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持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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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锁

    昭乔被这眼神盯得同样打了个寒颤,自知失了言,但嘴上还是不饶人,只是气息比刚才微弱了许多:“也……也就是叶尊你帮他说话!这个废物占着四长老的位置到底有什么用!”

    可能被昭乔这种反应逗的,堂内所有人都敢保证听到了从主座传来的一声轻笑,于是另外两位长老也看向了叶浔。

    “如若不是我帮他说话,这样的‘废物’不是早被你折磨死了?”

    叶浔声音一出,果真是带着笑意的,皱着的眉头有所缓和,姿态放松许多,月白色的衣衫这时甚至衬得他有些温柔。

    昭乔肯定也是发觉叶浔气消了,更加大胆起来。

    他松开还抓着渊雪茗衣领的手,站在正中理起了自己的衣袖,面上还有些小得意:“那肯定,这不是信手拣来。”

    这次叶浔的笑意更明显了,正欲开口继续调侃昭乔,一声轻咳打断了他,是离他最近的那个顺位。他仅仅用余光扫了一眼声音的方向,面色又立即恢复了严肃,抿了抿唇:“昭乔,回去坐好。”

    昭乔因这突然改变的气氛有些发懵,但还是乖乖坐了回去。

    坐在最低位的渊雪茗扯了扯被抓皱的衣领,也终于松了口气,正色道:“蛊王被成功种下,但我还不能完全控制,因此拖累了宗门,抱歉。”

    “既然你提到了蛊王,那我也就直说了,”柳朝权迅速接下话茬,无视了道歉,“鹤阕门的小女孩是唯一一个种蛊后存活的,我觉得不如将其雪藏,只取血用。”

    依照前几次的经验,他们发现被种上蛊王的试验品,他们的血是史上少有的良药,光是一滴已经价值不菲。但那些测验体存活时间都太短,还没等取多少就被蛊王吞食殆尽。

    “不行!”渊雪茗迅速反驳道。

    “如何不行!她已经失控一次,你就能保证不会失控第二次?到时候的损失不是你可以承担的!”

    “我……我……”渊雪茗并不擅长与人争执,特别是柳朝权这样的人。焦虑感袭来,他的嘴唇止不住颤抖,就算心里有千万句想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

    他下意识朝叶浔投去求助的目光,却发现叶浔依旧神态自若地坐着,只不过眼神望着门外。

    “柳长老,蛊王是我们养育的,要说怎么处置,也得雪茗做决定。”

    芦柑从门外进来,边说边走到了渊雪茗身后,轻轻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渊雪茗这时也向后仰了一下,确认碰到芦柑以后颤抖才得以缓解。

    “芦柑,莫要帮他胡闹。”一直没有说话的二长老析木杨也终于开了口。

    说来有意思,比起渊雪茗,芦柑在众人眼前才更像是真正的四长老,沉默寡言的析木杨对芦柑很是赞赏,于是便在柳朝权之前接了话,颇有护短的意思。

    柳朝权也并没有针对芦柑的想法,不再说下去,大家都噤声等着渊雪茗开口。

    这边,冷静下来之后的渊雪茗也终于是有了底气,他思索了一会,郑重其事道:“如果我们给她上一道轮回锁通向大门,是不是就不用如此担忧了?”

    此话一出,堂内静得甚至能听见绣针落地的声音,众人都在细细揣摩此事的可行性。

    “只是,她如今的身体状况不知撑不撑得住?”昭乔提出了最显然,也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叶浔可由不得他们再争执,说出了决断:“不管她撑不撑得住,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他再次快速扫了眼柳朝权:“我想柳叔和雪茗都不可能再做退让,这已经是权宜之计。”

    说到这个份上,这件事便已经有了结论。柳朝权看着叶浔虚弱的模样叹了声气,直接走出了大门,析木杨与昭乔也紧随其后。

    “雪茗,做得不错。”

    突如其来的结束使得渊雪茗还在发愣,叶浔走过他身边对他说话时,他才忙反应过来追了上去。

    “等等!老叶……如果顾霖汐她真的撑不下去怎么办?不能推迟一段时间吗?”

