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林从沉睡中醒来，迷糊中拿起了床头摆放的纸巾，抹了抹自己嘴角因睡眠而溢出的唾液，睁开了眼睛。

    她身旁，是尚在熟睡的莉莎。莉莎的睡姿颇为正经，就直挺挺的仰躺着，而科林则颇为不老实，一会儿侧睡一会儿仰躺一会儿翻个面，像是烧烤一定要烤全面一样。

    白玫瑰街十五号是专门用于观察外来者的独立旅馆，设施齐全看管严密。自墨明一行人抵达格里希镇以来，已经足足过了一周的时间。每天格里希镇的民兵都会前来送饭，一日三餐非常准时。

    不过送饭的民兵并不会立即离去，而是会尽职尽责站在房间门口等待，等到他们用餐完毕后，接过餐盘才会离开。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科林赶忙穿上拖鞋，前去开门。

    早上七点，已经是早餐时间了，送餐民兵准时到了。科林半开房门时，正看到那个明显比其他民兵年轻许多的民兵马埃尔，满脸笑容地端着两个早餐餐盘。他有着一头金色的头发，眼睛像是玛瑙石一般的纯净碧绿。

    马埃尔是个很阳光的男孩，今年刚满十六岁，科林与莉莎的早餐午餐均由他负责。在科林与他不多的接触中，能感受到这个男孩由衷的善意与绅士风度。科林接过餐盘，冲着马埃尔笑了笑，轻轻关上房门。莉莎正在睡觉，还是不要让陌生男子看到为好。

    但当房门关上后，门外的马埃尔却没有如往常一样静默。

    “科林小姐，我能和您说说话吗？不需要面对面，隔着门也行。”

    科林愣了一会儿，不太明白马埃尔的意思。但出于礼貌，她还是作了回应。

    “现在的话还不行，莉莎还在睡觉，中午再说可以吗？”

    “好的，我中午送餐时再和您交谈。”

    马埃尔似乎非常高兴，音调比平常都高了不少。然后他的声音就消失在门后，外面变得如平常一般寂静。

    科林仔细听了一会儿，确认门外的马埃尔在认真地站岗后，端着餐盘到了房内的小桌，自己施放了“洁齿”后，开始享用早餐。

    利奥并没有因他们的外来者身份而在餐饮上进行克扣，每日三餐都是按照格里希镇平民的正常饮食水平而定。

    诺兰人的早餐不吃咸味较重的食品，具体餐品是羊角面包、短棒面包、橙汁、咖啡、早餐茶、巧克力榛子酱、牛奶等。科林的早餐按照她的要求，仅仅选择了羊角面包、橙汁和牛奶的组合，莉莎的餐盘则是早餐茶、牛奶、短棒面包的组合。不过据马埃尔第一天送餐时的说明，其实他们也可以提供香肠、麦片、培根、黄油炒蛋等食物，这些是金雀花公国比较流行的早餐品类，不过出于科林等人外来者的身份，目前不能给予他们过多的餐品自主权。

    科林静静地吃着早餐，感受着食品的鲜香，脑中一直在想着刚才马埃尔的请求。

    她看向莉莎，见到她还在香甜的睡眠中，不由得有些无奈。自见到莉莎以来，科林便从未见过莉莎表现得像墨明所说的优秀演员那样规则自律。科林经常在不惊扰外界卫兵的情况下练习自然法术到深夜，而莉莎则一直借助房间的梦晶灯一直在看各种书籍。往往到了凌晨两三点，以科林的体魄也需要睡眠四个小时左右来恢复精力的情况下，她还能见到莉莎仍精力充沛的翻阅书籍。科林往往在早餐时要顺带给莉莎的餐盘施放保鲜法术来保障莉莎早上十点多起床时能吃到早餐。

    不过莉莎倒是确实有很好的歌舞能力，科林的身体关节相比莉莎像是长满铁锈锈死的机械齿轮组。早上起床后，莉莎才会表现出一个戏剧演员的模样，开始开嗓练音、开筋练舞。她的嗓音的确很好，清灵悠扬，沁人心脾。科林每每欣赏莉莎的表演，都会自惭形秽，自己作为一个女贵族，一点应有的样子都没有，歌舞都不太会，甚至都不如她那位常年军旅荒废了一段时间歌舞的长姐。而莉莎的歌声传出房间，往往会在音段结束后获得门外卫兵热烈的鼓掌声，久而久之，每次午餐时间，都会有几个闻名而来的非送餐卫兵站在门口，盛赞莉莎的歌声后，热烈的请求莉莎在他们拿出来的白色标签纸上签名。莉莎礼貌地婉拒了签名也没能打消他们的热情，他们仍然会对莉莎致以善意。

