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周
繁体版

东北乱3

    京师皇宫,养心殿。

    平政帝端坐在宝座上,右手扶着身前的御案,身着明黄色燕弁服,头戴十二瓣黑纱皮弁,脑袋后仰,双目微微闭着。

    堂下只站着一人,身形佝偻,满头白发,正是大月首辅,许旬。许阁老垂手躬身,低着头,正红官袍双袖宽大,将将及地。

    平政帝缓缓睁开眼,先是瞥了一眼自己的股肱之臣,接着转回头平淡开口,“给许卿赐座。”

    有内侍搬来一花梨木圈椅,许旬连连称谢后,小心翼翼的落座,也只是把半个屁股搁在椅子上。

    “卿刚才所奏,朕不敢苟同。”皇帝陛下声音还是很平淡。

    “请陛下教诲。”许旬闻言就要起身下拜,不过被平政皇帝摆手拦下,“不必施礼,卿且安心坐着。”

    “适才言及边将人选,朕就不再瞒卿,朕确实属意那个你所说的不堪大用的周环。”

    “请陛下三思。”许旬赶忙跪倒在地。

    “许卿!”皇帝声音陡然一高,“作为天下文武之首,朕知你并无私心,确是为江山社稷考虑,朕无怪罪你的意思,但边疆军务之事,卿想的未免不周全了!”

    “东北边军,首防在辽东诸卫,再防于海山关,最后防于永平、蓟州一线。其中辽东防务之重,牵一发而动全身,若辽东不保,伪燕就能直面海山关,大军一拥而上,再不像前几年那般只以小股轻骑突入中原。”

    “靖边军骄悍,非猛将不能镇之,且关外形势混乱,所用之人必要知晓军情地貌,也必要了解伪燕详实。”

    平政皇帝站起身走下宝座,来至许旬身侧,伸手虚扶,“首辅起身罢,你所说的周环攀附阉党之事我是知道的,先帝时魏阉势大,天下为之低头的官民不胜凡几,若以此来考量,这大月朝岂不是有泰半文武要去官免职了吗?何况周环及时反正,也未曾随阉党有过祸乱之举。”

    许旬手扶着膝盖一点点站起身来,朝着皇帝的方向弯腰低头,“陛下圣心灼见,臣不及也。”

    平政帝又道,“至于他擅杀下属一事,朕虽恼怒,却也未曾降罪于他,军中大将,自有威势,一二不服之人,杀便杀了,朕只是怪他未曾俱本上奏,念其有功,是以也就轻饶了他一回。”

    “许卿啊!朕知你的担忧,但天下纷乱,能堪大任的重将本就没有几个,就算周环真就品性不堪,可只要他不似毛龙刘承那般害民乱军,朕就还是要用他,三个佃户百亩田,本就捉襟见肘,朕只可恨自己不通军务,未能如太祖太宗般御驾亲征,荡平寰宇,肃清天下!”

    “陛下已是呕心沥血,是臣等无能,不能为君父分忧!”许旬又跪倒在地。

    平政帝摆了摆手,转过身走回宝座,轻轻叹了一口气。

    ……

    许旬出宫门时遥遥看见站立在门外的陆秀,两人对视了一眼,许旬轻轻摇了摇头。

    陆秀今日本就是借故向陛下禀报军情来此等候许旬消息的,看到许阁老的动作,陆指挥使心中一怔,暗叹一声,东北危矣!看来陛下真的要任周环为靖边总督了!圣心已定,无人可改了!

    两人并未交谈,也不再眼神交流,相错而过。陆秀收敛了一下心思,向宫内缓步走去。

    等来到了养心殿外,有一内侍早早等在这里,见陆秀至此,朝之轻点了一下头,便转身向殿内走去,陆秀赶忙低头跟上。

    来至殿内,陆秀弯腰垂首,小步行至御前,跪倒在地,口称万岁。皇帝陛下好似没听到般毫无反应,陆指挥就只得继续跪着,过了良久,陛下仍是端坐宝座翻阅奏章,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以平政帝和陆秀的亲近,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情景,陆大人心里有些发慌,殿内的气氛,一时间很是冷清。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就在陆秀双膝有些发麻,贴在地砖上的额头开始微微冒汗时,平政帝淡淡地开口道,“鱼龙卫有西北的军情吗?”

    陆秀不敢抬头,恭声回道,“回陛下,西北鱼龙卫军情千户报,陕西总督柳庭于十月初八日出击太原,斩贼数百,未见贼军主力,是以近日已退回了沁州。”

    ……

    鱼龙卫秘折不用明确战功战损,所以往往要比各军奏章来的要早,而一旦各军呈奏与鱼龙卫秘折差异过大,必会引起陛下震怒,朝廷彻查!平政朝以来,因此丢了脑袋的将军可不止一两个,所以天下各军均惧恨鱼龙卫,而这也是皇帝陛下监控诸军的最有效手段。

    ……

    平政帝听完陆秀的话,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头都没抬开口又问道,“西南呢?”

    “回陛下,西南近日无有战事,四川总督李继昌还是聚兵顺庆府,与张南中贼军相持。李督师约束兵马,囤积粮草,意图不明。”

    ……

    自先帝时起,民乱爆发,陕甘流民聚众造反,最多时整个西北竟有二十多股乱军,大月平叛近二十年,虽扑灭多股,但越剿越乱,平政初年,陕西遣散邮差李贼二戎,打出“均田免赋”的旗号,一时间乱民蜂集,骤然成势,乱军流窜不定,李贼生性狡猾,朝廷于陕西置二十万大军,也不过只处于被动守势。

    ……

    西南盐商张南中,自湖广起兵,聚江南难民,号称“百万”,官军多方围剿,竟被他各个击破,最终攻入四川,据地成都、潼川、泸州以及大部川西各地,与大月朝廷隐隐有割据态势。

    ……

    平政帝终于抬起头看了陆秀一眼,眼神晦涩不明,“东北呢?”