    “你觉得柳朝权会等你推迟?”叶浔并没有停下脚步,朝属于渊雪茗的四长老院走去,“真撑不下去,不也如了你的心意,蛊王回到你的手中。”

    渊雪茗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一决断真的会要了顾霖汐的命,再次紧张起来,还想去劝阻叶浔的时候被芦柑拉了回来。

    他看向身后的芦柑,只见她摇摇头,示意不要再追究下去。

    其实在渊雪茗说出这个方法时,芦柑便知道已经覆水难收。轮回锁是一个毒道的诅咒,被下了此锁的人灵魂便不再属于自己,等死亡之后灵魂离开躯体,便会被锁在下咒之人所指定的地方,一遍一遍反复经历自己生前所有,永世不得超生。

    对下咒之人的好处在于,灵魂一遍遍轮回时会产生巨大的能量,而他们所说的“大门”正好就需要这种能量。锁也能阻挡蛊王在顾霖汐失控后操纵她,以防造成不可磨灭的损失,因为蛊王不能吞噬锁,也就不能吞噬她。

    再者,就算真撑不住,上锁时便死了,蛊王也能被取出来,后续就没那么多事了,所以这确实是个权宜之计。

    只不过当时渊雪茗估计只考虑到上了轮回锁之后,柳朝权他们也就没有必要处置顾霖汐,却没想过她如今的身体能不能承受下咒时产生的损害。

    强行在灵魂上加一把锁,可比强行种上蛊王要痛苦得多。

    回到四长老院,芦柑先他们一步进了卧房,绕过屏风,顾霖汐正静静地坐在床沿。她眼神放空,不知看向何方,因为原先的衣服破烂不堪,现在她勉强套着芦柑给她的衣服,显得更加娇小柔弱。

    芦柑看到桌上未动的粥还微微冒着热气,忽然有一丝哽咽。

    “粥不合你的胃口吗?”她慢慢坐到顾霖汐身边,伸手帮其将压在衣服里的头发理了出来。

    “不,只是觉得吃不下东西,”顾霖汐顿了一下,面色不改,“外面是谁?”

    “是凌煙门的宗主,叶浔。”

    “他要带走我吗?”

    芦柑看着她那双始终无神的眼睛,好像突然明白渊雪茗为什么会对她发火。

    “为什么不反抗?哪怕你哭闹一次,任性一次……”我也就不会在这时心软了。

    最后那句话芦柑并没有说出来,她紧抓着裙摆,自己也不明白这种无法形容的难过从何而来,她帮渊雪茗“处理”了很多这个年纪的孩子,唯独顾霖汐让她有了这份感受。

    “因为我没有资格。”

    “所以你并不是一无所知,你明明可以在失去兄长时任性哭闹,可以呵斥随意谈论你的弟子,可以对顾浒说你不愿意一个人待在那儿……”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可以抱怨我们害了你父母更害了你!”

    其实顾霖汐最开始并不懂芦柑看着她时的眼神为什么这样悲悯,现在再见她痛苦的模样,便恍然大悟:“我也并不是你,或许我真该像你说的去做,但你也没这么做对吗。”

    “雪茗说得对,你很敏锐。”

    芦柑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刚刚她那番话确实更像是对自己说的。在这些日子里调查鹤阕门时,芦柑从顾霖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才误将她当成了小时候的自己,一想到她可能不久后就会殒命,便按耐不住情绪。

    倒不知道这蛊王到底种在了谁身上,顾霖汐的眼里依旧没有半分悲凉。

    “我的左右手都受你影响,变得不正常,或许我真该先杀了你?”

