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流民见他拿出了契约，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挡在身前的人让开了道路，那些拿着武器的人也将手放得低了。

    张子轩脸色堆着笑，缓步走上前去，将卖身契递给了叶巾娘，趁她低头看契书时才又好好的打量了她一番。

    此时的她早就将喜服当了，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件破旧衣裳穿着，头上戴了一块褪色的红色巾帕。她的皮肤有一些偏棕色，但因为昨日刚梳洗过，在残旧的衣服交映之下也显得颇为洁嫩，身处在这些脏兮兮的流民之中，更好似白莲花一般。

    张子轩看了看她头上的巾帕，心道：“难怪你名叫巾娘，早知道昨日就送你一块了。”

    叶巾娘一目十行的将契书看了，面上露出了一些讶色，踌蹴了一下后开口问道：“你……真的要将契书还我？那银子……”

    张子轩一挥手潇洒的道：“银子就算我送你了，好歹是相识一场！不过，叶姑娘难道认识这契书上的字吗？”

    叶巾娘脸上微微一红道：“小时候去宋老爷家学堂偷听了一些，识不得几个的……不过这契书我昨日才见过，所以认得。”

    张子轩又转头看了看众流民道：“如今你们可相信我了吧，这些拿武器的可能收起来了么？”

    那些流民见他连卖身契都送还了，自然是不再怀疑，纷纷将武器收了。就算还有几个生疑的，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于是一众人方才又将注意力转到了刚煮好的食物之上，那老者盛了一碗食物，对叶巾娘道：“这些粮食是都是靠了巾娘，老汉我代替大家敬你了，你千万不要推辞。”

    叶巾娘看了看张子轩，想要说什么，那老汉却继续道：“这不只是一碗饭，这是大伙儿的心意。巾娘我们都服你，但是你若再是推辞，老汉我就要生气了。”

    看见大家都投来期盼的目光，叶巾娘也就不再谦让，便一把接过了土碗，吃了一口，脸上泛出幸福的笑容，对众人一扬手道：“大伙儿一块吃吧。”

    于是场面便一下子热闹开了，每个人都分到了小小的一碗食物，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到是显得张子轩等人格外突兀了。

    还好叶巾娘这时候看了过来，对张子轩一拱手道：“这些食物……巾娘也要多谢张公子了！”

    张子轩心中酸酸的想：“昨日还自称妾身，今日就鸡飞蛋打了……”也是一拱手道：“不用客气，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

    叶巾娘却是摇了摇头道：“巾娘不敢劳烦张公子。公子的大恩巾娘铭记于心，兄弟们也是有一些误会，还望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张子轩见她拒绝得干净，还想要说一些什么拉拉关系，却见几个人走了过来，看着叶巾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叶巾娘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张公子，咱们这里也不便接待贵人，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还是请回吧。巾娘还有些事情要做，怕其他兄弟们照顾不周怠慢了公子……”

    见张子轩面露尴尬之色，叶巾娘又开口道：“公子两次相助，巾娘也不是不识好歹之人，今后无论身在何处，如果有机会巾娘一定舍身相报。只是今日我等确有要事，还望公子不要误会。”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张子轩也不好强留，只好摆了摆手道：“没事。我们这些人在这里你们也不方便，不过改日我单独前来，你们可不要拒之门外哟。”

    见叶巾娘首肯了，他这才转身带着众人往来路而回。

    说起来张子轩也确实郁闷，昨日把人送到了嘴边了，他却要一番矫情，把人赶走。今日自己倒贴了过来，结果还被人当贼一般防范。半点好处没有讨到，却是当了“运输大队长”，最后还被人撵了出来，脸上着实无光。

    他转头看了看那个跟来的门卫，那张成立即乖觉的开口道：“公子这一招放长线钓大鱼可是高明至极。所谓口服不如心服，那帮人如今也已经信任公子，待得改日再一出手，定能一举拿下！”

    听了这话，那士卒脸上果然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看来这也是个识趣的人啊。

    一路回到家中，张子轩却是越想越不爽，今日的夜巡自然是懒得去了，第二日早早的去到营中，狠狠的将手下那般兵卒操练了一番，直训得他们叫苦连连，方才罢手。

    张子轩从营中罢训而出，见得天色尚早，便特意绕到城池西北，当他再次翻过那座山丘，放眼一望时，眼前的光景却是让他大吃一惊。

    只见此处一片狼藉，昨日还聚居此处的那数十个流民，连带着他们的窝棚，居然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

