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埃尔走出收容墨明三人的白玫瑰街十五号，深深舒了一口气。门口站岗的卫兵目不斜视，如往常一样站得笔直。

    他的手里捧着两个餐盘，需要去指定的餐厅放回。他安静地走向镇外区负责收容区食品供应，也同时对外供餐的拉米尔餐厅，走入大开的餐厅门。

    此刻餐厅里非常安静，柜台没有平常会向马埃尔打招呼的柜员，也没有独臂的拉米尔大叔。马埃尔感到有些奇怪，因为之前过来提餐时，柜台员工还在整理柜台，拉米尔大叔也在擦桌子清理餐桌。但现在，柜员不见了，柜台有些不和谐，餐桌也没有摆好，一些餐桌还有部分剩饭的餐碟。更为诡异的是，餐厅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马埃尔的神经紧张了起来，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他小心地将餐盘放在柜台，如果柜台员工只是暂离，看到餐盘就会收起来。

    他突然想起来，似乎街道上也没有看到行人，白玫瑰街和拉米尔餐厅一样安静。他心中警铃大作，将背着的晶枪小心取下，打开了保险，警惕地举着枪，静步走向通往后厨的门。

    门闭着，但不确定是否上锁。他试着地推了推，一下推开了。但马埃尔不敢进去，他试探性地施放了照明法术，照射出惨白的光，照亮了一片漆黑的后厨。

    当看清了后厨的状况后，马埃尔手中握着的晶枪，脱离了他的掌握，重重地掉落在地。

    马埃尔的表情充满了错愕与震惊，不敢相信后厨内发生的一切。

    …………

    “老师……让你见笑了……”

    科林低着头擦干了自己的眼泪，眼眶还红红的。旁边的莉莎也抑制住了眼泪，只是化的素妆已经全花掉了，脸庞上留下了数道明显的泪痕。

    但她们等了许久，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受到墨明的安慰。她们看向了墨明，发现了墨明的奇怪。

    “老师……您的眼睛……怎么了？”

    科林颤抖着，看着墨明失去焦距的瞳孔，感到深刻的恐惧。莉莎则是愣住了，她已经感受不到眼前此人原本那安宁静谧的气质，而是感受到了极其危险的气息。

    莉莎推了推科林，捂住了科林的嘴巴。她强稳心神，尽可能平静的询问墨明的状况。

    “老师，发生什么事情，您怎么这么生气？”

    墨明无神的双眼，终于恢复了一丝神采。但莉莎从中没有看到平和，她看到了极致的愤怒。

    （我们需要拯救马埃尔，他卷入了风暴之中。第二次危机即将到来，玫瑰即将凋零。）

    不待科林与莉莎反应过来，格里希镇响起了剧烈的爆炸声，打破了小镇的宁静。连绵不绝的爆炸声让科林与莉莎几近耳聋，听不见其他的声音。而很快，一道粗壮的光束打向他们所在的小楼，一阵剧烈的轰鸣，暴烈的爆炸发生在他们的头顶之上。

    格里希镇三公里外的地理边境玫瑰河的东岸，此时已经被黑色的“大幕”完全掩盖。组成大幕的，是全身黑甲的洛斯骑兵。他们胯下的黑色战狼兽正在打着响鼻，喘着粗气。在温暖的阳光下，这些黑甲骑兵的铠甲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甲胄表面的纹路通过反射显露出来，也表明了这些黑甲骑兵的身份：洛斯帝国第十四骑士团，受南境军团与统帅部节度的精锐骑士团。

    他们精神丰沛，斗志高扬。手中的弯刀折射着太阳的光辉，连结成一片光阵。

    在阵列最前方，第十四骑士团指挥官，马哈提尔·斯科尔兹内，举起了他的指挥刀。他头盔后的细长狼尾迎风飘荡着，身披的黑色披风随风扬起。他用他最洪亮的声音，吼出了最强音，宣布了这场战争的开幕。

    “洛斯人，用刀剑掠夺属于你们的土地！忠诚献与皇帝！”

    后方的官兵，用尽他们的力气，挤尽肺部所有空气，吼出震撼大地的强音。

    “忠诚献与皇帝！”

    …………

    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吸气……

    （千万，千万不要死去……）

    （拉米尔大叔，活着……）

    “拉米尔大叔，拉米尔大叔！你还好吗？醒醒！保持清醒！”

    “……”

