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月之南
繁体版

第十一章 东市

    金秋时节,夜半小雨,伴着寒风,那真是透骨的寒意。

    炳南一行三人,站在酒楼门厅,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三人不约而同的陷入了沉默。炳南一直在回想,刚才吃酒时楚姑娘的一番话。

    记得她说,“……贵人!《澜依记》的众多话本,半数出自喜连班的程简夫。……此人本是落魄秀才,因喜好曲艺之道,常年流连于喜连班,兼做些编词改句的营生。……如今整个喜连班都被抓紧京兆尹大狱。……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贵人想知道更多《澜依记》的事,恐怕要看您能否过京兆尹这关了……”

    ……此时,楼上云林轩内。

    ‘吉祥’和‘饼子’正在收拾打扫,楚姑娘倚在一旁的圈椅上,默默出神。‘风筝’正好进来叫了她一声,身后还跟着一位老太太,慢悠悠的踱步进来。

    “哼,又是哪个不着四六的大宅门少爷,让你这么上心思。人都走了,魂还没回来呢?!”,老太太阴阳怪气的说着酸话,还一个劲儿的用眼撇着楚姑娘,好像她做了什么不堪的事似的。

    “娘!”,‘风筝’冲着老太太叫了一声,语气颇为强硬,也夹杂着对老太太的无奈。

    原来,这就是陈管事口中的‘褚太太’,即楚姑娘的婆婆。

    褚太太,见闺女出来为儿媳妇打掩护,也不再多说什么,自顾自嘟囔着离开了。

    “嫂子,你别理我娘,她老了,就那样”,‘风筝’试图安慰道。

    楚姑娘叹了口气,说:“‘风筝’懂事,最知道疼人了。嫂子没怨婆婆,只是在想薛姐姐他们。”

    “嫂子,我还想问你了,你刚才把程简夫夸的太神了。就他,哪干过什么正经事啊。”

    楚姑娘一笑,“傻丫头,不夸张,他们能去京兆尹吗。”

    “你,让他们去救薛姐姐?”

    楚姑娘摇了摇头,说:“能不能救人不知道,但京兆尹的门槛咱们布衣之人是进不去的。喜连班都被抓紧去这些日子了,东市天天在杀人,我有时候做梦都会梦见不定哪一天,薛姐姐他们就……”

    ‘风筝’赶紧楼主嫂子肩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楚姑娘略微伤感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饼子’,别收拾了,这里有我。”,一边说,一边走到‘饼子’身旁,凑近耳朵,压低声音继续说:“现在外面下雨,我看他们都没带雨具,你去给他们送伞,再拿四件袍子和蓑衣给他们。刚才坐在主位上的那位贵人,要从库里拿件最新的宽袍。”

    ‘风筝’机灵,提醒了一句:“嫂子,轿式行里有马车和轿子,让‘饼子’去跟三哥说一声不就行了。”

    楚姑娘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弯下腰,拉着‘饼子’的手说:“‘饼子’最乖,最听姐姐的话了。一会儿你撑着伞,不管他们要去哪,你都提灯带路。记住,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他们带去‘东市’,知道了吗?”

    ‘饼子’一听‘东市’两字,睁大眼睛,慌忙摇头。刚想摆手,双手却被楚姑娘牢牢握住。‘饼子’一睁眼,却发现平日里温和嬉笑的大姐,现在却用一种极其严肃的表情盯着自己。感觉有一种魔力,让自己点了下头。

    在‘饼子’一溜烟跑下楼时,‘风筝’却对楚姑娘说,“嫂子,干嘛让这么小的孩子去东市啊,那里……闹鬼的。”

    楚姑娘挽着她的手说,“傻丫头,治病需下猛药。陈管事是太子宫的六品司库,他的贵人能有几个?论样貌、论年龄,我心里已经猜得七八分了。跟他非亲非故的,咱们觉得是天大的事,也许在人家眼里转眼就忘了。下副猛药,看看他是什么心肠。”

    说罢,怔怔的望向窗外的寒夜。

    //////

    众人在雨夜中急行,‘饼子’提着印有“碧春”两个大字的灯笼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炳南和小苕,陈管事在最后压阵。

    一行人离开碧春阁后并不往北走,而是先沿着东北方向的米市街走下去,陈管事一怔,不由得回头望向碧春阁,只见灯光依然明亮,但窗格紧闭,什么也看不清。低头思考了一下,并未说话,快走两步紧跟了上去。

    到了与灯珠巷的交叉口,又穿过文庙旁边一条窄道,就到了胡宝街,沿着街道直接向东一头扎下去了。

    眼看马上要出街口牌坊了,‘饼子’突然停下了脚步。浑身颤抖,看得出内心非常的抗拒。炳南奇怪,问了句:“小兄弟,怎么啦?”

