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之观
繁体版

第六章 儒生(续)

    2

    要知道如今修士界的研究和自然界的科学研究依旧有很大的差异,不光光是体系的问题,也有灵力的感知、灵力的提取等不入修士界便很难体会的“根骨性”差异。除了一些天生对灵力敏感的体质,大部分普通人对灵力的感应是很迟钝的,甚至会比刚入门的修士差了好几条街。所以很少有真正从科学起步来研究修士界的专家学者,除非他们意外地成为了修士。而这种概率是很低很低的。

    再加上对灵力的相关测量至今还没有一个规范而准确的标准。除了在灵力的容量上可以通过仪器测量它的多少,灵力的质量、性质属性、稳定度、浓缩程度等因修士和法器而迥异的量,都很难在国际上存在某个公认的标准去评判。这也是通过科学手段来研究灵力和修士的重要难点之一。

    “算不上啊。”周酉谦虚地摆了摆手,但眉眼间带着掩饰不了的自豪情绪,“这辈子研究了几十年,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成果啊。但能以普通人的身份在修道体系的科研领域中坚持这么久,偌大的八卦局也就只有我一人而已了。”

    “您可太谦虚了。”杜宗笑道。

    能当吴言的上司且能被吴常宴请的人至少都得是权限等级在“戊”级以上的干部级人物了。而且能如此肯定地说八卦门内无人有自己研究时间久,说明周酉对八卦门的研究系统可谓极其了解,没有很高的权限级别自然不可能如此肯定此事。

    “您是科学家啊?”朱昉也后知后觉地吃了一惊,“我还以为八卦局里没有那些西方传来的东西呢!您是研究什么的呀?”

    杜宗笑而不语,没有打断这个自己不好问出口的问题,显然是让不谙世事的朱昉来做这个恶人。毕竟不知者无罪,让杜宗来说这话难免让人心有不快。

    “也没什么。”周酉丝毫不以为意,善意地看向朱昉,“我们实验组主要是研究灵力本源以及其他道法根基的。这课题听起来大得不行,其实就是研究灵力是如何构成一招一式,结成阵法符印的。”

    “其他道法根基?”杜宗注意到周酉在说道这里时明显加快了些语速,似乎是想掩盖过去一般。

    “就是除了灵力以外的,能够为修士所用的其他能量源。我们把这些能量源和灵力体系一起统称为‘道源’。”周酉解释道。

    “真有这种东西吗?”朱昉瞪大了眼睛,他可从未听说过有不用灵力就能施展道法的修士。

    “是存在的,但遗憾的是我们并没有找到任何一位以非灵力道源为道法基础的修士。现有的所有招式阵法都是以灵力及其他科学体系中的能量构成的。”周酉的语气依旧十分和善,不急不缓,给人一种中正平和的感觉。

    “那也就是说,你们是找到了非灵力的能量源?”朱昉依旧惊讶地问道,音量瞬间压低了许多,显然意识到这绝对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发现。

    “确实。”周酉倒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音量并没有改变,“在神降现场,我们曾经发现了其他道源形式的残留,在一些巨型秘境的入口我们也能时不时地提取到。但遗憾的是,目前我们能提取和保存的量并不多。因此它们的用处也不大,还只是处于谨慎保守的测试类实验阶段。”

    “那吴言也参与了这个课题吗?”杜宗的音量也没有减弱,因为他能看到一层薄薄的灵力屏障早已笼罩了三人一桌,因此他们的声音并不会传入一旁闹哄哄的市民们耳中。

    “他参加了我们课题下的一个子项目。”周酉答道,说到这儿他又笑了笑,似是想起了什么趣事。

    这时方才那个寸头的中年男子带着三五牌友来到了吴老头的摊位前,先是和吴常寒暄打趣了一番,而后熟门熟路地搬出两张木桌,坐了下来,一些人开始舀汤,其余众人继续摆着谈天说地的龙门阵。

    “周爷爷您以前在这种小巷子里吃过饭吗?”朱昉问道。

    “怎么没有过,就是没在小巷子里吃到如此美味的佳肴罢了。”周酉丝毫没有老人的架子,笑呵呵地答道,“以前科研时起早贪黑的,凌晨就爬起来往实验室赶,可不就在胡同口买些包子豆浆,在路上便草草解决了温饱问题么?”

