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女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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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议税

    胤禛的书房算是座园中之园,庭院为半封闭式。小院四周围有曲廊,院内挺立石笋,青藤蔓绕,古木翠竹衬以名花。书房内,石灰垩壁,磨使极光。东头一张红木藤面贵妃榻,榻后是占满一面墙的红木书柜,壁悬大理石挂屏;正中八仙桌,左右太师椅,桌上置棋盘;西端靠墙的红木书案上搁置着纸笔墨砚,书案后是一张高背官帽椅,书案前靠墙放着两张玫瑰椅;北墙嵌三个花窗,花窗间挂有名人书画。整间书房静谧而且典雅,华美不失清幽。

    殳纨还是第一次进到胤禛的书房,忍不住四处看了看。胤禛也不拦她,待她看够了,这才问起表格的事情来。殳纨根据后世的工作经验,又结合胤禛当前的需要,拟制了几个表格的样式,并解说了一些制表的基本方法。末了,胤禛点头道:“这列表法既能突出重点,又能简单醒目,着实省去了不少废话。”

    殳纨闻言一笑,想起了明朝那位因为写了一份一万七千多字的奏折,而被明太祖朱元璋批为废话太多,继而又被痛打了一顿的刑部主事茹太素。不免说道:“天下上百个府州,上千个县,督抚,巡抚,知州,知县,一人一句废话,到了皇上那儿就是几千句废话。但凡能省略一些,总是好的。”

    胤禛深有同感地点点头,他自十四岁开衙建府,每日处理公务无数,各地官府递上的折子来往的公文,哪个不是上来先歌功颂德一番,然后才敢提及正事?即便朝廷有行文规定,官员们也生怕惹上个大不敬的罪责,故而字里行间敬辞罗列,万般谨慎。自己需将这列表法尽快呈报皇阿玛,以便早日推行下去。

    一念及此,胤禛道:“爷要写折子,你就在这儿伺候。把你刚才说的人员档案一览表做出来,爷连着折子一起呈上去。”说着,递过来一卷厚厚的名册,又道,“这是现任户部京官名册第一卷,共六卷。户部京官自从一品尚书至七品小京官,共计三百六十二人。你先整理这卷,剩下五卷在那边,需要什么东西现在说,爷让人去准备。”

    殳纨有些好笑胤禛吩咐她做事的态度,十足后世公司里的总裁老板一般。不过,自写完《三剑客》后,自己也没什么事情干,故而也不推辞。略想了一下,便向胤禛要了蜡笺纸,铅椠,直尺等,还要了一块去了皮的馒头,权做橡皮用。

    东西准备好了,殳纨翻翻名录,开始在纸上画起表格来:职务,姓名,性别,籍贯,民族,出生日期,取得功名,入职日期,现住址,故里住址,父母,妻妾,儿女,备注。

    表格画好后,拿给胤禛看过,殳纨就开始逐项填写。又过了一会儿,胤禛写完奏折,也拿了张纸,照着殳纨的表格画了一张,取来第二卷名册,循次填写。只是胤禛用不惯铅椠,便取了支狼毫小楷,写起了蝇头小字。他的字端庄流丽,丰腴饱满,用笔十分爽快,点画厚重,结体自然,巍巍然一派皇家气象。

    各自干着手里的事情,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屋子里一片安静,只有笔写在纸上的沙沙声。直到天色渐黑,苏培盛进来请胤禛传晚饭,两个人才搁下了手中的笔。

    胤禛道:“就摆在书房里,添两个不辣的菜,殳格格和爷一起用。”

    “喳——”

    不多时饭菜摆上来,胤禛没再让殳纨立规矩,而是一起坐在八仙桌旁用饭。胤禛这还是第一次和殳纨单独吃饭,发现她吃饭的速度极快,而且偏爱吃菜。往往连吃几大口菜,才吃一口米饭。看着那一双淡色的嘴唇被食物塞得鼓鼓的,全无半分名门闺秀的细嚼慢咽,胤禛又好气又好笑。

    “吃慢点儿!吃相这么难看,没规矩!”

