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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卵2

    同样在靖安街,偏近西首的位置,一座占地比林府还要广阔几分的大宅子里,也有一间深夜里还亮着灯火的书房。

    许旬,名义上的百官之首,是平政朝以来少有的主政超过一年的内阁首辅,其人为官四十余载,从小小七品县令做起,出仕半生,虽无大错却也没什么可圈可点的功绩,早年间,不管是吏部京察亦或是都察院主导的天下大察,许旬大多都是得了些平平无奇之类的中平鉴语。

    可随着平政朝政局动荡,中枢高层更迭如走马观花般令人眼花缭乱,作为天下处政核心的内阁更是连换了九任首辅,政绩乏善可陈的许旬许大人竟凭着几十年的资历硬生生熬成了百官领袖,于平政七年入阁辅政,授文华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平政八年,前任首辅忤逆陛下,被夺官下狱,许旬进文渊阁大学士,授太子少保,开始了他首辅朝局的生涯,而世人眼中绝坐不稳百官之首的许阁老,不仅真就坐稳了这个平政朝最烫屁股的交椅,还于今年春进太子太保,满朝上下唯一一个正一品,要知道整个大月朝,二百七十年间,除了太祖开国太宗靖难的两朝功臣勋贵外,得居正一品高位的,不过寥寥不足双手之数而已,由此可见许阁老的圣眷之隆绝对称得上是冠绝文武,虽清流之中隐隐有些“杨氏家犬,陛下应声虫儿”的暗讽,可不妨碍他渐渐有了“中庸平和,老而弥坚”的天下赞誉。

    许旬坐在这间陛下赏赐宅子后他自己唯一翻修过的书房内,身穿一件不显身份的寻常灰色棉袍,须发皆白,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的古稀老人,一只手放在身前案上,脊背微微后靠,双目闭着,仿佛睡着了般一动不动。

    案前两侧各有两张便椅,四人俱是正襟危坐,都身着便服,互相间眼神微微交错,全都是一副神情严峻的模样。屋子里安静异常,都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微响,四人仿佛都不愿意先开口,持续的相持沉默隐隐有了些渐渐冷场的尴尬气氛。

    “阁老,”终于有人沉不住气,右手边居首位子上的中年男子低声说道,“今日陛下招我等议事,说是议事,在下看来不过是通告罢了,当此乱局,陛下铁了心要斩杀边将,且不说那几万靖边军会不会乱!关外宁奴铁骑万一趁机袭我,群龙无首的三卫将士怕是会一冲而散啊!若宁奴一鼓作气破了海山关,那可就直面京师了!到时候这天下社稷,这两百多年的大月国祚恐怕真就……真就付之东流了。”语调低沉,但语气却有些激烈,隐隐有些焦急的意思。

    说话的是大月兵部尚书宋希明,表字伯涛,中极殿大学士,同样也是内阁五位阁臣之一。

    随着宋尚书的言语,许阁老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有些昏暗,周身上下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姿态。

    许旬并没有马上言语,也没有看向宋尚书,只是瞅着身侧的烛火,竟有些发呆。宋大人话落后,其余三人也没有接话,只是和兵部尚书一起直勾勾望向首辅大人,明显是在等着许阁老出声言语。

    “哎!”良久后,老大人像是终于回过神,先是不轻不重叹了一声,然后轻声说道,“伯涛啊,你说的这些我是知晓的,我知你主管兵部,边疆人事首当其冲,可你有你的难处,陛下也有陛下的不易啊!”

    “不易?无非就是成天挂在嘴边的军心民心罢了!”宋尚书语调明显升高,面目有些涨红,“先不说这军心所向还是不是大月杨氏说了算,可此时边疆的些许民意能左右得了什么局势?哪个沦陷失地因为民心向归而重回汉土了?又凭什么就能得了那些饥农流民的所谓民心?朝廷无钱无粮,靠什么抚民安民?靠红口白牙?靠天子一怒?还是靠着那一肚子撒不出去的闷气?”

