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女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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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御花园

    没几天就到了除夕。一大早儿,胤禛就进了宫。嫡福晋乌喇那拉氏带着杜、李两位侧福晋,随后也进宫去拜见各宫娘娘。到了宫门口,同样进宫拜见的各府嫡、侧福晋们差不多都到齐了,数不清的马车沿着宫墙根排成了长长的一溜儿。看到乌喇那拉氏的西洋马车到了,不少人都惊奇地围了上来。

    四匹白色的高头大马驾车,车辕和龙骨都是黄铜制成,车厢漆成了朱红色,上面描刻着金色的如意祥云纹。车顶是平的,四角都驻有鸱吻,角端向外延展出来,并微微上翘,角下悬挂着上好的青铜风铃。车厢的四个把角各装有一盏琉璃灯,两侧都开有车门,门上有拉手,门下有踏板。车一停稳,车夫就从驾车座上跳了下来,转到向外的一侧,拉开车门,请车里的主子们下车。

    整辆马车气派高雅,华贵神秘。一众女眷们看得欣羡不已,有和乌喇那拉氏熟悉的,早就上前来问东问西。不相熟的,也围着马车打转,支着耳朵听着有关马车的一切。一时间,这辆马车出尽了风头,最后连宫里都惊动了。在慈宁宫陪着太后的康熙皇上听说后,也起了兴致。派人传下口谕,把马车赶进御花园;又让人去知会了太子、各宫妃嫔以及正在宫中的众位阿哥,一同前去观看。此时,胤禛正与十三阿哥胤祥,十四阿哥胤祯同在德妃宫里,陪伴着德妃乌雅氏。接到皇上的口谕,胤禛面色一肃,暗暗捏紧了手里的佛珠。

    胤祥奇道:“四哥,四嫂乘的是辆什么样儿的马车?竟连皇阿玛都惊动了。”

    胤禛只作不知道:“是你四嫂前两天换的,我也没见着。说是辆西洋的四轮马车。”

    胤祯胤祥正是十四、五岁的好动年龄,听说是西洋的新鲜玩意儿,自然心痒难耐。两人急急地向德妃请了个安,就朝御花园跑去。德妃笑骂一句,忙命几个太监跟上,好生伺候两位阿哥。胤禛因自幼生长在孝懿仁皇后佟佳氏身边,直至康熙二十八年孝懿仁皇后驾崩。故而他与生母德妃的感情并不亲密,母子间颇显疏冷。眼见胤祥胤祯跑远,他也就默默无言地伴在德妃身旁,慢慢地向御花园走去。

    到了御花园,皇上、太后以及各宫的娘娘、阿哥们全都到齐了。一片人群中,胤禛看到乌喇那拉氏正陪在太后身边。一辆别致的四轮马车,高高地驻立场中;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胤禛虽然早就知道有这么一辆马车,也清楚这车上的装饰都出自殳纨的设想,比如那炫丽的朱红色,就是她坚持要用的。但他今日也的确是第一次见到实物,车的精美与华丽,大大超乎他的想象。康熙已然仔细地看过马车,此刻正亲自搀了太后登车同乘,围着御花园小跑上一圈。胤禛不动声色地靠过去,站在了乌喇那拉氏身边。

    “爷。”可能是看出胤禛眼中不悦的神色,乌喇那拉氏有些忐忑地叫了一声。

    没等胤禛说些什么,马车已跑到跟前,两人忙都上前搀扶皇上和太后下车。康熙下了车啧啧赞道:“果然是又快又稳!难得的是车身虽大,转向却很灵巧。老四家的,你这马车借朕些日子如何?朕意让造办处去仿制,这马车的用途可大了!”

    乌喇那拉氏与胤禛对望一眼,双双躬身施礼道:“皇阿玛言重了,儿臣(臣媳)不敢。”

    太子胤礽在一旁笑道:“皇阿玛说得是,有了这四轮车,各地粮资调配起来,就快捷多了。”

    那边胤祥胤祯两个早已围着马车蹿上蹿下了几遍,闻言也兴高采烈的凑过来道:“皇阿玛,有了这车,再打起仗来,行军的速度能快上好几倍!”

    康熙慈爱地看看两个英气勃勃的小儿子,引以为傲地点了点头,却又故意考校道:“这车的好处朕刚才说过了,你二人且来说说,这车又有何劣势?”

