答…答…答

    黑暗的过道中响起了高跟鞋触地的声音，悠悠回荡着。

    一声响指，原本黑漆漆一片的过道，突然亮起耀眼的亮光，将整个过道照得纯白。

    裹在厚重黑色长袍中，踏着高跟鞋，戴着狼头面具，几乎没有任何露出的皮肤的神秘人，在过道中前行着。

    过道非常长，神秘人走了许久，依旧没有走到尽头。背后的入口也越来越远，直至无法看见，而此刻前方也是白茫茫一片，见不到路途终点。

    神秘人一直走着，在纯白过道中走着。

    直到，身影突兀地消失不见。

    纯白过道，转瞬之间，光芒散尽，回归纯粹黑暗。

    ……

    “你来了。”

    神秘人回过神来，已经是另一个地方。

    脑中出现了以往来到此地都会有的混乱感，这是空间传送的代价。

    身后发出声音的，是一个金发男子。

    他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如同死物一般坐在木椅上，手里拿着餐用银制刀叉。他的身边，坐着一个眼中同样没有任何情绪的男孩。

    狼面人急忙俯下身体，以示极高的敬意。

    路德维希·齐格，或者说，“大公”，契斯夫三号人物。之前芙拉城的失败行动都未能动摇他分毫，皇帝的命令仅仅是让他到此地暂时“休憩”。

    “休憩”期间，他依旧有之前所有权限，可以做到任何事，除了皇帝也没有人敢过问他的行踪。

    “狼，玫瑰厅的事情处理如何？”

    狼面人闻言，迟疑片刻，立马和盘托出，不敢有丝毫隐瞒。

    “玫瑰厅的任务顺利完成，南线损失轻微便占领了格里希镇。同时，‘失乡’计划也进展顺利，矛盾已经激化了。”

    路德维希没有任何回应，仿佛没有听见狼面人的汇报。他叉起一块烧得香脆的牛排，轻轻掰开旁边男孩的嘴巴，喂食。喂食牛排后好一会儿，他又叉起一块西兰花，喂入男孩嘴中。

    颇为诡异的喂食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而狼面人就俯着身体，没有进行丝毫晃动。

    终于，在解决了餐桌上三块牛排满盘的西兰花后，路德维希停下了动作。

    “艾丽卡，被谁解决了？”

    狼面人抬起了头，看向了路德维希，正对上那一片灰暗的双眸。

    “‘无瑕墨玉’，以及‘虹光石’。‘虹光石’学会了‘画工’与清羽神使的歌舞，而‘无瑕墨玉’则放出了赤红月。至于……”

    狼面人说到此时，有些欲言又止。

    无法断定，接下来要说的人物是否会影响“大公”。

    所幸，路德维希没有对狼面人的欲言又止表达什么。他只是放下了餐叉，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轻轻擦拭男孩的嘴旁，细细擦拭男孩嘴角的残渣。

    “你可以走了……”

    狼面人如蒙大赦，瞬间消失在了这个充斥昏黄灯光的阴暗房间。

    许久，路德维希将男孩的嘴角擦得干干净净。

    随后，露出了一个会让见到此笑容的契斯夫胆寒的笑容。

    但在笑容下，原本双眼失神没有情绪的男孩，眨了眨眼睛。

    他瞳孔中，再次闪现了光芒，属于孩童的天真也随之流露。他看着微笑的路德维希，回以灿烂而温暖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