    “饿了,中午没吃饱。”殳纨头都不抬,脸几乎埋进饭碗里。

    “为什么不吃饱?”

    “人太多,吃不痛快。”

    胤禛被噎了一下,略略沉了脸问道:“就你自己吃就痛快了?”

    “没有,现在就很好。”殳纨有口无心的一句话,倒消解了胤禛的不快。

    饭毕,撤走杯盘,有下人进屋来伺候二人漱口盥手。胤禛捧起一盏香茗,慢慢啜饮。殳纨也抱着一杯热水,一边焐手,一边喝水。胤禛瞥到她动作,问道:“很冷?”

    “还好,只是手凉。”

    “这列表法你到底是怎么想到的?”

    殳纨一笑,避重就轻地回答道:“其实只是因为奴婢生性懒散,所以做每件事情前,总是想找出最省事儿的途径。”

    胤禛想起她折腾出的被套、枕套等物,免去拆洗,的确是为了省事儿。只是若说那“月钱发放表”是她偶然想到的也就罢了,可午后关于如何制表的那一番见解却决非朝夕可得。显然,殳纨虽聪明,却不懂得隐藏自己。胤禛也因而相信,她那小脑袋瓜儿里,定然还藏着不少千奇百怪的智计。思及此处,忍不住起了戏谑之意,故意半真半假地命令道:“既然如此,你不妨再想个省事儿的法子,好让国库的银子尽快充盈起来?”

    本以为是给殳纨出了一道难题,也不指望她立刻就答出来。谁知殳纨竟似全不当一回事儿的说道:“法子倒是有,就是怕皇上不同意。”

    “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发展旅游业。”殳纨喝了口水,见胤禛只望着自己并不插话,遂续道,“单就北京而言,不算紫禁城,仅皇家园林就有九十余座。这些地方,皇上不去,就只能空在那里,还要养着看园子的大批侍卫、太监和宫女。爷管着户部,应该知道这些地方每年修葺所耗费用以及人员开支,全由国库承担,可说是只出不进。如果把这些园子全部对民间开放,让天下百姓携家带口的进园参观游览,并按人头收取一定费用,甚至可以让他们花钱品尝到园内御膳坊制作的美食。岂不可达到以园养园,并为国库增添收益的用处?还有各地的行宫……”

    殳纨话未说完,胤禛已然拍案怒道:“放肆!你可知你此番言谈已是大逆不道?堂堂天家颜面,岂容损毁!”

    殳纨放下手中水杯,起身肃然言道:“爷,虽说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皇上也不能不让百姓盖屋而居吧?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子民亦是皇上的子民,让自己的子民欣赏自己的园林,正是与民同乐,又有何不妥?爷熟读经史,当知‘广厦千间,夜眠七尺’的道理,更应知‘民为贵’的道理。”

    “你……大胆!”胤禛抬手砸了茶杯。

    殳纨直视着胤禛的目光,未几,似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甩帕蹲身道:“奴婢僭越了,请爷容许奴婢告退。”

    胤禛目色一厉,便要发作,却在看到殳纨眼中藏不住的失望之色后,内心一震,继而挥了挥了,放她去了。

    殳纨走后,胤禛趺坐于榻上,无意识地转着手中的佛珠。从内心深处来讲,他知道殳纨说得有道理,天下富人何其多哉?更遑论两淮盐商的财势煊赫,叱咤风云。这些人侈服御居处声色玩好之奉,穷奢极靡,以相矜炫已耳。他们偷逃赋税,贿赂官府,百般钻营,以攀龙附凤为荣。若肯给他们一个和皇家亲近的机会,他们定然不会吝惜金银。只是,如此一来,商人地位必然得到提高,自古重农抑商,皇阿玛能允许这么做吗?

