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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乱2

    “是属下们不顶事,那御史果然未死,刚刚京师传来消息,那姓马的前两天已经面圣了!宫内内应传信,陛下震怒,督师大人!咱们这次,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啊!”来人言语急切,最后一句明显已经颤抖的失了声,说完便重重叩首在地。

    当初刘承下令亲近下属领亲兵追杀那姓马的御史,直至海山关才堪堪追上,只因那里不是靖边军的势力范围,所以只得扮作盗匪,放火焚了那马御史所居的客栈房舍,事后仓忙之间未能寻见尸首,关内兵丁来的又快,是以只得匆匆退出海山关,自那日起,刘承便天天心神不宁,白日里还能强装镇静,可一到了夜晚躺在塌上,却总觉得有一把刀悬于自己面前,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居中正坐的正是大月靖边军主将,总督平辽三卫的刘承,刘大人。

    刘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说道,“监军高大人那边有什么动静吗?”语调平缓,语气镇静,但此时无人能看见的面目却微微颤动,显然内心也已惊惧涌动了。

    “回督师,属下这几日私下里打探,监军大人没有异动,今日也是如此,一如往常。”

    刘承道,“那也就是说,陛下杀我的旨意还没下来,否则以高宗承与内阁的关系,他不会不提前得到消息。”刘承又转念一想,继续说道,“不过也有可能是这厮故意做给我看的,或许他已经得了消息,为了稳住我,才一如往常。”

    “属下觉得不会,一是时间不够,京师与平辽府距离千里,消息传递间就算快马加鞭也要至少两日路程,我们有心打探,才刚刚得到秘报,监军大人没多大可能会早于吾等,二是若其已然知晓,他就算再故作平常,也肯定会私下里暗自增加亲卫,以防……以防督师及吾等……”

    “狗急跳墙!”刘承淡淡出口。

    “属下不敢这么说,不过是这么个意思,可我探知,监军府内一切犹如以往,防卫松懈,高大人进出也没增加随从,所以属下以为,其并不知晓。”

    刘承听后点了点头,“说的有些道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说着抬起手用力抚了一下自己还在微颤的眼角,继续道,“高宗承是知道我夺民田粮的,不过他也知道我将这些田粮都补了军需,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这个人,虽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却胆识过人,又通军机谋略,平日里与我相处,虽并无龌龊,可一旦被他知晓我事情败露,又截杀御史,他肯定会先下手为强,以他的才智,说不得就会让你我这些人真真没了生机。”

    刘承眼神突然变得阴狠,咬牙狞笑说道,“所以!不管他知道不知道,既然此时先机在我,那就不要怪本帅顾不得这同僚之情了。”

    堂下之人闻此言浑身一哆嗦,强压下心中镇静,“督帅,您是要……”

    “怎么?怕了?”刘承嘴角一撇,抢过话来,“既然做了截杀御史的一,难道我还怕做擒杀监军的二?陈蒙,你觉得到了此时,我们还有退路吗?”

    堂下之人唤作陈蒙,自山东时起便跟在刘承身边的亲信,现如今乃是平辽卫下辖千户,此时不免有些战战兢兢,“督帅,真没了别的法子了吗?陛下果真一定下旨斩你?您可是边军首将!为大局计,陛下是不是有可能轻轻揭过此事?”

    “哼!”刘承轻蔑冷笑一声,“陛下?黄口小儿罢了!不识军务又任性执拗,他哪里会知道经营边境是何等样事!在他眼里,这数万边军就算无粮饿死,也要为他杨家心甘情愿的守边!他永远都不会晓得,当兵吃粮,才是天经地义的第一大事!”

    “可是督师大人,我们就算杀了这高监军,不过解一时危机而已!陛下和朝廷既然会明发旨意,到时候一定会有钦差来锁拿督师,吾等那时又该如何脱困?督师大人要早做打算啊!”陈蒙其实心里有了几分猜测,故发此问。

    “还能有什么打算?”

    刘承兀地站起身来,手指了指北边,眼神变得坚定,“去那里!”

    “换个主子,博取富贵,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

    大月开国之初,太祖皇帝定立卫所军制,天下兵丁以卫所为单位分镇大月各处,战时打仗,闲时种田,自给自足,而且世代从军,子承父业,永不得脱离军籍。但随着天下突变,大片国土沦为焦地,军籍男子十死七八,尤其是东北边卫,根本没剩下多少能种粮的土地,而在籍的兵丁,更是几无幸存。是以朝廷不得不更改军制,改屯为募,由朝廷发放粮饷,各地将领按各自定员自行募兵。是以,大月开国以来奉行二百多载的卫所军制,至此名存实亡,只是依然沿用各地各军的旧时名称罢了。

    但近二十年来,天下纷乱,又加上连年大灾,致使国库空虚,朝廷下发粮饷失期不足已成了常态。刘承做出这等事来,还真不是为了谋求私利,在他看来,自己不过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罢了,既然陛下眼里容不下自己这粒沙子,那就休怪他刘承为了自家身家性命,做一回逆臣贼子了,再说了,一旦燕辽事成,到时候史书上谁是天命所归,谁是逆天而为,可不再是他杨家皇帝说了算的了!

