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哼～哼～美丽的腐魂花～美丽的腐魂花～身架充作花瓣啊～哼～哼～哼～美丽的腐魂花～美丽的腐魂花～鲜浆流淌花柱中啊～哼～哼～哼～美丽的腐魂花～美丽的腐魂花……”

    一个满头白发的耄耋老妪，怀抱着一具渗着鲜血的白骨，哼唱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歌曲。自她出现之后，因月亮收敛露出形迹的太阳，变得黯淡无光，甚至昏黄到肉眼可以直视。

    她躺在一把摇椅上，身体随着摇椅的摇晃前后晃动，双目直直的看着怀中白骨。她的身前，是一堆已经完全失去生命迹象穿着玫瑰军战衣的尸体。身后，是被巨大骨刺从尾椎骨直接洞穿，挂在骨刺上的身着黑色洛斯军铠甲的尸体。

    她的周围堆满了尸体和骨刺，围成一个小型的蓄水池，其中流淌着违背常理完全不凝固的鲜血湖泊，将她的小腿完全浸没其中。越过垒高的尸堆与战场上随处可见的工事和建筑残骸，可以看到的是大量的玫瑰军士兵与海量的洛斯步兵以她所在区域为分割，暂时隔绝两边。

    “艾丽卡·齐格……”

    利奥·佩蒂特，玫瑰军总长，与墨明商定计划指挥西南侧门突围，现在遇到了极其棘手且难以回避的问题。

    艾丽卡·齐格，西境大公埃里希·斯科尔兹内发妻，四十年前鲁珀村惨案的主导者，齐格家族近百年来最强大的纯粹施法者，掌握了已成禁忌的死亡系法术，菲尼克斯·埃文的爱徒之一，拥有主位面最顶尖的心灵系法术能力。这位齐格家族中最可怕的存世后裔，介入了这场战争，并精准的选择了玫瑰军方面预定的突围方向，在西南侧门堵住了玫瑰军和他们身后乌泱泱一片的格里希镇难民。

    埃尔梅罗·罗宾，此刻与利奥同在一排，正焦急的望着利奥，等待着利奥给予建议。他并未学过法术，是纯粹的普通人，远方的老妪看起来就非常恐怖，更别提利奥还喃喃自语什么“艾丽卡·齐格”。

    他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他清楚以齐格为姓氏的人物必然超凡。现在格里希镇的存亡皆维系于利奥和墨明两人之身，而墨明正在东门抗击洛斯军主力，拖住哈莫夫大公的主要部队。墨明的月光强行抹平了双方的普通部队差距，离开月光之后，则需要利奥带领玫瑰军精锐舍命突破，将民众带入安杰尔通道来寻求逃亡后方的可能性。

    至于寻求鸢尾方面的支援？

    如果鸢尾方面真想支援，就不至于下一个“坚守七天，伺机突围”的命令了，这是还把玫瑰军当做当年希尔维斯亲王执掌时期的铁血强军呢。可是现在的总长是利奥，他的手下也仅仅有五千人，并且现在已经在东门与北门的防守中死伤近一千人。若不是墨明与科林维持了先期的城防，并联合马埃尔坐镇洛斯方主攻方向，他们都不能抽出剩下的玫瑰军士兵来保护庞大的格里希镇镇民。

    诺兰方固然对艾丽卡的介入感到棘手，洛斯方也没有对艾丽卡的介入放下心来。洛斯士兵们没有听说过艾丽卡的存在，但那些同袍的尸体已经昭示了她的态度，他们不傻不会送死。而军官们，特别是负责西南侧门进攻的谢尔盖，感受到了命运的捉弄。

    今年五十二岁的谢尔盖已经完全秃了头，但他仍然在光滑无比的头顶狠狠薅着，试图找出几根头发发泄自己的不满。他此时非常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容易秃头的土系施法者，而不是飘逸自由的自然系施法者，这样他还能借着头发发泄一下郁闷的的心情。

