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推来的灯光过于明亮，照在人脸上令人心生烦躁。

    青年反射性地用手挡住眼睛，侧过头，一张长相有些过分好看的脸庞被灯光照出几分脆弱的苍白。

    可惜他面对的人从心底就缺乏名为“怜惜”的情绪。

    “郑非是吗？我想，你应该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坐在对面的男人声音和他穿得笔挺的制服一样，硬梆梆的，听不出半点的情绪。

    这里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审讯室，冷白的特制隔音墙除了嵌在墙角的监控仪器，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或者能代表所属的标记。房间的陈设简单到让人压抑，铅灰色的长条金属桌案隔开了审讯者和被审讯者的座位，一个成年人拳头大的白色灯球悬浮在青年前方，让接受问询的一方无法看清面前的情形。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先生。”

    名为郑非的青年捂着脸，语带抱怨地嘟哝。

    男人审视了他片刻，挥了挥手。

    悬浮的灯球向上位移到高处，自动吸附在天花板的凹槽中，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

    郑非舒了口气，放下手掌，露出堪称漂亮的年轻面孔。

    “狡辩没有意义，”男人说，“如果不是我们已经掌握证据，你也不会进来这个地方。”

    青年一脸迷惑，“什么证据？我真的不明白您说的意思。”

    “朱家和罗家先后报警，指控对方诱拐了自家的继承人。警方查过出入境记录，昨天傍晚出境的唯一一艘跨星区飞船，乘客名单上有罗家独子罗速的名字，但没有登船记录，也没有朱家女儿朱漫漫的名字。然而你却在那里。

    “奇怪的是，你明明就在候航区，桑田空港却没有你入关的DNA身份验证记录。更巧合的是，根据你学校同学的口供，人人都知道你和罗速、朱漫漫关系最亲密。”

    “好吧、好吧，我可以解释，那只是一个恶作剧。”郑非满不在乎地摊了摊手，“我和罗速打赌，我能用他的身份进入空港。他不相信，但事实上我做到了，我一直在那儿等他。没想到最后没等到他人，反倒等到了你们。”

    男人不知可否。

    “这不是什么恶作剧，你在那里等的也不是罗速。”他语气肯定，“你等的是朱家或者罗家的人，罗速和朱漫漫私奔了，而你，负责引开朱家和罗家的注意力。”

    郑非接触到男人锐利的视线，片刻，像放弃了坚持一样，换了个更为放松的姿势。“行，我承认，反正看起来你们调查得很清楚了。这位先生，如果我告诉你他们去哪儿了，可以放了我吗？一个晚上没回去，我家里人可是会担心的。”

    男人不为所动。“不，我对他们去哪儿没兴趣，我只对你做的事感兴趣。”

    “我？”郑非惊讶的表情略有些浮夸，“我犯了什么罪吗，先生？我只是帮朋友私奔，一对可怜的小鸳鸯，就因为两个家族生意场上的那点恩怨，居然要活活拆散他们！作为他们的朋友，我怎么也没法袖手旁观吧？”

    “所以你用了黑市的违禁药品，伪造罗速的生物信息通过DNA身份验证。”

    众所周知，所有星际远程航班出入境通关，都需要办理生物信息验证，并且必须是本人的活体信息登陆。

    男人手指微动，腕带上的微型终端无声亮起，投射出数个立体光屏，播放着昨晚空港的监控录像。

    “监控拍到当时办理通关手续的是‘罗速’，但据我们调查，同一时间罗速和朱漫漫已经搭乘一艘星际货运飞船离开了海稻星。我们有理由怀疑，两个月前在本星区黑市流通的新型基因改造类药剂‘变脸三分钟’，是由你制造并卖入黑市的。你使用它短时间内修改了自己的外表基因，伪装成罗速的样子，并凭借此骗过了身份验证系统。”

    “制造”一词，被男人特意加上了重音。帝国对作用于基因的药物专门制定了严格的律法管理，擅自制造这类药物是要入刑的，最严重的可能永远离不开监狱了。

    “这一定有什么误会！”郑非收敛了表情，显然他听懂了这其中含蓄的威胁。他保持着镇定辩解道：“我不知道什么‘变脸三分钟’，我用的东西和违禁品毫无关系！这是我参与科鲁兹·乔教授的科研项目时，实验测试过程中的废弃产物，而且只有我能用，不具备任何药物的普及性。”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科鲁兹·乔教授，是我们学校特邀的客座教授，也是帝星科学院的著名生物学家。我一直跟着他学习，教授很喜欢我，明年毕业后我会进入他的科研团队。如果您有什么疑问，可以向教授求证。”

