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霖汐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眼前的景色似乎没有多大变化，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准确地说，她一直都不知道。

    自出生时她就与常人不同，她似乎感应不到太多情感，就算母亲司璃其实是个情感丰富的人，仿佛一个未长大的少女，会带着她还有顾霖季下河抓鱼，跑到地面“凡人”的街道享受庆典。

    顾浒一直都是宠着司璃的，就算鹤阕门是个古板的宗门，四处充斥的气氛令人窒息，但起码顾家是好的。

    所以就算顾霖汐再怎么与他人不同，孤僻冷漠，她得到的爱从未少过。

    她虽不能懂人为何会被喜怒哀乐控制，哭泣，欢笑，争斗，仅为了发泄情绪做些无意义的事，去渴求一些不属于他们的东西，但却能明锐地察觉到所有人的情绪变化，如同一个坐在看台下认真的看客，仅仅只是一个看客。

    顾霖季同样有情绪，他受控于成长给他带来的烦闷，为了缓解他的不安，顾霖汐第一次想要去做一件事，想消去顾霖季的阴霾。于是她更大量地观察到了他人的恐惧，对于她目光的恐惧和排斥。

    在这样的情况下，顾霖季、顾浒和司璃却从未改变过，甚至给予了她更多陪伴。

    所以，当顾霖季消失在她的世界，失望和厌弃的神情出现在顾浒和司璃的脸上时，她虽能理解，但控制不了名为绝望的情绪在心里蔓延。

    父母怎么可能接受自己女儿成为魔修呢？可能他们的眼神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心里，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

    她被抬上了看台，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看台上的人会被情绪操控了，明明没有伤口，体内却仿佛被什么撕裂一般，痛苦难耐。所以她学着他们，发泄了自己的情绪。

    “月季花……”她口中无意识地念叨着，在梦里梦到过无数次的月季花，她想真正的见到那朵花。

    顾霖汐继续向前走，直到眼前出现一片红色，伴随着清甜的香气，她贪婪地嗅着，这是每一个夜晚都萦绕在她脑海里的味道，这是她的期盼她的恐惧也是她为之奔赴的馥郁。

    但是为什么，这气味中还混合着熟悉的灵气，带着阵阵的血腥味一起闯入自己的鼻间。

    “父亲……母亲？”

    只是还未等她彻底清醒过来，忽然地，又有三个陌生的气息朝着她冲了过来。顾霖汐下意识抬手去挡，这是非常明显的杀气，而杀气的源头，那两个被毒雾弹开的人倒在了远处，奄奄一息。

    好累……

    这是顾霖汐最后想法，随后她也一同瘫倒在这片月季花丛中彻底昏睡了过去。

    一直在不远处观察着这一切的第三个人，他一身凛冽的白衣早已被血染红，只能勉强辨认出确实是穿着白色衣衫的。他踉跄地走到垂死挣扎的二人身边，以手为剑，狠狠刺了下去，脚下的人抽搐了几下，彻底没了气息。

    “老叶！”

    辛赦，应该说其实叫渊雪茗，他从倒下的顾霖汐后方匆匆赶了上来，准备去扶稳叶浔摇摇欲坠的身形，但被叶浔抬手制止了下来。

    叶浔直起身，甩干指尖上的血，眯起双眼盯着地上的小女孩：“不是说实验失败了吗？这是什么？”

    渊雪茗有点窘迫，再次吊儿郎当起来：“啊……确实是失败了来着，但看来又成功了？”

    “这个女孩是之前我们调查的那个？顾家的？”

    “是的！”

    叶浔走过渊雪茗身侧，蹲下身子好好端详起来。可能是刚刚击飞了那两人的缘故，最后一丝蛊毒得以释放，现在顾霖汐的状态终于稳定下来。

    “应该是她父母牺牲自己调和了蛊王，所以把她的命保住了，运气真好。”渊雪茗也蹲在一旁说起了自己的结论，语气中还不免透出一些欣喜。

    “渊雪茗，你可真好啊，利用我来帮她释放蛊毒。”