    前几天科林练习“清风颂”时，不小心多释放了些许能量，惊扰到了外面的卫兵。但当卫兵重重敲门询问情况时，莉莎开门与他们交涉，他们立刻换了嘴脸轻声细语，确认了科林只是破坏力较小的自然法术修习者后，满脸微笑着说他们会向上级上报，尽量为她们说好话。

    科林起初还担心，修习法术的外来者会不会刺激格里希镇人的神经。但经过卫兵上报上级后，很快就有一位身穿贵族服的中年贵族前来拜访。他自称是格里希镇的治安官，市政厅主官，名叫埃尔梅罗，利奥是格里希镇驻军总长，他与利奥属于同级关系。

    他询问了科林的法术修习情况，确认了科林仅仅是人畜无害的自然系法术修习者后，就给了她一枚诺兰初级施法者勋章，阳刻着一朵鸢尾花的金质勋章。他临行前还嘱托了科林，法术修习者并不会在诺兰遭受特别对待，一旦做出危险行为，她将会立即被驱逐出境。同时这位治安官还笑意盈盈地给予了莉莎他的名片，保证只要过了观察期，他随时欢迎莉莎的到访。

    科林咬着牙，解决了早餐。她坐回床边，拿起自己昨晚没读完的《画工》，翻阅起来。这本《画工》是莉莎赠送给她的，据说是她离开芙拉城前看的最后一本书。科林挺喜欢这本书，特别喜欢这个相当平和的创世神。“画工”在她眼里简直不像是神明，而是如祂所言，是“人的升格”。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神界似乎存在不少非人族神，包括提亚马特、祖龙、精灵主神、初光等，科林猜测这句“人的升格”应该是泛指意义的“人”，亦或者说祂本身应该是“人”的神明。

    科林看至入迷，时间一分一秒流去，直到莉莎迷糊中逐渐苏醒才打破了科林的阅读状态。见莉莎依旧迷迷糊糊，她突发奇想，伸出手轻轻抚摸莉莎的小脑袋，趁她迷糊狠狠地摸她！

    莉莎迷糊之中感觉到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顶，很舒服，很惬意。她的大脑暂时没有进入运转状态，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身旁是谁，就这么像小猫一样闭着眼随科林抚摸，时不时还发出舒服的嘘声。

    但莉莎的反射弧再长，也没有损坏。她在科林抚摸了好一会儿之后，渐渐清醒过来，自己不是宠物，而科林在温柔的抚摸她。虽然科林的手很温暖，她也感觉很舒服，但作为一个成年人，也是有尊严的。她轻轻握住科林的手腕，感受到科林的一瞬间的僵硬后，摇了摇头。

    科林尴尬一笑，放下了手，专心看书，借着书缓解尴尬。

    莉莎很快下床去房间里唯一的梳妆镜前梳妆去了，用那些科林调配的自然化妆品化了非常简单的素妆。她丝毫不担心早餐问题，因为她明白科林一定会帮她保鲜好早餐。梳妆完毕，她就坐到了小桌自己的位置上，对着阳光享用起了自己的早餐。

    不过昨晚，墨明似乎遇到了什么事情，科林已经沉沉睡下的时间，他在墙边进行了一系列规律敲击，传达了“明天跟好科林”的消息。莉莎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她对那位终日面露笑容的马埃尔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从他的表现来看，他又是真心和善，至少她初学的心灵系鉴别是“真心”。莉莎悄悄瞥了一眼正在看书的科林，见她正看得入迷，心里暗暗做出决定，待会儿出什么事情就通知墨明。

    时间推移，到了午餐时间，莉莎正在研读《异界研究指南》。十二点的钟声响起，钟声停止后，她们的房门也准时响起了敲门声。马埃尔的声音响起，提醒她们该吃午餐了。

    科林应和一声，打开了房门。马埃尔充满笑容的脸庞一如既往地出现在她面前，她接过了餐盘，点了点头，然后关上了房门。莉莎看到了科林的动作，出乎意料的是，两个心声同时在她心中响起。

    （待会跟我一起出来。）

    （我会监控好局势，你小心。）

    一个是科林的心声，她眨了眨眼睛，微笑着。而另一个，则是熟悉的墨明的心声。

    莉莎面不改色，点点头。她下床放下书籍，坐到了小桌前。科林端着餐盘，将餐盘轻轻放好，坐到自己的座椅上，以颇为淑女的方式享用午餐。

    “马埃尔待会儿邀请我聊聊天，可以隔着门聊。但他既然要聊，还是与我这种‘外来者’聊，应该是要当面聊的，所以我需要你帮帮场，以备不虞之变。”

