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女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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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见驾

    一身纯绛红色旗袍,同色系滚边,素颜上不施脂粉。容貌姣好,唇淡若水,似有不足之症。看人的目光有些冷,却是清澈坦荡,即便是在望向皇上和太后时,也敢直接迎上对方的目光。举止从容大方,带出一段天然态度。康熙和太后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于这个女子的大胆,却又有些感慨于自皇三女和硕荣宪公主出嫁后,这样的目光已经很久没在宫里出现过了。

    殳纨也在观察着皇上和太后:仁宪皇太后面容富态,神采奕奕,手里始终把玩着一串佛珠,眼中全是尽享天伦的满足。康熙则稍显瘦削,虽然才不过五十岁年纪,但也许是政务上的繁冗,令他看上去已经颇显沧桑。殳纨的眼中,泛起同情之色,再是天命所归、紫微转世,到头来也不过是具肉体凡胎,终究会老,会病,会死。

    胤禛一直盯紧着殳纨的表情,她并不是一个擅于隐藏的人,心里的想法,全都真实地写在脸上。平等?她不畏君,她以平常的目光看向皇上和太后。同情?她居然对九五之尊的皇上抱以同情之色?胤禛第一次感到有些困惑,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殳纨的神情,同样逃不过康熙和太后的眼睛。不过这两者,自然而然地把这份感觉理解成了一种晚辈对长辈的孺慕之情。也正因为这种错觉,使得这天底下两位最尊贵的人,对殳纨生起了一股发自内心的关爱之意。

    “你这丫头就是无依公子?《基度山恩仇记》真是你写的?”康熙笑吟吟地问道,声音里不自觉地带出一份慈爱。

    “回皇上话,无依公子确是奴婢的化名。”殳纨说着,从袖内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文稿,半屈了膝,双手奉于额上,“这是《基度山恩仇记》的手稿,请皇上过目。”

    梁九功上前接过文稿,呈给了康熙。康熙接过一看,微讶道:“咦?这是用什么笔写的?”

    “回皇上话,这是奴婢用铅椠做笔书写的。”

    “哦,《西京杂记》上提过。”康熙细细看了看,又道,“这笔力的运用倒和西洋人的鹅毛笔有几分相似。胤礽,你看看。”说着,就将文稿递给了一旁的太子。殳纨心里一动,目光跟着瞟到太子胤礽的身上。胤礽和康熙长得很像,都是瘦长身材,肤色白皙。此时索额图之事尚未发生,父子之间没有任何隔阂,言谈举止甚显亲密。

    “纨丫头,为何要用铅椠做笔?可是老四不舍得给你毛笔用啊?”康熙开起了玩笑。

    胤禛忙甩袖扎千儿道:“儿臣惶恐!”

    殳纨微微一笑道:“回皇上话,四爷和四福晋都待奴婢很好。奴婢以铅椠为笔,主要是因为奴婢的毛笔字写得慢,用硬笔可以提高书写的速度。”

    “嗯。”康熙微微颔首,却假意作色指责道,“其实就是你这丫头偷懒!”殳纨装作被拆穿似地噘噘嘴,露出两个甜甜的酒涡,哄得康熙和太后眉开眼笑。

    胤礽在一旁看过文稿后笑言:“皇阿玛,这段日子,京城里被这《基度山恩仇记》搅得人仰马翻,就连儿臣府里的弘皙弘晋都成天吵嚷着要听书。老四却把这无依公子藏得这么严密!今儿既然揭了出来,依儿臣之见,可不能轻饶了他们。儿臣昨天和几个弟弟一块儿听了第三十回,求皇阿玛下旨,让老四赶快把后面这十几回都交上来,这书瘾不能全让他一个人过了!”一番话,说得场中众人俱是一乐。

    康熙闻言抚掌大笑道:“胤礽说得是,老四你可不能藏私。都带了没有?快交上来。”

    “喳——”胤禛早有准备,从袖内掏出一叠文稿,亲自呈了上去。殳纨低眸自嘲地一笑,难怪自己总觉得一切都这么顺利,原来果真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那个和自己立字据的钱老板,说不准就是他手下的奴才。还有那几千两银子……呵,怪不得这么痛快就答应了。

    正独自思量着,就听身侧有人问道:“殳格格,不知你这话本儿总共多少回?”

