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女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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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四轮马车

    殳纨一觉睡醒时,戌时已过。冬天天色黑得早,此时外面已是全黑了。身上因受马车得颠簸,还是有些酸痛。懒懒的在被窝里面赖了好一会儿,才爬起了床,漱口净面,又用了些简单的饭食。叫过可儿,让她把三叉烛台上的蜡烛全都点燃,殳纨坐到书案前,打算把本该今天写完的第二十七回补上。怎知才写了几十个字,就听院中有人传话说苏培盛到了。

    殳纨皱着眉放下笔,很不喜欢在这时候被人打扰,却也只能起身迎到门口。苏培盛进门,照旧要行礼,殳纨忙伸手拦了道:“大总管不必多礼,我这里没这许多规矩。还请里边儿坐,有事儿直说就是。”苏培盛见她话说得实在,眼神里虽透着淡然却极是真诚,也就不再客套,笑着说道:“殳格格,眼瞅着就要过年了。月前格格搬到这园子里时,府里人手不足,故而仓惶了。如今新买了一批奴才,赶在年前给格格的园子里添过来,也免得到了年忙之时,可儿一个人忙不过来。”说着,冲外面喊了一句,“小寇子,把人都带进来。给殳格格瞧瞧!”

    随着话音,一个小太监领着两男两女四个仆役,进了屋子。不待他们下跪,殳纨就道:“免礼,站着就好。”她实在是受不了这么多人向她磕头请安的,折寿啊!苏培盛指着四个仆役,一一道:“殳格格,这是巧婶,专管灶上的;这是久儿,外间的粗使丫鬟;这是陈一,伺弄花草的;这是潘述,听说是可儿的堂兄?格格有什么要买的东西,交给他就行。”

    殳纨听完苏培盛的介绍,本来想好要回绝的话,却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了。这四个人确实各有其职,尤其是潘述,能调来自己园子里听用,是再方便不过的。有了巧婶和久儿,可儿也能轻松些。殳纨自己是懒人,平素生活上面的事全是可儿在打理。至于陈一……虽对花草的兴趣一般,但也不能留下三个退回一个吧。无奈地一笑,想起“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还真是这道理。遂对苏培盛施了个半礼道:“多谢苏大总管周全安排,有劳了。”

    苏培盛拱了拱手道:“殳格格客气了,这是奴才应当应份的。天儿不早了,奴才就先告退了。格格也请早点休息。”

    殳纨再次道了谢,并示意可儿递上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苏培盛谢赏后,带着小寇子出了堂屋,照例绕到壁角去听动静。就听殳纨在屋里吩咐可儿,先取来了四吊钱,赏了一人一吊。而后道:“我这园子里规矩少,大家各司其职就好。巧婶和久儿,以后就由可儿安排;陈一,花木的事儿我不懂,你全权处理,记着别弄太多就行;至于潘述,就管起这园子里的大小事务。各位日后但凡有需要支银子的地方,只管去找可儿领取。此外,有两点请大家留意:第一,以后见我,大家都不必跪;第二,我这人比较好静。除此,也就没什么了。呃,几位有什么不明白的,现在可以问我。”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巧婶开口问道:“不知主子日常三餐,都喜欢些什么口味?又有些什么忌讳?”

    “哦,我不吃辣,一点都不吃。”

    “主子喜欢喝豆浆。”可儿在一旁补充道。

    “奴婢明白了。”

    有人开了头,大家也就敢问了。陈一问道:“主子,咱这园子稍小,奴才想着来年在院子里种上两株白梅,两株玉兰,屋子里摆上几盆水仙。等将来天儿热了,再种上些防蚊子的艾草,主子看可使得?”

    “很好,你做主就行了。哦,艾草多种些,我很怕蚊子的。”殳纨话音一落,屋里几个人都轻笑了起来。苏培盛和小寇子听了,嘴角也噙起了笑容。

    “好了,还有要问的吗?没了,就让可儿带你们下去安排住的地方。不早了,大家也都早些睡吧。”

    “是。奴才(婢)等告退。”

    苏培盛和小寇子听了,忙快步走出了真水无香园。小寇子回头望望那园子,问道:“师父,您说这殳格格是个怎么样的人?”苏培盛背着手,悠哉游哉的迈着方步,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性子冷,但脾气爽直。聪明,可人情世故上又有点笨。仁义,却有限度。嘿,真要是惹急了她,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小寇子摸摸脑袋,不解道:“这么复杂?”