    胤祥想了想道:“这车太大,走不了山路。车身又沉……”

    “走在松软的土路上会陷得很深。”胤祯抢着答道,“所以这车挑路,只能在青砖地或夯实的好路上才能跑。”

    康熙笑道:“说得不错。所以这西洋马车若想推及,修路就成了重中之重。呵呵,看来我大清的两轮马车亦是丢之不得呀!”

    太子与一众阿哥们听到此处,均躬身施礼道:“皇阿玛圣明!”

    康熙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们,正欲再说些什么,就听九阿哥胤禟忽然问道:“四哥,这西洋马车可也是你府里的那位无依公子想出来的?”胤禛的心蓦地收紧,死死地掐住了手里的佛珠。

    “无依公子?”这名字刹那间震住了场中所有的人。一个月以来,无依公子在京城声名大噪,却无人知晓其来历,神秘得仿若书中那位基度山伯爵一般。胤禟如今这一问,不亚于一声惊雷,使得在场众人的数十道目光,都惊愕地望向胤禛。那写出《基度山恩仇记》的无依公子,竟然就在胤禛的府里?乌喇那拉氏看着怔住的众人,有些不明就里。本想回答胤禟这车是府里的殳格格送的,忽又忆起适才胤禛那不悦的神色,迟疑了一下,没再开口。

    承认还是不承认?胤禛心思电转之际,就听康熙问道:“老四,那无依公子可是你府里的清客?”

    胤禛再不犹豫,撩袍跪倒,言道:“儿臣不敢欺瞒皇阿玛,无依公子,实是儿臣府中的殳格格。《基度山恩仇记》确是她写的,这马车也是她找来的。”

    众人闻言,俱是大惊失色,九阿哥胤禟与八贝勒胤禩面面相觑,谁能想到无依公子竟然是个女子?

    “殳格格?”康熙重复了一下,似乎毫无印象。身旁的总管太监梁九功近前低声道:“万岁爷,是汉八旗领催殳基之女,叫殳纨。四月里选秀时,就在御花园指给了四贝勒爷,封做了格格。”

    “哦,”康熙想了起来,“是那个生得不错的丫头。”心中却是不免怀疑,记得那丫头的学问是不错,但她真能写出这种精熟的西洋故事来?可看胤禛的样子,又不像有所隐瞒。再者,自己亲自问他,他又怎敢负上欺君之罪呢?

    “既然是这样,老四啊,你就去把那丫头接来,朕要见见她。”

    “喳——儿臣领旨。”胤禛领了口谕,急匆匆地辞出了紫禁城,拍马回转自己的贝勒府。

    却说贝勒府的真水无香园里,殳纨三十儿一早起来,就让可儿将早已备好的红包,分发给了园子里的仆役们,并且免了众人磕头的礼节。又让可儿转告大伙儿,把手里的活计归置利落了,就赶紧回家去团圆。仆役们大喜,千恩万谢地拿了红包各自散去。殳纨又来赶可儿,可儿却是说什么也不肯走。殳纨道:“有这么多羹汤点心的,你还怕我饿着不成?我白天要写字,晚上又不能熬夜守岁,你何苦陪着我?早点儿回家去,也好陪陪你娘。”

    可儿争不过殳纨,只好又到处巡视一遍,确定没遗漏了,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家去了。人都走了,往日就安静的真水无香园里更加寂静。殳纨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仰头看着天。天空很蓝,白云薄得像丝一般,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罩在人身上,像一只温柔的大手带来暖暖的抚慰。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新的感觉,舒适而惬意。殳纨忍不住抿起了唇角,笑得如同一个快乐的孩子。

    院门“吱哑”地响了起来,殳纨有些无奈道:“可儿,你怎么……”待看清眼前人时,她不禁完全地怔在那里。穿着一身豆灰色九蟒四爪袍子的胤禛,头戴贝勒朝冠,顶金龙二层,饰东珠七颗,上衔红宝石。腰束金黄色镂花衔玉宝带,外套深褐色的貂毛端罩,右手腕处套着乌金手柄的马鞭。正冰冷地站在内院门口,抿紧了一双薄唇。

    殳纨愣了好一会儿,才上前几步,甩帕屈膝见礼道:“奴婢给爷请安,爷吉祥!”声音很镇定,却透着冷漠与几分不解。

    胤禛重重地哼了一声,不知为什么,殳纨刚刚的那个笑容,让他觉得很刺眼,有一种不在他掌控之内的感觉。“跟爷进来!”低吼了一声,似乎压抑着无限的怒气。甩开步子,摔帘进了堂屋。殳纨盯了胤禛的后背一眼,猜不出他因何而来,却很反感他突如其来的打扰。故而面上也是淡淡的,有意落后两步,跟着进了堂屋。

