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女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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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沧海一声笑

    第二天一早,胤禛上了朝,率先呈上了殳纨昨日拟制的几个表格样式,还有作为例证的户部人员档案一览表第一卷,并阐明了列表法的几种优势。康熙一见果然龙心大悦,连夸了几个好字后,又让太子和众朝臣们传阅。一片赞同声里,康熙笑眯眯地对胤禛说道:“老四啊,回头下了早朝,叫纨丫头进宫来。多日未见,朕倒有些想她了。”

    “喳——”胤禛遵旨,心下还想着所得税的事情。只是滋事体大,需先行与皇阿玛及几位重臣商议一下才是。

    下了早朝,胤禛先打发小润子回府去接殳纨进宫,又命小连子去玻璃厂传话,让匠人们尝试着制作镀银的玻璃镜,并说明做不出不罚,做得出有赏。他自己则来到南书房求见康熙,合盘托出所得税一事。

    “所得税?”康熙摸摸胡子,言道,“这税种倒新鲜,听起来也颇有实效。只是商人机巧,惯于账上做假,废掉‘坐税’和‘过税’不难,难得是这‘所得税’的征缴,未必就是件易事。”

    胤禛道:“皇阿玛所虑极是,所以儿臣想,在新税种公布于众之前,先让各地税官税吏在旨到之日即时查账。”

    “查账自然必不可少,但这新税种该如何征缴?天下商铺林林总总,经营种类不同,大小规制不同,征缴的税率自然也不同。这些当如何区分,你心中可曾有眉目了?”

    “回皇阿玛话,儿臣想先和户部的官员们商议一下,拟订个草案出来。京城的各种商行都较为齐全,就由京城的户部官员先行查账,并列分出几大行业,再依据它们各自的实际收益以制订税率。不知皇阿玛觉得此举妥否?”

    “嗯,此法倒是稳妥,不过南北物价多有差别,税率的最终制定还需谨慎。你且着人去做吧,切记不可扰民。此外,一切进展,及时报朕知道。”

    “儿臣遵旨。”

    说到这儿,康熙忽地一笑,问道:“老四啊,这‘所得税’的主意又是纨丫头出的?”

    “皇阿玛明鉴。”

    “怎么?又说是因为想懒,所以就想出来了?”

    “回皇阿玛话,这个儿臣还没问。不过……”胤禛不自觉地撇了下嘴,说道,“她是真得很懒,成天呆在屋子里,连儿臣府中的园子都不去逛逛。府里分的点心和各式果品,不端到她手边,就不知道吃。”

    康熙笑着说道:“总会有让她不懒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胤禛一怔,旋即省悟道:“谢皇阿玛指点,儿臣明白了。”

    话音刚落,外面就有太监前来禀报,说殳格格已经进了神武门,正在御花园侯旨。

    康熙起身向外走,言道:“今儿外头风大,那丫头怕冷得紧,还是让她去千秋亭等着吧!老四,跟朕来。”

    “喳——”

    康熙起驾,侍从人等进了御花园,远远的一阵歌声伴着一首畅快淋漓的古筝曲被风吹送了过来:

    沧海笑

    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记今朝

    苍天笑

    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

    烟雨遥

    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

    清风笑

    竟惹寂寥

    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苍生笑

    不再寂寥

    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啦......

    康熙早已命人停下仪仗,在肩舆上微微倾身,听着这首逍遥豪爽的曲子。胤禛陪侍在旁,他听出唱曲子的正是殳纨。虽然歌声一般,古筝也弹得生涩,但这首曲子仍给人以“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感觉。仿佛一群人泛舟海上,黄昏之下,一片朗笑声里,歌声与琴声悠扬于天地之间,多少凡尘俗事遂置于胸外,俯仰间只觉云山渺渺,昊空长碧。大气磅礴,沧桑透彻,却又怡然风流,潇洒自得。

    “这是什么曲子?”康熙问向胤禛。

    胤禛微滞,神情中有些无措。康熙了然,手一摆,仪仗到了千秋亭外。殳纨已然听到太监高声传喊的“皇上驾到”,人便跪在了千秋亭前,恭迎圣驾。

    康熙下了肩舆,笑道:“纨丫头啊,起来回话。”

    “谢皇上。”殳纨站起身来,看到胤禛也跟在一旁,便又福身向他施了个礼。

    康熙一边往亭子里走,一边问道:“纨丫头,你刚才唱得是什么曲子?”