    张子轩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连忙去到大哥的宅中，一见到张子晋便开口问道：“大哥，听说朝廷决定赈灾了？这……可是真的？”

    原来他一路打听，只听得流民之中有人在传，说是朝廷已经决定在关东地区安置灾民，杜阳县的那些人一早便是迁移过去了。他去问那城门守卫，却是不明就里，只好回家来找大哥打听详情。

    张子晋听完他的述说，只是摇头道：“朝廷哪里来的钱粮赈济灾民？这事……哎！”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昨日我听父亲说起，朝廷有一些大臣认为让流民一直呆在长安城外实在不妥，便提议在关东找一块地安置他们……但是后来又为遣送费的事情争执了起来，最后便定下来，让流民们自己筹措盘缠去往关东安置……”

    “自己筹措盘缠……”张子轩吃惊的道：“流民到哪里去筹措盘缠？”

    “我原本也以为此策不可行，但毕竟是朝廷的决定，想来有人已经放出风声去了，因此有流民闻风而动也是可能的。”张子晋也是觉得有些荒谬。

    从大哥的宅院中出来后，张子轩感觉全身都是僵直的，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具尸体，无知无觉的行走着，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

    张成见到二少爷的模样，也是吓了一跳，他自然是知道二少爷的心思的，连安慰他道：“杜阳县的那些人有了公子的资助，想来也是足够到达关东的了。既然知道有这么一块地方，将来公子有闲了，自可以去看看的，公子也不必过于忧伤。”

    张子轩机械的转了转脖子，用一双失神的眼睛看着张成，开口说道：“关东……关东哪里能够安置？四月时河北糟了旱灾，前日又听父亲说六月初……就是几天前的消息，山东……山东又爆发了蝗灾。如今的关东已经大乱了！”

    听到这个消息，连张成都震惊了，他张嘴结舌的道：“那……那到底是为何……”

    张子轩茫然的道：“到底为何？关东大灾，盗贼四起，这些流民如果继续呆在长安，难保哪日不会变成贼。朝廷公卿们想得可好，把他们驱赶到关东去种地，如果被贼杀了那是消除了隐患，如果反而杀了贼，那也是一份功劳。嘿嘿，这算盘打得，连盘缠都要自己筹备！”

    听到这里，张成也是张大了嘴巴，再也发不出声来了。

    张子轩仰头望天道：“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便想，我要去追他们，告诉他们别上当。但是我真的能够追回他们吗？且不说没有父亲同意，恐怕我刚出长安城就会被你们抓回来。也不说这外面兵荒马乱的，我一个人出去如何能将他们平安带回。难道我找到了他们，就有用吗？”

    张子轩闭了闭眼睛，继续自言自语的道：“我拿什么说服他们？地是有的，朝廷没有骗他们，那里是他们盼望的活路。但是现在他们看不见盗匪，他们不知道这土地很快就会有盗匪来了，朝廷的军队保护不了他们，得他们自己拿命去拼。这些……我说了他们就会信吗？我能挡得住他们吗？”

    一滴眼泪从他眼眶中渗了出来，他任由眼泪挂在脸上，继续说道：“我能怎么样？将他们绑回来？回来之后呢？让张府养着他们吗？养了他们，其他人呢？”

    他摇了摇头继续道：“这里不是他们的出路，不在长安城中。她……她恐怕也不会愿意做这笼中的鸟儿。你还记得吗？昨日我说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的时候，她拒绝得多么彻底，不带一丝犹豫的。在她的内心深处，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说到这里，张子轩转过头来，用发红的眼睛盯着张成道：“她昨日就瞒着我，她们要商议的大事，不就是要动身迁移吗？嘿嘿，当我张子轩是什么人！她既然不愿意与我有什么牵扯，那我又何必将她放在心上？我今日之所以伤心，乃是感于这天下百姓之苦。张成，你可知道？”

    那张成未从方才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最后那两句脱裤子放屁，只是木然的点头答道：“嗯……嗯，二少爷说的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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