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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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乱

    “下官参见首辅大人!”

    急步走来的是一位身材修长的七尺男子,不惑年岁,身着一领缎面黑花直裰,头戴四方平定巾,脚上却是一双武将制式的长靴,一路毫不停顿地行至许府书房前,然后深施一躬。

    “陆大人快起,你我同僚,不必如此生分。”许旬快步迎出门外,双臂虚托,止住了陆秀的大礼,然后测过身,右臂抬起,示意来人先行入内。

    陆秀倒是不敢托大,口称不敢,一定要首辅在前,两人在门前客套谦让了几句,这才一前一后走进书房,分主客依次坐定。

    等家仆看过热茶退出去后,房门禁闭,屋内二人稍稍都有些尴尬,这么些年以来,这还是二人第一次私下里见面,是以双方都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尤其是陆秀,身为帝国鹰犬,天然就与这些处政大臣有几分敌对的意思。

    许阁老事故圆滑,肚子里一堆疑问,倒也能沉得住气,脸上没什么表情,老神神在在的坐着。

    陆秀毕竟是来客,稍定了定心思,率先开口道,“阁老,陆秀深夜贸然来访,扰了阁老休息,还请勿怪。”

    “无妨,陆指挥是贵客,只是这深更半夜,指挥又来的突然,府上难以准备酒宴,也请指挥见谅。”

    “下官岂敢叨扰贵府,此时来访已是鲁莽,阁老此言,折煞陆秀了”,陆指挥满面诚惶诚恐。

    许旬点了点头,面露微笑,心里却道,能让你陆指挥使诚惶诚恐的人,恐怕除了宫里那位外整个天下也再没有第二人吧。

    陆秀继续说道,“下官此来,是有一事要与阁老相商。”

    “陆大人请说。”

    陆秀顿了一会,暗暗组织了一下言语,这才说道,“首辅大人,有一事困扰下官,令我寝食难安,陆秀愚钝,思索良久也没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想来想去,这满朝文武中,也只有首辅大人能解此困惑了。”

    许旬闻言一惊,一挑双眉说道,“哦?什么事竟能难得住你陆大人?”

    陆秀是当朝天子第一近臣,与陛下自幼相识,是陛下乳母的独子,又年长皇帝几岁,是以当今圣上在少年时就常常以兄长待之。今上继位以来,圣宠更甚,而陆秀也不负圣恩,统领鱼龙卫,恩威并重,将这天子亲军打造的密不透风,在本朝几次朝局动荡中,均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

    陛下虽以魏阉之事为戒,裁撤内外辑事厂,又严旨独苗仅存的特务机构鱼龙卫不得擅自干涉政务,但陆秀此人能力出类拔萃,如今鱼龙卫虽比不过魏阉时内外辑事厂的权势滔天,但也是令天下官民闻之色变的可怖存在。陆秀此人,表面上温和内敛,实际内里阴狠严酷,对当今圣上忠心不二,是名副其实的皇家鹰犬,无人胆敢轻视。

    如今竟有事难到了这位风头无双大特务头子,是以就算是许旬许阁老都微微吃了一惊。

    陆秀欠了欠身,恭声说道,“首辅大人,下官说的不是别的,正是平辽靖边总督刘承一事。”

    许阁老心中疑惑,面上却没表露出来,“陆指挥此言何意?”。

    “不瞒阁老,陆秀本是市井粗人,只是承蒙陛下恩宠,赏了这鱼龙卫的差事,才得以身着禽兽,位列两班。”

    陆秀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陆某虽然粗鄙,却不敢稍忘圣恩。陛下昔年曾有明旨,鱼龙卫上下不得擅自干政,是以近日靖边总督刘承一事,陆某虽也有些忧虑心思,却不敢直陈于圣上,所以这才辗转反侧,以至于茂茂然来此打搅贵府。”

    “指挥使请讲。”

    “陛下龙心已决,非杀刘承而后快不可,然陆某窃以为,东北边防形势,本就如干柴累于灶糖之内,这些年毛刘两位总督苦苦支撑,也不过堪堪守住了区区三卫之地而已,就是如此,大部分原因也只是燕辽宁奴奉行蚕食,很少大举压上的缘故。”

