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月之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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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夜宴

    承明殿中,灯火辉煌,鼓乐齐鸣。一众舞女在大殿中间,正在献艺一曲“万寿无疆”。

    众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眼神渐渐迷离。

    炳南偷眼看着大殿中的众人,恍惚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涌上心头。一闭眼,仿佛置身于某次年会的现场,自己委身于角落,看着周围的同事一群群的起身去给领导敬酒。而他自己,只愿意独自享受那份孤独。但一睁眼,才发现自己已是众人的焦点。两旁有宫娥伺候,身后陈管事垂手侍奉,玉阶下临近的大臣们个个喜笑颜开的看向自己。他已经感受不到原本熟悉的那种孤独,却被陌生的眼神所包围。

    炳南押了一口酒,辛辣的灼烧感立刻贯穿心肺,把眼泪都给辣出来了。心想,‘这酒够劲儿,原来粮食酿的原浆酒,这么香,这么冲!’

    还没等他从上一口酒的刺激中挣扎出来,忽听得耳旁陈管事悄悄的说话了,“太子爷,今天感觉不对劲儿啊。”

    炳南刚想问话,却被嗓子里的一口残酒呛得连连咳嗽,手舞足蹈的找水喝。旁边一名宫娥立即奉上一杯粗茶,炳南一把抢过,‘咕咚咕咚’的大口喝了下去。

    刚折腾完,炳南狼狈的问到,“怎么说?”

    陈管事一边帮他拍打后背,一边说:“您看见今天皇上的脸色了吗?”

    炳南被他一说,才向宝座之上望去。

    只见皇上端坐在龙椅上,不吃菜,只是频频的举起酒杯。每次杯到嘴边,又不尽饮,只是微微一抿,旋即放下。看得出,这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时陈管事继续说:“太子爷,您再看魏国公,跟陛下一个样。”

    炳南扭头去看,发现魏国公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断的自斟自饮,只是每次都能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脸色渐渐的红润了起来。

    此时一曲‘万寿无疆’刚刚奏毕,所有舞姬躬身退下。

    就在这个当口,只见大殿东侧席位上,一位胖子起身施礼,朗朗而谈:“陛下,如今天下太平,农商大兴。威加海内,四夷皆服。当真是苍天之幸,万民之幸也。如此盛事,皆赖陛下洪德,神佛共佑,及魏国公大义,众臣效命所至。故而,微臣提议,请陛下封禅泰山,告慰天下。再请陛下嘉赏魏国公及众位有功之臣,以表陛下圣德。此乃人心所向啊~”

    炳南定睛一看,说话的原来是那位许州牧。

    听完他云了这么一大段,顿时大殿之上鸦雀无声。

    沉静了约莫半刻,从大殿西侧席位上传来了一声叹息,“哎,这太平盛世,怕是难以为继了。”

    众人一听这等大逆之言,都是一惊,纷纷看向说话之人。

    只见一个枯瘦的身影,缓缓的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手里还拎着一个酒瓶。显然他已经喝多了,但口齿还算清晰。

    本来许州牧祁德利,刚刚在众人面前云了这么一大段,先夸了皇上,再赞了魏国公,最后替大臣们请赏。本以为自己这小算盘打得贼精,把所有人都拍了一遍,最后自己也能跟着沾沾光。突然被这个男人泼了一盆冷水,面子上有点下不来,厉声回道:“郑大人!你竟在皇上御赐之宴上大放厥词,诅咒我朝,该当何罪?!”

    这位郑大人显然已经达到了忘我的境地,“何罪?哈哈,死罪!”

    在他旁边比邻而做的一个人迅速站了起来,拽了拽他的衣袖,说:“郑兄,你喝多了,莫要再言,快向陛下谢罪!”

    郑大人一甩袖子,说道:“周贤弟,莫要拦我。开弓没有回头箭,今天郑某人就没打算从承明殿里活着出去。”说罢,把手中酒瓶一饮而尽,然后重重的摔在地上。

    大殿内已有人在私下议论纷纷,但皇上没发话,谁都不敢造次。

    郑大人颤颤悠悠的踱到大殿中央,冲着龙椅方向,抱手深施一礼。起身后,缓缓的说:“什么天下太平?什么农商大兴?鬼话!这天下早已是个窟窿,万民早已贫鄙如蝼蚁,何来万民之幸?!”

    他打了几个酒嗝,继续说:“下官掌管户部二十余年,从弱冠之年,熬到了知天命的岁数。可从我进户部第一天起,就没在户部大库中见过几两真正的银子!每年开春,布税和盐税刚刚收上来。就这么巧,用不了一个月,不是蛮人进犯边关,就是兵器年久失修。白花花的银子,在库里捂不了个把个月,就得往外运。往哪运啊,都是魏国公所辖的北方诸塞。下官愚钝,不谙世事。确实是想不通,那蛮人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他们没有爹妈,他们爹妈不疼儿女?一年吃饱了撑的,要犯边十余次。更有甚者,在陛下当政第四年,居然一年就来了三十一次之多。究竟是咱们长了一副挨打的面孔呢,还是咱们就真这么欠揍呢?!还有那些个兵器,每次边塞上报都需要最上等的精铁铸造,所用工匠和辅材也都是不惜工本,却年年都坏。打一场小仗,能坏一半。打一场大仗,能全部报废。就算放在库里不用的,这一年下来也有大半要重铸。下官就想问问,是我朝铸造之料真是如此不堪呢,还是边塞苦寒,把精铁给冻裂了呢。”

