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山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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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夜笛

    月色淌过庭中深青,覆在树下二人衣衫上。

    “我并非刻意避着他,只是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想好怎么面对他。”

    林北舟站起身,右手搭在了那梅花树的枝干上,掌心慢慢划过粗糙不平的树皮,“南州远离故土,在凉戎独身六年,皆是因为我。而我却……”

    他说到一半顿了顿,迟迟没有接出后文,随后轻叹了一声,不再言语。

    “不论因为什么,为什么不问问南州是怎么想的呢?”莫婼作为旁观者,自是看得清楚,林南州分明是知晓林北舟心中所想的,所以林北舟避着他,他也颇为配合地同其保持着距离。这其中隔阂,虽是林北舟不方便说,但明明是感情尚在的亲兄弟,这般别扭,着实让莫婼不解。

    继而莫婼晃了晃手里的小酒,劝慰着他,“人生短短一须臾,无需纠结太过。只要随心而行,不违天道,不留憾事,怜取眼前人。”

    这些话当然都是她师父说的,故而林北舟听罢先是一怔,随即他回过身望着她,笑了笑,“你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倒是有几分庙里传道解惑的知宿先生的模样。”

    酒过三巡,夜色渐渐朦胧起来,莫婼望着林北舟,“我从前听知宿先生讲,人受之于天,谨天之命,是谓天道授命。故人生而不以己存,须敬神灵之示,顺天之道。”

    “这是神庙《启示录》里的内容。”林北舟接言道。

    “但是我想不通,人是为什么而活。”莫婼仰面又再饮了一口酒,“他们放弃活着的时候,又都在想什么呢……”

    林北舟没有作答,反是问着她,“如果这个问题问你,你会如何回答?”

    只见莫婼摇摇头,“我从未想过。很多事情,皆是我想做,就去做了。我并不为这些事而活,也不曾知晓自己的命数。”

    青梧山脚处,乱石砌成的坟茔旁已长出葱郁之色,碑上无名,面朝东方——那是大周南境所在的方向。

    莫婼再探青梧山时,那大火中的营寨已被山匪所弃,空无一人,她将柴房烬中找得的点点残骸,埋在了山脚处,为已故的南境失踪人口简易做了一个冢。每次她至泓水村给黎小鸢看病时,都会路过此地。

    “愿你们,魂归故土,往生再无苦痛。”莫婼静立碑前良久,她很想知道这些人在青梧山上经历了什么,而整整十来天过去,符菁的伤已好了大半,却依旧没有醒来。

    许是怜惜沦为孤儿的黎小鸢,莫婼为她看病没有提任何条件,而时日一长,黎小鸢却主动告知了莫婼。

    “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村里每年都会献上三个年轻人,送给青梧山的神灵。而有一年战乱,死了不少人,村爷爷就没有给神灵供奉,从那时候起,村里不长稻谷,全村的人都得了怪病。”黎小鸢坐在空荡荡的客栈大堂,向莫婼讲述着泓水村的往事。

    “那你们田里种的那个是什么?”莫婼疑道。

    “西西木孚,凉语的意思是神灵的花。”黎小鸢打开桌上的包袱,里面赫然装的是收割而得的西西木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长稻谷的田地却能养活这个,而把这个供奉给神灵,神灵便会赐予我们粮食。”

    莫婼拿起这东西左瞧右看,确信自己从未见过,黎小鸢继续说道:“村爷爷同我说,想要祭拜阿娘,就得用三个年轻人献祭给神灵,求得神灵原谅。而你们刚好来到村里,又正好住在我家,所…所以……”

    黎小鸢声音越说越低,莫婼也早已猜了个大概,只是这青梧山上的清风寨用意为何,莫婼却摸不准。

    月色溶溶,长风初歇,庭院之内,悠悠的笛声杳然而来,绕梁三尺,余韵不绝。

    婆娑树影下,林南州阖上双目,横笛轻吹,偶有叶间簌簌之声与他和鸣。笛音婉转扬长,便如曲折逶迤的山野,其间沟壑跌宕,溪涧潺潺。

    紧闭的屋门被推开,白色裙角划过门槛,开门之人动作很轻,似是生怕给这袅袅笛声掺杂进了不雅之音。

    林南州觉察有人到来,睁眼之时便看到了那抹纤细的白色身影。檐下烛灯晕开了那张清绝的脸,细眉下,一双凤眼含着几分清冷,便是生来的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那高挑的身影站在檐下门槛处,夜风轻挽起她两鬓的碎发,露出冷丽的颌骨线。她神色有些茫然,眼神飘忽,却又似是在凝神听着静夜中的笛音。

    一曲终了,林南州于树影之中走出,望向来人,“符菁姑娘醒了?”