    现在他的部下都在看着他，等着指挥官出主意。那个貌不惊人的老妪周围的尸山血海属实渗人，即使是洛斯帝国百战精锐南境军团也不敢强行突破。特别现在老妪看起来完全无法交涉，完全不是他们能应付的样子。

    僵持的局面持续到一个关键人物的到来，才被打破。

    墨明带着满身鲜血，右手把持着被血染得暗红的玉光，左手提着一个沾满血污的腥臭球体，在诺兰方和洛斯方共同注视下，从内城外一步一步地走向正哼唱歌曲的老妪。自他出现后，玫瑰厅上空的月亮，便逐渐染上赤红色彩，仿佛被鲜血浸染一般。

    他的脚步声不大，称得上脚步沉稳。但在场的众人，无不听到他那沉重的脚步声，仿佛一步步踏在他们的灵魂之上，踏响在他们的耳边。

    他们看见了墨明的脸庞，那可怖的失去口鼻的面庞上，沾满斑斑血迹，但从未改变的，是那如同无瑕墨玉般的双眼，绽放着属于他的光彩。从他眼中，众人仿佛能看到，一个坚毅的美玉公子，手持三尺长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一边是垂朽老妪抱骨吟曲，一边是浴血青年提头持剑；一边是尸山血海，一边是煞气冲天；一边是天上无光暗淡日，一边是凶意尽显赤红月。若是寻常民众见了这一幕，怕是要吓得当场魂归冥界面见神使。

    但在天空黯淡日光和赤红月光的照耀下，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小孩老人，心中都失去了名为“恐惧”的事物，所思所想皆为“平和”。

    墨明每每上前一步，赤红月的照耀范围便诡异地侵蚀一块黯淡日的范围，但很快又会被从其他处反侵蚀而弥补回来。但显而易见的是，随着墨明逐渐向老妪靠拢，赤红月也与黯淡日逐渐靠近。

    “我思我想，皆为虚妄。世人百思，不得其想～”

    “我绘我纹，皆为虚像。世人百刻，不得其章～”

    “我索我求，皆为虚偿。世人百知，不得其殃～”

    “我呼我唤，皆为虚唱。世人百传，终得其亡～”

    清丽婉转，空谷传响。娇妩佳人，闻声心荡。

    莉莎穿着晶莹剔透的水晶鞋，踮着脚尖，跳着属于她的绝世舞步，在格里希镇人们的注视下，以舞代步，轻盈飞出。她旋转着，跳动着，优雅地舒展腰肢，唱着无人知晓的歌调，从人群中跃出。

    没有人能欣赏这种舞蹈，没有人能评价这种歌调。她的舞步来自冥界，来自清羽神使的传授，是献与世人的镇魂冥舞。她的声音来自神界，来自“画工”的颂扬，是献与世人的夺心妄言。

    心灵系法术的根本，是来自主位面所有生物乃至世界所有生物皆有的灵魂。

    它不是什么造世伟力，也不是什么灭生禁忌。心灵系法术，存于所有人的心中，并被所有人掌控。牵动心灵的力量，需要灵魂深处的激荡，需要心灵渴望的共鸣，需要这个世界依存的根本“梦幻”。

    这个世界的法术根源，来自于梦幻。

    自稚童呱呱坠地，至老朽寿终归冥，他们心中无不根植着深刻的梦幻。梦幻或奇崛诡异，或幼稚逸趣，或深重死暗，或清淡自然，皆来自共通的本源。梦幻因人生经历与思想境界而百花齐放，因行事方式与环境情景而万般变化。

    所有生灵，都有资格实现梦幻。“画工”早已将“画笔”交予他们手中，只待他们用自己的心灵去创造属于他们的“画卷”，而画中世界，皆是他们自身。

    但梦幻终究是梦幻，现实终究是现实。即使“画工”愿意创造再广再深再玄奇的世界，不惜以自己的“画笔”游历诸界刻录无数异界投影，亦无法满足无穷无尽的物欲。它是创造世界的根基，亦是毁坏世界的根源。