    莉莎也是非常淑女的用餐方式，她细心切割着餐盘里的牛排，夹起一小块送入口中。

    “好，我会随时跟着你。”

    莉莎轻轻咬断牛肉的脉络，一牙两断。

    …………

    “科林小姐，很高兴您愿意与我说话。今天是我休假时间，但我很想与您聊聊。其实这段时间，我们观察得很满意，你们不像是以前那些卑鄙的外乡人一样不安分，很大程度上促进了我们工作的进行。我代表我自己感谢你们的配合，你们是好人。”

    马埃尔的声音里满是喜悦，他的确是个很阳光的人。

    “很感谢你的称赞，你很尽职尽责，我们也安心。”

    科林的声音隔着门传出，马埃尔听得很清晰，交流逐渐顺畅了起来。

    “哪里的话，其实我们也不想让外来者与我们隔绝起来。自从格里希镇受袭以来，大家就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漫步玫瑰田间，呼吸清新的乡间空气，在山风吹拂的山坡上躺着睡觉，与伙伴们吹牛嬉戏。”

    科林沉默了，她能领会马埃尔的感觉。而马埃尔仅仅停一会儿，问了一个问题。

    “科林小姐，介意我说一些自己的事情吗？”

    科林思考了一会儿，敲了敲房门，示意同意。

    马埃尔笑了一声，呢喃着叙述他的故事。

    “我出生的时候，因为胎位不正，母亲难产危在旦夕，但父亲被紧急征召去检查越境的外来者群体。接生我的护士说，母亲分娩的关键时刻，我和母亲的生命反应几乎消失了，当时格里希镇只有两位拥有中级医师证书的医生，其中一位刚刚考的证件，没有足够的医疗经验，一位是军医没有经历过分娩事件，所以当时的措施是尽可能保住母亲的生命，而将我抛弃。”

    “我被生下来时，呼吸几乎丧失，心跳也测不出来。母亲生命反应极其微弱，躺在手术台上，被医生护士们加紧抢救。只有一位善心的老护士不忍心看到一个初生的生命的逝去，在其他人放弃的情况下，用她自己都没信心施放的传统法术‘急救术’尝试救活我。奇迹的确发生了，我被奇迹般地救活了。但是，也许是‘万法皆有代价’的延伸吧，母亲即使被医生护士们全力抢救，也没能被救活……她死在了手术台上，而我活了下来，大声啼哭，像是以母亲的生命换取了我的生命。可这，仅仅是开始……”

    马埃尔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待他再出声时，科林隐约听见了，水滴落地板的声音。

    “我出生一天后，传来了父亲的消息，以及父亲的最后遗物，一件浸透鲜血的背心。他死了，死于那些外来者。原本格里希镇对待外来者的措施是，由发现越境者的民兵队伍带领他们来到格里希镇观察三天，但那些人，在得知要被软禁三天后，在其中几位恶徒的鼓动下，悍然攻击了民兵队。父亲本来是自然法术修习者，与科林小姐您一样的自然道路践行者，他选择了召唤树墙隔开施暴者与被裹挟的无辜者。他很成功，几乎限制住了所有手握武器的暴徒的行动能力，将无辜的被裹挟的妇孺老幼分离开来。”

    “然后……在他亲手扶起一位摔倒的抱着啼哭婴儿的可怜妇人时，看起来手无寸铁的妇人，突然施法制造了一把法术尖刺，趁父亲扶起她时中门大开戒备松懈，狠狠将尖刺刺入了父亲的心脏。”

    “父亲，倒下了。他的法术也失去控制，那些暴徒失去了限制他们的藤蔓枝条，气势大涨，趁其他民兵愣神的功夫，以先手优势彻底压制了民兵队。父亲并未当场死亡，他的心脏被刺穿失血严重，但他还是本能地施放了自然系的维生法术尽可能保住性命。那位妇人，狠狠将那个婴儿摔下，父亲本能地施放法术催生藤蔓接住那个不断哭泣的婴儿，然后被妇人趁虚而入，将尖刺刺入了父亲的眼眶。”

    科林的情绪再难抑制，不禁哭出声来。莉莎泪流满面，但还是坚持着用纸巾擦去了泪水，妆容也随之化去。她扶住情绪失控的科林，擦去她眼眶的泪水。

    “这一切，是父亲所在民兵队唯一的存活者，失去一只手臂的拉米尔大叔讲述的。他目睹了一切的发生，然后在丢失一臂的情况下，坚持跑回了格里希镇。等格里希镇的驻军部队出动到达父亲的尸体旁边时，父亲的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了。他被‘分解’了，死相凄惨，除了浸满血迹的背心，所有物品均被抢走。唯一能辨识出他身份的，是他仅剩身体部分的花朵印记，母亲防止他花心为他打上的小小印记。”