    咚的一声，渊雪茗被好好敲了一下。

    本来叶浔戾气就还没消下去，渊雪茗自己把脑袋凑过来，这可就别怪他了。

    这一下敲得很实在，渊雪茗痛苦地抱着脑袋躲到了芦柑的身后。“这不是帮到你了吗。”他嘟囔着，眼里却还带着满满的倔强，可能嘴上不说，心里已经骂了叶浔好几百次了。

    “正好，芦柑，”叶浔思索了一阵，将顾霖汐抱了起来，“你去庄主那多买些花种，还有庄园的损失，让他清算一下，双倍赔付给他。”

    “是。”芦柑立马做出回应，麻利地朝深处的房屋而去，暴露出了准备一同遁走的渊雪茗。

    “渊、雪、茗！”

    叶浔一字一句叫住了企图把自己当瞎子的人，侧身看着他，并施以了“和蔼”的笑容，细声地说道：“把这两个尸体抬回去。”

    “是！”

    四周遍是混沌，笼罩着整个大地，暗无天日。

    顾霖汐深陷这混沌中摸索不到出路，她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逐渐下沉。

    正走着，前方隐约显现出两个发光的人影，她试着朝那个方向而去，那两人的光源却仿佛被什么抽离一般，源源不断地向自己涌来。她顺着光源低头一看，它们汇聚的地方竟是自己的腹部，也是混沌的源头。

    混沌被冲散，耳旁传来声音。

    “我们从未责怪过你，你一直都是我们的女儿，一定要好……着，……找……季……”

    顾霖汐从睡梦中惊醒，下意识看向左上方，本是窗户的地方如今却是一面陌生的墙壁。她猛地一下坐起了身子，腹部的刺痛又使得她弯下腰。

    “别起那么急，你才刚稳定下来。”

    直到一个柔和的声音传来，顾霖汐这才发现身边坐着一个人，一个陌生人。

    “雪茗说你还需要进食，我准备了一些简单的粥，如果你现在要喝我帮你温一下？”

    这人边说着，边向自己这边伸手。在剧痛的刺激之下恐惧依旧占了上风，顾霖汐勉强撑起身，腾出一只手抓住了伸过来手臂。

    “啊……抱歉，你出汗了。”芦柑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吓着了这个小姑娘，赶忙将手收了回来，小心翼翼地递过去一张手帕。

    见她并没有接下这张手帕，芦柑也不急躁，就这么举着手维持着递过去的姿势，等着这个惊慌失措的小姑娘下一个反应。

    瘫坐在床上的顾霖汐喘气声渐渐缓和了下来，大概也算是清醒了些。此时她意识到身旁的人并无恶意，于是眨了眨眼，努力将溢满眼眶的眼泪挤出去，这才看清眼前的人。

    “谢谢……”

    放下手帕，她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身下的床榻非常大，整个床还被暖色的纱帘包裹住，比鹤阕门里母亲司璃的床具还要华丽，纱帘敞开的方向展了一面屏风，倒是让人充满安全感。

    顾霖汐捂着肚子，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在这，只能寄期望于这个一直温柔看着自己的人。

    不得不说，这样温柔的大姐姐所散发出来的气质很容易让人放松下来，不过她很快就发现，眼前的大姐姐在刻意隐藏自己的实力以及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杀气，这种方式和兄长顾霖季很像。

    她又确认了一遍周围的环境，迟疑了一会儿才试探着开口问道：“请问，这是哪……？”

    顾霖汐的一举一动在芦柑眼里却像个受惊的小动物，不单蜷缩在被子的一角瑟瑟发抖，眼睛还灵活地骨碌碌转着，似乎随时都会找个缺口窜出去。

    这番可爱的模样使得芦柑忍不住笑意，开口时声音都轻了许多：“我叫芦柑，这里是我的卧房，你现在正处于凌煙门。”