    “海山关一如往常,总兵官祖长命、副将周环,均没有大的军令传达。”

    “平辽三卫俱在整军备战,宁奴似有异动,有大军集结的迹象。靖边总督刘承,近日很少露面,自称偶感风寒,但鱼龙卫未从他府中弃物中发现草药渣滓,臣推测,他如此作为只有两种可能,或畏罪颓靡,或图谋不轨!”

    “你不用推测,那不是你的事情。”平政帝说道,语气毫无波动。

    “臣遵命。”陆秀听着陛下明显不满的言语,身子伏的更低,他虽不知陛下对自己的怒气从何而来,但还是忍不住冷汗直流,如芒在背。

    “陆秀,”平政帝继续冷漠说道道,“你昨日去过许府了?”

    陆秀脑袋里轰的一响,浑身汗毛瞬间炸了起来,双腿战战,以头抢地,泣道,“臣死罪!”

    “方才许旬劝朕不用周环的那些话,是你告诉他的吧?”

    “臣……臣……”陆秀惊惧的说不出话来,执掌亲卫的天子近臣,私下结交外朝大员,意图干政。要是陛下认定了这条罪名,陆指挥就算多生出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支支吾吾做什么?”

    “微臣……万死!”

    平政帝瞥了一眼陆秀,“死罪?万死?陆秀啊陆秀,朕原以为你是个忠心的,想不到你也学会结交大臣了,怎么,想学魏贤吗?”

    “微臣不敢!微臣绝不敢有此野心!请陛下明鉴!”陆秀磕头如捣蒜,哭出声来。

    “那你给朕说说,为何深夜孤身去许府?又为何要跟许大人说那些言语?”

    “回陛下,”陆秀止住哭声,忍着心中恐惧,开口说道,“臣私下里以为,刘承一死,东北局势可能会生出乱子来,但陛下英明,必会从速选一良将接替三卫军务威服边军,陛下龙心深不可测,微臣不敢擅自揣摩,只是……只是陆秀觉得那周环,不似良将,微臣只是怕陛下一时糊……一时被那周环蒙蔽,将重任委于其身,陆秀不敢干涉政务,面君直陈,但每每思及又忧心如焚,故才去找了许阁老,只因陆秀从未与许阁老有过私交,又怕别人误会,这才深夜孤身一人前往。”

    这便是陆秀的机敏之处了,就算心乱如麻,可一番话说下来也是头尾清晰,既点明了自己不敢干政,又示意他此前从未与朝臣有过私交,此次冒失破例,也是忧心国事的失常之举罢了。

    “陛下,微臣所言,俱是实情,”陆秀又哭出声来,“若无陛下,陆秀不过一市井浪荡子而已,陛下大恩,不敢稍忘,陆秀岂敢有效仿那魏阉的不臣之心啊!请陛下明鉴!”

    “朕就算信你,可朕曾下过明旨,鱼龙卫上下不得干政,陆指挥使是忘了吗!”平政帝猛然抬头,目光如炬。

    没等陆秀回话,皇帝陛下继续说道,“连边军大将的人选你都敢干预,竟还敢意欲勾连朕的首辅!这些年是不是朕太宠着你了!乃至于让你忘了自己的本分!”

    陆秀只觉得自己脖颈发凉,却听到平政帝继续说道,“私交大臣,干预朝政,这罪名是你能担得起的吗?”

    陆指挥不敢回话。

    皇帝陛下骂出声来,“狗肺才,作出这个可怜样子给谁看!给朕站起来!”

    陆秀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平政帝抓起御案上的笔筒朝着陆秀砸了下来,只是气急之下失了准头,未能砸中。

    “你记住,你和鱼龙卫是朕的耳目,是用来震慑不轨的刀兵,不是治政的文官!也不是领兵的武将!朕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而且只能做什么!”

    “臣遵旨!,臣日后定当恪守本分!”

    “这次就饶了你,再有下次,就休怪朕不记当年的情分了!至于周环,明白告诉你,朕已经决定任用他为靖边总督了,你把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都给朕收起来!”

    “微臣谢陛下,微臣领旨。”陆秀犹自战战兢兢,只觉得自己阎王殿前走了一遭,是以也不敢再有什么劝谏的话了。

    ……

    平政十年十月二十日,几道经陛下授意,由内阁草拟的旨意连续下发,一时间,京师官场波谲云诡,流言四起。

    “兵部左侍郎、靖边总督刘承,私欲难填,吞饷取利,杀民夺田,乃至军心躁动,民意汹涌。为正纲纪,抚军安民,夺刘承官职食禄,即刻锁拿待罪,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会审。”

    “海山关副总兵官周环,忠勇坚毅,智多韬略,累大功于国,擢升兵部右侍郎、靖边军总督官,督师平辽、安东、宁辽三卫,威服边患,戮灭蛮夷。”

    “晓喻五军都督府、兵部,令海山关总兵官祖长命,领驻地兵勇万五千人,护赴辽钦差及靖边总督周环至辽东,暂驻于平辽府。”

    “晓喻五军都督府、兵部,令东北诸屯卫、长城诸关口,即刻备战,枕戈待旦,各军密切关注宁奴军情,加强防卫,不得有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