    殳纨微怔,她在千秋亭侯旨,本以为要等上很久。后见亭子里置有古筝,一时心痒,就拨弄了起来。在后世时,殳纨曾经学过一年古筝,还花了三千多块钱买了架音质颇好的扬州古筝。今日有幸弹得皇家古筝,虽然清代的筝只有十六根弦,但音色依然清悦、高洁极富神韵。她一时纵意,没承想竟被皇上听了去。如今心中忐忑,也只得硬着头皮回答道:“回皇上话,这曲子叫《沧海一声笑》。”

    “哦,何人所制?”

    “黄霑。”殳纨开始觉得背上在冒汗了。

    康熙果然问起:“黄霑是谁?”

    “是……”殳纨头痛不已,惶悚间忽然福至心灵,不待构想清楚,口中已然快速答出,“是郑和下西洋的船队里的。是、是水手们闲暇时唱的曲子。”

    胤禛闻言皱了皱眉,眸间涌起一抹忧色。好在康熙只是奇道:“这么说此曲竟是永乐年间的曲子?怎么朕从未听说过?”

    殳纨此时已经豁出去了,脑筋飞快地转着,嘴上继续胡说八道:“只是船工水手们传唱得小曲儿,用以在茫茫大海上解闷儿,难登大雅之堂。故而皇上不知,也是在情理之中。”

    康熙微微摇头道:“纨丫头此言差矣!朕觉此曲一泻千里,气势恢弘,洒脱旷达,情真意切。《礼记》有云:‘大礼必简,大乐必易’。朕想黄霑其人,必是学贯五经,侠骨铮铮的才子。怀揣如此才情,却不为后人知晓,可见其为人必是跳脱世俗,其心中必是悲天济世。”

    殳纨目光炯炯地看向康熙,眼神中充满了惊诧的钦佩,原来“闻弦歌而知雅意”是真实存在的,并非只是文人艺术的夸张。她不由得福身一礼,衷心称赞了一句:“皇上圣明!”

    康熙眯了眯眼睛,看得出殳纨眼中的纯粹。身为一国之君,每天收获褒扬无数,真真假假的,早已让人忘记了愉快。眼前这个丫头流露的这份纯然的真性情,倒让康熙生出几分欣慰之意。

    “纨丫头,还会弹什么曲子啊?”

    殳纨这时却没了心思再去想曲子的事儿,刚才随口瞎掰出的郑和下西洋,让她想起了一件要紧事。“皇上,奴婢听说当初郑和下西洋,从外邦带回了玉蜀黍、甘薯、土豆等农作物,这些作物不占良田,耐旱耐虫,种植于山荒、丘陵、沙地皆可。而且亩产量很高,可以作为粮食,适宜大面积种植。”说完这些,殳纨才惊觉自己忽略了皇上的问话,忙补救道,“奴婢会的曲子不多,而且很久没弹,手生了。”

    康熙听殳纨说得有理,遂道:“嗯,此事朕亦曾有所耳闻。老四啊,今年陕西府上的折子里,曾提及玉蜀黍的亩产量约合多少石?”

    “回皇阿玛话,约为原粮两石一有余。”

    “嗯,江南水田,稻米亩产以谷二石为多,合米一石二。由此看来,这玉蜀黍的产量确实喜人。老四,这是你户部的事情,应着各府、州、县大力提倡。”

    “儿臣遵旨。”

    满意地点点头,康熙再次看向殳纨,笑曰:“听说老四赏了你一面玻璃镜?朕这个皇上可不能比他小气!纨丫头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告诉朕。”

    “奴婢想去骑马。”殳纨脱口而出。她想去骑马,想了好久好久。她想到在后世自己省吃俭用,攒了一万多块钱,办了马术俱乐部无限次的贵宾卡,还买了专用的马术头盔。她天生爱骑马,喜欢在马背上迎着风挥洒汗水,喜欢听风吹过耳畔的声音,她甚至还想过要去学盛装舞步。她万事懒散,惟独于骑马一事勤笃。每有假期,她便坐进自己那辆0.8排量的小蓝车,吭哧吭哧地开上几个小时,山长水远地跑去骑马。

    “想去骑马?这有什么难的!”康熙笑着说道,“让老四带你去上驷院挑匹好马,随时可去。”

    “谢皇上!”殳纨应得清脆,眼眸中光彩流溢。那份神采竟让胤禛看得发怔,印象中,她从未没这么开心过。

    许是被殳纨的快乐感染,康熙也起了兴致,说道:“朕昨天听侍卫说上驷院来了三匹好马,其中有匹‘飒露紫’。纨丫头骑术如何?若骑得好,朕就将‘飒露紫’赏给你!”

