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山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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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恒安

    莫婼从前听长辈提及旧凉,无外乎是战乱与巫蛊二事。而莫婼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接触到巫蛊这个东西。

    说来也算不上接触,符菁言之于莫婼,当年她在南境为人诊治时被设计掳走,绑到了青梧山的清风寨,原本是要同其余南境周人一样,被当做蛊虫实验品的。

    但机缘巧合,符菁凭着一身医术,救了一个分寨寨主,所以被当作贵客留在了山寨。但为防走漏消息,他们不允许符菁离去,是以符菁三番五次逃跑失败后,寨主将她同俘虏关了起来。只是还未将蛊虫用在她身上,寨子便走水了。

    莫婼始才明白那些南境的人为什么不逃。周人最忌讳巫蛊之术,凭着他们带蛊之身,回去只会给家里带来祸患,更不用说他们自己所受的,本就是非人的折磨。

    转眼便又是五月初七,日渐长悬、木荣林深之时。殊不知冥冥之中某种命数,将天南海北的五人暂聚于这方庭院之内。便是不喜与他人往来的符菁,也似乎安于此处——但也许是林南州那无可挑剔的厨艺,俘获了师姐的心,莫婼暗暗猜道。

    当然偶尔也会发生一些小事故。譬如某次深夜,莫婼忽的听见窗外隐有争执之声,但待她悄声走至院内时,眼前却空空如也。如若不是被打落的残花败枝铺卷一地,她几乎以为自己方才是为幻觉。

    而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第二天莫婼看着林北舟和李秋泛两人身上挂着的彩,多多少少能猜到几分。

    “昨夜不知从哪跑出来的一只野兽,竟闯进了院里,还好我和北舟撞见了,一同收拾了它,不然你们在睡梦中被吃了都不知道。”

    “嗯,是挺凶的。”

    这是当时李秋泛对于院中的狼藉的说辞,而林北舟难得与李秋泛保持了一致的说法。

    “那野兽是不是还没有爪牙?把你们俩都拍在地上揍的?”符菁一眼便看出两人身上的伤不可能为野兽所伤,她当然不会相信如此怪谈。

    “……还真是。”答话的却是一本正经的林北舟。

    而那天之后,林北舟没再躲着林南州,虽是言语寥寥,但终归变得正常了些。

    近来的时光变得闲暇,她也偷了几次空去泓水村探望,樵夫的妻子有所好转,黎小鸢也比之前开朗了些,她也算是搁下了一桩心事。但她心里很清楚,蚀骨症眼下还无法根治,她能做的,只是缓解他们的痛苦。

    而对于青梧山,她随同林北舟再度探查过几次,但囿于地势复杂,山高林深,他们也没查出什么来。倒是莫婼见着林北舟,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寻剑。

    “无事可做的话,带你去个地方?”

    彼时莫婼半躺在院内的藤椅上晒着太阳,沐在春末的晴光下,万物都慵懒了起来。暖风翻过盖在她脸上的书页哗哗作响,耳畔传来林北舟的声音,但她忽的生出捉弄之心,便佯装睡着没有应他。

    而约莫一柱香过去,林北舟没再出声。

    若有若无的墨香缭绕,她察觉自己面上盖着的书似有什么东西轻轻拂过,伴着沙沙的声响传来。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将书本拉下,想要一探究竟,却在刺目的白光闯进视野之时瞥见一点朱红掠过。

    不偏不倚,那蘸着朱色墨汁的毛笔正点在了她的眉心。而手执朱笔之人,正俯身于她之上,面容距她不过一尺,墨黑的长发从两肩垂落,随着微风遮摇着明晃晃的日光。那英挺的剑眉下,一双如夜深邃的眸定定地看着她——太近了,她几乎能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轻轻扫过她的脸庞。

    一时之间,她觉得自己似是提早陷入了炎炎夏日,四周的温度顿时变得灼人难耐。

    林北舟有些匆促地起了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光洁的额间的殷红小点。

    她本就生得白,又总是穿着一身不带装饰的素色白裳,这般夺目的朱色,为那脸庞添了几分妍丽。他对自己无意间的所作甚为满意,心想着便是那净色无瑕的出水芙蓉,也有黄蕊轻缀。

    “我当你睡着了,又见着你的书面太过简素,顺手在上面勾勒了几笔。谁知你竟把书扯了去,我便落歪了笔。”

    莫婼见他说这话时嘴角勾起,眼尾藏着戏谑的笑意,一看便知是随口胡诌的话。只怕是见她故作熟睡,有心捉弄于她。

    “我假装信了。”莫婼说罢拿起方才盖在脸上的书,一朵娇嫩的红芍跃于其上,虽是草草勾画的几笔,但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是为何花,“芍药?”