    “凌煙门？”顾霖汐机械地重复着。

    几年前还跟随父兄四处走动时听过这个名字，是为数不多的上阶宗门，只是好像历史不如鹤阕门长久，经常被那三个长老用这样拙劣的理由唾弃。

    “你晕倒在沁繁庄了，你还记得吗？”见顾霖汐陷入沉思，芦柑补充道。

    “沁繁庄？”那个赏花宴开办的地方？“不对，我父亲母亲呢？！”

    脑中闪现出不好的画面，她也顾不得这股剧痛还有芦柑身上微乎其微的杀气了，用尽全力扑到了床沿边，企图用爬的也要直接冲回去。

    只是指尖刚着地，一直防着她“窜走”的芦柑很轻松就接住了她脱力的身子，顺势就被其托着重新躺回床上。

    这奋力一冲就好像轻薄的云朵一般消散不见，让人不免怀疑刚才的一切到底有没有发生。

    突如其来的无力感同样令顾霖汐短暂地愣了会，随后她又用肘撑床还欲再次起身，就在这时，屏风后面传来的另一个声音打断了她。

    “芦柑，她醒了吗？”

    有些耳熟，和辛赦的语气很像，但音色又完全不同。

    “嗯，刚醒没多久，你过来吧。”芦柑转过身，指尖流出光辉，屏风被一道灵气驱使着合上，露出了后面的人。

    “辛赦？”顾霖汐脱口而出。

    他虽然与辛赦的外貌身高截然不同，但是却和辛赦一样仿佛全身被罩了一层纱，让人琢磨不透，再加上长期相处下来的那份熟悉感，让她异常锚定面前这个人就是辛赦。

    顾霖汐的反应显然让芦柑和渊雪茗愣住了，二人齐齐地盯着她看，眼中不免透出惊讶。

    “你……能看出来？”

    打破这份尴尬的是渊雪茗，他有些迟疑地向着顾霖汐靠近了几步，仿佛是在确认。只是他脸上让人再熟悉不过的那种窘迫的神情，使得顾霖汐更加确信了他就是辛赦，更是毫不避讳他审视的目光。

    看到顾霖汐的变化，芦柑有些不可置信地站起身，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记下，退到了渊雪茗的身后。

    有熟悉的人在，让顾霖汐再次放松下来，也给她带来了一丝希望，她立马追问到：“辛赦，我父母呢？你知道他们怎么了吗？”

    “他们……”

    渊雪茗坐到了床边，有点不好开口，毕竟几个时辰前，他还在为顾家二老的牺牲感到高兴。再加上他本来是准备用一个新的身份接近顾霖汐的，却没想到这么小的女孩能敏锐到这种程度，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

    兴许是渊雪茗停顿的时间太久，这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这一切都在你计划范围内吗？”顾霖汐的语气依旧是那么平缓淡漠，她沉着头，不知道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

    气氛这般沉寂，屋里的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唉。”渊雪茗实在不喜欢这样的氛围。在自己的计划范围内吗？老实说，现在发生的一切确实没超出自己的计划，但顾家二老的牺牲绝对是意料之外的，只是对他来说没什么影响罢了。

    他看了眼顾霖汐，又叹了口气，这种事总该是有人承担的：“确实在我计划范围内。”

    “辛赦，你知道你很不会撒谎吗？”

    “……知道。”

    “我也知道到底该怨恨谁。”

    “顾霖汐，你没必要……”渊雪茗有点恼火，话到一半却被顾霖汐的眼神制止了。

    他们都没有说下去，只能看着对方的眼睛，两人都有一种不愿服输的倔劲，几乎是互相死盯着，像是必须要在这里争个输赢一样。

    可以看得出来，他们都有点生气了。

    “四长老，宗主唤您去议事堂。”

