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之路？”

    球形的冰块落入淡蓝色的气泡水中，发出“嗞嗞”的声响。

    一只虎口带着薄茧的大手拿起透明的方形酒杯，微微晃了晃，似乎想让饮品的温度降得更快一些。

    手的主人，一个面容勉强算得上俊朗却毫无特色的中年男人，抬手喝了两口冰沁的气泡水，感受着口腔中炸裂的刺激感和凉意，借此提了提神。

    “希望那孩子别把你的玩笑当真，一个弄不好，他可能还会比我们提前一步踩进地狱的大门。”男人淡淡的语气听起来更像自嘲，他又抿了一口杯中的液体。

    杯子里盛的不是酒，而是海稻星本地一种名为玛丽莲的流行饮品，虽然口感像烈性酒，但确实不含酒精，深受女士和叛逆的青少年们欢迎。如非必要，不在工作时间喝酒是他们这行的铁律。

    男人做了个手势，示意坐在对座的下属继续。“所以，你看好这个郑非？”

    “是的，头儿。”周韫收起玩笑的姿态，顺手放大竖立在两人中间的立体投影。

    投影的精度很高，在昏暗的会议室内清晰得足以让人看清皮肤上的细节。周韫在一旁汇报道：

    “郑非，原名菲恩·梅森。父亲加尔·梅森是联邦商人，母亲郑显舒是帝国人，幼年居于第十二星区主星海稻星，三十年前远嫁联邦。星历744年郑非在联邦出生，一直到二十岁从未来离开过联邦。五年前他的父母在星际旅行途中遭遇事故意外身亡，因为他在联邦没什么亲人，受到其母亲堂兄郑显业的邀请来帝国定居。”

    投影中定格住了郑非有些过分好看的长相。仔细观察的话，他的骨相、皮肤和瞳色明显带着更多西方人种的混血特征，而他的五官则汲取了东方人种的细腻，头发宛如黑色的绸缎般富有光泽。

    自人类开启星际时代，经过七百多年的基因大混合，如今混血人种才是人口占比中的绝大多数。只不过外貌上多多少少能体现出祖上融合的血统里，东方人种和西方人种哪一方更占优势。

    以郑非的外表而言，典型地完整保留了父母基因的优点，最大限度汲取了不同人种的长处——但这显然与他们之前定下的筛选原则有些出入。他们档案里的其他“志愿者”候选人，出于某种需要，都是显著的东方面孔。何况从身份来历上说，原本的联邦人身份应该是被首先剔除的对象。

    不过周韫汇报的对象——帝国调查局第四行动处处长李修文，并没有急着发表看法。他一贯相信下属的能力，耐心地等着对方解释。

    “到了帝国后，他寄居于郑显业家，改名郑非，并且放弃联邦籍加入帝国籍。同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转入海稻星综合大学，直接就读二年级。目前是六年级生。

    “郑家主要从事星际农业贸易，郑显业有一独女在第三星区未央星读书，没有接手父亲事业的打算。郑显业显然希望培养郑非将来替他管理家族产业，所以郑非主修的专业是星际贸易学，辅修行星农业工程学。他的成绩很不错，但相比之下令人惊叹的是他在选修专业农业生物学的天赋，五年级时就被学校外聘的客座教授科鲁兹·乔选中，加入其项目组实习。”

    李修文听到了一个似曾耳闻的名字，很快从记忆里翻出了与“科鲁兹·乔”相关联的信息。他立刻明白了为什么下属会关注到这么一个偏远星球的小人物。

    “他还没毕业，已经能参与乔教授的核心项目？”男人问了一句。

    “那倒不是，但乔教授很看好他在基因编辑上的天赋，甚至曾经劝说他放弃星际贸易学主修农业生物学。原本我只是基于乔教授不同寻常的关心而对他做了点调查，意外发现了这个。”

    周韫拿出一支便携式药剂管，上面贴着“三分钟基因复刻液”的标签。

    “这是前段时间出现在黑市的匿名药剂，被称为‘变脸三分钟’。刚冒出来时引起了不小的关注，但很快沦为鸡肋乏人问津。它的效用听起来令人垂涎：只要加入目标对象的基因样本，就可以短暂地在基因层面变成目标的容貌，虽然只有三分钟，但足够用来通过生物信息身份检测仪的基因验证。毕竟现在的检测仪，提取生物信息的部位都选取人的面部。这款药剂实话说，非常适合犯罪。

    “但可惜它的定价再低都没能卖出去几支，因为使用条件太苛刻了，需要有十九组关键基因组同时达成相关匹配。”

    李修文挑眉，“是郑非做的？”