    陆秀直了直身子,一双虎目圆睁,“这个时候斩杀一位威望深重的边将,就是往灶糖里扔一把火星啊!而且……而且这刘承……”

    “陆大人是想说这刘承会叛于燕辽吧。”许旬打断了陆指挥的话,淡淡说道。

    “下官确是如此想的,阁老智深虑远,肯定早就想到了这一层,是下官班门弄斧了。”

    许旬抬起眼皮看了看正襟危坐的陆大人,心道,此人出身浅陋,却能掌控住以暴戾闻名的鱼龙卫,足见其能力出重,刚刚虽只寥寥数语,却又可见此人心思细腻、见识远卓,不过他言因陛下明旨而不敢直陈,却是糊弄人了,作为天子近臣,关起门来,什么话说不得?不敢面君独奏此事也只是因为此人嗅觉灵敏罢了,陛下性格执拗,这时候就算是亲近如陆秀,也不敢触之逆鳞而已。

    “陆指挥过谦了,”许旬很快就熄了心思,说道,“老夫确实有此忧虑,然陛下圣心已决,诛杀刘承已成定局,老夫窃以为,你我作为臣子,所思所虑或远不如君父周全,此时要考虑的,不是劝谏陛下,而是万一乱局突生,你我臣子要如何辅助陛下收拾边务了。”

    “阁老高见,这正是下官来此要与阁老商议之事。”陆秀朝着许旬欠身拱手说道。

    “陆指挥请讲。”

    陆秀说道,“下官浅见,刘承或死或叛后,东北边卫迫在眉睫的有三件事,选将,拢军,防变。非持重大将不能收拢军心,非齐整军心不能威服边变!所以首当其冲的,就是要从速定下一名大将,让其与捉拿刘承的旨意同至东北,如此,或可最大限度保存靖边军力,在伪燕铁骑冲进三卫之前成功接掌边务。”

    许旬暗自点了点头,陆秀此言,是老成持重之语,比那些嘴上忠君爱国,侃侃而谈、天花乱坠,落到实际政务上却束手无策的所谓清流之辈,强了不知几何。

    “陆大人此言,务实谋国,真知灼见也,”许阁老由衷赞道,“指挥使心中,可有良将人选?”

    “大人谬赞,不瞒阁老,陆秀心中确实没有人选,边疆重臣,本也只应陛下独裁,下官不敢僭越。”陆秀微顿,“只是,下官虽不敢妄言谁可堪此大任,但唯有一人,下官窃以为,绝不可托付如此重位与他!”

    “哦?是谁?”许旬闻言坐直了身子,语气也加重了几分,脱口而出。

    “现任海山关副将,周环周昌平!”

    许旬一惊,原来是他!周环这个人算得上一员福将,当年吉泰过关进逼京师,风驰电掣,各路边军内卫驰援不及,唯济南总兵萧成领山东两卫万余兵马堪堪赶到抵挡,这才阻滞了宁奴的行军速度,为天下勤王兵马赢得时间,而这周环,当时不过萧成麾下一小小副尉,因行军太急,与主力失联,只一个劲朝北猛奔,竟被他误打误碰撞上了宁奴的辎重大营,一把火烧光了宁奴过半粮草。事后论功,周环得了个只居于萧成之下的第二功臣,天子恩赏,进海山关副将,从二品。

    “此人简在帝心啊!平政四年又立过大功,从二品副将升从一品总督,虽有破格之嫌,但非常之时并不算烂赏,老夫不解,此人为何不可为任?”,许旬不通军务,一时间是真的不解。

    陆秀缓缓开口,“阁老有所不知,鱼龙卫汇聚天下舆论军情,是以下官对这周环是有些了解的。陆某所言,此人不可重任是有几桩缘故的。”

    “其一,此人圆滑不贞,魏阉在时,他为求上位,竟有攀附阉党之心,在其属地,为魏贤设立生祠,又与监军太监魏贤义子,结为兄弟,然而阉党嫌其势小,始终不曾提拔看重他,而陛下肃清阉患时,他竟率先捕杀了自己的结拜兄弟,一把火烧了魏贤生祠,只因清流势大,他转头就寻了位在野宿儒,已然而立的岁数却学起蒙童稚子,自行束脩跪地拜了位老师回来。”