    “住口!”许阁老重重一拍书案,目光变得矍铄,直盯着宋尚书,“陛下自有陛下的思量,妄议君父,大胆贬斥圣上,你就不是一顿子闷气了吗?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你这匹夫也想要一怒而血溅宫门吗?”

    坐在右手边下首的男子扯了扯宋希明的袖子,止住了兵部尚书将将出口的言语,站起身来,先对许阁老重施一礼,然后恭声说道,“阁老,许尚书所言虽有些无礼,可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做臣下的自然不该非议君父,可这种时候真要对刘承下手,必出大乱啊!许尚书冲动失言,也是一时心急气燥口无论次罢了,还请阁老稍安,莫要与他动气。”

    “罢了,”许旬一挥右手,道,“宋伯涛啊宋伯涛,我知你忧虑社稷,可性如烈火有用?你虽管兵部,可毕竟也只是个读书人,不是带兵的武将,这等冲动粗直的性子,在这暗流涌动越发波谲的朝堂上,除了能让你处处惹祸树敌,还能有什么用处?”

    宋希明平静下来,不再言语,只是头颅低垂,面容哀沉。刚刚出声的男子瞅了一眼宋尚书,心里叹息一声,继续对许旬说道,“阁老,刘承此事,还有挽回余地吗?下官所虑与宋尚书不尽相同,下官最怕……最怕的是这刘承想杀却杀不成啊!”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所有人都看向说话的男子。

    “王侍郎,你此言何意?”左手下首位一位稍显年轻的男子脱口而问,他旁边看起来花甲年岁的老者却没有看向刚刚语出惊人的王侍郎,而是扭头瞅向案后的许阁老,正对上对方投过来的目光,两位老人相视无言,各自转回头去,面容都有些无力的疲惫感,他们也早都想到了,是啊,想杀却杀不成,这才是最最糟糕的后果啊。

    王侍郎向问话之人微微欠了欠身子,“我的意思是,刘承不会坐以待毙的,刘承此人,本也是读书人出身,科举无望才投身军旅,为人狡诈圆滑,未发迹前便游走于各军,谁给的兵多便投谁,哪个给的官大就立马改换门庭,又侥幸得了陛下赏识,这才一步步混迹到今天靖边总督的位子上去。”

    王侍郎顿了顿,用余光看了下重新面无表情的许阁老,继续说道,“所以我断定此人一旦得知事情败露,绝不会等死,他……”王侍郎深吸一口气,朝着许旬重重拜倒在地,“刘承这厮,必叛于宁奴!而一旦他反走燕辽,东北民心军心将会彻底大乱!甚至京师朝堂,届时也会人心不稳,滚滚诸公、天下士民必会多出些心怀异心之辈来,他刘承一旦成了第一个叛国逃敌的国之重臣,危害将不下于当年吉泰进逼京师啊!”

    “阁老,这江山社稷,那就真的危如累卵了!请阁老和内阁务必求陛下收回成命,不可如此自废根基啊!”

    “一派胡言!”左手边的年轻男子腾地站了起来,面红耳赤,脖子上隐隐有青筋浮现,“危言耸听!哗众取宠!刚才宋尚书所言,或许非虚,边军大将不可轻动的道理并不难懂,可王侍郎你言刘承必反,是否言过其实了!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刘承自甘堕落,真领了这千古骂名,可那又如何,我大月万里江山,亿兆生民,岂是反了一个小小刘承就能危及社稷的!”