    “父亲未遇到母亲时，是格里希镇有名的浪子，母亲则是家里有点小钱的小农户。而他与母亲恋爱后，便再也不曾沾花惹草，与同龄的那些结婚后还胡搞瞎搞的完全不同。但父亲花言巧语的毛病改不掉，母亲便开玩笑般的为他打上了指印大小的印记，在右肩锁骨下方些许。父亲曾开玩笑说，他即使死也不会背叛母亲，这印记没有意义，但母亲只是嘟了嘟嘴，父亲就屈服了。但没想到，他死后，辨识他身份竟然要靠这玩笑般的印记。”

    马埃尔的声音，已经满是颤音，仿佛每说一句，都是煎熬。

    马埃尔的叙述停了好长一段时间，似乎是在抑制自己的悲伤。而在停了足足一刻钟后，他才继续了自己的讲述，只是声音已经沙哑，不复之前的活力。

    “利奥老爷，是从父亲这次事件开始，才设立了严格的审核机制。他扩大了民兵队每次巡逻的人员规模，要求每次巡逻都要有一位拥有至少高级施法者勋章的官员领头巡逻，并且强令民兵们一旦遇到反抗不许收手直到对方彻底失去反抗能力。”

    “我自小被利奥老爷抚养长大，他本是善心人，但出了我父亲这回事，他也不得不以严峻的手段对待外来者。我在周围人的悲悯下长大，受拉米尔大叔的教导，与那些一样的民兵队遗孤一起长大。在六年前失败的复仇战争中，诺兰没有在战争中夺回一寸土地，反而是莱比卢城几度易主，放弃了几座要塞才保住了莱比卢城与狼泉的防御体系。”

    “原本，我是对外来者抱有深刻偏见的。也许没有遇到那位老师，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与科林小姐你们平和地叙述我的故事了。那位老先生，是鸢尾派来的教师。他了解了民兵队的事件，便与利奥老爷商量，由他接手对我们的教育。在他的教导下，我明白了世间的道理，以时间的推移渐渐治愈了伤痕。”

    “我知道，即使我以深刻仇恨仇视外来者，也是情理之中。但老先生教导我，外来者不是制造罪孽者，将平民变成暴民的统治者才是。以仇恨报复仇恨，获得的只有更深刻的仇恨。他也说不需要我原谅杀父仇敌，那是自欺欺人，只是我不应该将仇怨宣泄于无辜者。想通一切后，我已经平和如初了，也能静心学习法术了。我又重拾了父亲未完的道路，学习起了自然系法术。只是，我不会像父亲那样，对不确定安全性的陌生人予以援手了。呵呵……”

    见房间中许久没有反应，还有细微的哭声，马埃尔如梦初醒，他有些懊恼，自己不该说太多的，这对两位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女士可能冲击太大了。

    “呃……抱歉了，科林小姐……莉莎小姐应该也在吧……我说太多了，倾诉的欲望过于强烈了……抱歉，我这就离开……”

    马埃尔的脚步声响起，逐渐变小，走远了。

    留下一片静谧的过道，传出细微哭声的科林莉莎房间，以及静静站在过道里隐身的墨明。

    墨明听完了一切故事，也看到了房间里抱成团的两个徒弟。

    他的瞳孔，此刻没有焦距。

    …………

    “喂喂喂！痛啊！别刻了！我以我的生育能力发誓，不会出轨！啊！！！”

    “你说什么呢！你这个混蛋，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你指定要去那些‘玫瑰’、‘栀子’的院子里和她们共度春宵吧！还生育能力发誓，你不接受这印记，我才不会和你生孩子呢！”

    “老婆！老婆！别这样！我印，我印还不成吗？”

    “哼～”

    “呐，老婆，我已经想好了，生下孩子，如果是男孩，就叫他马埃尔，王子的名字，如果是女孩，那就叫吉纳维芙，鸢尾守护者。”

    “你这嘴没把门的，我……才不会……”

    “嘻嘻，老婆，你心动了对不对！我明天就去和拉米尔说，他是个坚定可靠的人，我决定让他来教导我们的孩子。”

    “哼～说是去拉米尔，鬼知道你是不是顺路……呜……”

    “怎么样？嗯哼？老婆，你的嘴真甜～”

    “你这个……大坏蛋……最……最讨厌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