    符菁的目光落在了他手中的竹笛上,但很快又收了回来,她蹙起眉看着他,毫不掩饰面上的戒备,“这是何处?你是何人?又如何得知的我的名字?”

    她的声音也同她所着素白之衣一般,清无杂色,泠泠如水。

    面对这接连的三问,林南州耐心答与她听,“这里是凉戎纳清城,我的住处。在下姓林,名南州。是莫婼姑娘将你从青梧山上救出,带到我这里养伤的。”

    符菁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婼儿在何处?”

    林南州移步走近,“姑娘请随我来。”

    月光轻弄着一前一后的两人的影子,空中似乎还暗自回响着方才的笛声。

    厅堂内,莫婼正于灯下翻看着医书,抬眼瞥见林南州身后的白色身影,待看清来人后不由得惊呼出声,“师姐?”

    伴随着于形的喜色,莫婼起身奔至符菁怀中,惹得桌上烛台火芯一阵窜动。

    “怎么还是这么不稳重?都多大了,还跟孩子一样,别人都看着呢。”符菁虽这么说着,朱红的唇却勾起些许弧度,那面容上难化的霜雪终破开一丝涟漪。

    “他们没得抱,也就只能看着。”莫婼此番见着符菁醒来心情大好,说话间不自觉地带了些撒娇的意味。

    淡淡的花香萦绕鼻尖,是符菁身上独有的香味,这熟悉的气味曾伴随了少时的莫婼无数个失眠夜。而如今她早过及笄,却只有在符菁面前,偶尔还露出几分孩子气。

    李秋泛闻言却是走到林北舟身边,一本正经地说道:“北舟,要不我们也抱一下,不然听着显得我们很惨的样子。”

    “好啊,等我回去就给挽香阁的姑娘们说,李家大公子如今喜男色。”林北舟放下手中把玩着的玉佩,故作一副轻佻的模样。

    “那她们要是知道我抱的是你,岂不是全都心碎了一地?”这位脑回路在某些地方十分清奇的人似乎永远抓不住重点,说出的话让在场的人皆是一愣,一时之间,屋内落针可闻。

    “我认为,哥哥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林南州哑然失笑,看着脸色有些发黑,且几近发作的林北舟连忙说道,他可不想自己的厅堂被掀成一片狼藉。

    符菁暗自观察着屋内三人,朝莫婼道:“不给我介绍一下你结交的新朋友么?”

    莫婼这才松开怀抱,向符菁介绍着屋内三人,完毕后她又轻扯着符菁的衣袖,双目中尽是企盼之色,“师姐要不先在这里住下吧,我暂时还不想回去。”

    她自然是想着,一来她答应了林北舟要同他一起,二来她也想知晓,泓水村里埋藏的种种秘密究竟是什么。

    “你别说,之前我听人讲,撒娇女人最好命,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李秋泛歪过头朝林北舟小声说道,他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厅堂本就不大,他说的话尽数传进了众人耳中。

    林北舟笑了笑,却没有作声,只是给李秋泛做了一个口型。李秋泛怔怔地看了半天,才看出他说的是——别惹女人。

    “南州,明日我来帮你一起做饭吧。撒娇女人做的饭,一定会很合胃口。”莫婼说着,还特意拖长了后半句的语调。

    听罢李秋泛欲哭无泪,连连哀嚎,“怎么好端端一姑娘,跟着林北舟一起就变成这样了?婼,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果然近墨者黑啊!”

    “你说谁是墨?”

    “你说我哪样?”

    二人几乎是同时出声,李秋泛此时才发觉大事不妙,急忙闪身躲在林南州身后,同时还不忘朝不远处搬救兵,“师姐师姐,管管你家师妹啊,大夫要收拾人了,这怎么了得!”

    鸡飞狗跳。听着李秋泛的求援声,符菁心中只浮现了这四个字,心想着师妹若是由这几人照看,她还真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