    “好咯!”吴常将三盘炒好的菜肴一起端了上来,显然是看到灵力屏障消失之后才“适时”赶到。吴常笑着看向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在菜品上的周酉,问道:“周教授您来不来一点小酒?”

    周酉立马摆了摆手,十分客气地说道:“能来尝尝吴先生的手艺,周某已经是荣幸之至了。可惜我实在不胜酒力,就不喝酒让各位看笑话了。吴先生您也坐啊!”

    吴常“嘿嘿”一笑,打趣道:“那周教授可是错过了我家的新酿了。我就不坐了,那边的客人还等着呢,我就不打扰您吃饭了。杜宗,一定要替我招待好周教授啊,顺便帮我介绍介绍今天的菜品。”

    杜宗说了声“好”,而后吴常便乐呵呵地离开了三人的桌边。杜宗不禁笑道:“今天还真是沾了周爷爷您的光了,以前吴老上菜那个速度啊,真可谓是慢工出细活。今天倒好,三两下便炒好了,份量还这么足,可见吴老有多么区别对待啊。”

    周酉又道了声“惭愧”,而后三人将视线重新集中在吴常端上桌的三盘菜上。

    那盘名叫“小隐”的菜原来是一份清炒笋尖。黄中泛白的笋节瘦瘦小小,看起来便十分脆嫩。一层薄油恰好浸润了竹笋的每一寸肉质,丝毫不沾盘,让人看起来便觉得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几根青翠的葱段点缀在笋尖的表面,看起来更加诱人。

    若是放入口中,咬下脆嫩爽口的笋尖的一刹那,一股竹笋特有的清香气息便充盈在唇齿之间。恰到好处的咸度让人能清晰地感受到竹笋的鲜味,但又不涩嘴。一股竹林深野的意境悠然心上,连这略感闷热的秋夜都为之一凉。轻柔的薄雾仿佛笼绕在身侧,落叶碎裂时发出的清脆断响似乎萦绕耳旁。当笋尖终于咽到喉侧时,一股淡淡的微苦缓缓到来,不但不使人皱眉糟心,反倒让人更加安然心适,仿佛这才叫“小隐隐于野”的况味生活:并非一帆风顺的惬意,但依旧有几分出世不得的忧愁与执拗,和同那对旧事沧桑变幻的苦涩回味。

    而那盘名叫“烟火”的爆炒腰片则是另一种极端。放在口中一咬那软滑的腰片,覆盖其上的汁料便瞬间淹没了整个口腔。一种霸道而极具特色的锦城麻辣味先发制人,直接挑起了舌尖呼之欲出的食欲。香味紧跟麻辣味之后,反倒更显得底蕴十足,绕梁三日。喧嚣的气氛在口腔中弥漫麻辣鲜香味的一瞬间跃然脑中。

    那是蒙眬但不绝于耳的烟火气息。交杯换盏,猜拳斗闹,谈天说地,插科打诨,均在一瞬间,引入脑海之中,仿佛一记刺向记忆身处的银针,一瞬间便直击了人心对烟火人间的体味。空气中似乎都飘洒着烈酒的香味,弥漫成白雾状的烟火气仿佛就萦绕在眼前。腰片醇厚的味道在已将它吞入腹后方才令人缓过神来,姗姗来迟,却让人咂嘴回味,仿佛狂欢热闹之后第二天清晨的回忆。不见快意,反留下几丝期待和怀念。

    最后一份“秘语”是一份包浆豆腐。小米椒与蒜蓉点缀的豆腐仍在盘中滋滋作响,翠色的葱花让整个菜盘的颜色明亮了几分。但在你真正咬开豆腐,将它包在嘴中时,你会发现豆腐里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滚烫,温度反而十分合适。与此同时,一股令锦城人基因跳动的快意浓辣接踵而至,让杜宗觉得自己太阳穴的神经都在兴奋地泵动着。豆腐软糯的口感并没有因为其中辛辣的调料而被掩盖,反倒有一些淡淡的回甘,让人想起了卤水豆腐的味道,那种泛起淡淡清苦滋味的豆腐,与这样浓烈霸道的调料碰撞在舌苔的每一个感知细胞上,令人面红耳赤的同时,又不由地赞叹一声“霸气”。

