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月之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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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夜谈

    当夜,子时。

    御书房中灯火通明,外面回廊中太监们屏息站立,不敢喘一声大气。院中大门紧闭,门外有禁军把守各处要口,整个皇宫显露出一片肃杀的景象。

    御书房的东阁里面,为首的是在正中端坐的皇上,满脸的严肃,不露出一丝情绪。双手扶着膝盖,一会儿看看天阁,一会儿望望窗栏,若有所思,似乎有很多的心事难以决断。

    在皇帝的旁边,是袁胤老大人。老大人坐在一个绣墩之上,手扶拐杖,紧皱眉头,也陷入了沉思。

    在御书房中央站立的,是咱们的大太子。他既是易南枫,也是王炳南。

    此刻,夜已深。距离承明殿的不欢而散,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时辰。自打炳南自告奋勇的请缨之后,无论是魏国公的人,还是朝中的清流朋党,都齐声支持叫好。但这背后的缘由,却是各有深意。

    皇上将手里把玩的玉雕闲章,轻轻地放在榻上,先开了口,“太傅,夜深了,回吧。”

    袁胤老大人听到皇上的这句话,稍微回了回神,说:“陛下,臣今日,必须要您个准话!”

    “什么准话?”,皇上佯装疑惑的问。

    “陛下圣明,天纵之资,就不要为难臣这个愚钝之人啦。今日,陛下乾坤独断,就是不让魏国公领兵平叛,是否对其已有戒心?”,袁胤试探着问。

    “袁卿以为如何?”

    “微臣以陛下马首是瞻。”

    皇上微微一笑,说:“袁卿,此刻东阁中只有你我和枫儿三人。有话直说,不必顾虑。”

    袁胤听罢,起身拱手一礼。皇上伸出手,在半空中虚按了一下,示意让他坐下慢慢说。

    “陛下,老臣斗胆妄言。魏国公,可用不可杀!”,袁胤重重的说。

    皇上听闻此言,眉头一皱,扭头看向一旁,似乎在强忍着激荡的情绪。

    袁胤接着说:“陛下,就算今天要触怒龙颜,老臣也要说完。其实陛下心里也清楚,魏国公是一枚关键的棋子,是先帝留给陛下的一枚砝码。”

    他顿了顿,继续说:“先皇开辟这万里江山,建立新朝,此乃不世之功也。然打天下易,坐天下难。这世间要想太平,朝廷要想传承万代,唯有在‘人心’上多下一些功夫。而这‘人心’又分两种,一是天下的‘士子之心’,二是天下的‘百姓之心’。先皇以仁爱治天下,当年还是前朝一隅之封臣时,就爱民如子。自登基后,更是减免天下钱粮赋税,让百姓休养生息,深得黎民爱戴,可以说是尽得‘百姓之心’。可要想俘获这‘士子之心’,却是难得多啊。我朝北地,常年与异族和蛮人交战,民不聊生。莫说读书和做官,就是填饱肚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不知道哪一天,连自己的小命都不保了。西南边陲,多为烟瘴苦寒之地,且很多地方都是新朝建立之初陆续归附的,人心向背尚且不稳,又何谈入仕为朝廷效力。这天下最稳定最强盛的就属江南八道了。一个地方,钱粮多了,才有余力供养读书人。太平久了,读书人就越聚越多。久而久之,从一个乡里走出来的,互相结伴,互相照应,以为乡党。而在朝中的臣子们,每日里如履薄冰,谁不希望能有个依靠和寄托,渐渐的根据政见不同、出身不同,形成大大小小的朋党。其实无论是地方上的乡党,还是朝堂里的朋党,都难成气候,不足为虑。一乡一县,能出几个秀才,人数少,气势就弱,顶多在朝里和民间求个自保而已。”

    袁胤看了看皇上,加重了语气说道,“可是这世间却有另一股力量,不仅其自身是个庞然大物,而且依仗着众多亲朋故旧的盘根错节,一点点的将这些散兵游勇聚合成一股合力,这就不得不防啊,陛下。您好好想想,当初前朝伪帝是如何迅速失去民心,变成了孤家寡人的。先帝又是如何能凭借一隅之力,迅速占领京师的。又是如何在登基后处处受制于人,难以推行新政的。您就能明白,先帝是多么忌惮这股力量啊。能笼络这天下半数士子之心的,能掌握朝廷半数米粮赋税的,能把人推上皇位,也能把人拉下宝座的,除了这些绵延几百年的世家门阀大族,还有别人能做到吗?说好听了,他们是朝廷的中流砥柱。说难听了,他们是绑架了朝廷,绑架了皇上啊。”

    皇上听到此处,突然低喝一句,“别说了!”

    袁胤老大人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皇上,仍然坚定的说道,“陛下,您不要忘了,当初先帝是为什么托孤给范岐的。世家门阀是无法清除的,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而这江东范家虽位列门阀大族,但其嫡系早在前朝末年就已经衰落,只留有一个旁支还在苦苦支撑。当时家中的二公子,以文章雅韵著称。无论是身世,还是性情,已经算是门阀中少有的孝悌之人。当初先帝自知身体不起,着令吏部将其从一介白衣,直接擢升为‘翰林’。三个月后提拔为‘中议大夫’,月余又晋位‘长史’,半年后又加封‘大理寺卿’。直到托孤那年,正式册封为‘太师’。短短一年有余,竟从一介百姓,成为朝中一品大员,简直是旷古未闻的奇遇。这些想必陛下您都知道,但您不知道的是,先帝曾指示吏部,强行让范岐以分家二公子的身份,继承了江东范氏的嫡系族长之位。当时凡是有所反抗的范氏族人,一律发配远疆。凡是有上奏折弹劾吏部的,折子一律留中,上书的官员则在年终吏部考功中降级使用。另外,还私下照会了工部,修补范氏老宅和祖传的产业,开垦荒地,扶持农桑。从在册的皇家庄园佃户中,又遴选了二百多户人间,充作他范家的佃农。这才让范岐坐稳了江南门阀的头把交椅,否则就凭他一个书呆子,现在能有座破庙容身就不错了。”

    皇上瞪大了眼睛说:“竟还有此事?”

    袁胤老大人叹了口气,继续说:“先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范岐扶上了位,也就自然而然的将其他门阀大族的目光,从朝廷的身上转移到了他和范氏的身上。这些年来,多少明刀暗箭,多少阴谋诡计,夹杂着对范岐和范氏的嫉妒和怨恨,都着落在他的身上。而皇上呢,不用再分出精力的逐个对付他们,只要保住了范岐,就保持了门阀士族之间的落差和不满。有范岐在,他们争的是谁能代替范岐。若是范岐不在,他们争的可是这皇位了。”

    皇上听罢,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说:“原来竟是这样。朕还在纳闷,为何父皇当年要重用这个人,又为何要对他百般维护。妙,真是妙啊。真乃奇招也,仅此一招,就化解了门阀士族之祸。不愧是父皇,朕远不及也!”

    但袁胤老大人却阴着脸,说:“仅此一招?嘿嘿,只有一个范岐,是远远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