    从榻上下来,胤禛走到书案前,看着殳纨已经填写完整的“人员档案一览表第一卷”,不禁有些唏嘘。那么厚的一卷名册,如今一张纸就全部包含了,这种改变显然是有利的。轻叹一声,抚上那娟秀的笔迹,想起殳纨在不知不觉中带来的种种变化。恰如她所言,每一件事务的改变,确实都是为了省事儿和方便,但累加到一起,就成为了一种看不见的推力。胤禛也说不清这种感受,但却知道这股推力不坏;就像殳纨时而热切时而淡漠,似天真又似深远,但他却知她绝不会害自己。

    取一支兔毫中楷,摊开一本空白奏折,胤禛端坐于书案之后,迟迟没有落笔。这一石击下去,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可想想每年支付的河道治理用银、官吏薪俸、驿站、祭祀、科举、岁贡盘缠、官员俸银、养廉银、丁壮杂役工食银、禀生禀食银和祭祀用的祭银等等,还有自康熙二十八年以来,每年都在亏空的库银……胤禛只觉得掌中之笔,重逾千钧。

    踌躇半晌,堪堪写下“臣胤禛谨奏”五个字,复又搁了笔,起身在屋里踱起步来。殳纨只是说到了各处皇家园林可以对百姓开放,然后收取一定费用“以园养园”,节省国库。胤禛却想到了更多:此奏一旦获准,天下近万万人,取其十分之一数北上南下,于各地赏游。其出行、食宿、采买,桩桩件件都要花钱,但这些钱朝廷却得不到。大清商税分为两种,一为“坐税”,一为“过税”;“坐税”多留地方,“过税”年不过二百万两,常为各地不肖税吏中饱。说起来可笑,天下人皆知商人富足,但商人缴纳的赋税却是最少的。可这商税,又该如何才能够提高呢?

    步出书房门,胤禛来到院中站定。伶俐的小连子,早早为他披上了端罩御寒。抬头看向夜空,疏星点点,白月中天。胤禛凝神驻了片刻,开口道:“去明瑟楼说一声,爷今晚不过去了。”

    “喳——”小连子快走几步,到院外寻了人去传话。明瑟楼在博雅堂东边,是侧福晋李氏的住处。

    小连子传完话,就见胤禛已然走了过来,忙侧身退开两步。院外站着的下人见贝勒爷出来,当即引了灯笼在两侧照路。小连子左右看看,心里想着,看这架势,贝勒爷十有八九是要去殳格格那儿。

    果然,一直来到真水无香园外,小连子上前叫开院门。此时未及亥时,殳纨虽已洗漱完毕,但还未睡下,正在与可儿闲聊。听到小连子的声音,便带着可儿迎到了屋外。

    进到屋中,待胤禛落座,殳纨伏身替他除了靴子,换上棉拖鞋。胤禛道:“好了,你也坐吧,爷有话问你。”

    “是。”

    “爷问你,可懂得赋税之法?”

    “奴婢不懂。”殳纨摇摇头,又想了一下,续道,“好像是分农业税,商业税,个人……呃,人头税。”

    “嗯。”胤禛微微皱眉,他看得出殳纨确实不懂,但还是往下问道,“先不说‘地丁税’,你可知‘坐税’和‘过税’?”

    殳纨微微瞪大眼睛,茫然地看着胤禛,显然是听都没听过。胤禛无奈,只得解释道:“‘坐税’,又称‘落地税’,是货物到店发卖时课征的税。‘过税’,又称‘关税’,是货物经过关口时所课的税。大清的关口分‘户关’和‘工关’。‘户关’即隶属户部的关口,所收关税上缴户部;‘工关’隶属工部管辖,所收关税上缴工部。”

    “不对!不对!”殳纨虽然听得一头雾水,却还是抓住了其中的几个关键词,“商税不是这么收的!”

    胤禛闻言,不由双目一亮,追问道:“那该怎么收?”