    令杜宗有些惊讶的是,豆腐中心居然点了几滴香醋,一点点微酸的滋味瞬间激起了舌尖的兴趣,让整个口腔中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虽然酸味不多也不重,但恰到好处地在调料与原料中夹缝求生,这种巧妙的口感让杜宗眼神都亮了几分,觉得今天吴老算是又添了一份得意之作。

    但令杜宗惊讶的是,在吃下包浆豆腐之后,原本和蔼稳重的周酉竟然红了眼,几滴眼泪肉眼可见的充盈了眼眶,让本就被辣得面红耳赤的老人又添了几分红润颜色。

    朱昉也察觉到了老人的异样,但和杜宗一样不知道如何开口,于是两人只好默默地品尝起桌上美味,并没有去打扰老人的思绪。

    在又咽下一块包浆豆腐之后,周酉这才收回了思绪,有些歉意地笑道:“唉,吴先生的手艺真是……神乎其神啊。我一大把年纪了,居然被几块豆腐给戳中了心事。”

    “您以前与豆腐有什么渊源吗?”杜宗好奇地问道。

    周酉摇了摇头,用他干褶的手掌擦了擦眼角:“并不是,只是这味道……确实有不一般的滋味啊……那种喧嚣之下的警醒,最是令人生寒啊。”

    杜宗和朱昉面面相觑,自然不明白周酉在说什么,但见老人已经如此失态了,便也不好再追问什么。

    这时老人不再纠结于此,岔开了话题,开始谈起了些锦城的世态民情。杜宗也趁机问了问自己当年的同学在京城的情况,听老人说还算不错,便也还算心满意足,宾主尽欢。

    吴常也时不时拿着他的小蒲扇,在这边转悠一会儿,但碍于客人实在是络绎不绝,更有不少不甘心的客人心甘情愿地坐在一边等待。吴常也只好继续用他的两口小灶炒菜,忙得也没多少时间来促膝长谈。于是,杜宗、朱昉和周酉在热热闹闹的巷弄气氛中心满意足地吃完了这顿晚餐。

    “如果有机会到京城来玩记得来拜访拜访我这个老头子。”周酉又夹起了他的公文包,从中掏出一张对折的纸条,递名片般,和蔼地邀请道,“若是嫌我住的地方有些偏,也可以去我的实验室找我。我一并写在纸条上了,去找一个挂了个额匾研究所,就是那里没错了。”

    杜宗的心神微微一震,他有些勉强地笑了笑,而后问道:“不知那块匾上刻了什么?我这人不太识路,您说清楚些我或许能少些走丢的可能。”

    “上面只写了一个字,是一个大写的六。”周酉笑着答道,笑容中多了一丝意味。

    杜宗瞬间了然,但由于朱昉并不知道禁社的存在,只当是寻常的对话,注意力放在了别处,并没有将这些对话放在心上。

    在与周酉告别之后,杜宗和朱昉也心满意足地在地铁口分道扬镳,各自踏上了回家的路。

    此时杜宗才将那张纸条缓缓打开,上面确实用规规矩矩的行楷写了两个京城的地址,一个是周酉家里的,一个是那个研究灵力的研究所的。在那研究所的地址之后,清清楚楚地画了个括号,里面直言不讳地写着“多元超凡(陆)”。

    杜宗看着被惨白的光线照得透亮的地铁车厢。车厢内没有几个乘客。因为这个时间点略显尴尬,那些上班族要么已经回家,要么还在夜生活之中,所以车厢内空空荡荡,显得有些冷清。

    杜宗望着天花板,有些担心那个看起来和周酉很熟的老同学。当年那场神降,八卦局和天眼对外隐瞒颇多。作为当事人的杜宗,自然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而杜宗最担心的,也正是那各如今身在京城的张安隅。那个只希望安于一隅的青年,似乎并没有什么大志,却莫名其妙深陷其中,如今更是远赴京城,不知道在追寻着什么神灵的隐秘。