    正如“画工”为法术所定的律法一样。

    “万法皆有其代价”

    依靠着基于梦幻的法术，主位面创造了无数瑰丽美妙的文明，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极度讽刺的“代价”反馈。赤炎和希罗，两大人类文明根源，在今时今日土崩瓦解，仅余一个名义上的“君士坦丁”和所谓的“赤炎旧土”。

    亚米人以原住民的头皮为乐，诺兰人将赤炎的珍宝掠夺一空占为己有，洛斯人在黑河流域与绮桑人共同屠戮赤炎人，而曾经的希罗贵胄，皆龟缩在“君士坦丁”之中。

    而获胜的诸国，依旧在物欲的驱使下纷争不断，而后便是四十年前的洛斯诺兰大战，以及现在的玫瑰厅战争。

    至于其他亘古文明？比如黑野上那个瑰丽的古国？

    早已灰飞烟灭……

    甚至现在在那片土地上的一切住民，都不曾修建白色棱塔，瞻仰太阳荣光。

    也许“画工”早已癫狂，也许清羽神使早已失却神性泯然众生，祂们选择不再亲自监督世界，在神凡隔绝后，祂们也将论外的祂们隔绝。但终究，祂们没有如同“画笔”描摹的那一个个隐藏着深刻绝望的世界的神明一样，“亲手”推动终焉。

    祂们将原本固定时间的刻印解除，将时间法术的存在根基毁去，仅余些许痕迹残存。世界原本拥有的“命运”亦因时间的流放而化为无比刻板的冷酷机器。

    以最深沉的绝望，最清醒的思想，最澄澈的梦幻，祂们协力创造了这部舞曲。

    单纯的曲调与舞蹈并不可怕，但最根本的在于，这些语句与舞蹈共同在世界中出现时，将成为“画工”留给世界最真挚的“箴言”。它会带来“绝对宁静”以及“绝对代价”。

    莉莎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原本的色彩，染上了属于梦幻的“无色”，但属于“画工”的仁慈终究让她的瞳孔深处，如墨明那般留有最后一束光芒，属于她的人性光芒。她的身体与歌喉，将不应存世的歌舞完美演绎，让这战场之上没有硝烟，没有战火，没有敌意，没有纷争。

    唯一剩下的，只有“绝对宁静”。

    “艾丽卡，回去吧，这里不应该出现你的影迹。早已斩断命运牵连，何必执迷不悟。”

    莉莎不带任何情绪，平静的阐述着。她依旧在舞动着，依旧在歌唱着，可声音却如常传出。

    老妪的摇椅停止了摇晃，诡异的曲调也随之停止吟唱，不再与莉莎的声音对抗。天空之上的无光太阳却发生改变，硬生生阻住了墨明赤红月的侵袭。墨明的脚步随之一滞，如同被按下暂停键一般停在原地，凝视着尸山血海中的老妪。

    苍白的长发遮掩着老妪的上半张脸，显露出的半张脸庞下，是褶皱重重的嘴角与皱巴巴的暗红双唇。就在墨明的注视下，她的嘴角翘起，竟是笑了。

    接着，便是艾丽卡·齐格，对眼前的两人的回应。

    她怀中的白骨，突然激烈挣扎起来，在挣扎中逐渐“溶解”在她的身体中。而随着白骨的挣扎，艾丽卡的白发逐渐变短，白发逐渐染上璀璨的金光。被遮掩的上半脸庞也随着头发的缩短而显露出来，露出眼眶中的璀璨金钻。

    面庞上的皱纹仿佛从未到来一般消失殆尽，属于少女的嫩白肌肤“生长”出来，代替了老朽腐坏的皮囊。

    她恢复了鲁珀村村民曾见过的模样，那个会笑的开朗温柔的少女模样。

    微笑出现在美好的面容之上，只是在她周围的尸山血海面前，这一切都显得那么……

    “‘月郎’，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为‘光月’，为何不让‘纯净赤龙’与我相见？纯净与污浊，何必分明？”