    “你身为朝廷命官,正三品户部左侍郎,如此言语是何居心!今日说明白便好,若是不讲清楚,本官必参你图谋不轨,妖言惑众之罪!”这话说的就得罪人了,本就是私宅私议,若以此弹劾,在场诸位可就一个不剩全都要沦为政敌了。

    年轻男子乃是都察院右副都御使胡炎,如今都察院左宪空悬,是以右都御史为尊,胡炎只居右都和左副都之下,乃是位高权重的都察院第三号人物。

    作为御史言官,胡炎与内阁阁官并不亲近,今日来此,也只是身为言官的天然嗅觉让他觉得陛下不应在此时立即杀人,而是要徐徐图之,这才来面见许阁老,希望首辅大人能出面劝谏一下陛下,免得引起边患,只是碰巧遇见了几位同样为此事结伴而来的同僚。刚刚宋希明忤逆无礼的言语就让他差些暴起,只是因兵部尚书所言与他不谋而合这才忍住,可当听到户部王侍郎更加骇人听闻的言论,他再也控制不住,是以发挥出了言官本色来。

    许旬沉默不语,面无表情,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看不出是喜是悲。

    倒是左手边上首位置的老人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来,朝王侍郎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继续说下去,然后声音平淡道,“胡副宪、王侍郎,二位且先坐下,这里不是内阁,也不是宪院衙门,用不着剑拔弩张。”说着朝许旬一拱手,“这是在阁老家宅,几位都是忠君的臣子,政见稍有不同可以,可千万别成了相互攻讦的仇寇啊。”

    王侍郎抱手称是,重新落座,面容散淡,胡炎倒是一副愤愤的模样,可也只是口称不敢,然后坐了下来。

    “李大人,您觉得此事该怎么看?”却实坐定的胡炎朝着刚刚说话的老者出声问道。

    老者姓李,名良,表字俊卿,太子少师、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大月王朝的天官大人,内阁阁臣中仅次于首次辅的第三号人物。

    李良缓缓开口,“胡副宪觉得明端所说耸人听闻,老夫却是觉得他的话不失有几分道理。”说着朝户部左侍郎,王阳王明端瞥了一眼。

    “至于刘承是否会叛,本官虽不敢定论,但也觉得他叛逃的可能性是有的,而且不会比他老老实实引颈就戮的可能性更低。”

    “若他一旦投了燕辽宁奴,作为第一个倒戈依附的汉家重臣,宁奴必拜其伪燕的豪爵高位,以千金买刘承这副马骨,此事之毒害,王侍郎所言并不差。”,李大人语气平淡。

    胡炎面容涨红,抿嘴问道,“此言何解?”是以连对上官的尊称都没了,若不是敬他官职年龄,知他不会无的放矢,胡炎怕是又要发作当场。

    李良却不以为意,转身看着胡炎,继续说道,“胡大人,道理很简单,不外乎就是两个字罢了,退路!”

    “我等大月命官,生死荣辱俱与江山社稷绑在一起,国兴则荣,国败则死,此为所有朝臣表面上的天经地义。”李良顿了顿,喝了口小几上有些变凉的茶水,继续不紧不慢的说道,“只是胡大人,人心二字,岂可揣度,我们这些读书人啊,书读的越多,心思也就越活泛,胡副宪,你道人人都似你这般内外一致,铁了心忠君爱国吗?”

    胡炎才而立之年,平日里以忠直闻名,平政元年高中二甲,赐进士出身,本朝几次政局动荡中,他均有率先具本参劾,旗帜鲜明支持陛下的大功,是以圣眷颇隆,才短短七八年间就从一个翰林院七品编修提为正三品的实权大臣,升官速度,文武群臣无出其右者。

    此时胡炎听了李少师的言语,并没有任何想要开口的意思,只是一张脸铁青着,嘴唇轻抿,目光严峻。

    李良内心轻笑一声,呵呵,年轻人啊!升的再快也不过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罢了!李良突然没来由记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自己在胡炎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是个如此一腔热血,直来直往的初生牛犊吧,想到这里,李良收了收心底的轻视,继续说道,“阁老,各位大人。”

    “若不幸被老夫与王侍郎言中,刘承真就叛国投敌,而伪燕又对其大肆封赏,东北边军大乱是其一,而天下士民官吏人心惊变是其二,伪燕此举,无非是明明白白扔给天下官民一条退路,清清楚楚地告知天下,‘只要投我燕辽,必将继续富贵,甚至权势更甚往昔’。”

    “届时还会有几人死君死国?又有几人真能铁骨铮铮,放下累世富贵而落个满族死尽?恐怕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两边观望,看菜下碟!更有甚者,怕是会主动投敌,自甘事贼,博取前程!昭昭青史,此种事不绝于耳啊!这才是天下大危之所在!”