    殳纨扭头一看,说话的是位十八、九岁的青年男子,容貌俊秀,神情桀傲。一身珊瑚红的蟒袍子,猞猁狲皮的端罩。腰里扎着同样镶金嵌玉的金黄色带子,挂着玉佩、荷包、香囊。看样子也是位阿哥,遂福身一礼道:“不知是哪位爷?殳纨这厢有礼。回这位爷的话,这书共一百一十七回,今日已写到第四十三回。”

    “行!后面的章回九爷我全要了,殳格格开个价儿吧!”

    原来他就是九阿哥胤禟,殳纨不由得仔细看了看。记得史书上说胤禟是个胖子,不过现在却颇有些玉树临风的意思。大概因为年轻,所以还不曾发胖,而且长得确实漂亮。又穿了这么一身耀眼的衣裳,端的是风流倜傥。想起后世“桃花九、妖孽九”的戏称,殳纨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原来是九爷,奴婢给九爷请安,九爷吉祥。”殳纨重新见过礼,又道,“九爷恩典,本不该辞。不过,这书已与商家有约在先,且又立有字据,言明完稿之日即是交付印刷之时。因而,九爷的抬爱,奴婢只能辜负了,还请九爷原谅则个。”说完,殳纨朝胤禛的方向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原来最先猜到自己要出书的,竟然就是他。

    “哼!”胤禟撇撇嘴,不服气地道,“殳格格什么时候写下部书?爷先定下来。这些日子,爷的紫藤阁就快能养鸟了!”

    殳纨忍不住噗哧一笑,不得不承认漂亮的男人确实存在一定的杀伤力。就好像现在,明明知道面前的这位九阿哥是个阴狠的人,可是对着这张脸就是叫人无法生出嫌恶之感。

    “下部书奴婢还没想过。不过奴婢这里有个手袋,九爷可以找人照着去做。卖给大宅子里的女人们,奴婢保证一定会卖得好。”殳纨说着,回身找小太监要过手袋,拿给胤禟看,又道,“这就是手袋,可大可小,形状各异。这种皮毛式的,适合冬天里用。九爷可以让人把这扣子换成珠宝玉石,提梁换做鎏金银的链子,再配上各色的直毛料子,富贵人家的女眷一定非常喜欢。此外,缝制手袋的材质还可以用光皮子或者各式布料,做成四季通用的。”

    胤禟拿过手袋里外瞧了瞧,这东西其实挺简单,但就胜在新颖、方便两点上。他生意做得极大,涉猎范围很广,手里捏着江南江北几十家商行,自然一眼就看出这手袋的前景之妙。

    “好,爷承殳格格这份人情。哎,四哥,这手袋就让弟弟占个先机,可使得?”

    “自然使得。”胤禛刚才就看到胤禟凑到殳纨的身边说着什么。殳纨无所顾忌的笑容,让他心里很是不愉。故而从康熙和太子那里一脱身,就立刻走了过来。胤禟要抢手袋的生意,他并不在意。最近一品香抢走了紫藤阁不少老客人,胤禟那边已经咬牙很久了。

    “那弟弟就多谢四哥了。”胤禟手一拱,又道,“等做出第一批来,弟弟亲自送到四哥府上,让四嫂她们先挑。”

    胤禛不甚在意道:“那就有劳九弟了。”

    殳纨看着此时还算兄友弟恭的两个人,再想想那著名的“九龙夺嫡”,正在感慨造化弄人之际,忽然察觉到一旁似乎有人正在狠狠地盯着自己。随之一望,是侧福晋杜氏,站在不远处的一群女人当中,目光中掩饰不住的妒恨。殳纨开始有些不解,继而略有了悟,然后不屑地笑了笑,冷冷地瞥了回去。杜氏气得面色通红,却碍于未受召见不得上前,只能站在原地死命地绞着手里的帕子。

    胤禛冷眼旁观,早就留意到了两个女人间的暗流涌动,却有意置之不理。他心中另有一番打算,借杜氏之手,挫挫殳纨的傲气也好。正此间,忽听太后叫道:“纨丫头,来,到哀家跟前来。”

    “是。”殳纨施了个万福礼,走到太后身边。又向一直陪在太后身边的乌喇那拉氏轻轻地福了福身,乌喇那拉氏微微点了下头。太后拉住殳纨的手,又仔细地打量一番,笑道:“看不出你这么个女娃子,肚子里竟有那么大的学问。告诉哀家,多大了?”