    ……

    平辽三卫,只是个泛称,指的是平辽府三处卫所,府衙所在的平辽卫以及更加靠北,直面宁奴,分列东西的安东卫、宁辽卫,呈品字形散布在辽东平原上。随着燕辽宁奴的慢慢蚕食,平辽府辖地越来越少,最后也只剩下三卫之间那块小小的三角之地,成了大月朝仅存辽东的一块孤土。

    凛冬将至,辽东大地上此时已被冰雪覆盖,到处是白茫茫一片,中午时分,太阳光照在雪地上有些刺眼,西北风卷着雪末,吹动松树林如波浪翻滚。

    松林边有座小城池,说是城池,却不见坊市阁楼,只是有一排排的土房子整齐排列,居中有一处巨大的空场,空场靠南有座高台,城池外围则是一圈六七人高的夯土城墙,四面城墙外皆有瓮城,依稀可见有一队队巡逻兵丁在城墙上穿梭,整座小城给人一种规矩感觉的同时却又有些肃杀的意味,正是大月平辽三卫之一的安东卫。

    南城门外瓮城内,有几个刚刚卸了巡逻军务的军士懒洋洋地蹲在墙根底下晒太阳。

    瓮城内没有风,正午日头好,阳光跨过城墙照下来,照的几个军汉身上暖暖的,不一会功夫,几人就懒散的或坐或躺起来,享受着这边境卫所中难得的闲暇时光。

    “高旗领,你听说了没?卫中的兄弟们都传开了,说是那平辽卫各千户,近日前,不仅足额发了粮,还补发了些军饷,嘿,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传的有鼻子有眼,沸沸扬扬的!”说话的是位眯着眼躺在地上的黑脸汉子,嘴里叼着根干枯野草,吊儿郎当。

    “嘁!”黑脸汉子旁边一位坐靠着城墙,头枕在脑后,头发灰白的老军汉撇了撇嘴,“甭管它是真是假,反正跟咱们安东卫没啥关系,谁不知道那平辽卫是总督大人的亲儿子,咱们这些后娘养的啊,操这份闲心作甚!老头子我算是看开了,饷银这事是没什么指望了,咱们这里能维持住这一天两顿的杂粮吃食就不错了,想那些有的没的,有屁用?”

    “老赵头,我就不明白了,你说同样是在靖边军为国戍边,而且咱们安东卫和那宁辽卫,可比平辽卫更靠近宁奴啊,哪次那些秃毛猪南侵的时候不是咱们顶在前面,凭啥好事都是他平辽卫的!”一角落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愤愤说道。

    “李响,你这个没长毛的生瓜蛋子,懂个屁的军机要务!”

    “老赵头,说谁没长毛呢!要不要大爷我脱下裤子来给你看看?听说老头你家里有个姑娘,正好许给大爷,保管能让你家大闺女给你生个外孙子,行不行啊,老丈人?”

    这岁数的年轻人嘴上不肯吃一点亏。

    众军汉哄堂大笑,甚至有人架秧子拱火,“老赵头,我看行,李响这小子虽然生的歪瓜裂枣,不过瞅你模样,你家姑娘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正好是王八配土鳖,天生一对!”

    “去去去,老子家姑娘的模样,在十里八乡都没得挑的,就你们这些龌龊汉子,见了眼珠子都得掉到地上!”

    李响大笑道,“不能吧,老赵头,就你?长得跟个瘪茄子一样,你能生出什么出彩的闺女来,嘿嘿嘿,怕不是你的种吧,你就没问问老婶子,你不在家的时候左邻右舍有没有替你在炕上帮忙出力啊?别是骗咱的吧,是不是长得随你嫁不出去了?没事,你跟咱说,小爷心善,就冲咱俩这交情,多丑我也认了!”

    老黑头也不生气,眼皮子抬了一下,瞥了一眼李响,语气平淡道,“就你?也不撒泡尿瞅瞅自己的德行,榨三天也榨不出半滴油的穷丘八,还想当老子的女婿,你跪地上把头磕烂了老子也瞧不上你!”

