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女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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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盐引(五)

    胤禛到了户部,并没急着进去,而是先让人做了一番安排。此时已是午时,两淮的盐官们没精打采地各自回到暂驻的房间。杂役们送来的饭菜,都被他们原封不动地丢在大堂里,没一个人肯动筷子。

    陶允恭随着人群才走进后衙,迎面就有杂役上前告知因先前的住处忽然漏水,故而请陶大人移步。在场众人闻之侧目,无不认为事因他刚才的回复之言惹恼了四贝勒,故而受到冷遇。陶允恭面红耳赤地跟着杂役来到新的住所,下处果然偏僻逼仄。暗叹一声,一头扎倒在炕上,想到四贝勒瞪向自己那鄙夷的目光,心头不由得泛起一阵苦笑。

    他自知胆小怕事,畏首畏尾。在两淮盐道为官以来,所见各项积弊怵目惊心,他想管却又不敢。然则自幼读圣贤之书,蒙圣人教化,立君子品,行仁义事,乃是读书人心中始终不灭的信念。为此,他多次到盐丁、灶丁家中去私访,到盐场、盐浦去巡查,甚至还偷偷跑去私盐充斥的江西、福建等地探抚,从而总结出一套变革盐法的制度。

    前几日,听闻四贝勒召两淮所有盐官到户部议事,他直觉与整顿盐务有关,心内既兴奋又忐忑。一顿没盐的午饭,更让他确定心中所想。只是在面对那三个数字时,他又犹豫了。他太清楚盐官与盐商们的勾结,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那未知的势力令他恐惧。况且他自己沉浮其中多年,不该拿的银子也拿过,一旦盐案全面爆发,他能否全身而退?

    瞻前顾后,左右摇摆。在户部的这几天,陶允恭觉得自己无一时不在天人交战。直至胤禛再次来到户部,他抱着破釜沉舟的心理,打算全盘托出。偏到了开口之时,事先想要一气呵成的文辞怎么也说不出口,不得已换成了暗语。

    “四贝勒回去后能不能想明白其中的暗语?”回想着自己说过的话,陶允恭又懊恼起来。说得这么隐晦,万一四贝勒没意识到该怎么办?前思后想,心头一片烦燥,再加上几天没正经吃饭,不一会儿就觉得脑子里昏昏沉沉的,阵阵睡意上涌。

    半梦半醒之间,陶允恭忽然被一股鲜香的气味吸引。无意识地吸吸鼻子,感觉那香气就在附近。似乎是“九丝汤”呢!他自嘲地笑起来,这白日做梦不说,居然还是梦到了吃食,简直是太丢人了!

    “陶大人,陶大人,请醒醒。”耳畔有人轻声唤着。

    陶允恭勉强睁开眼睛,扭头看到炕下站着一个看上去有几分面熟的小太监。“这位……”他刚想问这位公公有何贵干,眼睛就被他手中端着的一个大瓷碗牢牢吸附住了。

    “真的是‘九丝汤’?”他喃喃着,原来不是做梦。

    小太监利索上前地扶起陶允恭,把碗交到他手上,方一拱手道:“陶大人请慢用,小的先告退了。”

    “哎!”看着小太监恭恭敬敬地退出房去,又顺手带上了房门。陶允恭盯着手里的碗,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大口口水。

    “九丝汤”是扬州名菜,取用豆腐干丝、口蘑丝、银鱼丝、玉笋丝、紫菜丝、蛋皮丝、生鸡丝、火腿丝、燕窝丝,加鸡汤、肉骨头汤煎煮烩制,美味尽入干丝。其汤色洁白美观,干丝质地绵软,汤汁浓厚可口,令人食之不厌。

    陶允恭踌躇了一下,还是拿起汤匙,尝了一小口。咸淡适中的汤汁甫一入口,就被舌头迫不及待的送进喉中。微烫的汤汁顺着喉管滑下,竟似连这几日的积郁之气都冲开了。当下再不迟疑,只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连汤带料,不等嚼咽的全部吞进腹中。直到喝尽最后一滴汁水,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碗。转而望向门口,心里想着,该是四贝勒到了吧?

    正如他所料,“吱哑”一声门响,胤禛走了进来。小连子跟进来收走了碗,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参见四贝勒,四贝勒请上坐。”

    “陶大人不必多礼,请坐。”

    二人分别落座后,胤禛正欲开口,却在看到陶允恭略显拘谨的样子时,心内一动。此人似乎有些胆小,神色中趋前退后。如若一味安抚,他未必能够言无粉饰,倒不如吓他一吓。主意打定,随即便用冷了三分的声音开口说道:“陶大人,事到如今,还要隐瞒吗?”

    受他一骇,陶允恭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下官该死,求四贝勒饶命!”

    “哼!皇阿玛自康熙六年亲政,至今已三十余载。而盐政每年都有数亿斤的阙失,敢问陶大人,对此做何解啊?”

    “是下官失职!是下官该死!”陶允恭一个劲儿的磕头,脑门上布满了汗珠。

    胤禛冷眼瞧着,看他被吓得差不多了,这才伸手扶起他,语重心长地道:“陶大人不必如此,盐政流弊古已有之,皇阿玛又岂能不知?爷奉旨请诸位大人回筹转策,不过是为皇上分忧,为朝廷尽责,并无怪罪各位大人之心啊!”