    “是按利润收的!”殳纨不懂财务,但后世资讯发达,耳濡目染的多少也能听说一点。只是非关专业,她只得按照自己的理解举例说道:“比如商家卖一块手帕,进货价是一文钱一块,售卖价却是五文钱一块,那么他的利润就有四文钱。收税应该从这四文钱的利润里按比率收缴,而不是以本钱的比率收缴。假设他卖掉了一千块手帕,那么除去一千文的本钱,利润就有四千文钱,即便再给他去掉一些人吃马喂的成本钱,就算五百钱吧,那么他也净赚了三千五百钱!朝廷征税,以这三千五百钱为基数,税率就按百分之三算,所得税收将是……”正心算着,胤禛已然接过话去:“一百零五文。若是以一千文本钱为基数,所得税收只有三十文。”

    殳纨笑着点头,道:“对,这便差了七十五文钱。”

    胤禛静下心来,微垂双眸,如老僧入定一般寂然不动,只有大脑在飞速运转着。天下四大商帮,晋、徽、浙、粤,晋商主要经营盐业、票号;徽商则以盐业、当铺著名;浙商主丝、绸、茶、米;粤商为珠玑、犀角、果品、布匹集散。商人趋利,东奔西走,贱进贵出,一分本钱转手便是十分利润。听闻扬州盐商在斗富之时,于金箔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然后齐聚到镇江金山的宝塔上,将金箔向外扔,比谁家的金箔第一个飘到扬州。商人之富,可见一斑。

    如今国库存银不足四千万两,可每年的八旗军费就有五百三十四万两,绿营军费一千三百六十四万两,官员薪水要二百四十多万两,河工、驿站约七百七十万两。此外,还有各项费用的支出。如果长此以往,国库必将入不敷出。若真能依殳纨之言,以商人实际获取的利润按率收税,于朝廷岁入自然大有裨益。只是如何才能知道每家商户到底赚取了多少利润呢?

    胤禛问向殳纨,殳纨想起后世的税务查账,遂道:“可以派户部官员、各地税吏,去当地的商铺查账,然后依税率征缴。”

    “嗯。”胤禛点点头,心中又盘算起来。“坐税”无全国统一税率,任由地方自行决定。其所含项目十分混乱,各地税收官员籍此巧立名目,恣意索取。征缴得再多也是便宜了那些贪官墨吏,国库反而见不到分毫。“过税”征收关口,全国共设水陆三十处,其税率浮动于百分之三至百分之六间。但商人们为逃避税收,或趋船河道绕开陆上关口,或造大船置密仓隐藏货物,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每年征缴所得之数,估计还不及一名扬州盐商所赚利润的十分之一。由此看来,这两项税银不征也罢。节省出的各关口属员,正好全新收缴这新的税种。

    想到这儿,胤禛抬眼看看殳纨,问曰:“这新税种该叫什么名目?”

    “所得税。”这个名词,殳纨还是知道的。

    “所得税?”胤禛重复着,随即颔首道,“名符其实。”停了一刻,又问道:“这所得税如何征缴,税率如何制定,你可有何建议?”

    殳纨微摇螓首,道:“爷,这个奴婢实在不知。爷不如和户部的诸位官员商议一下,听听他们的意见,正所谓集思广益嘛!”

    “也好。”胤禛应着,扫到桌上红烛过半,遂道,“不早了,歇了吧。”殳纨称是,唤了可儿端来热水侍奉胤禛洗漱。

    洗漱过后,可儿便退了出去。两人进到卧房,殳纨替胤禛解了长袍、褪去外裤,用衣架撑好挂起。胤禛看到梳妆台上放着的玻璃镜,问道:“这镜子可还喜欢?”

    “当然喜欢。”殳纨一笑,眉眼嫣然,复又问道,“爷,奴婢晚间听可儿讲,这镜子都是外国进口来的,咱们大清自己做不出?”

    “嗯,怎么?”

    “奴婢听说,在透明玻璃的一面镀上银,就可以做出镜子了。”

    “哦?具体怎么做?”

    “奴婢也不会,只听说是镀银。爷不妨叫内务府造办处玻璃厂里的匠人们仔细琢磨琢磨,若能做出,可是好事一件。”

    “好,爷明天让人去问问看。睡吧!”

    “嗯,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