    ‘饼子’并不理他,一直在默默的做着心里抗争。只见他勾着背,两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害怕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但心里一晃间,想起了楚姑娘那句‘记住,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他们带去东市’。刚想到这里,就觉得身后一双温暖的大手扶住自己,一个声音稳稳的说道:“孩子,后面的路我来带,你回吧。记得跟楚姑娘说,她欠我顿酒啊。哈哈~”

    陈管事一边笑,一边拿过了灯笼。

    ‘饼子’很迟疑,似乎做了很大的心理斗争后,看看陈管事,看看炳南他们,鞠了一躬,转身飞了似的撒丫子往回跑。一边跑,一边抹眼泪。

    只听陈管事故作轻松的对炳南说:“太子爷~夜太黑,让小崽子先回去了。老奴给您掌灯,咱走着~”

    三人过了牌楼,来到一条大街上,只见街道宽阔,足够十匹马并行。街道对面是一个大型坊市,临街的房子都是三层样式的阁楼,坊门处的牌坊比普通的大了一倍。

    刚走到街中心,陈管事听到身后有动静,偷眼一瞧,只见来时牌坊处似乎隐隐有个小人影。‘哼,小崽子,还是个忠仆,够胆’,陈管事并不搭理,继续往前带路。

    快到牌楼了,炳南借着灯光一看,上写“东市”两个大字。刚接近牌楼,突然三人闻到一股不可言状的腥臭味,似乎是上万斤鱼虾腐臭多日的味道。定睛一看,原来是牌楼两侧柱子上,挂满了人头……

    炳南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场面,感觉胃口翻腾,喉咙发痒,“哇哇~”的大口吐了起来。

    不知吐了多久,借着口鼻处残留的酒气,稍稍遮挡了腐臭味。炳南大着胆子,凑近一看。大约有几十颗人头,挂在牌楼上,都是用钉子绑住头发,楔进木头里。只感觉这些人头,发黑、发皱。陈管事捂住鼻子,将灯笼凑近,炳南发现这些人头脑门前大部分都贴着一张字条,仔细一看,上写‘万松书局掌柜江也郎,斩首示众!’。在看其他,基本都是一些‘三保书屋’、‘九砚斋’、‘真延纸行’等的字号,不是东家就是掌柜,一律都是‘斩首示众’。

    炳南不解,心想‘这是焚书坑儒吗?’,旁边的陈管事憋着气挤出一句“太子爷,这些都是被《澜依记》牵连的人。”

    这才大悟,当初陈管事曾经说过,与《澜依记》相关的写书卖书的,印刷造纸的,牵连了很多人。但当这些乌黑干瘪的人头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炳南还是惊厥不已。

    炳南从一个有理想的大学毕业生,到现如今混迹在办公室职场的油腻男,早已经被磨平了心性。甚至有时连他自己都在怀疑,自己活着的价值是什么?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人活一生,不就是安分守己的做个普通人吗。娶妻生子,赚钱养家。曾几何时,他认为自己成熟了,跟三五知己侃侃而谈,历朝君王,当代豪商,什么叫资本运作,那个是管理经营,似乎早已洞悉世间一切事物的运行规律。老子就是懂,老子没去干,那是因为咱无为而治,咱清高。要干,肯定也是一个独占鳌头的风云儿。曾几何时,他认为人定胜天,也认为人的寿命真的可以达到国外科学家宣称的150年。那是因为他从未亲身直面死亡,哪怕是近几年陆续有亲戚朋友离开人世,但有父母挡在前面,他总觉得死亡是个遥远的东西。甚至还心存叛逆的认为,心狠手辣才是力量,暗黑风格才叫艺术。可现在他明白了,真正的恐惧,是你眼睁睁的看见了别人的绝望,进而担心它照进自己的现实中。

    恐惧的终点,是愤怒!

    吐出来的残酒,似乎更够味道。

    炳南眼神发直,一抹嘴,伸手抢过了陈管事手中的灯笼,把陈管事吓了一跳。冲着牌楼身后的黑暗,伸出左手,向前虚指。不一会儿,哈哈大笑。

    此时,不知怎的,炳南有种顿悟。自己在另一个世界中活得像个蛆虫,一个寿命很长很长的蛆虫。唯一能让自己感觉不那么低贱的,是还残存着几个所谓理想的东西。但这些理想是多么可笑,比如跟别的蛆虫比谁吃的多吃得好,谁长得更长,外皮更油亮。或者比一比谁是活得更久的那个虫子。吃叶子的,就可以颐指气使的对待吃根茎的。吃根茎的,也毫不在意吃土的死活。而那些吃土的还在做春秋大梦,梦想着有一天能吃上根茎,舔到叶子,然后他们把这个叫理想,哈哈,可笑!

    炳南想着想着,迈步跑了起来……

    可在这个世界,人又是什么?是寿命更短的虫子,还是虫子口中的那颗砂砾。

    命,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也许活着的东西就有那种叫‘命’的玩意儿吧。

    命运,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也许活着的东西,明天是吃沙子还是吃泥土,这种事就叫‘命运’吧。

    命运公不公平,我不知道,明天吃沙子就是公平,吃泥土就是不公吗?

    命运公不公平,我不知道,明天吃沙子公平,还是吃泥土公平,又有什么关系?!

    命运,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明天是吃沙子还是吃泥土,又关我屁事!

    命,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活着就对了!

    ……不,只是活着,那不跟另一个世界的我一个样……

    ……不不,不一样,但怎么才能不一样……

    ……对,不只是活着。不只是活着,就不一样了……

    ……不只是活着,那还能怎么活着……

    ……

    ……

    ……突然脑海里记起了一句话,‘人,这一辈子,不会为你做了什么而后悔,只会为你没做什么而后悔!’

    ……

    “啊哈哈,对,哈哈……”,炳南疯跑了起来。陈管事在后面大声喊着,但无奈被已经吓傻了的小苕死死抱住,跟不上来。

    ……

    “哈,哈哈……”

    突然,炳南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摔了一个踉跄。稍微站定后,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喘气,一边看向黑漆漆的四周,想知道这大街上能有什么东西。

    但四周太过黑暗,唯有后面陈管事拿着一盏灯笼。

    炳南眯着眼,蹲下身,贴着地面看向陈管事,借着那点微弱的灯光,希望能照到那个东西的轮廓。突然,他惊呆了,绊他的似乎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