    叶浔的声音突然从身边传来,就连芦柑也是一惊。他如白色的鬼魅一般行踪诡秘,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那,又站了多久。

    “看来我目前还不用死?”不知是既定的死亡到来前的宁静,还是感受到了久违的关怀,顾霖汐心情不错,竟调侃起来。

    叶浔抬了抬眉:“有时候太聪明也不好。”

    他伸出手,顾霖汐没有犹豫就搭了上去,他的手心温度比常人冰凉些,对顾霖汐来说倒是适宜。叶浔顺势牵过她抱起身,直直走出了屋外。

    全程渊雪茗和芦柑没有再阻拦,安静地跟随在后。

    顾霖汐第一次被人这么抱着,她身体非常僵硬,毕竟从记事起就不曾与人这般亲近,父母与兄长也一直顾虑着她,所以鲜少有肢体接触。

    但这一举动反而被叶浔误以为是紧张所致,他有意放慢了步伐:“不一定偏生这么没了命,若是你刚喝了粥,也能舒服些。”

    “可能我并不在意生死。”

    这时候已经能看得到目的地,叶浔没有回话,直到石门前将顾霖汐放下时,才又盯着她看了会儿。

    这双媚眼倒真是勾人心魄,就连阴沉灰白的脸色也盖不住其魅力。叶浔突然有了丝兴趣:“这样如何?”他用指腹轻轻摩擦这双眼睛主人的脸颊,“你要是真能撑得住,我亲自教导你,你这一生为我所用,而我,为你复仇。”

    语毕,她幽暗的眼里终于有了些许光芒。

    叶浔对这样的反应很满意,他抬起手,轻松地推开了厚重的石门。

    三位长老早已提前等在这座以山为基的石洞内,洞内泛着颜色各异的点点荧光,四处漂浮。这都是未被人所吸收的灵气,如此聚集,说明这座山的灵气充蕴,算是不可多得的宝地。

    不过这样的景色不怎么吸引顾霖汐目光,在她眼里,比起闪烁的灵气光点,还是三位长老与叶浔身周如火一般不停“燃烧”着的红焰更加扎眼。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灵气,但也不似灵气。在石洞外时,顾霖汐就发现叶浔身上闪着不易察觉的红光,进入石洞后便显眼起来。

    红焰到底是什么?明明渊雪茗和芦柑身上都没有。而且这红焰吸引着顾霖汐,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饥渴。

    莫名的饥渴感刺激着喉咙,她有些晃神,连她也没有发现自己嘴正缓缓张开。

    叶浔牵起她,虽比之前温柔了许多但还是让她吓了一跳。原来渊雪茗在芦柑的协助下已经准备好所有一切,顾霖汐的注意力则完全被红焰吸引,丝毫没有注意周围人的动作。

    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叶浔带她走到了以特殊灵纹绘制的阵眼中心,面对她说道:“我需要给你加一把锁,放心,只是为了让他们同意你活下去。”

    他们双手相握,四目相对,顾霖汐看见叶浔眼里的柔情,只是这柔情太假,假得有点可笑:“或许我该感谢你?”

    明知自己被拆穿,叶浔还故意笑得更温柔:“别害怕,也别抗拒,为了你自己。”

    “咔啦”,像是铁链碰撞的声音,自脚下复杂繁琐的灵纹处传出来,随后它们冲破四周的地面,黑沉粗壮的铁链如触手一般在空中诡异地扭动。

    顾霖汐眼睁睁看着他保持着温柔的笑容松开了手,一步步向后退了出去,当身影完全在她眼前消失时,铁链疯了似地朝她侵袭而来。顾霖汐按耐住想要逃跑的冲动,紧张地站在原地,恐惧感迫使她闭紧了双眼。

    这是何种的疲惫啊,不只因为身体的负荷,还有精神上的折磨,自从顾霖季消失之后,自从辛赦来了之后,顾霖汐觉得自己好像一刻都没有得到放松。

    她睁眼时,眼前依旧是黑暗,她怀疑地摸上自己的眼睑,确认自己确实是睁开眼了的。

    别害怕,也别抗拒。

    但这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应该是可以走动的吧?她想。一只脚试探地抬起来,轻轻向前踩了踩,当确定是可以踏上去时,顾霖汐才大胆起来。

    她也没有方向,只是朝着自己所认为的前方走着,这种感觉有些似曾相识,当意识到时,已经踏入了一片花丛中。

    “月季花?”