    “‘飒露紫’?昭陵六骏之一?”殳纨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康熙,“皇上此话当真?”

    “呔,鬼丫头,君无戏言!”

    “好!”殳纨兴奋地应着,眼光一闪,思及后世的骑马装。“皇上,奴婢想做身儿骑马装,可以吗?”

    康熙眉毛一挑,和胤禛对看一眼,都知道这丫头又要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出来。“什么骑马装?什么样子?”

    “皇上稍等,奴婢这就画出来。”殳纨熟门熟路地打开随身的手袋,掏出铅椠和白纸,径自趴在桌儿上就画了起来。胤禛刚想责她不懂规矩,康熙却不以为忤地摆摆手,乐呵呵地端起茶杯,又召胤禛过来摆上一局棋,一边下棋一边等着看殳纨画的骑马装。

    殳纨没学过绘画,只能勾勒出个大概的样子。先画上衣,一件翻领单排三粒扣的西装式样外套,注明颜色为宝蓝色,料子用丝绒;然后是裤子,纯白色的半皮窄脚马裤,因为这时候还没有拉锁,殳纨便把它改成了侧扣式;接下来是马靴,颦着眉细想了半日,画成了全黑色抽带式圆头高筒长靴;涂涂抹抹好一阵儿,最后又画了件西欧宫廷式样的立领系带白衬衫。

    全部画完后,拿给皇上过目。康熙接过来一看,失笑道:“纨丫头,这就是你画的画儿?居然画成这样?”

    胤禛伸头看了一眼,嗯,横平竖直的,确实不太像画儿。殳纨脸上一红,有些讪讪的,不自觉得偷瞟了胤禛一眼。

    “罢了罢了,不过是个衣裳样子。”欣赏够了殳纨的窘态,康熙对外吩咐道,“去广储司的衣作、皮作传人来,为殳格格裁衣制靴。”

    “喳——”亭外自有太监领了口谕而去。

    殳纨红着脸向皇上谢恩,康熙调侃道:“朕看这衣裳样子怪异得很,偏你这丫头一付喜欢到不行的样子。姑且由着你,若是做出来不好看,可不准不穿!”

    “皇上放心,一定好看!”殳纨又恢复了信心。

    少时衣作、皮作的女匠人来了,看着她们拿的嵌铜星的乌木直尺,殳纨又出主意让她们去裁一根三尺长的细长条皮子,然后划上刻度,当作软尺。两名女匠人听得眼睛一亮,有了这软尺,再量体裁衣可就方便多了。康熙和胤禛听了,俱是微微出神,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

    待殳纨从屏风后量完尺寸出来,又向两名女匠人细致说了说成衣的样子,那二人便拿了图样告退了。

    康熙道:“纨丫头,你说的那皮尺,是不是还可以做得更长些,以做丈量土地等用?”

    殳纨一愣,她还真没想到这么远,不禁佩服起康熙举一反三的能力。欣然应道:“皇上说得是!不过皮尺太软,抻得时候不能歪,也不能太使劲儿,不然的话就不准了。”

    “嗯。”康熙了然,这与“准、绳、规、矩”中的“绳”相类似。指指琴桌上的古筝,康熙又道:“纨丫头,把那《沧海一声笑》再唱一遍,朕还想听。”

    “是。”殳纨坐回琴桌后,抚上了筝弦。

    一曲唱完,康熙的手指犹在桌案上点着拍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笑言道:“说来也巧,朕昨晚上还做了个梦,梦里朕常抚的那架仲尼琴忽然坏了,正束手无措之时,却突地就醒了。朕早上还在觉得此梦怪异,想不到这会儿功夫竟从筝中得了这么一首荡气回肠的曲子。”

