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种得差不多了，我给每一株都维系了灵山的养分，等失效了再叫我就好。”

    “没这个必要。”

    叶浔坐在屋内，长发随意散着披在身后，嘴唇还没有完全恢复血色，看起来有些虚弱。他紧盯手上的卷宗，头也未抬，单手抬起随意一挥，整个副殿被罩上一层半圆型屏障。

    花丛中，淡绿色的人影直起身，刻意惊呼了一声：“叶尊大手笔呀，用自己的灵力维持整个殿内的生机。”

    叶浔没有理会他，屋内静得只有书页翻动的声响。

    那人也不在意，走到长廊边坐下，望着这片在微风中摇曳的月季花丛，有些好奇地问：“怎么突然间想种这么多花，是因为床上躺着的那个小女孩吗？”

    屋内依旧没有声响，研墨的声音都变得有些刺耳。

    “叶尊，从你唤我过来种花以后，整个人都太过反常了。”

    那人走到叶浔身边，挡住了光线，使得叶浔不得不抬头看他：“诗青虺，这一切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诗青虺半张脸上的鳞片一直从脸颊延生直衣领内，光照下闪着磷光，晃得叶浔眉头皱得更紧。前者也忙反应过来，捂住那一侧的鳞片半跪了下来。

    “在下的龙鳞还在您手上，自然是会操心的，”他空咽了一下，“只是您的举动真的不似平常。”

    “不似平常吗……”叶浔缓缓放下手中的墨条，向内屋看去：“确有些蹊跷。”

    从轮回锁完成之后，大门突然传来阵阵异动，而他自己也因这异动的影响被抽去部分灵力。没想到伤势还没有彻底恢复的情况下还得修复损耗的灵力，这才导致此刻虚弱乏力。

    而现在，他又将诗青虺叫来种上满院的月季花，再次使用灵力开启了屏障。

    对叶浔来说，这可真是反常到了极致。

    不远处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伴随而来的还有昭乔骂骂咧咧的声音：“你自己晦气也就算了，带回来的人也晦气！叶尊迟早被你害——死。”直到达门前，渊雪茗拉开门的一瞬，昭乔才猛地噤了声。

    一进门，他们就对上叶浔皱着眉的模样，身边诗青虺还跪着，一看便知这会可惹不得座上的人。

    这么一闹，叶浔眉头皱得更紧，他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再也改不下去手上剩余的卷宗：“我应该说过，不能随意进出副殿。”

    闻言，渊雪茗和昭乔赶忙半跪下来，昭乔更是低着头不敢去看叶浔。

    花的香味萦绕在整个屋内，渊雪茗被长廊外种满后院的月季花吸引了目光，罩在副殿之上的屏障时不时反映着斑斓光辉，衬得花更加红艳。他斟酌了一会，毫不避讳地直视叶浔：“应是老……叶尊与大门本就有联系，加上顾霖汐与锁的契合度很高，她的情绪间接感染了您。”

    渊雪茗这番话自然不是说给叶浔听的，而是在他一旁的昭乔。

    冷血无情的叶浔看得多了，突如其来的温情难免会让一些人感到不适，若没有个合理的解释，怕不是又会被柳朝权抓着不放。

    “……应是如此了。”

    叶浔的所作所为像是在安抚心中的悸动，让内心得以恢复平静，却不知这情绪从何而来。渊雪茗帮他做出的这番解释算有迹可循，虽有漏洞，但目前也找不到更合理的了。

    昭乔看来是较为满意听到的答案，他非常明显地叹了声气，终于没有再用怨恨的眼神“刺杀”渊雪茗。

    又过了一会，叶浔不知是疲乏还是什么，沉着头一直没有说话，跪下的三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依旧保持着原状，屋内气氛有些凝重。还是昭乔忍不了这氛围，鼓足勇气找了个借口，在得到回应后便赶忙匆匆退下。