    众人无声,听他继续道来:“到了秋天,那更惨了。全国一多半的粮食,都要往边塞运。朝廷的户部,秋收之时根本见不到一粒粮米。但粮食运到前线时,却总说账额不足。运一千石,能少三百石。运一万石,能少四千石。户部历年都严查脚夫和沿途官员,虽有少数贪赃枉法之徒,偶有偷盗行径,但总共也就百八十石的样子。实在不知,如此巨大的亏空是从何而来。户部派人去边境大营里问,不但不相助,还要责难、殴打他们。年年户部都派人去,年年都有被边塞军士打死打残的。今年,就在上个月,户部已有四十多人提交辞呈,他们是宁愿回乡种地,也不愿再去那个鬼地方了。户部这个家,还怎么当!”

    ‘哐当’一声,一个金盏被扔到郑大人脚边,清脆的金属声响彻大殿,魏国公两手攥着空拳,恶狠狠地盯着他。大殿之内,一股肃杀的气氛在蔓延。

    就在此时,刚才试图阻拦郑达人的那人,快走几步到郑大人身旁,‘噗通’一声跪下说:“陛下,臣兵部尚书周奉,有事启奏。”不等皇上示意,紧接着说:“郑大人,虽然言辞无状,但所言皆是事实。兵部,虽名义上管制天下兵事,但这天下一半的兵马却不归兵部所辖。不仅如此,这一半的兵马的招募、操练、武备,及官员的升迁和任免,皆不是兵部所能过问的。原本也就罢了,可全国一大半的粮饷还要被他们夺去。各州府道县的府兵,从未满员,且军饷多有克扣。兵器短缺,衣衫不整。最甚者,南方有几个县,府兵十存其二,已有大半年未领过饷银,衣衫褴褛如乞丐,如此下去,国将不国啊。陛下。”

    他情绪太激动,被呛得直咳嗽,等稍微稳定了一下继续说道:“陛下,今年各地来报。东边海上的贼寇又有猖獗的迹象,西南有几个原本归顺的土王也在蠢蠢欲动。市舶司在催远洋大船的工期,要是延误了,今年的南洋贸易又要受阻,郑大人的户部就又少了一笔进项啊。但最难的还不止这些,这两年各地来报,北方边塞的军营,频繁的派人到其他省份募兵,每个县,少则一两百,多则五六百。出的饷银,比朝廷的高出了三倍有余,专挑精壮青年下手。弄得这些府县,不仅朝廷的府兵无人可招,就连农地里干活的也只剩下白头老翁了。臣,想问问魏国公。此举,意欲何为?此举,意欲何为啊?!”

    “够了!!!”

    好似一声惊天炸雷,震得众人耳中轰鸣。

    魏国公猛地起身,大喝一声。双手扣案,用力一掀。把整个条案,连同上面的器皿和食物,一同掀到了半空中,然后重重的砸在石阶上。有两名太监和一名宫女躲闪不及,被他一手一个,拎着衣服一并甩了出去。

    猛然间,魏国公飞身跃起,大步流星的走到周大人身旁,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猛踢一脚,踹在肩膀,把周大人一脚踢出去三丈多远,疼得蜷缩成了一团。

    此时旁边的郑大人被这场面惊得酒醒了一半,一看同僚被殴,也是血撞瞳仁,从后腰抱住魏国公,一边用力拉扯,一边嘶喊着:“魏国公殿前行凶,当真不怕这朝廷王法吗!”

    只可惜文弱书生,哪里是行伍之人的对手。

    魏国公被他闹烦了,见他双手扣住自己,死死不放。一怒之下,用双手用力,随着两声清脆的‘咔咔’声,又伴随郑大人的一声哀嚎,魏国公硬生生的把郑大人两个手指掰断。郑大人一吃痛,双手缩回,趁着这个功夫魏国公解了困。一转身,扯住郑大人的衣领,右手举起,结结实实的抽了他两个大巴掌。然后把手一扬,可怜的郑大人就重重的落在了地面上。

    魏国公并不解气,丢下郑大人,直奔周大人跑过去。先伸出一脚,重重的踏在周大人的脚裸上,又是一声惨叫伴随着‘咔嚓’声,周大人右脚踝被生生的踩断了。

    这时魏国公看见旁边席位的条案上有一个‘青铜豆’,一把抄过来,举起右臂,顺势要打。

    这下要是打下去,周大人肯定得去见阎王。

    说时迟,那时快。

    忽然一个物件,从远处飞来,正中魏国公右侧额头。力道不大,但却被砸出一道血口。鲜血瞬间涌出,弄得他极其狼狈。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若木鸡,有几个先反应过来的,扭头望向物件飞来的方向,却见炳南左脚踏着条案,右手空荡荡的晃着,脸上一副不怒自威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