    胤禛进屋直奔书案前,殳纨面色一变,双手微微沁出汗来。书案上放着的,是她刚写了个开头的第四十三回,还有已经写完的四十一、四十二回。殳纨其实并不怕胤禛知道自己就是无依公子,因为一直以来,她都隐隐约约地觉得胤禛可能早就知道这一切。她怕得是胤禛的喜怒不定,怕他在暴怒之下,毁了她辛辛苦苦默写的文稿。

    胤禛拿起文稿看了看,抬眼扫了殳纨一眼,马上就看出她眼眸中的担忧。她在忧心她的文稿,却并不忧心她自己。胤禛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和府里其他女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她不怕自己。“皇阿玛要见你。”胤禛的声音冰到了极点,指指桌上的文稿和铅椠,“这些都带去,应该会让你当场写。”

    殳纨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巨大的震惊,刺激到了她的神经。在真水无香园的日子太过悠哉游哉,她始终带着三百年后那个倔强、孤傲的个性。用她习以为常的冷漠,对待周围的人或事,却忽略了这是一个皇权的时代。而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不久之后的皇帝。皇帝?殳纨性格里的悲观因子涌了起来,原来这一世的生活,依旧不能如意。自己所有的设想,不过在别人的一念之间。

    眸色黯淡下去,面上反而更冷了。福了福身,殳纨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爷请稍候,奴婢进去更衣。”

    仿佛感受到一股沉重的死气,胤禛的赫怒竟然找不到暴发的出端。他想要这个女人,不只是她的身体,还要她主动地、毫无保留地、像其他女人一样地爱上自己。他介意她的眼中没有自己,他介意她那么早地,就把自己搁置在她的生活之外。他天潢贵胄的煌煌身份,她竟如此不懂得珍惜?他在暗中较着劲,她却毫无反应。他不明白,聪明如她,何以就想不到自己在意着她,观察着她,照看着她?真想一把捏住她的下颚,狠狠地问问她,你到底还想要爷怎样?

    殳纨自然不知胤禛心里的想法,她只是自顾自地进去卧房换了条新做的绛红色旗袍。周身除了左腕上一枚水头较好的无色翠镯外,没戴任何首饰。旗袍外面,仍然是罩了那件银白色的一口钟斗篷。拿出让可儿缝制的皮毛手袋,外面一层浅灰色的皮毛料子,里面是绵绸的衬,袋口处缝了一颗盘扣。殳纨把铅椠和文稿都装了进去,顿了一下,又装进几张空白的桑皮纸。

    胤禛看着殳纨拿出那个奇怪的皮毛袋子,看着她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手边的物品,又看着她把那袋子挂在了右臂的臂弯上。然后她抬起头,直直地望向自己,似乎在示意,都收拾好了,可以走了。胤禛忽然觉得几分好笑,她竟比自己还会摆谱。站起身,踱着步子,胤禛慢慢地逼近殳纨。殳纨却只是有些纳闷儿地看着他,没有惧色,也不知闪避。胤禛忽地停住了脚步,嘴边勾起一抹笑意,眼底却极尽冰寒。殳纨的心随之莫名地一收,记起后世书上曾经说过,雍正刻薄寡恩,冷酷成性。面上越是平静,心里就越是狠毒。不自觉地颦颦眉,自己到底怎么惹到他了?

    一拂袖子,胤禛转身向屋外走去。他感觉自己再不离开这间屋子,就一定会被这个女人逼得发疯。狠狠地一摔门帘,胤禛站在院子里努力压制着即将暴走的怒气。听到身后门帘声响,他头也不回地道:“你要还想在这园子里踏踏实实地住着,就给爷好好想想一会儿怎么回皇阿玛的话!”