    门外传来的声音适时打断了这场无声的争斗，不知道到底又是谁的叹息在屋内响起。

    渊雪茗移开视线，用力闭上眼，有些懊恼地摇摇头回复道：“我马上过去。”

    屏风被他随手一甩，展开挡住了开门时的光亮，将顾霖汐重新藏进阴暗中。

    去议事堂的路上，渊雪茗的双腿仿佛被灌了铅一般寸步难行，他已经尽力保持着正常的速度前行了。他很抗拒，他明白一会议事堂里发生的事会让自己窒息无比，或许还参杂了一些对于刚才争斗时产生的情绪。

    剧烈的焦虑感让他双腿不自觉颤抖起来，沉重的呼吸声让前方带路的传话弟子忍不住转头撇了他一眼。

    就快到了，他可没什么心思去在意弟子的眼神，干脆毫不避讳地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大步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进得议事堂，远远就能看到庭院正中的主屋内叶浔坐在主座，他正对着敞开的大门，可以清晰看见每一个走过来的人。渊雪茗过来时他抬了一眼，转而又闭上，重伤未愈与持续处理宗门损失的疲惫早就爬满了眉眼，显然，这次议事不过是另外三位长老架着他批判渊雪茗罢了。

    另外三位长老顺位落于次座，面上也是对于这位四长老的不满。

    渊雪茗又吸了口气，故作镇定地走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因为一紧张就容易散漫的毛病，他刚坐下就把一只腿抬到凳子上，用手撑头侧瘫着，坐姿很是放荡不羁。

    “嘁……”有人很明显的表达了不悦，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三长老昭乔发出的声音。

    昭乔把头侧到一旁，不知道已经翻了多少个白眼，厌恶的表情并不适合他那张好看的脸，显得很滑稽。

    “咳，渊雪茗，你不如先解释一下，宗门被刺时你为什么不在？”

    说话的是大长老柳朝权，他眯着精明的双眼，坐得比谁都端正。他同样很俊朗，气质却如沉稳严肃的老人，好像是时光故意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似的。

    如果要说有什么违和的，那就是在这议事堂中的四个人都过于品貌不凡，难得一见。

    渊雪茗是习惯了的，毕竟就算这几个人再怎么好看，那唇红齿白的嘴也是用来数落自己的。叶浔平时是会帮他反驳几句，但看现在的状况，可能得自己面对了。

    “我没什么好说的，芦柑不是回来了？我没有蛊王对你们来说还有什么用，肉盾吗？”

    昭乔闻言勃然大怒，站起身直冲向渊雪茗，抓起对方的衣领吼道：“渊雪茗你放尊重点！你可知这次宗门损失多少弟子？果然你不是本宗的人就不着急是吗？！”

    显然这一通吼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渊雪茗刚想开口反驳，昭乔紧接着又一个换气继续道：“怕不是坤轩门偷袭就是你在里应外合！”

    憋红的脸让他看着更娇弱了，他的面部轮廓确实秀丽得不像一个男人。

    这副模样更是让渊雪茗不知所措，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他有些难堪地举着双手不敢动，虽然明知昭乔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但是面前这张脸实在让人不知道如何反抗。

    “好了，昭乔。”

    叶浔终于出声制止，昭乔与渊雪茗条件反射般齐齐看了过去。

    只见坐在主座的他半眯着眼，眉头紧皱，苍白虚弱的脸上带着一丝明显的怒气：“我应该说过，渊雪茗和坤轩门早已没有任何关系。”

    这声音此时宛若天籁，渊雪茗从来没这么期待，现在他眼里，敬爱的宗主连皱眉的样子都不似以前那么恐怖了。

    不等他继续沉醉下去，叶浔就好像听到了他的心声，朝着他轻轻斜过来了一眼。

    嗯，还是很恐怖。渊雪茗打了个寒颤，在心里重新肯定道。