    陶允恭拭着额头的汗,唯唯连声道:“皇上英明,四贝勒海涵。”

    “陶大人坐吧。”看陶允恭坐回椅子,胤禛再次开口道,“陶大人还请有话直说,爷洗耳恭听。”

    “是、是。”

    陶允恭缓了缓神,这才从头说起。在两淮盐场,每一引盐的灶价只有六钱四分,场商收购后则以每引盐一两八钱八分的价格出售。这其中每引盐一两二钱四分的差额,要用来支付人工费,其中含场商经年参与巡视盐场的费用;还有将盐装进蒲包的包装费、堆贮费和运费等。另外,还有课捐输纳费用,所剩的才是场商获取利润。

    因为课捐输纳不可能减少,而制盐的经营费用降低有限。场商为了获取更大的利润,降低收购成本,遂使用不标准的大桶收盐,压低灶价,克扣戥头银水,侵损灶户的利益。场商还会向无本开灶的灶户提供高息借贷或出租灶地,有些则干脆自己立灶招丁,直接获取灶盐生产的利益。

    持有盐引的盐商自场商处购得盐后,即运至引岸贩卖,每引盐最低售价十两,从而盐商实际获利达十分之三以上。但这十分之三的利润不可能造就两淮盐商富可敌国的产业,大部分盐商的巨额家产其实都来自于私盐。

    盐商们运盐,有各个盐道衙门派出的兵勇保护。这就使他们有机可乘,通过勾结盐官,他们公然用盐引作为护身符夹带私盐,其数量差不多是引盐的一倍。

    胤禛听到这里,锁着眉问道:“难道盐道大大小小所有官员,都被收买了不成?运盐的船都是四百料的漕船,盐多盐少,吃水深浅,就没人看得出来吗?”

    陶允恭叹道:“这就是下官将要提及的‘超发’盐引一事。”

    “超发盐引?”

    “是。朝廷规定,盐商每年额定运销引数是三十六万多引,但有的盐商一年实际运销达七十多万引。这其中除有向引窝购买的,就是由官吏私自超发的盐引,而这部分引银就被克扣掉了。”

    胤禛气得发笑:“好,好,朝廷真是养了一帮好臣子、好奴才!”

    陶允恭汗颜,瞄着胤禛的面色继续道:“有了超发的盐引,盐商们就可以把夹带的私盐运到非规定之赴岸销货,以获巨利。”

    “行了,这私盐的事儿爷明白了,你可有什么办法,尽管道来。”

    “是。下官以为,盐务其弊一由成本积渐成多,一由藉官行私过甚。惟有大减浮费,节止流摊,听商散售,庶销畅价平,私盐自靖。故而下官建议,变革盐法,改‘纲盐制’为‘票盐制’。”

    “何为‘票盐制’?”

    “四贝勒请看。”陶允恭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儿。小本儿的边缘已经有些卷起,看得出是经常翻阅的原故。“这是下官归纳出的几条章程,大体来说就是废除盐引和引商,取消引岸限制,设立督销局。实行‘招贩行票,在局纳课,买盐领票,直运赴岸’的行盐法则。如此不论资本多寡,皆可量力运行,去来自便。”

    胤禛翻开小本儿,看到上面写着“一,由运司刷印三联票,一留为票根,一存分司,一给民贩行运。立限到岸,不准票盐相离及侵越到岸。二……”总共十条,从“立局厂”到“裁陋规”,方方面面,叙述得很全。

    陶允恭再道:“每引官盐由盐场运至赴岸,成本已达九两。价不偿本,故官盐不敌私盐。拟盐票制,可使商贩越界贩盐,以此降低载运成本。以淮北为例,票盐不由杠坝淮所旧道,而改从王营减坝渡河入湖,出场更不改捆,直抵口岸。除盐价钱粮外,止加运费一两,河湖船价一两,每引五两有奇,减于纲盐大半。成本减轻,售价则贱,百姓欢喜,私贩无利。”

    胤禛轻敲食指,自言自语道:“减于纲盐大半,则以一纲行两纲之盐,以一纲收两纲之课。轻课敌私,畅销溢额,如此两淮实收银当翻一倍以上。”

    陶允恭道:“应该不止,淮南较淮北资力更为雄厚。可在扬州设立总局,票盐运至九江,验票发贩,盐船经过桥关,有掣验规费,则改为坝掣后不过所掣,在龙江一关验票截角,馀皆停免。盐包出场至江口,其驳运船价及杠盐各人工勒索,则改为商自雇觅。如此,数月即可全运一纲之引。”

    “不错!”胤禛猛然站起身来,竟向陶允恭微施一礼道,“陶大人功在社稷,利在千秋。胤禛拜谢了!”

    陶允恭忙侧身避开道:“不敢当,四贝勒折杀下官了。”

    “陶大人请再委屈一时,爷这就进宫向皇阿玛具奏。”胤禛收起陶允恭撰写票盐法的小本儿,几步走到门口,唤道,“小连子!”

    “奴才在。”

    “叫阿思哈和绰克托来,保护好陶大人。”

    “喳——”

    陶允恭忙躬身施礼道:“有劳四贝勒周全,下官不胜惶恐。”

    胤禛把手一摆,不再多做耽搁。自后门出了户部,又绕到前头儿,叫来当值的户部官员嘱咐了几句之后,打马直奔皇宫。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第二天,康熙先是下旨将两淮盐道现任巡盐御史、都转盐运使、三司司官全部打入大理寺候审,其余盐道官员各回家中闭门思过一月。两淮盐务自康熙四十二年起,由江宁织造郎中曹寅和苏州织造郎中李煦隔年轮管。第二道圣旨,陶允恭献策有成,擢升为从三品都转盐运使,督管两淮盐法变革事宜。待票盐制在两淮试行成功,再推及各省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