    苏培盛嗤的一笑,拍了小寇子脑袋一记,道:“这世上的人哪儿有简单的。小子,慢慢学吧!”

    遣走了屋里的一众人,殳纨重又坐到书案前。拿起笔,心里却开始翻涌起来:先是进庙上香,后又添置人手。这是不打算撵自己了?乌喇那拉氏,还真是……记得她惟一的孩子——大阿哥弘晖,好像八岁就夭折了。唉!指端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殳纨的心中泛起怜悯:可惜自己不是学医的,不然说不定能救回弘晖呢。乌喇那拉氏既厚道待我,我也得想着为她做点什么才好,可是能做点什么呢?

    思来想去的,肩背又有点痛,随手按了按,暗道这马车坐得比骑马还累。马车?眼眸忽的一亮,想起那高尚典雅的欧洲轿厢式四轮马车,带着贵族的神秘与冷艳,还有一种异样的浪漫情怀。记得小时候看格林童话里的《灰姑娘》,那辆由四匹白色高头大马拉着的南瓜马车,可是让自己和一众女伴们羡慕了好久。只是,如今这时代,要去哪里才能买到呢?

    想了颇久,殳纨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让潘述找时间去京城里的各个教堂,询问那里的神父神甫们。若是有现成的,直接买回来,再酌情添些装饰;若没有,就让那些人帮忙画个详细的结构图出来,再找匠人制作。主意打定,也就不再浪费功夫,下笔不停地继续默起第二十七回来。

    听了殳纨的描述后,潘述一连在北京城里跑了好几天,也没找到这种四轮马车。后来问了不少人,才知道四轮马车在西洋,只有宫廷贵族们才能享有,一般人根本用不起。无奈之下,潘述只好请那些西洋人先帮忙画出来,自己再去约匠人制作。结果没几天,又传来消息,说门头沟区斋堂镇军响乡后桑峪村的教堂里,有这么一辆马车。潘述听了大喜,叫上了两个人,又雇了辆马车,快马加鞭的赶了过去。

    到了地方一看,果然是辆西洋马车,只是旧得厉害。车身宽且长,前后四个车轮,两大两小;车厢是全木制的,两侧对照着各开了一扇门,门上有小窗;门下悬着一级踏板,为的是方便乘车人上下。潘述围着马车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暗暗佩服这马车制造得精巧。套上马,试跑了一程,又快又稳。与卖车人讲了半天价,最后潘述付了三十两银子,将这辆西洋马车拉了回来。进了城后,送到事先约好的匠人作坊里,重新加以修饰。

    几天后,潘述来报,说马车已被装饰得焕然一新。有几个西洋人见了,都纷纷出了高价要买。埋头默写小说的殳纨一听,笑着抬起头道:“既然全都弄好了,就给嫡福晋送去吧。该说什么话,你和可儿帮我想几句。把话说圆满了,请嫡福晋收下也就是了。”

    潘述听毕点了点头道:“主子放心,奴才一定帮您办稳妥了。”

    可儿却在一旁忧心起来:“主子,奴婢明白您是想报答嫡福晋的维护之意。可这马车要是送了,您就不怕其他的主子们再说闲话?”

    殳纨微微一笑,淡然道:“不送,我心里过意不去。再者,我若是真的被留在了府里,界时那些闲话又能比现在少多少?所以,随她们说去,爱说什么说什么,只要不到我面前说就好。你也嘱咐巧婶和久儿,对这府里的是是非非,多看、少说。多看可以多留意,少说可以少麻烦。”

    可儿闻言领悟道:“主子说得是,奴婢一定去叮嘱她们。”

    “嗯。”殳纨不再说话,重又低下头,继续写。

    “主子,那我就和堂哥先去了。”可儿一边说着,一边把炭炉上的铜壶提下来,将殳纨书案上装水的小茶壶注满。又往铜壶里添了些冷水,重新坐回到炭炉上。这里弄妥当了,才和潘述出门去了正院嫡福晋乌喇那拉氏处。

    他们走了没多会儿,殳纨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喧哗声。心中奇怪,走出堂屋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小太监领着十来个男女仆役,抬了一架香妃榻,一架四扇屏,两把高背官帽椅。还有两个人,怀里各抱了几匹锦缎。那小太监见殳纨出来,一个千儿扎下去道:“奴才小润子,给殳格格请安,殳格格吉祥。”