    殳纨闻言一怒,她也不是个脾气好的,平生最恨的就是别人的威胁。面上划过不屑的一笑,在这园子里住,你以为我很稀罕吗?胤禛听到身后脚步一停,回头就看见一张含嗔带怒的粉面。“怎么?你还敢冲爷耍性子?”胤禛怒极反笑,一把抓住殳纨的手臂,将她扯到跟前,“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谁的女人?”殳纨秀眉一挑,嘲讽地反问:“爷当我是谁的女人?”话音未毕,就被胤禛扼住了脖子。

    殳纨冷笑,索性闭上了眼睛。她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死了说不定倒可以回去。狂怒中的胤禛,右手在逐渐地收紧。殳纨仰倒在他的怀里,脸色慢慢由白转青,却仍是不做挣扎,不肯求饶。“原来你不怕死。”胤禛忽地停了手,面上平淡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不早了,进宫吧!”说完,率先走出了园子。

    殳纨在原地大口地喘着气,看着胤禛稳健的背影,暗暗地骂了一句:“有病!”心中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胤禛这个人,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模糊,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又究竟想要干些什么?

    来到府门外,马车已然备好。胤禛踩着小连子上了马,回头注视着殳纨,两只眼睛如同两潭深井,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么。殳纨左右看看,因为胤禛在,没人敢递上脚凳。小润子刚要跪,就被她拦了起来。走到马车旁,两手使劲一撑,侧身坐到了车板上。然后挪上双腿,在车板上站起来,再弯腰钻进车厢里。几个仆役都强忍着笑,没见过哪个主子这么上车的。胤禛却在想,她费尽心思找来的四轮马车,真的只是为了报答嫡福晋?

    一路上,胤禛没再来打扰她。殳纨于是潜下心来搜寻着记忆中的康熙大帝,却发现基本上就是一片明晃晃的空白。看来选秀时,殳纨根本没敢看皇上。冁尔一笑,心头平添上几分雀跃,能见到千古一帝,也算不虚此行了。到了宫门口,殳纨从车厢里出来,正打算从车板上跳下去,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她下意识地向后面一躲,那手却已经抄住她的腰,顺势将她抱下车来。殳纨微微咬了咬唇,还是倔强得没说一个字。胤禛却似没有在意,理了理身上的袍子,淡淡丢下一句:“跟着爷,别乱走。”

    殳纨跟在胤禛的身后,一时里有些茫然。她不怕胤禛发脾气,她那性子本就是吃软不吃硬,你耍狠,她只会比你更狠。狠硬到底,最后大不了一死而已。但眼前的胤禛似乎变成了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大海,变得有容乃大。而她则成了一叶扁舟,在巨海的面前,掀不起任何的风浪。舒了一口气,殳纨的心慢慢放松下来。她其实并不想招惹胤禛,她所求得只是相安无事的生活,互不干涉,互不打扰,甚至是老死不相往来。

    故宫,殳纨在后世时,只来过一次。万头攒动,游人如织,处处沸反盈天。而今,却是肃穆森然,随处可见的侍卫、太监、宫女,栉比成队,神色谨严。原来宫女们的装束,只是一件立领的蓝色旗袍,扎一条麻花辫,连小两把头都不能梳。边走边看,殳纨心中油然涌起一种自豪,中国古典美学中的对称美,在这座辉煌的宫殿中,用绝无仅有的壮丽,给予人视觉上的饕餮盛筵。忆起雨果的名句:“用大理石、汉白玉、青铜、瓷器建造一个伟大的梦……饰以琉璃、饰以黄金、饰以脂粉……”虽然眼下圆明园还没建,但这句子用来形容故宫,也毫不夸张。

    “到了。”胤禛的声音突然响起。殳纨摄住心神,顺着声音向前面看去。千秋亭前,入眼一片繁华,数不清的主子、阿哥爷们带着各自的奴才,众星捧月般簇拥在皇上和太后的身边。四轮马车已是又跑了一圈回来,四匹高头大马累得浑身湿漉漉的。车门一开,车里的三名小阿哥却大闹着不肯下车,逗引得皇上和太后阵阵发笑。

    “在这儿等着,爷去缴旨。”胤禛余光扫了殳纨一眼,径自前往御前面圣。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给皇玛姆请安,皇阿玛吉祥,皇玛姆吉祥。”

    康熙笑道:“老四回来了,殳格格呢?叫她过来。”

    “喳——”

    听到康熙的话,殳纨脱掉斗篷,连同手袋一起交给旁边的小太监。然后上前几步,双膝跪倒叩首道:“奴婢殳纨,请皇上安,请太后安,皇上吉祥,太后吉祥。”

    “起来吧。”太后慈祥地笑笑,宫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多亏了这个殳格格,“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是。”殳纨领旨起身抬头,随即发现场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