    一直陪侍在旁的胤禛,闻言心头一震,几欲汗下。双手死命地扣在一处,强自压抑着自己,不去看皇阿玛的眼睛。他深知康熙口中的琴,绝非丝竹之器那么简单。

    相传伏羲神农造琴,以纯丝为弦,刻桐木为琴,琴身前广后狭,象征尊卑之别。舜定五弦,内合五行,金、木、水、火、土;外合五音,宫、商、角、徵、羽。五弦又象征君、臣、民、事、物五种等级。后周文王囚于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增加一弦,是为文弦;武王伐纣,又增一弦,是为武弦。文、武二弦象征君臣之合恩。琴身有十三徽,分别象征十二月,而居中最大之徽代表君象征闰月。琴还有泛音、散音和按音三种音色,泛音法天,散音法地,按音法人,分别象征天、地、人之和合。嵇康曾言“众器之中,琴德最优”,故而琴是国家礼法的象征。孔子就曾以“大师挚适齐”等句来形容春秋末年礼崩乐坏。

    筝则不然,筝乃“真秦之声也”,盛行于战国时秦地,历来就有“秦筝”之名。筝体宽大,弦架雁柱,其音宽广,其声宏大,其音色淳厚至美,悠扬动听。文人常说,琴悦心,可定我意;筝悦耳,能醉人心。是以琴为君子,天人合一以悦己,尚君雅;以筝为女子,明媚华丽以悦人,尚民俗。康熙此番突然以琴筝相比,不能不让胤禛顿生寒意,胆战心惊。

    他这边兀自千头万绪,惶恐难安,那边殳纨却想起了另一件事。在后世时,电视剧《雍正王朝》曾经风靡大江南北,该剧中扮演康熙皇帝的老演员焦晃曾经做过一个关于古琴的梦,记者采访后写成文章发表在报纸上。现在康熙也做了相同的梦,让殳纨不由心生感慨,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焦老的采访中有这么一段话,殳纨一直都记得:

    宛如庄子不知蝴蝶是庄子,还是庄子是蝴蝶。他也在焦晃和康熙之间恍恍忽忽——他梦见自己在弹一把古琴。琴突然坏了,康熙十分生气。等到他再睁开眼时,看见四阿哥即后来的雍正,头上冒着黄豆大的汗珠,在吃力地修着那把琴,身边还站着康熙地孙子。于是,他突然明白了,如果把国家比作一把古琴,那么雍正只是一个修琴的人,而孙子即后来的乾隆才是弹琴的人。

    “皇上,”殳纨顿了一下,慢慢开口说道,“琴坏了,总是要修的。关键是找对修琴的人,只有将琴修好了,才能方便后来人更好地弹琴。奴婢不会弹琴,但也听说琴是弹给自己听的,而筝是弹给别人听的。琴,绝去尘嚣,遗世独立;筝,醇厚婉转,更易融合。”

    康熙目光一厉,逼视着殳纨。他没想过殳纨敢回话,而且还敢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找到合适的修琴人,她可是在暗示太子并非继承国祚的最佳人选?太子一向与索额图过从甚密,近来更是屡有品行不端之报。此次太子生病,朕下谕召索额图至德州侍疾,暗中却留有监视之人。此事布置得极为隐秘,旁人绝不可能知晓。她是从何得知朕对太子渐生不满的?

    转念又一想,她说琴遗世独立,似是在点明为人君者,高处不胜寒之意。将琴修好,莫非她是在说索额图诳误太子,宜尽早除去?索额图近年愈发跋扈,在朝与明珠“权势相侔,互相仇轧”,在野则常以“椒房之亲,且又世贵,侍士大夫向不以礼。”康熙三十九年时就曾有人告发于他,朕念其旧,并未施予处置。如今,他却怂恿太子潜谋大事,意图早登皇位,哼!是可忍,孰不可忍!

    再者说,太子自幼由朕亲自教养,素来聪慧好学,文武兼备,代为祭祀、监国,颇具令名;近来却挥霍无度,乖戾暴躁,更是任意鞭挞诸王和众臣。朕好好的一个太子,如今变成这付模样,就是索额图这等小人教唆的!看来朕这次绝不能轻饶了他!倒要叫他们知道,朕既然能操琴,自然就能修琴!

    想通这一层,康熙缓和了面色,意味深长地看看殳纨,又瞧了瞧胤禛,说道:“纨丫头说得好,见解独特,甚合朕意。这筝朕就赏给你了,回去后要勤加练习。”

    殳纨跪倒谢恩:“奴婢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