    “润公公请起。”殳纨又打量了一下小润子,问道,“不知公公一向在哪个院子里?这些又是……”

    小润子站起身道:“回殳格格话,奴才是这两日才从内务府里调来的,殳格格没见过奴才。这些家具和锦缎,是今儿早上苏公公吩咐奴才给殳格格送来的。”

    “哦。”殳纨点点头,也不多想,“那就有劳各位先都抬进来吧,多谢了。”一边说着,一边回身打起门帘,好让众人进屋。

    小润子吓了一跳,忙和众人同道了一声不敢,又抢上两步,接过门帘高高地掀起来。众人进了堂屋,先把锦缎放在炕上,香妃榻朝南安放,与书架夹成了个直角;官帽椅替下原来圈椅的位置,原本的两把旧圈椅顺在了大炕的北墙根下。那架四扇屏,则被四个粗使仆妇抬进卧房,横在了衣柜与衣架之间。

    眼看着众人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一切,殳纨却因可儿不在,找不到零散银钱打赏,索性从首饰盒里抓出一把珠子,给了一人一颗。却被回来的可儿好一顿念,说那珠子一两银子一个,本是想着穿成珠花,给殳纨戴在头上的。

    殳纨无奈道:“好了可儿,你也知道我只喜欢翡翠。那珠子放着也是放着,真穿成珠花我也未必会戴。如今送了人,总好过在盒子里蒙尘。嫡福晋那边如何?马车可收下了?”

    “收下了,我堂哥话说得巧,嫡福晋也很喜欢。还夸了主子您乖巧懂事,就是又连着说了两个可惜……”

    “收下就好。”殳纨打断了可儿的话,后面的她没兴趣再听。指指炕上的几匹锦缎,道,“嫡福晋派人送来的料子,你琢磨着该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若是需要请裁缝,就让潘述回了苏大总管去找。”

    “好。”可儿应了,上前去收拾,忽然迭声道,“主子,您快来看这些料子!”

    “怎么了?”殳纨搁下笔,凑上前一看,也愣了。所有的料子,全是纯色,即便有些纹理,也是简单的暗纹。颜色有雨过天青,有杏黄,有秋香,有浅粉,有石青。可儿一匹匹地看下来,疑惑道:“主子可是跟嫡福晋说过喜欢什么样儿的料子?”

    殳纨摇摇头,同样是满脸怀疑:“没有,从来都没说过。”

    “怪了,”可儿自言自语道,“怎么嫡福晋挑的,全是主子喜欢的?”

    殳纨想了想,释然道:“大概是嫡福晋看出来的吧,我一向喜欢穿纯色,而且还是些偏亮丽的淡色。”说到这,忽然自嘲地笑笑,想起后世时朋友们给的评价,“我这人太简单,别人总是一眼就能看透。”

    可儿浑没在意殳纨的话,只顾开心地道:“主子的衣服都旧了,好多还是当年在家做姑娘时穿的呢。这些料子,正好给主子做些新旗袍。一样儿做一身,到了明年就都可以穿了。”

    看着可儿高兴的样子,殳纨也很开心。毕竟,女人都爱美丽。在后世时,她的衣服也装满了几柜子。摩挲着那些料子,触手感觉极好,细致柔润。殳纨展颜道:“你也挑一些,给自己做几身。”

    “谢主子!”可儿兴奋得像个孩子。

    拍拍可儿的头,殳纨淡淡地一笑。转身回到书案前,刚拿起笔,又想起一事来:“也给巧婶和久儿留些。”

    “主子放心,奴婢省得。”可儿收拾好料子,又回身问道,“主子,咱园子里用的晾衣架。能拿给珠儿姐姐看看吗?她听奴婢说过后,来了兴趣,说若是好用也想找人照着做些。”

    “可以。这些小事不必问我,你自己拿主意就行。”

    “是。”可儿见殳纨开始落笔,也就不再打扰她。自去拿了两个晾衣架,想了想,又端起那套叠叠塔。轻手轻脚地出了堂屋,去正院找乌喇那拉氏的大丫鬟珠儿。

    到了珠儿的屋子,刚在门口唤了一句:“珠儿姐姐。”珠儿就迎了出来,笑逐颜开地道:“可儿妹妹来了,快请进来。”

    可儿笑着进屋,把晾衣架拿给珠儿道:“珠儿姐姐,这就是我家主子让人做的晾衣架。你看,就是从里面架起衣服的肩部,再钩在横杆或绳子上,就行了。”

    珠儿接过来,翻覆着看了看,道:“这个东西做得巧妙,衣服都是直直地挂起来,不会再被折出褶子来。哎,这个可以挂裤子吗?”