    眼前的红色,手中的柔软,还有香甜的气味刺激着她的感官,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但她明明没有见过月季花,更没有闻过这种香味,难道是每日做梦时自己臆想出来的吗?

    突然,哭声由花丛中传来,接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与顾霖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或蜷着身子大声哭喊,或抓挠着自己的喉咙,或用各式各样的东西锤击着自己的腹部……

    还有跪在地上,仰望着面前两个人影的,她的背影。

    顾霖汐看着这一切,刚刚才放松的神情立马沉了下去,她的表情冰冷,对无数个痛苦的“自己”唯有漠视。她冷漠地越过“自己”,缓缓走到正中间那个跪下的背影身边轻蔑地俯视了一眼,她不曾记得自己有对谁跪下过,那双眼满是绝望,但她对这个模样的自己充满了排斥。

    当她微带着怒气看向那两个身影时,所有一切情绪都变成了震惊。

    是顾浒和司璃,他们不似记忆里那般,失望和厌弃的神情盖过了曾温柔无比的眼眸。

    啊,是了,是因为她让父亲母亲失望了。

    顾霖汐想起来了失控前的景象,眼前的人也随之动了起来,仿佛在为她展示所有她曾埋藏心底最深处的记忆,不止是失控之前,甚至有更早的,她更幼小时的记忆。

    不过她从记事起就明白,顾家的悲剧全由她所造成,若是她没有出生,顾家也绝不至此。

    此刻又将这一切展示在她眼前是为了什么呢?

    蛊王从刚才开始就异常兴奋了,比任何时候都还要贪婪地吸吮着她浑身的血液,催促着她的情绪奔向失控边缘。

    顾霖汐恼怒地捶打自己的腹部,直到吐出一滩鲜血。

    “咳咳……我明明没有抗拒……真是的,就算有又怎么样……”她自顾自抱怨着,更像在抱怨她自己。

    “汐儿……”声音再次从前面传来,是司璃,她抚摸着顾霖汐的头顶,安抚着她的女儿。

    “汐儿。”现在是顾浒,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与失控那日不同。

    顾霖汐抬起头,终于是在二人面前第一次流下眼泪。司璃见状心疼不已,上前抱住了她,顾浒虽站在原地,面上同样满是心疼。

    这是真实的父亲母亲,是为了救顾霖汐被强行留滞在她体内父母的灵力,也是他们抵抗着入侵的铁链,不让这股诅咒伤害他们的女儿。

    他们的出现让周围的幻境全部消散,顾霖汐看着远处企图冲破屏障接近她的铁链苦笑着。

    “父亲母亲,是汐儿害了你们,对不起。”

    “我们从未怪过你,顾家也从未怪过你。”

    顾浒说着蹲下身抱住了她们,司璃早已泣不成声。

    顾霖汐却在这时摇摇头,轻柔地离开他们的怀抱,她已经感受到了片刻的安宁,但就连这股安宁也让她腹中的蛊王更加欢跃。

    司璃似乎察觉到什么,她慌忙地握紧顾霖汐的小手:“我们从未责怪过你,你一直都是我们的女儿,一定要好好活着,别找季儿了……”

    这句话在后山时司璃也说过,这次终于能够回复她了。

    “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但是对不起,母亲,兄长他……要是没有将兄长带回来,我再无颜面对你们。”顾霖汐回握着司璃的双手,坚定地看着她:“这十余年的养育之恩,女儿感激不尽,剩下的日子,请允许我一定要,一定要找到兄长,带他回家。”

    像是明白了女儿此刻的坚持与决心,他们的身影顿了顿,脸上重新挂起顾霖汐所熟悉的笑容,然后也在她眼前消散了。

    顾霖汐直起身子,擦干了眼角的泪水,又埋怨似的用力锤了一下腹部的蛊王。

    忽然,脚下的月季花一朵朵盛开,像艳红的鲜血迅速蔓延,她紧盯着远方,那一条条如怪物触手一般的铁链挣脱束缚,向她猛冲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