    满脸泪水，满脸慌乱，满身伤痕。马埃尔的脚下不断生成藤蔓，他背着一个断去双臂的人在格里希镇的建筑间来回跳跃，通过极速催生那些攀附在墙壁上的藤蔓提供落脚点，来快速跳跃。他用尽了全身力量，奔向镇中第三高的建筑，玫瑰厅综合病院。

    一栋又一栋建筑，一条又一条街道。他渐渐接近了那充满希望的医院，只要将拉米尔大叔送入医院，一定能救活他。

    但一束粗壮的红色光柱就在马埃尔即将抵达医院，在最后一条街道上空悬空时，贯穿了寄托了马埃尔全部希望的医院。

    然后轰然爆裂，整个医院分崩离析。

    一瞬间，马埃尔感觉世界寂静了。

    他看到了，那光柱缓慢而无法扭转的解体。他看到了，定格的争先恐后逃入医院的格里希镇居民。他看到了，那些正在手术室里，定格在手术姿势的医生护士，乃至他们额头细密的汗水。

    他想伸出手去，用尽他的力量阻止这一切。但他想要伸手时，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定格在空中。他感受到了背上的拉米尔大叔体温的快速散失，感受到了医院方面的惊人热力，感受到了推动他远离医院的沛然巨力。

    无力，无能，无法，无言。

    脑海里，老先生的话语再次响起。

    “马埃尔，战争是残酷的绞肉机，它会将一切美好一切梦幻绞碎成污浊的烂泥。时刻警惕战争，并谨记战争的危险性！挑起战争的背后统领者，才是罪无可恕之人！”

    然后，轰然破碎……

    “马埃尔，时刻记住那片广袤的土地。因为它们的丧失，我们失去了庇佑我们的天险，失去了支撑诺兰荣耀的诺兰骑兵，失去了金茶花岭，失去了数十万公顷的国土及相应的纵深。我们失去了一切，但终有一日，贪得无厌的洛斯人会来夺走我们剩余的最后土地，将我们的亲人、朋友、爱人、孩子通通杀死或奴役，直至将诺兰人变成历史的尘埃。我们需要奋起反抗，直至燃尽我们的血肉，烧尽我们的骨髓！不让这些贪婪的恶徒获得应有的惩戒，他们不会理解和平的宝贵！唯有以战止战，才能带来和平，才能获得真正的未来！”

    利奥老爷的声音，回荡在脑海中。

    马埃尔的眼中，最后一抹光亮，散去了。

    …………

    科林背着弱鸡体力的莉莎跟着墨明奔跑在已经被梦晶巨炮轰得千疮百孔的街道上。就在刚才，他们所在的白玫瑰街十五号被梦晶巨炮直接命中，在墨明的保护下科林与莉莎才得以逃出生天。

    现在街道上空无一人，很可能格里希镇的居民都被紧急征召或是疏散去各紧急防御点。墨明领着两人，以非常快的速度，奔向格里希镇的内城，也就是格里希镇真正的核心地带，市政厅、军营、梦晶工厂的所在地。

    通常，人们称呼那里为“玫瑰厅”。只有将格里希镇的内城彻底攻下，才能算是占领了格里希镇，赢得了“玫瑰厅”。

    但很快，一束极其粗壮的红色光柱，从他们的后方射过来。看到那粗壮的红色光束时，科林的心跳急剧上升。她感受到了身为齐格家族成员的天赋法术“史诗预感”的自然发动，眼前的光束是史诗事件的一角。但现在这种时候的史诗事件，显然不太妙。

    那束光，直挺挺的穿透他们所在的希尔维斯大道末端的高大建筑，玫瑰厅综合病院。然后，剧烈的爆炸直接将这个全镇第三高的建筑掀翻，房顶的红十字被掀飞，瓦砾和塑造外墙的砖石四处迸射。

    剧烈的能量似乎还强行催发了医院内的惰性梦晶，很快一阵耀眼的光芒直射云霄，随后地面剧烈震动，一股强烈的冲击波快速扩散开来，以医院为中心，周围的建筑在冲击波下分崩离析。

    墨明目睹了一切，他的眼睛里的极致愤怒再也无法抑制，从瞳孔深处逸散出大量的红色光粒，将他的双眼完全包裹。

    但他没有丧失理智不顾一切地离开，而是掏出了玉光，丢向了科林。

    科林正背着莉莎，实在腾不出手来接住老师的武器，无奈之下只得用牙齿咬住了玉光。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老师掏出这把浑身墨玉色泽的赤炎式长剑，外形很像是老师的剑眉。

