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毁灭。

    一开始是山川与河流。

    柔软而炽热的熔岩从地核深处喷溅而出，巨大的压力在剧烈震动中将岩层生生撕开。整个星球如同一颗熟透的浆果般爆裂，汁液一样的岩浆在地表淌得到处都是，所经之处无不化为焦土。

    河流沸腾起来，从地下涌出的水一半化作蒸腾的气流冲向大气层，一半淹没了碎裂的陆地。即便侥幸逃过，也被千百丈高的海啸瞬间倾盖。

    然后是飞鸟走兽、植物、昆虫，以及一切微生物。

    天上地下，陆上海里，没有任何生命能在这样湮灭的高温和迅速抽空的大气之下生存。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的，甚至连挣扎都没有，就快速地死去、分解、消散。

    不过转眼，一颗生机勃勃的星球成为真空宇宙中一块冷硬而死寂的岩石，并随之粉碎，最终化为太空的尘埃。

    接着，一颗又一颗的行星死去了。直到最后一颗行星化为齑粉，敲响了恒星毁灭的第一个音符。

    那些最宏伟的恒星用最盛大的声势为自己哀悼，它们在极限的塌缩之后迎来绚烂的膨胀，释放出惊人的能量，化为无比壮丽的星云。

    而另一些恒星，在无尽的尽头最终成为吞噬一切的终点。它们贪婪地掠夺着所有经过的物质，与它们一起迎来同归于尽的结局。

    无数星辰，都死在刹那之间。

    在无声的宇宙空间里，那些星星上曾有的生命、智慧、文明与情感，都渺小得连同尘埃相比都不值一提。它们的存在与毁灭，在漫长的宇宙时间中，短暂到无限接近于不存在。

    所以，祂又是怎么存在下来的呢？

    所以，祂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毕竟连星星都死去了，然后物质湮灭，最后虚无之中只剩虚无。

    世界迎来了终结。

    ——可是，太美了。

    在沉寂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里，一点无比微弱无比渺小的感叹，于虚空中一闪而逝。

    ——星辰粉碎的样子，真的太美了。

    那一缕淡淡的惊叹，就像一个奇点，在一切寂灭的黑暗里，忽然触发了光。

    虚无中，在没有生命可以窥见的原点，一场无以伦比的大爆炸骤然出现，悄无声息地生成了物质，生成了星星——世界再度诞生。

    于是，他醒来了。

    *

    白帝城，三生宫。

    离辞夕宴开始，还有不到三个小时。

    此时连夜完成审讯的海登·格林，带着刚刚得到的完整事件调查结果，求见女皇。他在飞黄宫的治疗室外安静等待。不远处和他同样等候女皇的，还有徐宫令和她手下的女侍们。

    每隔几小时，女皇必然会来探视仍在治疗舱中沉眠不醒的爱子，不管她是否繁忙。所以即便她的宫令还等着服侍她上妆、穿戴礼服，以便出席傍晚开始的辞夕宴，即便她的调查局长在完成飞黄宫事件的初步调查后立刻来见她，都不能打扰她雷打不动的探视时间。

    不过海登没有等待太久，女皇就走了出来。她的脸上已经添上庄重的妆容，但仍然穿着常服。她看到等候的调查局局长，对着他身后不远处的内廷宫令说：“灵光，恐怕还得要你再等我一会儿。”

    徐灵光暗暗不满地瞥了海登一眼，恭敬地垂首应道：“遵命，陛下。”

    海登跟随女皇来到隔壁的房间，报告调查结果。

    首先是破晓会的刺杀计划。

    “破晓会派出的刺客不只一个，除了巡游庆典上动手的奥利弗，还有潜入宫中行刺的孟劳。他们从一开始就计划孟劳作为暗棋，伺机行事。目前对破晓会成员的追捕行动仍在进行中。这次的刺杀，尚不能完全排除是否有联邦势力的介入。关于破晓会为何选择在这个时候行刺，仍在调查。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破晓会是通过租赁飞船名单审查制度的漏洞，将近千游民带入帝星白帝城的。对此，交通部部长梁裕需要承担最大责任。”

    “梁裕？”女皇沉吟着，从记忆里翻出一条鲜有人知的关联信息，“我记得，他是薇薇安原来的未婚夫？”

    “是的。孟劳是以薇薇安夫人女儿的名义，向梁裕寻求帮助。虽然孟劳给的信息是伪造的，但推测梁裕并不是不知道其中有问题，可他还是放行了。”

    女皇淡淡地说：“看不出来，他居然是个感情用事的人。”

    薇薇安夫人，是前朝戾太子汤珏最宠爱的情妇。

    汤氏祖孙三代的口味倒是一脉相承，他们喜欢温婉柔弱、楚楚可怜的美人。所以汤珏和外柔内刚的太子妃处不来，哪怕靳云汉称得上是当时帝国第一美人。而薇薇安是汤珏一眼就相中的，即便她已经有了未婚夫，但不论是她自己还是她的未婚夫，以及他们背后各自的家族，都没有能力拒绝太子的青睐。

    有靳家做靠山的靳二小姐也只能跑去边境躲风头，父母只是普通帝国官员的薇薇安又能怎么办呢？不管她心里怎么想，表面上她微笑而顺从地接受了汤珏的厚爱。

    靳太子妃曾经怀过孩子，但在一次与汤珏的争执中不慎流产，从此夫妻原本就不和睦的关系降到冰点。虽然汤珏事后答应皇帝会通过人造子宫诞下合法继承人，却一再拖延。因为在他心中，有资格成为他继承人母亲的女人，从来不是那个自幼强加给他的太子妃，而是他自己选择的薇薇安。所以当薇薇安怀孕时，他是真心高兴的。

    汤珏是传统主义者，他不喜欢人造子宫繁衍后代的方式，而且他认为只有男性后代才有资格继承他的位置。他希望薇薇安的孩子是个儿子，即便眼下只能是不被承认的私生子，但等他做了皇帝，就废除靳氏，让薇薇安当皇后，那么他们的儿子也就成了名正言顺的皇嗣——毕竟他本人就是皇帝的私生子出生，最后不照样得到了承认？

    被皇帝溺爱长大，从不考虑他人想法的戾太子，并不清楚“靳氏太子妃”是他父亲以及他之所以能先后成为皇储的代价。从他决定毁约开始，就注定了皇朝的覆灭。

    他的情妇薇薇安当然更不可能知道个中内情。但是，她本能地感到危险。

    或者说，戾太子对她的感情越炙热，她越是感到害怕——他的宠爱于她，不是受宠若惊，而是担惊受怕。所以当她知道自己怀孕后，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身处绝境的恐惧。

    汤珏为了保密，将怀孕的薇薇安安置在某个私人星球的别墅里。他认为太子妃知道薇薇安的情况后会迫害她，所以千方百计地隐瞒这件事，打算等孩子出生后再去看他们。

    但薇薇安却想着退路，她不爱戾太子，可对自己的孩子却有着天性的爱护。她想出来一个李代桃僵的主意，为了能付诸行动，她用平生最大的勇气找到太子妃求助。

    多么讽刺！在薇薇安心里，比起戾太子，太子妃才是那个人品高尚、值得信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