    “回太后话,到了四月里,奴婢就满十八岁了。”

    “那正是好时候啊!”太后拍拍殳纨的手,欣然道,“可有动静了?”乌喇那拉氏略显尴尬,有些担忧地看了看不远处站着的胤禛。殳纨倒是平静地一笑,直陈其事道:“太后,奴婢身染痼疾,丁太医已经确诊,致宫冷不孕。”

    “啊?”太后一惊,手里的佛珠差点掉了,御花园里陡然一静,引得康熙和太子都向这边看来。

    殳纨缓缓跪倒,语气淡然:“奴婢有负皇恩,请太后治罪。”

    康熙面色一沉,问道:“出了什么事?”

    “回皇上话,”殳纨抬起头,神情自如地答道,“是奴婢病致宫冷不孕的事,惊了太后凤驾。奴婢向皇上和太后请罪。”

    康熙一怔,他一向信奉多子多福,胤禛却是子嗣稀薄,府里的两位小阿哥也是长年有病。当初把殳纨指给胤禛时,就是看她年岁稍长,应该更好生养。想不到……康熙眉头一紧,本有些不快。却一眼看到殳纨的眼睛,干净,透亮,一派超脱的冷淡。猛地明白了她何以取了“无依公子”这个化名,心内一软,责备的话竟有些说不出来。

    “皇阿玛,”胤禛趋前撩袍一跪,叩首道,“是儿臣没有看顾好殳纨,有负圣恩,请皇阿玛治罪。”殳纨有些诧异地看了胤禛一眼,实在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紧接着乌喇那拉氏也跪下道:“是臣媳没有及时为殳格格延医问药,耽搁了病情,请皇阿玛治罪。”

    康熙见此情景,反觉有趣,向太后笑谓道:“想不到老四倒是治家有方,府里上下一团和气。”太后缓过神来,也是笑着点了点头,指着殳纨道:“你这丫头是个有福气的,难得四阿哥和四福晋都这么疼你。”康熙也转而问向殳纨道:“纨丫头,你怎么说?你们三个,朕应该治谁的罪?”

    殳纨看出康熙眼中长辈宠溺的笑意,不由也起了调皮的心思。眼睛忽闪了两下,露出少女的狡黠,避重就轻地莞尔答道:“回皇上话,奴婢听说,西洋人有句谚语:‘上帝关上一扇门,同时也为你打开了一扇窗。’奴婢的这扇窗就是编故事,皇上要治罪,就罚奴婢多编几个故事可好?”

    康熙闻言大乐,挥手让三人都起来,说道:“你这丫头好伶俐的一张嘴!好,你既然要编故事,现在就编个出来。若是编得不好,朕可不能饶你。”

    “奴婢遵旨。”殳纨口中应着,心思一转,想起某位非著名相声演员的经典段子。抿唇一笑,开口讲道:“说张三和李四在路上相遇,李四看到张三袖子里藏着东西。问曰:‘张三,袖子里藏的什么?’张三捂紧袖口道:‘我不告诉你我带得是煮鸡蛋。’……”

    “噗!”有几个人已率先笑出声来。

    殳纨不动声色地继续讲道:“李四又说:‘给我吃!’张三道:‘不给……要不你先猜猜有几个?’李四想了想,说:‘我要猜对了,你得给我一个吃。’张三答:‘你要能猜对,我把这两个都给你吃!’”

    “噗嗤!”更多的人笑起来。

    不待众人笑完,殳纨迅速地抖出最后一个包袱:“于是李四琢磨了半天,试探着猜道:‘五个吧?’”

    哄地一声,场中众人笑得个个打跌。十三十四等几个阿哥乐得东倒西歪,就连胤禛都耸动着肩膀。康熙和太后笑得直哎哟,梁九功和乌喇那拉氏一边强忍着笑,一边各自上前帮两人捶背顺气。

    康熙边笑边骂道:“你这丫头殊为可恶,害得朕和皇额娘险些笑岔了气儿。不行,朕一定得罚你。”

    八贝勒胤禩强按下笑意,近前奏道:“皇阿玛,巳时过半,善音楼的大戏就快开场了。依儿臣之见,不如先罚殳格格进亭子里把第四十三回写完,儿臣们陪着皇阿玛和皇玛姆在这园子里用些点心饽饽,再轮流把后头儿这十几回书念给皇阿玛和皇玛姆听,可好?”