    一时间,屋内气氛降到冰点,落针可闻。

    窗外偶有冷风吹过,刮得门窗微微作响,屋内几人却良久没有言语,神情各异。

    约莫过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许旬终于抬了抬头,看向面容凄苦的宋大人、神情哀伤的李大人、绝望悲悯的王大人和犹自愤愤的胡大人,许阁老双手撑住书案,衰老的身躯缓慢的站了起来,缓缓踱步到案前,扫视了一圈同样看着他的几位同僚,面露疲惫。

    “几位大人,各位的心思老夫知晓了,”说着许旬拱了拱手,先是面朝李良不留痕迹地微微摇头,又转过身对着其余几位继续说道,“此事重大,不可操切,吾等臣子可劝谏一二,但陛下圣心坚定,所虑周全长远,此事最终还是要君父圣心独裁的,吾等切不可忘了做臣子的本分。”

    “阁老!”声音急切,正是宋希明宋尚书。

    没等宋尚书接下来的话继续说出口,许旬先一步朝他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言语。

    “各位大人,近日天气转凉,老夫残败之躯不抵风寒,是以身体疲惫,难以支撑。”

    许阁老在案前站定,身形佝偻,重新拱了拱手,头微微下顿,轻声道,“夜已深了,老夫就不留客了,诸位大人还请早些回去将歇,国政繁剧,万事都不可操切,诸位大人也莫要累垮了身子,朝局政务还要仰仗各位。”

    几人闻言不得不站起身子口称告辞,多说无益,许阁老如此作态就像是摆明了他也已经有心无力了而已。

    李良行在最后,待其余三人走出书房后,李良复又转回身来,深施一礼,“阁老,此事真就无法转圜了?”

    “俊卿兄啊,”许旬言语有些无力,“但有余地老夫岂不会劝谏?圣上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谁能劝得了,若是硬要作为,不外乎多搭上一条人命罢了!”说罢,长长叹了一口气。

    李良继续说道,“若是如此,阁老还要早早做些打算啊,东北必然大乱!天下官心民意强求不得,可东北剧变马上就要成了燃眉之急啊,阁老,不可不防啊!”

    许旬晒然一笑,“能有什么打算?陛下圣心坚定,这时候怕是连下任靖边总督都已选好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既然什么都做不了,你我也只能在事后尽力裱糊了。”

    ……

    正说着,前院管家突然急匆匆跑至书房门口,“老爷,鱼龙卫指挥使陆大人前来拜访。”,也不怪管家有些急躁,这种朝局,哪个官员家大半夜听到鱼龙卫来访,不得惊吓出一身冷汗来。

    饶是许旬也有些面容微变,轻声脱口而出,“他来做什么?我与那鱼龙卫素无交集,这陆秀大半夜能有何事寻我?”却也不是问谁,只是自言自语了两句,很快就回过神来,先示意管家稍安,又对着李良拱手道,“俊卿兄,这陆秀来此,老夫虽不知其是何用意,不过最好还是不要让其与你在我府上相见,请俊卿兄先回,待来日你我继续相商。”

    “下官省的,下官告辞,只是这鱼龙卫陆秀,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阁老大人还是要小心应对。”说着,李良躬身退了出去。

    待李少师走出门口,许阁老眯着眼睛看向烛火,一张老脸看不出悲喜,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片刻,许旬缓缓开口,“收拾一下书房,有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