    不复之前的癫狂模样，艾丽卡此刻就像一个真正的少女一样，用甜蜜的嗓音，楚楚可怜得请求墨明。她的璀璨金钻比科林耀眼过多，面容细节与科林相差无几，几乎是科林的完美刻印。甚至仔细观想，能从她眼角的点点珠泪，感受到她那无比真挚的深爱。

    墨明只是看着艾丽卡，或者说，“艾丽卡”，不为所动。听到话语后的唯一一件事，便是看向莉莎。

    莉莎的歌舞，也迎来尾声。

    最后一声轻响，莉莎的脚尖轻踏地面，最后一个姿势，闭上眼睛，朝向墨明轻身下躬。

    “愿世界终归太平……”

    随后，万籁俱寂。

    艾丽卡始终微笑着，等待着墨明的回应，等待她所期待的回应。

    但她终究没有等到她期待的回应，甚至大相径庭。

    （她不需要见到你，便能完成自己的成长。今时今日，并不是你的舞台。自鲁珀村开始，你便污浊了自己的形态。科林确实是原本的污浊，但如今她便是纯净。）

    墨明的心声，传入艾丽卡的心中。

    艾丽卡的笑容并无改变，但双眼之中的璀璨光钻逐渐失色，露出了其中污浊不堪的混乱尘。很快，她的眼睛就变成了空有其形的污浊钻石，不复光耀。

    “啊……是啊……也许……哈……哈……”

    她的声音哽咽一般断断续续，再也拼凑不出完整的语句。

    复归嫩白的双手举起，将一直保持着微笑的面庞完全遮挡。

    一声惨烈的哭嚎，以艾丽卡为中心荡漾开去。而后如同共鸣一般，周围已经死去的尸体猛然膨胀起来，接着一个个剧烈爆炸。原本因歌舞和诡异的日月静静旁观的众人如梦初醒，赶忙远离这些爆开的尸体。

    洛斯方的黯淡太阳瞬间变得炽烈无比，如同反馈之前失去的日光一般。在日光之下，谢尔盖与他的部队尽皆发出惨呼，急忙开启各种法术遮蔽堪比光系大法术的日光，原本严整的军阵瞬间混乱起来。

    而在日光之下，“艾丽卡”的身体就如同被融化一般，所有的骨血在日光下消融，逐渐变成一滩褐黄的烂泥，浸入因尸山损毁而变成血湖乃至血溪的血流中。

    “我……等……你……光月……”

    她的最后声音，充满了，欣喜？

    墨明默默的看着“艾丽卡”的消融，无瑕墨玉并无丝毫改变。

    而在他凝视“艾丽卡”时，一对少女的双手轻轻抱住了他的腰际。墨明感受到了背后少女的体温，体香，以及止不住的啜泣。

    “老师……谢谢你……科林……记起了一切……”

    墨明闭上眼睛，手中的玉光被收入指环中。

    （科林，我教你一句话。）

    “嗯……老师……您说吧……”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大能者当兼济天下，窘迫者当独善其身。）

    “科林……明白……”

    …………

    “你……艾丽卡？你不怕……”

    “何需畏惧？我见到她了……不出意料，真是令人沉醉的纯净……”

    “你！艾丽卡！我能容忍你的肆意妄为，但不代表我会忘记你的所作所为！你如此作为，将会强烈激化你的……”

    “啊……没错……又如何呢？”

    “‘画工’，已经……清羽神使呢？”

    “清羽？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果然……祂们已经受够了一切，需要这个世界真正意义的变革。”

    “‘画笔’的消失已经证明了一切，诺维已经癫狂！夏尔受限深重！亚米人无所畏惧！接下来的时代，将是真正属于新生代的时代！‘无瑕墨玉’终究会成为‘画笔’，乃至超越‘画笔’。届时，所有曾施加于赤炎的苦难，终将带来代价！我期待啊，我期待得很啊。哈哈哈哈哈！”

    “异界投影……果然如此啊，我明白了……我会去那个世界，带来真实的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