    （你们向前跑，遇到谁都不要停下脚步，哪怕是马埃尔，直到进入内城。玉光会保护你们，我也能随时前来支援。现在我需要解决一些事情，你们快走。）

    墨明的身影，直接消失在原地。科林的神经此刻已经绷紧，她提了提已经变得非常紧张大脑即将放空的莉莎的屁股防止摔落，而后咬着玉光剑立马开始冲刺。

    玉光剑施放着墨色光幕，将她们包裹起来。科林能从内感知到外面的景象，而外面的人只能看到一个墨色小球在快速移动。

    那么墨明会去哪呢？

    他并未走远，而是直接到达了另一条街道的尽头，玫瑰厅综合病院废墟外的最内一层。

    这里的建筑在冲击波下，已经完全被摧毁，化作一摊摊粉末与断壁残垣。大量的碎石铺满了地面，随处可见的居民残骸与铺满道路黑褐血迹表明此地在受袭前是居民聚集点之一。

    现在，这里站着一个金发与白发混杂的青年。他的身后，一具已经失去生命迹象的遗体奇迹般地保存完好，只是这具遗体似乎生前便缺失了左臂。

    青年面对着已经化为废墟的医院，像一具雕塑一样静静站立着。

    他的周围，布满了狰狞的长满倒刺的藤蔓。他的手里，拿着一把不知名的黑色短剑。短剑的剑穗处，是嫩绿的枝芽，而剑身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构成。

    墨明的出现并未让青年有任何反应，他还是默默看着医院。

    墨明的眼睛周边已经完全被赤色烈焰覆盖，他每走一步，便会在原地留下一个焦黑的脚印。身上所着的亚麻布衣物也渐渐起火烧焦，他渐渐裸露出他无垢的身体，只是下一刻，这白洁无垢的身体，便被赤色的烈焰覆盖。墨明走到地上的完整尸体前时，除了头发，已经完全化作赤色火焰人。

    “你，来了……”

    是马埃尔的声音，也不是他的声音。

    沙哑，晦涩，沉浑。

    他转过身来，露出了他的面容。

    没有了之前的满脸笑意，没有了之前时刻翘起的嘴角。他的眉毛不翼而飞，原本绿色的眼睛黯淡无光。他的唇已经化为深红，鼻尖上一抹红色血迹异常显眼。

    “杀，吗？”

    墨明看着他的眼睛，不言不语。

    马埃尔也看着他，不言不语。

    他们静默着看着对方，眼睛里都不曾有任何情绪流露。

    他们之间，是被刺穿了双眼、心脏的拉米尔。

    他们就这样对峙着，如同一桩燃烧着熊熊火焰的木桩与一块亘古不变的磐石。

    …………

    格里希镇内城

    格里希镇其实早已不能称为“镇”了，这里的建筑规模之大已经完全可以称为“城市”。内城区包含了格里希镇所有的工业设施，同时最重要的市政厅与军营均部署在此。此时，这里已经开启了对法术防御法阵，此前摧毁玫瑰厅综合病院的粗大红色光束都不能在法阵形成的光膜下激起一层涟漪。

    四十年前的战争让格里希镇成为了前线要地，而为了让这座本不坚固的城镇变成阻遏洛斯进军的坚城，诺兰帝国对内城进行了极大幅度的防御强化，并扩大了外区规模以提供巷战空间。

    现在，所有的“玫瑰军”，特指的“玫瑰厅”驻军，已经爬上了内城城墙，主持了内城的防御工作。内城有三道城门，北门，东门，与西南侧门，均已被严格限制流通性。大量的格里希镇居民堵在最容易最宽广的东门外，慢吞吞地移入内城。而后方传来的连绵不绝的爆炸声折磨着这些手无寸铁的普通平民，他们尖叫着，嘶吼着，哭泣着，宣泄着。在内城东门外，诺兰人能见到战争下的民众百态。

    而现在，在格里希镇的核心地带，门口树立有希尔维斯亲王黄金雕像的市政厅内，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利奥阁下，恕我不能苟同你的观点。现在的玫瑰军并不是希尔维斯亲王率领的荣耀玫瑰军团，已经没有一个能带领骑兵冲锋起来的希尔维斯亲王，也没有一个荣耀诺兰骑兵了，我们没有能力与携带梦晶巨炮军备齐整的洛斯骑兵在野战中周旋，我们需要做的是坚守城池，等待后方救援！”