    “可以啊。”可儿随手抻过条裤子,试给珠儿看。“也是从里面挂住裤腰,再把裤带收紧就行。不过别收太紧,不然两端会被撑出形来。”

    “好,我记下了,谢谢可儿妹妹。”珠儿高兴地把衣架收好,一回身忽然道,“哎呀,只顾了说话,忘记给妹妹倒茶了。来,妹妹尝尝这个,是福晋赏我的雨前龙井呢!”说着,倒了一杯茶递给可儿。

    可儿尝了一口赞道:“唔,好香!”

    珠儿面有得色,正欲再说什么,忽然一眼瞅见可儿拿来的叠叠塔,奇道:“可儿妹妹,你拿这么多木块做什么?”

    可儿笑道:“珠儿姐姐,这叫叠叠塔。是我家主子叫人做的一种玩艺儿,我特意带来和姐姐玩的。”

    “叠叠塔?”珠儿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天真少女,一听有玩意儿,两眼都放出光来,忙问道,“怎么玩?妹妹快教我!”

    “好。”可儿应着,手把手地教起珠儿叠叠塔的玩法来。

    小姐妹两个整整玩了一下午,直到天色擦黑才停了下来。看着珠儿意犹味尽的样子,可儿笑道:“这叠叠塔就先留在姐姐这儿,姐姐什么时候玩烦了,我什么时候再拿回去就是。”

    “好啊好啊,多谢妹妹了。”珠儿笑得双眼眯成了两弯月牙儿,脸上又因几分不好意思泛起了一阵红晕。看着可儿不停地喝着手里的茶,遂忙问道,“妹妹可是喜欢这茶?多装些,带回去慢慢喝。”说着,就要去拿装茶叶的小罐儿。

    “珠儿姐姐不用!”可儿赶忙拦着,“我们园子里不能喝茶的。”

    “啊?”珠儿讶然,“这是为什么?”

    可儿轻叹了一声,放下茶杯道:“珠儿姐姐也知我家主子那病吧?”

    珠儿点点头:“知道。可这……”

    “姐姐莫急,听我慢慢说。”可儿歇了口气,缓缓道,“我家主子那病,除了以前丁太医说过的症状,平日里最折磨人的,就是睡不踏实。人在似睡非睡之间,整宿整宿地翻来覆去。一旦要是醒了,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亮。主子身子骨本就不好,要是连着两宿都这样,到了第三天就得晕过去。所以主子素日只敢喝白水,府里发下的茶叶全都赏给了我们。其实主子极爱茶的,对各地的名茶了如指掌。什么茶用什么器皿,水需烧到几分开;不同茶的不同冲泡方法,甚至是各类茶的诗词,主子全都晓得。可她却是只能看,不能碰。时间久了,园子里的大伙儿心疼主子,就自发地不在园子里喝茶了。”

    “原来这样。”珠儿看看可儿,“想来殳格格平日待手下人是极好的,你们为了她,竟然连茶都不肯喝了。”

    可儿笑道:“我们也喝的,只是不在园子里喝而已。”

    两人正说着,忽听门外传来一声轻咳。珠儿可儿俱是面色一变,慌忙下了炕,双膝跪倒。就见门帘一挑,果然是胤禛走了进来,冷着一张面孔,令人望而生畏。可儿知道珠儿是胤禛的通房丫鬟,本不该在珠儿房里多呆,只是这一说话就忘了时辰,心中暗暗后悔。

    “奴婢们给贝勒爷请安,贝勒爷吉祥。”

    “起来吧。”胤禛掸掸袍子,冷冷的目光扫了可儿一眼,骇得可儿一颤。珠儿连忙起身上前伺候着,可儿趁机福了福身道:“奴婢告退。”看胤禛一摆手,这才几步退了出去。珠儿无意间一抬头,发现胤禛的目光追着可儿的背影,如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