    众人又笑,尤其李响笑的最大声,也没有半点恼怒的意思。

    一堆军汉成天混在一起,相互间贬损玩笑再正常不过,都是血里火里一起滚过几次的袍泽,谁也不会因为几句话就相互记恨在心。

    靠近城门坐着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看着一起嬉闹的袍泽们,脸上也挂着笑,心头却有些阴霾,最近边境不太平啊,宁奴近日游弋在外围的斥候明显多了起来,而卫里派出去的探子回报,伪燕各军都有聚集的迹象。

    这边境,怕是马上就要打仗了。

    而偏偏这个时候,军中谣言四起,平辽卫下发钱粮一事,其余两卫军士们怨声载道,边境本就少钱少粮,这刘承刘总督难道不知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吗?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令人费解!

    年轻人正是军汉们嘴里的高旗领,姓高名起,辽东本地人,今年二十一岁,少时家境颇丰,读过几年书,后来宁奴犯边,全家均死于战乱奔波之中,正赶上靖边军募兵,小小年纪为了活下去只好投军,因为识字,脑瓜子也机敏,是以几年数场仗打下来,累小功做了个小旗领。

    ……

    大月卫军,十兵为一旗,十旗为一百户,十百户为一千户,至于各卫军有几个千户,自改制以来就没有定数,多的如平辽三卫,各有十余个千户,少的如有些腹地内卫,不过三四千人马,既是因为朝廷对各卫重视程度不一,也跟各军主将的募兵能力有关。

    ……

    老赵头心细,看出了高起的兴致缺缺,开口道,“旗领,是有心事吗?”众人闻言都止住了笑闹,齐刷刷转头看来。

    高起虽然年岁不大,但军汉们却不敢跟他调笑,不仅是因为他是这一旗的小小“主官”,更多还是因为他打起仗来勇猛过人,又多有些奇思妙想的鬼主意,战场上很是能护得众人周全,高起也从来没有什么架子,平日里与袍泽相处也都待人亲近,是以军汉们对他又敬又服。

    高起站起身来朝众兄弟摆了摆手,示意无事,开口说道,“我倒是没什么私忧,不过观近日边境局势,怕是要打仗了!”

    “打就打呗,旗领怕他个鸟儿,这些年咱们爷们儿打的仗还少吗?咱们卫所城墙坚固,哪次让宁奴讨了好去啊!不来还好,来了爷爷非得多砍他几颗秃脑袋才行!”黑脸汉子言语粗犷,高声说道。

    “刘狗儿,跟旗领说话客气一点。”老赵头斥了黑脸汉子一句。

    名叫刘狗儿的汉子讪讪一笑,挠了挠头,张嘴想要解释,却被高起抬手给挡了回去。

    “没什么,他又不是对我,这厮本就是这么个粗缺性子。”

    “嘿嘿,还是旗领知我。”

    众人翻了翻白眼。

    高起站起身,眯了眯眼,“我当然不是畏惧打仗,只是这场仗恐怕不同以外啊!我有种预感,这次边境怕是会有大乱!”

    “旗领,这是何故?”

    “军心不定,似有大事发生。”高起眉头微拢,“近日议论纷纷的平辽卫钱粮多发一事,不是小事啊!足以让三卫将士心生嫌隙,真打起仗来,各卫这时候产生如此隔阂,怕是会成为影响战局的命门!而且,我总觉得此事没有这么简单,背后或许隐藏着什么。”

    “怕就怕此事是有人故意为之,只用一点钱粮,就能断了三卫拧合如一的军心,若真如此,辽东边务,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啊!真是端端的好谋划!此人竟然以三卫将士的军心为棋子,以五万条人命作赌注,更可怕,更令人不解的是他为何要作如此算计!他到底是想要谋求什么!”

    众军汉都被惊的哑口无言,就算没心没肺如刘狗儿,此时后背也有冷汗冒了出来。

    到底还是年长的人相比较之下更沉得住一些,老赵头晃了晃脑袋说道,“旗领,若……真如此,如何是好?”

    高起微微摇了摇头,语气颓然,“你我人微言轻,做不了什么的,只能自己多加小心了,军中各位大人应该会想到的,不过,也可能是我杞人忧天了。”

    高起顿了顿,继续说道,“但不管怎么说,你我袍泽们小心一些总是没错的,各位兄弟!”说着重重抱拳。

    “自今日起,寝不得卸甲!短兵不可离身!众人不得分散!听令否?”

    “领命!”

    众人齐齐起身回礼,恭声称是。

    ……

    高起说完后抬头眯眼瞅了瞅太阳。风雪欲来,天地肃静,杀气盈野,大日飘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