    埃尔梅罗·罗宾，格里希镇治安官，同时也是“玫瑰厅”的厅长，正坐在会议桌主座，驳斥着利奥·佩蒂特的意见。

    现在会议室里坐满了格里希镇的大小官员，他们无不屏气凝神，静默旁观着军政两位一把手的交锋。他们不敢吱声，不敢对两位的意见置评，因为二位都是眼里容不进沙子的狠人，在目前战争状态下，他们在两位面前都是人微言轻不可轻信。

    “埃尔梅罗！你还在抱有什么期望？希尔维斯亲王正是敢打敢拼，才能奇迹般地在兵力极度劣势甚至没有足够强力的后方工事情况下，突破洛斯人的阵线来博取战术空间！阿尔贝山脉固然是天险，但同样阻碍了后方援军支援我们的脚步！我们不主动出击趁乱打出足够的空间，等到洛斯人成功绕过我们直接阻断安杰尔通道，我们将困守孤城！到时候再如何坚守，都只是徒劳！”

    利奥拍案而起，额头的青筋根根暴起，心中的愤怒已经不加掩饰的释放出来。利奥的这一举动吓得旁边的税务官面色惨白，差点没憋住肠道气体的释放。

    埃尔梅罗听完利奥的反驳，心中的怒火一样熊熊燃烧。他重重拍击了自己身前的会议桌，直接将这个特别加固后的木桌拍得凹陷破裂一大块。但他没有站起来，而是用坚定沉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描述残酷的现实。

    “那么，利奥阁下，我们的兵，够吗？钱，够吗？”

    会议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利奥像是被浇了一盆凉水，原本惊怒无比的表情缓缓变成失落与绝望。他懊恼地低下头，双手用力地揉搓着头发，竭力思考着破局方法。

    但正如埃尔梅罗所言，没兵没钱，他们无力回天。

    实际上，格里希镇并不是诺兰帝国不可放弃的城市。安杰尔通道固然是通行阿尔贝山脉的险峻要道，但格里希镇以北以东军势一大片平原和少许丘陵，对于洛斯骑兵部队而言是非常优秀的作战环境，有利于洛斯人的大举进攻。格里希镇受限于地理位置与矿产资源，原本只是一片优良的玫瑰农场，除了其地理价值外并没有太多额外的经济价值或是政治价值。

    丢失格里希镇，失去的是通过安杰尔通道反击洛斯人的可能性，但只要守住安杰尔通道另一端的霍尔市，洛斯人的骑兵同样无法突破以逸待劳的诺兰军阵。诺兰帝国失去了格里希镇，还有莱比卢城与狼泉的犄角双城，完全有反攻的前进基地，还能减少防御一座时刻会被敌方骑兵冲击包围的平原城市的兵员与经济支出，缩小防御面积来提升防御平均强度。

    基于“可以放弃玫瑰厅”的思路，诺兰帝国逐渐缩减了驻守格里希镇内城玫瑰厅的玫瑰军规模，裁撤了严密的军政机构，不再以财政直接支撑玫瑰厅的军备支出，更为要命的是，取消了玫瑰军的骑兵编制让玫瑰军成为了纯步兵序列。

    六年前的战争中，玫瑰军更是拼光了大半精锐部队才基于旧有的内城防御体系才守住了玫瑰厅。在四十年前玫瑰军初创时，这个继承了希尔维斯亲王斗争精神的步骑兵军团，拥有足足五万总编制的大军团，到今天，已经是只有区区五千人编制的纯步兵集群，没有重火力，没有精良装备，以及，没钱。

    原本格里希镇全部的防卫工作，都可以由玫瑰军负责。但随着编制的逐步裁撤，现在格里希镇外区的治安已经完全依赖于镇治安官治下的民兵部队。虽然依然由玫瑰军的士官将官们领队，但民兵的训练水平终究是比不上正规军的，特别是正规军都没有足够装备的情况下，民兵就更加没有稳定的战斗能力了。在迫不得已启用了晶枪体系而不是更为灵活的施法者来作战后，民兵们虽然装备易于获得了，但总体战斗力还是下降了。

    祸不单行的是，原本民兵中还是有不少低级施法者充当中坚力量保障安全的。但在监察外来者的行动中，多次发生了严重的死伤，特别是纳森·莫罗的惨死事件，让格里希镇几乎成为了低级施法者避之不及的禁地。现在，格里希镇的外来人口急剧下滑，没有人会到一个没有希望的边境城市谋出路，特别是尚且有希望的低级年轻施法者。民兵部队也被视为极其危险的去处，没有一个居民愿意加入民兵部队。民兵中全是中老年人，也缺失了随机应变的施法者群体。

    格里希镇已经没有希望，在洛斯大军压境的现实下，未来已然黯淡无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