    直到副殿只剩下三人，渊雪茗才好站起身，再走到叶浔身旁坐下。

    “老叶，不然……我接管顾霖汐一段时间？”

    叶浔抬起溢满血丝的双眼，他这般病弱的模样真是难得一见，甚至连平日里让人望而却步的眸子也少了威风：“也好，你每日午时过来。”

    渊雪茗刚点头，又猛地反应过来：嗯？不对。老叶不打算让顾霖汐离开副殿先住到四长老院，而是让自己每天过来，他病成这样还是想亲自看着她？

    许是心里的这个结论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渊雪茗看了看诗青虺，又看了看叶浔，然后又看向诗青虺，企图确认眼前一切皆是真实，并非虚幻，也不是自己梦靥了。

    还没等他理顺思路，叶浔再次开口：“还有，雪茗，她以后便不姓顾了。”

    “那姓什么？姓叶？”渊雪茗脑子还当着机，就把心里话直接说了出来，等察觉到失言时已经覆水难收。

    就这样，在诗青虺不可思议的表情下，在叶浔的“威风”重现下，渊雪茗被一脚踹出了房门，还未着地，寒冰似的灵气拽着他直直地甩出了副殿。

    这一下摔得非常实诚，他屁股着地，发出的巨响足以吸引所有路过附近的弟子的注意，但也只有一个人会向他跑过来。橙色的裙摆急促地翻飞至眼前，像寒冬里的骄阳一样让渊雪茗感到阵阵暖意。

    “雪茗！没事吧！”

    芦柑的声音听着非常焦急，渊雪茗更加得意起来：“我没事。”他揉揉作痛的屁股，一只手抬起已经做好了被扶起身的准备，嘴角不自觉地翘得老高，刚刚受到的一切委屈在芦柑的安抚下自然微不足道。

    但他所期待的拉扯感并没有如期到来，反而是抬起来的那只手被芦柑嫌弃地打掉：“我不是问你，我问的是顾霖汐怎么样了？”

    这句话一出，瞬间让渊雪茗刚暖和起来的心间又顿时被暴雪侵袭，甚至比刚才生拉硬拽自己的灵力还要冰冷一些。他有点尴尬地生咳了两下，自己爬起身，掩饰般地拍打掉外衣的灰尘：“看来是没什么问题了，老叶似乎也很照顾她。”

    “叶尊？”

    “是啊，关照得有些过头了。”

    听得他的话，芦柑才抬头看到闪着光辉的屏障，心中若有所思。

    “有头绪吗？”她追上正往四长老院方向走去，看着有些落寞的背影。

    渊雪茗注意到芦柑眼中的关切尽数给了不明未来的那个小女孩，心里不是滋味，像孩子被抢了玩具似的不悦：“大致就是因为她与锁适配度较高的缘故，灵阵是你设的，注意别被影响了。”

    “雪茗，你是想说我现在的心情只是因为灵阵吗？”

    渊雪茗有些犯愁，往前又快走了几步：“我明白，我不是这个意思，抱歉。”

    头天夜里，他已经因顾霖汐的事与芦柑吵了一架，所以他下意识想去逃避。芦柑其实不止一次与他争吵，关乎叶浔的身份还有他们现在正做的事，以芦柑从小受到的教育来说是多么不耻，令她难以接受。

    正是因为渊雪茗明白，所以他才更担心害怕：“求你了芦柑，我需要留在凌煙门，这是我唯一的价值。”