    康熙察觉胤禩之言似有所指,遂着意看了看殳纨。见她面色青白,单薄的身子在严冬中微微地打着颤。了然地点点头道:“嗯,还是老八心细!好,就罚这丫头写书。梁九功,你去安排一下。”

    “奴才遵旨。”梁九功领了旨,转过身来手中拂尘一摆,对殳纨道,“殳格格,请随杂家来。”

    殳纨此时已是站了许久,又累又冷。胤禩之言,正合心意,忍不住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遂向皇上和太后跪叩行礼,口称:“奴婢告退。”起身后向梁九功福了福身道:“有劳梁公公了,公公请。”

    梁九功招呼了一下帮殳纨拿着东西的小太监,领了两人向千秋亭里走去。殳纨无意识地回眸看了一眼,正碰上胤禛的目光,好似寒潭一般幽深的目光,令殳纨有种幻觉,仿佛自己要被吸进去似的。

    进了千秋亭,坐在铺着圈金椅垫的红木凳子上,殳纨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她的身体,本不耐久站。一旦站久了,脑部供血不足,随时都有可能晕倒。平复了下略有些急促的呼吸,殳纨拿过手袋,想要解开盘扣,拿出里面的铅椠和稿纸。不料手指已经冻得发僵,竟是丝毫力气也使不出,扭了几下,都没有解开。苦笑一声,只好把手指举到唇边,轻轻地呵着热气。

    刚呵了两下,一双手就被人从身侧攥住,殳纨扭头一看,果然是胤禛。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谁都没有说话。胤禛握着殳纨的手,她的手很冷,冰凉刺骨。又因为体质虚寒,使得手心里全是冷汗。不由得更使劲握了握,似乎想把那冰寒挤走一般。殳纨则微微蹙着眉,由于双手总是湿冷的,她一向不太喜欢和别人握手,生怕引起别人的嫌恶。胤禛的手很温暖,手掌上有弓马骑射留下的硬茧,包裹在她的指掌上,带来一种异样的舒适感。殳纨有些贪恋那温度,便低着头,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握着。胤禛俯视着难得温驯的殳纨,静静地想道,再怎么倔强,也不过是个女子。心中似有一块柔软被触动,一点情愫伴着炭盆里燃着的佛手缓缓扩展开来。

    “爷——”门口一声娇嗲的呼唤传来。殳纨猛地撤回了手,孤傲重新挂到脸上。掌心里突然的空虚,让胤禛心里划过一阵失落又兼着一抹恼恨,就敢对爷这么无情,到底是谁借你的胆子!

    “爷——”杜氏已经深情款款地走了过来,蜜甜的嗓音里娇羞无限。把住胤禛的左臂,眼眸中泪光点点,毫不掩饰她对这个男人的崇拜与迷恋。

    “爷,妾身也想坐坐那四轮马车。爷陪妾身一起坐,可好?”

    胤禛稳定住情绪,拍拍杜氏的手道:“好,爷陪你——嗯?怎么手这么凉?你身子不好,要多当心些,别再病了。”边说边把杜氏揽进了怀里。

    “爷费心了。”杜氏窃喜着,就势把头靠在胤禛的肩上,低垂着的眼眸得意地瞟向殳纨,两眼满满的全是挑衅的目光。可惜殳纨此时已然打开了手袋,拿出纸笔,继续默写起第四十三回来。她是那种一旦专注于某一件事情,对于身外的一切就只剩下了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的人。因而杜氏的挑衅就好像刺出去的宝剑,却一下子失去了瞄准的目标。胤禛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殳纨认真起来的样子,就好像整个人笼进一团光里,隔着些蒙蒙的雾气,叫人看不真切。

    “你先去吧,爷随后就来。”胤禛松开搂着杜氏的手,“先去车里等爷。”“爷……”杜氏不甘心地拉拽着他的衣袖。“去吧!”胤禛抽出手臂,语气虽缓,但绝对不容置疑。

    “妾身……告退。”杜氏恨恨地忍着气,拖拉着步履走了出去。

    胤禛抬手招过一名小太监,吩咐着:“你去准备些开水点心,放在殳格格手边。水要勤添换,不可冷了。还有,一定不能沏茶!”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异常严厉,吓得小太监浑身一个哆嗦,慌不迭地跪倒扎千儿,长长地“喳——”了一声。

    回身看看头也不抬的殳纨,一掸袍子,胤禛迈步走出了千秋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