    “嗯,想来你如此珍视那坠子,应当也喜欢这花。”林北舟说话时目光总是时不时地落在她的眉心处,莫婼便觉那额间朱墨好似也经热油浇过一般,无比滚烫。

    她仓促地别过头去,并试图转移着话题,“你之前说要带我去哪儿?”

    而林北舟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恒安河。”

    恒安河——一个国家的覆灭,一代君主的陨落,两次血雨腥风的战役,万千忠魂的埋骨之地。

    行至恒安河时,天色已渐晚,银白月牙渐显于流云之间。历经战事的河水不知濯洗过多少尸骨与鲜血,而如今这里一片荒芜,黄沙漫漫,连飞鸟走兽都不见踪迹。稀稀落落的杂草横生于河边,偶有萧瑟的风穿过不远的小土丘,轻敲着丘上把把竖立的铁剑,发出呜咽的哭声。

    “这是战殁的大周将士的冢,以胄为棺,以剑为碑。无名无位,天地共眠。”林北舟蹲身于黄沙前,他拿出早已备好的酒,悉数斟于泥中。

    风卷起细沙,轻扑在莫婼衣上,她第一次置身于如此苍凉之地,周遭似有金戈相接、铁马踏沙之声不绝于耳。血与火交织,是灰暗的战场之中唯一燃着的亮色。

    “你之前问我,人究竟为什么而活。”他顿了顿,起身扬起手中的黄沙,顷刻间沙粒归于尘土,“好比生而为兵,便是为捍卫脚下的土地而活。天道授命,所授何种命,皆有为之而活的道。”

    林北舟低沉的声音传来,她于他的身后,并不能见他是何神情,只是那淡青色的衣衫被黄沙迷蒙了轮廓线,将他的背影与重重剑碑叠合一齐,让她有那么一瞬觉得,他也是那埋骨于此,魂难归乡的人之一。

    “那你为什么而活?”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口,而眼前人似是没想到她会这般问,默不作声了半晌才应了她的话。

    “一方天地,满目青山。”

    两人之间隔了微朦的沙尘,她看着他徐徐转过身来,修长的身影立于剑林之前,却似从茫茫黄沙中走出的一颗星辰,她想错了——他不是那魂安此处的人,他是那点燃绝处黑暗的光。

    “也同这些忠魂一样,誓卫大周河山吗?”莫婼说着,目光望向远方,却是黄沙之中不见青山,唯有亘古不变的恒安河,年复一年徜徉于此。

    林北舟没有回答,只是抬眼看了看已是星棋密布的夜空,随后似是在呢喃自语,“这是我生来的命数,我将终其一生为此而活。”

    “天道授命……可若是天公不作美,那一个人一生也太难过了。那泓水村的客栈老板娘,还有青梧山上的俘虏,前者死后受人指责、无人敢祭,后者更是在万般痛苦中只欲求得一死。”

    夜色沉沉没入水中,连着天上月也浸在层层涟漪里,她忽觉世事便如浩瀚水面,人人不过是其上的一叶扁舟。浪平浪起全凭风定,人何其渺小,又何其似漂萍。

    林北舟闻言看向她,她清透如水的眸中皆是忧色,继而他无奈道:“傻姑娘,世间本就不公,命数不是人可以左右的,更不用说他人的命数。若人人你都这般操心,我看你一个妙龄少女迟早变作苍颜老妪。”

    不等莫婼反驳,他走上前拉住她的手腕,“走,风沙太大,我怕你跟丢了。”

    “去哪里?”她问道。

    “把你藏到一个无人之地,这样你就不会整日为他人忧心了。”

    风声渐起,他掺着笑意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莫婼紧跟在其后。她明了,黄沙再也无法淹没来时的路,因为她已被这长路的指引之光牢牢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