    “不完全是。按审讯记录的口供，郑非确实没有说谎，这是实验废弃物中偶然诞生的，因为当时没有及时处理干净，被他的一个叫麦可的同学盗用，经过改良后销往黑市。有意思的是，郑非发现后并没有报警，而是敲诈了麦可一笔，然后把钱花在了吃喝玩乐上。”周韫摊了摊手，“我们的小天才显然不是传统意义的好学生。”

    “所以你选择他，就是因为这款鸡肋的基因复刻液？”他的上司问。

    “是的，头儿，这药对别人是鸡肋，对他不是。因为需要匹配的十九组关键基因组，是以他自身基因为参照的，估计在他身上的使用限制非常小。”

    “听起来……像个潜在的罪犯。”李修文意识到了这款药剂真正的危险性，就算郑非没有生出非法牟利的念头，总会有人想到如何利用这位年轻发明者本身，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有了这款药剂辅助，加上我们原来的布置，通过皇宫的生物信息验证系统的可能性，至少能达百分之九十！即使他的五官和殿下只有两三分相似也没关系，他的身高同殿下十分接近，他会是最好的替身人选。”周韫目光炯炯地望着李修文，作为心腹，他能了解的内情更多，深深明白现在他和上司眼下面临的是何等糟糕的局面。

    只有外表相似的人选，真的能解决问题吗？对此他一直持着怀疑的态度，直到意外发现这个叫郑非的青年，他认为可能找到了最佳答案！

    “我明白了。”

    李修文颔首，扫了眼周韫厚重的眼袋。他能理解下属略略有些出格的亢奋，事实上所有知情者自从事发后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其他候选人呢？”

    郑非的投影像灰尘一样消散，被新的人物影像替换。

    “严越。他的五官是这批里相似度最高的一位，母族上溯三代与殿下的父族是同胞血亲……”

    男人一口喝掉半杯淡蓝色的气泡水，杯中的冰凉流入咽喉，滑入食道，仿佛也稍稍缓解了压抑在心底的焦灼。虽然他掩饰得很好，但随着时间一天天推移，他承受的压力远远不是下属能想象的。毕竟他才是做决定的那一个。

    这可能是他职业生涯中遇到的前所未有的大麻烦。李处长一边听着下属的汇报，一边有些走神地想：一个处理不好，后半辈子能在监狱中反省恐怕都是奢望了。

    不过就算他把事情透露出去，谁又能相信呢？他的顶头上司、也是他的效忠对象，堂堂帝国第二皇子，竟然在境外星域被不明势力劫持了！而他被劫持的确切地点和事发原因，因为这样和那样的匪夷所思及难以启齿，统统不能外道！以至于至今他们都不敢向帝星上报，无法向有关部门寻求援助不说，反而还得把消息死命捂住。

    偏偏还有不到三个月就是一年一度的辞夕宴，不久之前他们刚接到宫中传讯，今年辞夕宴将为诸位皇子皇女举行授衔仪式！

    这么要命的时刻，如果第二皇子因为被劫持无法出席，或者为了救回殿下被迫将他被劫持的缘由捅出去，李修文简直不敢想会是什么后果！

    所以他们这些皇子近臣只能想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和另一位同僚，近卫队长米尔斯上校兵分两路。上校带着一支近卫队秘密追踪劫掠者，找机会营救人质，而他则留在十二星区主星海稻星随时准备支援，同时紧锣密鼓地暗中挑选并训练第二皇子的替身。届时如果不能把殿下及时救回来，万不得已只能让替身顶替出席宫中仪式了。

    当然，他们都清楚这其实是个馊主意。

    且不说辞夕宴在堪称帝国心脏的皇宫举办，宫禁森严，他们能否让替身顺利通过层层关卡得打个问号；就说他们的殿下和兄弟姐妹关系再冷淡，和女皇陛下再不亲近，想要在不到三个月内找出一个能让殿下的血亲都无法辨认真伪的替身，简直是天方夜谭。

    然而为人下属他们又能怎么办呢？李修文只希望他的同僚们能及时把正主救回来，不至于让事态滑向最糟糕的境地。

    “……接下来这位，田牧野。虽然五官和殿下的相似度不高，但身高一致，骨架相似度高度接近。不看脸的话，几乎就像同一个人。”

    李修文一语不发地听着，始终没什么表情。谁也无法从他生人勿近的神色中窥探到半点他脑内翻江倒海的真实想法。

    直到周韫停下汇报，男人沉默半晌，一口解决了剩下的气泡水。

    “我们不能把所有赌注押在一个人身上。”李处长最终冷静地给出了决断：“郑非、严越、田牧野，就这三个人，用一个月时间，看看他们谁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