    每一次芦柑都会在他期盼的眼神下心软，比起让爱人难受，她更情愿将痛苦赋予他人，还有自己。

    他们都明白，与芦柑有着相似童年的顾霖汐似乎让她更敏感了。

    是夜，叶浔进到副殿的里屋，四周充盈着腥甜的气味，就连满院的月季花香都没法彻底掩盖，闻久了还令人有些晕眩。

    这样的味道算不上好闻，像是某种过量的香精混入了鲜血。渊雪茗还没被赶出去前说过，比起以前，这腥甜味已经算是被花香中和了许多，倒也不知道中和在了哪。

    叶浔被熏得蹙鼻，还是忍着不适凑近去检查了一下顾霖汐的状态。那张脸比刚见她时还要苍白，睡得非常平稳，若不是还能隐约看见胸口的起伏，可能来人见她还以为是具尸体。

    “很喜欢这些花吗？还是说期盼着那个答应送你花的人？”他自言自语道，其实答案早已在心中。

    回想起今日的异常，不只是因为自己重伤未愈，更多是被通过大门所传达来的，来自于眼前这个不大点的小家伙情感所影响，一切确实说得通。

    叶浔没有再靠近，他压抑住烦闷的心情，转身离去。

    按理说，人虚弱到了这个地步，睡眠时间也会比一般人长得许多，但喉咙内强烈的干渴感却将顾霖汐从深夜唤醒。她猛地从床上弹起，口中发出可怖的“呵呵”声。

    她只是想喘气，喉咙却生疼，比任何时候都渴望着……渴望着什么？

    茶壶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应该是有人专门放在那的。明明喉咙已经干涩得说不出话来，她却一点也不想喝下那壶茶，反而厌弃非常。

    祸不单行，这时候腹部的蛊王也像催促她似的剧烈颤动起来，牵起反复无常的疼痛。

    顾霖汐卷曲着身子，同长久以来每天醒来时的状态一样，异常的干渴对她来说更是雪上加霜，越发无法正确思考，理智也在逐渐断裂。

    “谁？！”

    她的声音如石头摩擦生锈的铁所发出来的。就算脑内已经一片混沌，她依旧警觉到了靠近自己的脚步声。

    没有人回应她，顾霖汐勉强睁开眼，透过眼泪组成的水幕勉强辨认靠过来的人，却只看清一双大手向自己伸了过来。她被人粗暴地拽着双臂提到半空，又粗暴地跌入了一个怀抱，接踵而来的是嘴唇边触碰到陶瓷触感光滑的边缘。

    顾霖汐反应到抱着自己的人是想喂她喝水，但这杯水的味道让她想呕，更别说闻起来像常喝的那种茶泡坏了似的。

    茶水刚触到嘴边，顾霖汐赶忙猛地别过头去，心理生理上都在拒绝这难以接受的味道，要不是手臂没了力气，她肯定会将这杯茶水打翻过去。

    “乖，喝下去。”

    头顶上传来的声音很明显是压抑怒气，装出了温柔的感觉。这种虚伪让顾霖汐火气有些大，她立马联想到同样虚伪得让自己烦躁的叶浔，反抗得更加用力。

    “乖，别乱动了。”这边叶浔的耐心也快被消磨殆尽，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生硬地掰着怀中张牙舞爪的小家伙的头，劲大怕捏坏了，劲太小又控制不住。一来二去的，整杯茶几乎全潵在顾霖汐了的脸上，就连他自己胸口的衣服也湿了半截。

    二人都发现茶杯里已经没有水了，默契般同时停止在了上一个姿势，以一种怪异的画面僵持着。更别说明明他们都很虚弱，脸上却因怒气使然双双生动起来，看着很是滑稽。

    倒水的声响打破了尴尬，叶浔维持着当前的姿势，拿茶杯的手早已伸到顾霖汐视角盲区重新倒上了茶水，趁着她发愣的间隙，掐住两颊，迅速将茶灌了进去。

    “咳咳咳！咳咳！”

    这一下过于猝不及防，顾霖汐被呛得猛咳，倒是让她清醒不少。

    终于，她意识到抱着自己的确确实实是叶浔，但咳声还在继续，估计是一下被灌得太多，还有些停不下来的架势，脸也被憋得通红。

    就在她不知所措时，有节奏的拍打一下又一下从背部传来，同时，腹部像是被暖炉覆上似的阵阵温热，疼痛感像被揉化了一般。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喉咙也不似之前那般干渴。