    杜宗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因紧皱而有些刺痛的眉心。他开始安慰自己,觉得自己没必要瞎操心。毕竟连官方、魔道势力都不知道的是,当年那场神降其实是一个“双神降世”的仪式。在那场神灵的博弈中,在那场官方与魔道的乱局里,四位本该化道陨落的青年引神者都令人意外地挺了过来,还干出了一些连杜宗都难以置信的事情。

    当年的那四位引神者中,一位早早窥破乱局,塑造第二肉身,金蝉脱壳,入了那个名叫“天真”的神灵法眼,拜入其门下;一位毅然散尽道法,碎道心、折道骨,逆天改命,沦为凡人,安然出局;一位天然契道,临时感悟,纳入神灵意志,却依旧保持了自我心神,与其共享肉身,亦神亦人;一位瞒天过海,倒戈一击,占尽天时人和……

    一语弑神!

    而那位屠神的诡匠,仅有杜宗、众神灵与其他三位引神者知晓,就叫张安隅……

    3

    热闹的小巷终于回归了安静。因为大家都知道,吴常虽然没有早睡的习惯,但也绝不熬夜,故也没有耽误老头的打烊收摊,识趣地结账离开了。那群围在小桌旁谈天说地的中年牌友团,也在喝尽一箱啤酒后,都心满意足而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邀约着在牌桌上继续酣战一整晚,声音渐行渐远。其他小群些的食客们也都干干净净地吃完了盘中的美食,陆陆续续离开了小巷。

    此时,一个穿着深蓝布衫,蹬着黑色老式布鞋的老头突然出现在巷口,看着正拿扫帚清扫着地面的吴常,毫不见外地一屁股坐在一张还未叠成一摞的塑料矮凳上。吴常只微微瞥了一眼,手上的活路没停,继续清扫着地面。

    “上边的意思你也看到了,周酉都来了,你不打算去也就罢了,反倒劝起别人退隐了。”坐在矮凳上的老头随手抓了一颗客人们自己带来吃剩下却没拿走的花生,边剥边道。

    “都一把年纪了,经不起折腾了。”吴常语气有些冷淡,少了不少待人接物时的烟火气息。

    “想当年,你可是被称作京城最后一位儒生了。你这酸儒一辈子就只出一次世?”老头语气间带着与生俱来的淡淡讽意,但更多的情绪,还是怀念与追忆。

    “儒道没落,大势所趋。有你魏无期和周半在,不需要,也根本没有我的位置。”吴常依旧没停下手上的活,背对着这个不来蹭饭的老头,语气依旧平淡如水。

    魏老头冷哼了一声,这次的轻蔑意味倒是真情实感了许多,而后他嘿嘿笑了起来,打趣道:“当年说要办禁社可是你的主意。但唯有这第六禁社是你竭力反对的,你儿子现在就在周酉手下干活,你不闹心?”

    “此一时,彼一时。”吴常缓缓答道,“当年世道混乱,要名世者何用?如今外祸已生,就该有那么几个另类破局。”

    魏老头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在摊位前整理忙活的吴常:“没见过你这样的儒生啊,满眼却又尽是你这样的儒生啊。”

    魏老头见吴常没有搭话,又给自己剥了一颗花生,而后道:“人皇这是在给神灵封路啊。每一位神灵的降世,便是对神坛的一次毁灭。”

    “他究竟想干什么?”吴常终于正眼看了一次魏无期,语气有些复杂地问道。

    “眼前没路了,你说他要干什么?”魏老头笑着问道,却根本没打算看吴常的反应,径直站起来身,学儒生一般对吴常作了一揖,而后轻声道:“走了。”而后老头便心满意足,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再无他人的小巷。

    这个当年离开京城之后被人叹作“二十年内京城再无儒生”的厨子静静地看着魏无期离开了小巷。他不由地自嘲般笑了笑。

    君子远庖厨。他都这个地步了,还被叫作儒生,也亏那群好事者想得出来。

    他走到自己的三轮车摊位旁,拿起了车轮边那坛今日没机会打开的自家酿酒。此酒寡味,平淡如水。

    他给自己倒了一小杯,月光半露,在无路灯处依稀可见,映在小小的杯中。

    这酒和那些吴常炒出来的菜品一样,也有一个文绉绉的名字,叫“他乡”。

    “人生无归路,处处是他乡……”老人喃喃自语,神色平静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