    “其二,此人专横不忠,在海山关擅杀属将,只因那属将顶撞了他几回,他竟然事前不请旨,事后不上奏,擅自斩杀了一位朝廷命官,要不是海山关主将和监军的秘折,陛下甚至都被蒙在鼓里,事后陛下念其救驾有功,虽怒其跋扈却也将此事压了下来,但那周环竟连封请罪的折子都没上,由此可见,周环其人,专横跋扈,寡恩少忠。”

    “其三,此人似有通敌嫌疑,关于此论下官无法解释过多,鱼龙卫也只是发现了些苗头却没有真凭实据,是以无法奏知陛下,还请阁老勿要告知他人。”

    “以上种种,下官私以为,就算那周环领兵如何有方,作战如何勇猛,然而这种不忠不贞之徒,一旦窃居高位,怕是于社稷危害更甚!”

    许旬听完久久无言,目光低垂,他一时无法确认陆秀说这些话的目的,是真的出自公心还是另有私利。要说陆秀是想谋求私心,不外乎那周环与他有仇或者是他想要另举他人两者其一罢了,许旬也只需沉下心等着陆秀的后文便是,要说他没有私心,可身为顶级政客的许阁老,一时还真的难以接受。

    “阁老!”陆秀像是看出了许旬的心思,起身拱手道,“下官与那周环素未谋面,更无私仇,下官没有执掌边军的野心,也没有保荐他人的想法,下官刚才所言,不过是为陛下,为社稷的一点浅见罢了!”

    “下官斗胆,请阁老明日面陈陛下,万万不可任用周环,陛下性情坚定,又颇为看重周环这厮,下官愚见,此人得任极有可能,一旦陛下龙口一开,点出周环,此事就不可挽回了!”

    许旬直直盯着陆秀,双目炯炯有神,眉头微拧,“陆指挥为何不自己跟陛下说明白呢?”

    “回阁老,您是文武之首,我却只是个近臣,”陆秀自嘲一笑,“近臣听命就好,有了些许主见也只会被陛下视为生出几分不该有的野心,只会适得其反!而阁老宰执天下,在陛下心中自有千斤分量,您的话,圣上是听得进去的,在这个时候,也只有阁老您或可让陛下稍改主意了!”

    “那你于老夫说实话,以你对陛下的了解,你觉得周环升任靖边总督的可能性有多大?”

    “十有八九!天下纷乱,朝廷缺兵少将,海山关与平辽邻近,周环简在帝心,又通晓辽东军情,是以下官有此忧虑。”陆秀不再委婉,诚直说道。

    许阁老又沉默了良久,只是一直盯着陆秀的面目,终于开口说道,“陆大人,孤臣不好做啊。你有此见识,又一心忠君报国,应该做个文武全才才是,老夫知道你的难处,不过你也要容老夫想想……”

    “阁老!时不我待啊!”

    “陆大人,现在这天下,哪一刻、哪一处就时让我待了?越是此时,越要沉得住气,你我也算得上朝廷中枢大员,若是连你我都时刻急躁慌乱,又还有谁能冷静下来理智思索呢?陆大人,稍安。”

    陆秀无言,颓然坐回便椅,面无表情,不知在想着什么。

    ……

    “老夫明日会去面见陛下,边将一事我会问问陛下的想法,至于周环,我不会主动提及,若是陛下确有让其总督东北的意思,我会将陆大人刚才的言论转述,不过不会点出是你所言,至于成与不成,老夫不敢保证什么,听天由命吧!”天命,圣心不就是天命吗?

    “下官多谢首辅大人!”陆秀肃声,连称呼也正式起来。

    “谢我作甚,陆大人,你我臣子,尽人事吧!”

    ……

    同一个深夜,东北,平辽府,靖边总督府。

    大堂内一盏灯都未掌,些许月光从房门缝隙中渗进来,让漆黑的屋里隐隐有了些光亮。

    依稀可见居中位置坐着一个大汉,面目看不清,双腿岔开,坐姿大马金刀,像尊雕塑般一动不动。

    “督帅!大事不好了!”

    又有一人连门都没敲,直直破门窜了进来,单膝重重跪地,气喘吁吁。

    坐着的汉子未答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来人站起来说话。

    跪地的人却好似未看见对方的动作,自顾自继续说道,“督帅!事情……败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