    青年无疑在暗示，他是有背景的人。

    男人扯了下嘴角。他当然知道科鲁兹·乔教授，甚至远比这位教授的学生了解得更多。

    “不，只要我写份报告，我可以确定明年乔教授科研团队的人员名单上一定不会有你。所以，你依然坚持不说真话吗？”

    郑非沉默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他才开口：“可我不知道，您希望我说什么样的‘真话’。我甚至也不知道，你们究竟是谁？”

    男人直视着他。

    郑非一字一字，低沉地说：“你不是警察。”

    男人忽然笑了一下，他之前冷得让人倍感压力的表情，变得温和起来。但室内的温度并没有因为他的笑容而有所抬升。

    “你的老师和同学们都说你很聪明，现在我同意他们的看法。”

    男人手指划过终端，一块光屏切出，上面投射着印有他半身像的虚拟证件。

    “我似乎还没向你自我介绍？我叫周韫，隶属帝国安全事务调查局第四行动处，一级调查官。”

    郑非眉头微动，面上掠过一丝讶异。“您好，周先生。”他目光警惕，神色看起来带着点紧绷。

    周韫多少有些赞赏他的冷静。

    帝国安全事务调查局，一般人提起简称为“帝国调查局”，是直属皇帝的情报机构。它在星际传说中“显赫”的名声，向来是挺能唬人的。

    “据我们了解，你很优秀。乔教授称赞你很有天赋。我们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的天之骄子，因为一点冒失在档案上留下犯罪的污点，从此前程尽毁——这一点倒不是我危言耸听，基于盈利目的私自制作违禁药品，你可能被判十五年以上的刑期。”

    “我并没有盈利！”

    “但它在黑市流通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哪怕因为它的使用条件太苛刻而乏人问津，就客观存在的事实，很难让人相信作为制造者，你完全没有盈利目的。”

    “不，我根本不知道它为什么出现在黑市，我甚至不知道黑市是什么！”郑非的语气中带出了愤怒的意味。即便如此他的表情仍然保持了克制，只有眼神多少泄露了他的情绪。

    “这得看法官愿不愿意相信你。”周韫又微微笑了一下，可惜看起来不怀好意。“教你一课，郑同学，外面的世界和学校不一样，不会事事严格恪守规则。”

    他身前的投影又切换了一份文档，一份关于陈述郑非如何非法制造违禁药物并在黑市贩卖的调查报告。

    “其实这件事可大可小。它可以是违禁药品，也可以单纯是实验室未能及时处理的有害垃圾。只要这份报告不经过警方，而是经过帝国调查局第四行动处，走一个并不复杂的流程，它就不会再是你未来前程的隐患。”

    郑非又沉默了一下，抬眼问：“我需要付出什么？”

    “第四处有个秘密项目，正在招募‘志愿者’，我们认为你是合适的人选。”周韫的语气十分轻快，“只要你答应，你还是乔教授看好的学生，也是你舅舅郑显业器重的接班人。”

    “这跟我舅舅没关系！”青年有些生气，这让他好看的脸庞更为生动。

    “是的，我知道，他是位心善的抚养人，你很感激他。但是否‘有关系’，这完全取决于你。”周韫笃定地问：“所以，你是答应了？”

    郑非看了他半晌，身体猛地向后一靠，有些冷漠地回答：“是的。您并没有给我拒绝的权利，不是吗？”

    周韫没有否认，他站起身。“很好，我喜欢聪明人。那么，待在这儿别动，会有人领你出去。你可以回家了。”

    “那我的朋友们呢？”

    “虽然他们还是学生，但帝国法律规定二十岁算成年了。两个成年人离家出走，做家长的再着急也不能浪费警力。”

    “等等，我还有个问题，”郑非顿了一下，“为什么……是我？”

    “你做的‘违禁品’，它比你想象的更有用。”周韫走到门口又站住，半转身道；“你可能会介意，我邀请你加入我们的方式不够温和。但相信我，年轻人，这可能是你一辈子最好的运气。”

    “好运？”青年没忍住露出一点不忿之色。

    “是啊，谁知道呢？也许你正踏上了一条通天之路。”帝国调查员如同敷衍般随意地说道，大步地朝外走去。

    审讯室的门自动开启，又迅速闭拢。

    仿佛是感应到审讯者的离开，头顶的灯光自动转暗。

    被审讯者好像失去力气一样，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半垂着头，沉默下来。

    掩在阴影下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