    叶浔只是想尝试用灵力能不能安抚蛊王，看顾霖汐缓和下来的模样，看来是起作用了。

    不过听说她很会忍耐，为了确认情况，叶浔还是开口问道：“好些了吗？”

    咳声停止，顾霖汐迟疑了一下：“……嗯，谢谢。”

    听到确切的答复，他总算松了口气，闭眼瘫在床头，仿佛刚才经历了一场大战。

    背部的拍打在顾霖汐停止咳嗽时已经不再继续了，只有安抚蛊王的灵气还在持续输送着，因此她也还在叶浔怀里。效果非常显著，顾霖汐明显感觉到疼痛不再反复，理智彻底恢复的同时也就明白情况有多难堪。

    “抱歉……”

    “没事，”叶浔发现她似乎还有话想说“怎么了？”

    “那个茶，是谁泡的？”

    “是我，听渊雪茗说你喜欢这茶，不好喝吗？”他好像终于意识到，刚才顾霖汐奋力挣扎的其中一个原因。

    “嗯……下次还是我来泡吧？”

    闻言，叶浔怔了一下，而后忍不住轻笑：“好。”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一道阳光逃过床帘的阻拦调皮地在枕边跳跃，刺激着顾霖汐苏醒过来。

    难得有一次睡得如此安稳，她逃避了活跃的阳光，刚想翻个身继续睡下去，深夜时的画面却闯入了脑海，迫使她坐了起来。

    这两天她起床的方式似乎都是一惊一乍的，床也是一天一个样。

    应该是听到了屋内的声响，叶浔的声音应声从门外传来：“霖汐？醒了的话整理一下，已经中午了，雪茗在大厅等着。”

    话音刚落，顾霖汐正好瞧见床边上放着一套新的衣物，她快速应了一声，爬起身开始更换。

    这时门外又传来叶浔的声音：“如果你自己换不了，我叫芦柑过来？”

    “不不，不用。”

    顾霖汐一个人待在后山那么多年，很小的时候便会照顾自己了，这些自然不成问题。令她更加在意的是，叶浔的语气无论怎么听都不像记忆里那么虚伪，像是换了一个人。

    放在桌上的水盆甚至还冒着热气，她快速整理了状态，推开门去。

    叶浔果真是等在门外的，顾霖汐刚出门他便迎了上来伸出手，她也下意识搭了上去。

    “睡得好吗？”

    “很好，谢谢。”

    顾霖汐的个子差了叶浔一大截，后者有意配合着她的脚步，所以走得并不辛苦，倒让她想起了很久以前与兄长一起出行，有时候也会这么被牵着的。

    “渊雪茗这段时间会代替我对你进行一些教导，他每日午时来，清晨你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好的，宗主。”

    他们走到月季花丛旁的长廊停了下来，叶浔蹲下身看她：“以后就要叫师尊了。”

    路上顾霖汐一直低着头，这才顺着叶浔的方向看到了满院的月季花，欣喜的表情毫不拘束地展现在她脸上，脚下也不自觉向花丛走去。

    她瞪大双眼，不知名的情绪在心中冉冉升起，转头问叶浔：“这些是沁繁庄的月季花吗？”

    “是……”

    还没等叶浔说完话，顾霖汐紧接着又问：“我以后还可以来这吗？”

    微风徐徐，不知道是不是随风摇曳的花过于红艳，映在她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不再是死气沉沉的模样，看着温暖可人，惹得站在高处的人也露出温和似水的笑容。

    “霖汐，这以后就是你的院子。”

    “我的院子？”

    叶浔缓缓踱步直她的身旁：“对，你是我唯一的徒弟，这里的东西自然都是你的。”

    一切对顾霖汐来说太突然，只用了两天，她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反应。

    “你以后不再需要‘顾’这个姓氏了，你叫霖汐，是凌煙门宗主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